胭脂香冷

陆渐五人走出一程,不见左飞卿和宁凝赶来,心中均是忐忑,陆渐道:“谷缜,你看着阿晴,我回去瞧瞧。”仙碧也道:“我也去。”谷缜忽道:“不成。”陆渐皱眉道:“怎么不成?他们若有三长两短……”谷缜叹道:“你仔细想想,以他们二人的能为,当今之世,谁能制得住他们?”

陆渐迟疑道:“恐怕只有万归藏。”谷缜苦笑道:“他们若不赶来,一定遇上了老头子,你们去不去,都是一个结果。”仙碧生气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就这么瞧着吗?”陆渐道:“对呀。”虞照也道:“姓左的为人可恶,但丢下他不管,似乎太不仗义。”

谷缜沉默一下,忽道:“我问你们,万归藏与你们调个个儿,他会不会回头救人?”三人一愣,仙碧沉吟道:“决计不会。”谷缜道:“是啊,要胜过老头子,就得用他的法子,倘若优柔寡断,不如就此认输。”

三人听得这话,一时默然,谷缜缓缓道:“我并非无情无义,此番我的赌注是东岛,仙碧姑娘和虞兄赌的西城,至于陆渐,赌的是姚晴的性命。孰轻孰重,还望权衡,若要回去,我也立马随行。”

三人对视片刻,虞照忍不住骂道:“他妈的,真叫人进退两难!”一甩手向前走去。众人望他背影,心中腾起悲壮之气。姚晴回望来路,自伤身世,也不知跨过这道西天门,是否还有返回之时,一念及此,心中越发凄凉。

众人心思沉重,沿途一言不发,行了半日,山坳里传来一股泥腥气,仙碧扬声道:“大家当心,‘死泽’到了!”话音方落,前方出现了一片洪荒沼泽,乌黑的浊泥上白雪未融,星星点点。沼泽对岸,一座山峰巍峨入云,云山缥缈间,露出飞檐楼阁,千檐万宇悬在崖上,不似修在人间,却如建在天上。

“谷老弟。”虞照遥指悬空楼阁,“过了死泽,就是帝之下都了。”谷缜笑道:“过这一片沼泽,怕也不太容易。”仙碧叹道:“飞卿在就好了,他的‘白发三千羽’居高临下,必叫沙天洹动弹不得。”虞照瞧她一眼,浓眉微皱。谷缜笑笑,瞅准一处实地,忽地飞身跳上。

脚才落地,泥面一动,哗然拱了起来,两道黑影飞身纵起,搅得泥水翻飞。谷缜闪身让过,纵身跳上另一实地,不料脚下一虚,泥面陡陷。他纵身再跳,四周的实地却纷纷塌陷,竟无立足之地,掉头望去,其他四人也陷入相同困境。谷缜心念一转,一缩身,钻入沼泽。

一入泥中,压力重叠而至,谷缜呼吸不了,体内的泽劲因之发动,**开污泥。这时间,四周的淤泥搅动起来,谷缜心知有人逼近,闪身错让,两把匕首顿时落空。他双掌一分,电劲出手,两名泽部高手忽遭电击,气息陡乱,双双蹿出泥面换气。不料陆渐候在那儿,一手一个拎了起来,顺手制住穴道,远远扔到岸边。

不多时,足有六七名泽部弟子被谷缜迫出沼泽,其他人也畏缩不前。谷缜正要向前,忽觉身后有人逼近,闪避不及,来人手臂一圈,将他紧紧箍住,谷缜见他如此敏捷,心中顿如电光闪过:“沙天洹来了!”他心念转动,欲要抽手反击,不料沙天洹出手奇快,带起一股大力,拖着他钻向泥沼深处。

沙天洹本是泽部中的健者,在这泥沼中浸**多年。谷缜的“周流六虚功”火候尚浅,沼泽之内运转不灵,只觉沙天洹有如一条大蛇,将他越缠越紧,抑且老头儿的身上穿了一层古怪皮套,滑溜溜有如鲨鱼。谷缜接连发出电劲,均被皮套隔开,一时越陷越深,力不能继。他情急求生,发出“周流天劲”,逼得满头长发根根崩直,向后一阵乱刺。

沙天洹藏在谷缜身后,不与他正面相博,他身上的皮套是个宝贝,水火电劲均不能侵,唯独面孔留了一个小孔,方便冒出沼泽换气。谁知无巧不巧,谷缜一缕头发从小孔钻入,刺挠他的鼻孔。沙天洹鼻间奇痒,闭气工夫登时破了,他仓促放开谷缜,拼命向上挣扎。怎料谷缜反过身来,将他紧紧抱住,沙天洹摆脱不了,好似火烧了的耗子,拖着谷缜向上钻去。

陆渐守在沼泽之上,眼见淤泥翻腾,正觉焦急,忽见一个似鱼非鱼、光滑溜溜的东西钻了出来,陆渐也不知是人是怪,眼看不是谷缜,伸手就是一拳。沙天洹才受大难,便遭重击,两眼翻白,昏死过去。谷缜借势钻出泥沼,将沙天洹拖到一处实地,大声叫道:“泽部弟子听好,沙天洹已经就擒,尔等顽抗,全无意义!”

剩余的泽部弟子对沙天洹本就不服,之所以守卫此地,全是迫于万归藏的武力,听了这话,乐得旁观,纷纷钻出沼泽,望着谷缜一行登上彼岸。

谷缜生性好洁,裹了一身臭泥,心中大为恼火,上岸一顿拳打乱踢,打得沙天洹七荤八素,连叫饶命。仙碧鄙夷道:“这厮狗仗人势,杀他污了咱们的手!”说到这儿,看了谷缜一眼,忽地掩口直笑,谷缜悻悻道:“你笑个屁!”仙碧笑道:“谷缜,你真是刚出土的菩萨。”姚晴哼了一声,说道:“他算什么菩萨?刚出井的蛤蟆差不多。”

谷缜道:“好啊,做蛤蟆,大伙儿一块儿做。”伸出泥糊糊的双手,去抹姚晴脸颊,姚晴失声惊叫,陆渐连忙闪开,说道:“谷缜,别胡闹。”谷缜笑道:“姚大美人,若不是你的马儿跑得快,我非在你的脸上画一只乌龟不可。”姚晴听得心子乱跳,只怕这小子发起疯来,说到做到,那可糟糕之极。

虞照笑道:“谷兄弟别急,前面是洗魂桥,两道瀑布夹桥对流,壮观已极,任你多少泥巴,都是一洗而光。”谷缜大喜,又踢沙天洹两脚,扒下老头儿的皮套,扔进沼泽,一手拖着,好似拖了一条死狗。沙天洹惨叫道:“谷岛王,小的会走,小的会走。”连滚带爬挣了起来,垂头丧气地跟在谷缜身后。

攀至山腰,忽听水声轰鸣,姚晴低声道:“傻子,洗魂桥到了。”陆渐举目望去,山顶雪水流下,在此汇成两道瀑布,飞流相对,有如两条白色巨龙,纠缠着扎入一座高山湖泊,发出雷鸣似的咆哮声。

瀑布之间,一道虹桥横跨湖上,桥上凝立一人,一身乌黑羽氅,在浩浩白瀑间十分醒目。

虞照啧啧道:“几天不见,猫儿也变成虎了,仇老鬼这架势,莫不是要以一当五?”

“勇气可嘉,有诗为证。”谷缜摇头晃脑,“洗魂桥头杀气生,横枪立马眼圆睁,一声好似轰雷吼,独退你我四五人。”

“横枪立马?”虞照呸了一声,“他横尸还差不多!”谷缜笑道:“不但横尸,还是立马横尸。”虞照哈哈大笑,拍手道:“说得好,咱们这就一拥而上,给他来个立马横尸。”

仇石冷笑一声,阴阴说道:“雷疯子,别太张狂,你瞧这是什么?”将手一挥,湖对岸的山崖上吊下来一对男女,众人一眼认出,男的是左飞卿,女的正是宁凝。二人五花大绑,神气灰败,显然吃了不小的苦头。

仙碧锐喝一声,纵身欲上,仇石笑道:“仙碧师妹,你这一上前,风君侯和宁姑娘怕是要变成两只刺猬。”仙碧一惊,举目望去,两侧的山顶探出数十颗人头,张弓搭箭,指定崖上二人。此处相距甚远,五人就有天大的神通,也休想在箭发之前越过虹桥。

仙碧色厉内茬,说道:“仇石,你要怎样?”仇石道:“请你们回去!”仙碧大皱其眉,虞照冷笑一声,说道:“仇老鬼,你倚仗人质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我放对,死活听天!”仇石笑道:“我就知道你雷疯子有此一说,你想逼我跟你决斗,嘿,你当仇某人怕你么?好啊,你们几个一起上,仇某统统接着便是。”

众人均觉讶异,虞照咦了一声,打量仇石道:“仇老鬼,你吃了神仙屁还是佛爷屎?说起来话来,口气好大。”仇石道:“一起上可以,但有一个前提。”虞照道:“前提?”仇石笑道:“你们不许用本部神通,也不许用‘周流六虚功’和‘大金刚神力’,就算‘补天劫手’,也不能用。”

“什么?”虞照怒道,“这些都不能用,那还打个屁?”

“是啊!”仇石阴恻恻一笑,“撇开这些绝学,你五人仍能赢我,仇某自然甘心服输,恭送各位过桥。”虞照不禁沉默,瞅了仇石两眼,忽道:“仇石,你说这话,莫不是寻我开心?”仇石笑道:“我就拿你寻开心,怎么样?雷疯子,你不是自负豪勇,瞧不起人吗?有种的,不用‘周流电劲’跟我斗斗。若是不敢,那就是没种。哦,我却忘了,雷部的人哪儿有什么种呢?”仇石在东岛被风、雷二主杀得一败涂地,心中耿耿于怀,逮到如此良机,自然极尽羞辱之能事。他自忖身处二瀑之间,流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虞照如果不用电劲,真与送死无异。

虞照死死盯着仇石,眼里似要滴血,仙碧心道要糟,扯住他的衣袖叫道:“虞照,别逞能,我们先退,再想法子。”不料连扯两次,虞照纹丝不动,仙碧大急,心知他性如雷火,宁折勿屈,受此侮辱,若不应战,真比死还难受。眼看他口唇微张,仙碧心一急,几乎哭了出来。

忽听陆渐朗声叫道:“仇石,你说话可算数?”仙、虞二人应声回头,但见陆渐大步上前,目光炯炯,注视仇石。

仇石本想激虞照动手,不料陆渐横插一脚,心中不快,板起脸道:“什么话?”陆渐道:“我不用‘大金刚神力’和‘补天劫手’,如果侥幸胜出,你就让我们过桥吗?”

这一条原是仇石临时杜撰,故意拿来羞辱虞照的,但他一部之主,不能自食其言,只得硬起头皮说:“那又怎样?”心中却想:“这少年还有什么别的本领吗?”他自忖神通了得,又占据地利,这念头一闪即没,并不放在心上。

陆渐放下姚晴,柔声道:“阿晴,我去去就来,你别担心。”姚晴盯着他,轻轻叹一口气,说道:“你去吧,可要回来。”陆渐点头道:“一定。”转向仙碧道,“仙碧姐姐,借你软剑一用。”

仙碧一怔,解下腰间软剑,陆渐接过,轻轻一抖,长剑脱出鲨皮软鞘,剑身银白修长,宛如落日残影,天河余波。

仇石瞧陆渐提剑登桥,眼中透出一丝讥笑,冷冷道:“你就用这把剑跟我交手?”陆渐道:“若用剑法,当然要用剑。”

“剑法?”仇石冷笑道,“什么剑法?”

陆渐道:“姚家庄,断水剑法。”

话一出口,众人无不惊诧,姚晴身子微直,眼中透出一丝光亮。仇石也是一怔,忽地桀桀怪笑,笑了数声,两眼望天,冷冷道:“就是被阴师弟灭掉的姚家庄?”陆渐点头道:“不错。”仇石冷哼一声,厉声道:“姓陆的,你小看人么?你当你是什么东西,竟用这等下九流的剑法,抵挡我水部的神通?”

陆渐道:“是不是第九流,一会儿便知。仇石,你敢不敢跟我斗?”仇石道:“怎么不敢?说好了,你的‘大金刚神力’一丝也不能用,既不能攻,也不能守,真气护体也算违规。若是违规,就算你输。”陆渐道:“那是自然。”仇石冷笑道:“你若死在我手里呢?”陆渐道:“那是我自找死路。你呢?你死在我手里呢?”仇石把心一横,扬声道:“仇某愿赌服输,听天由命。”

“很好!”陆渐说道,“我问你一句,你这辈子,炼过多少水鬼?”仇石一愣,冷笑道:“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陆渐目光微寒,淡淡说道:“仇石,你信地狱么?”仇石又是一愣:“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陆渐剑指湖面:“你朝下看!”仇石目光一扫,冷冷道:“瞧什么,全都是水。”陆渐摇头道:“你看不见么?我却看得见,那下面有两万只眼睛瞧着你呢!”

仇石心头一沉,怒道:“臭小子,你打什么机锋?”陆渐却不做声,轻轻吐出一口气,神色生出微妙变化,尘俗尽消,宝相矜持,眉眼不动,却威严俱足。仇石与他目光一触,心头打了个突,气势弱了三分,不由暗叫“不好”,心想:“这小子不用金刚神力,也有金刚神威,拖延下去,必然被他压住气势。”一念至此,双手一分,十指插入两旁瀑水,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瀑水中抽出十道亮晶晶的细长水剑,激射如电,向陆渐周身刺来。

“陆渐当心!”仙碧叫道,“这是‘天水十方剑’!”

陆渐凝立不动,直到水剑及身,长剑始才一圈,似慢而快,当空画个了圆环,十道水剑随他剑风所及,贴着剑尖向下低垂。仇石瞧得吃惊,还不知发生何事,忽见陆渐的圆圈尚未画足,长剑“嗖”地直刺过来。仇石纵身后掠,面露惊疑之色,姚晴却是双目发亮,叫道:“举棒打牛。”

陆渐这一剑,不折不扣正是“断水剑法”的起手势“射斗牛”。姚晴叫出二人私相传授时的杜撰名儿,陆渐心中一热,刹那间,海边相遇,林中学剑,种种情形,一幕一幕从他心头掠过,陡然精神大振,朗笑道:“仇老鬼,看我的‘蘑菇大树’。”身形微蹲,纵起飞刺。

这一剑看似平常,仇石却觉剑势如潮,无所不至,只得纵身又退,厉声道:“你这不是‘断水剑法’,是……是……”陆渐收剑笑道:“不是‘断水剑法’是什么?”仇石张口结舌,这两式无论运劲、出剑、招式变化,无一不是“断水剑法”,但不知为何,陆渐此时用出,威力却比他所知的“断水剑法”强了十倍不止。若是蕴含内力,还可说他违约,仇石身当其锋,却又知道陆渐并没使用半点儿“大金刚神力”,如此一来,真是奇了怪了。

他心念数转,定了定神,大喝一声,“天水十方剑”全力施展,十指无形水流随他体内水劲变化,忽吞忽吐,忽直忽曲,铺天盖地,无孔不入。

陆渐眼看水剑飞来,不慌不忙,又使出一招“白马翻山”,半挑半弹,轻轻巧巧又将水流卸开,再使一招“马毛鸟羽”,满天水光随他长剑所指,倏尔扭转,反刺仇石。

仇石越斗越惊,更有几分后悔,事已至此,也唯有竭力驾驭水剑,抵挡那诡异的剑势。

不但仇石吃惊,桥下众人也觉迷惑,自从“周流六虚功”出世以来,八部神通驭物为功,世上刀剑无不束手,不料陆渐以一柄软剑施展一路二流剑法,杀得仇石迭迭后退。只有谷缜通达天道,看出若干门道,陆渐没用劫术,却用了若干“天劫驭兵法”的法意,可是除此之外,这路剑法中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与神意相关,就连谷缜也猜测不透。

桥上的二人越斗越快,仇石身如鬼魅,十指水流纵横无方,间或击中剑刃,发出嗡嗡颤响。陆渐一招一式却都清楚明白,纵然快到极处,依旧章法不乱,初时他每使一招,姚晴必叫名字,但随二人出招渐快,姚晴尚未张口,陆渐已使了七八招之多,可惜这“断水剑法”他从未学全,二十来招须臾使完,不得已,又将这些招式再使一遍。

仇石也瞧出陆渐招式不断重复,来来去去就是几招,偏偏这么反复施展,威力不减半分,任由他千变万化,也占不到丝毫便宜。陆渐剑法中俨然隐含一股势道,凌厉浩大,流水辟易,每次纵剑反击,总能叫仇石手忙脚乱,穷于应对。

姚晴看得心子突突乱跳,惊喜之意压过了伤病。她不曾想家传剑法到了陆渐手里,竟然显出如许威力,姚江寒跟他一比,真是一天一地,就算是剑招仿佛,剑意也差了老大一截。

“剑意”二字在她心中闪过,姚晴忽有所悟,拍手叫道:“啊,我知道了!”谷缜应声心动,回头笑道:“你知道什么?”姚晴笑道:“我知道陆渐这剑法的真正来历,你要不要听?”谷缜笑道:“请说,请说。”仙碧,虞照也纷纷侧目。

姚晴笑道:“臭狐狸,你还记得‘风穴’上那副对联吗?”谷缜道:“你说的是公羊祖师的对联?”姚晴点头道:“庄生天籁地,希夷微妙音,横批就是,众风之门。那一天,陆渐从这对联中瞧出了剑意。”仙碧疑惑道:“你是说,陆渐从公羊祖师的字迹中学到他的剑意?”

“这有什么奇怪?”姚晴白她一眼,“当年那个大醉鬼张旭不就是从公孙大娘的剑意中悟出草书的笔法么?难道陆渐就不能反其道而行之,从那只老公羊的笔法中悟出剑意?”仙碧流露恍然之色,虞照亦觉钦佩,击掌道:“妙极,妙极!”谷缜心想:“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陆渐用的不是‘天劫驭兵法’,而是公羊羽的法意。”

姚晴望着陆渐,心花怒放,笑叹道:“我只没有想到,这小子变聪明了,不但学来就用,还用得这么漂亮。这路剑法到他手里,才真是不负‘断水’之名。”虞照笑道:“断水剑法本就出自公羊羽的‘归藏剑’,今日算是认祖归宗。不过奇怪了,那字写在风穴边三百年,那么多东岛高手都没悟出,怎么偏偏陆渐就悟出来了?”仙碧淡淡说道:“这即是说,就境界而言,陆渐已然胜过历代东岛的大高手了。”谷缜笑了笑,摇头说:“也许无关境界,而是缘分,公羊祖师泉下有知,得到这位小友,想必也十分高兴。”

谈论之间,桥上二人进进退退,斗到了虹桥中段,那里正是巨瀑交汇之处,满天飞珠,四方流银,水声隆隆,震耳欲聋,蒙蒙水光之中,两道人影时隐时现,难分彼此。

突然间,仇石一声怪叫,水珠迸散,化为满天雾气,原来他久处下风,一气之下放弃了水剑取胜的念头,使出了“玄冥鬼雾”。

风穴剑意本是公羊羽大成之学,他封剑十五年后,萧然坐化于灵鳌岛。这十五年中,剑不在手,反而让他悟出了许多使剑时不曾明白的道理,只不过年已垂暮,淡泊胜负,便借书写对联,留下所悟剑意。这十四个字各有神采,均可化为一路剑法,若是用到‘庄’字的神意,便可叫做‘庄字剑’,用到‘生’字的神意,便可叫做“生字剑”,诸字之间,剑意又彼此连贯,是以究其神妙,已然超越“归藏剑”,直达剑道绝诣。

陆渐使的是“断水剑法”,里子却是风穴剑意,若不是姚晴与他曾有一番对答,决计无人看得出来。仇石一变,他也随之生变,出剑时带上“众风之门”四字的神韵,长剑挥洒,将茫茫鬼雾逼成一束,缥缥缈缈,萦绕剑身,忽长忽短,时粗时细,或如飞蛇,或如神龟,飞腾纵横,变化迷离。

突然间,陆渐发出一声长啸,啸声清越,群山皆应,回声如潮。桥下四人清楚看见一道白亮光华在雾气中一闪而没,刹那间,云开雾散,桥上二人换了方位,陆渐长剑下垂,神气冷淡,仇石后颈的一点血痕正慢慢扩大,他猝然一扭,似要挣扎,身子却如充了气的皮球,呼呼鼓胀开来。

“当心!”仙碧尖声叫道,“这是败血之剑!”陆渐闻如未闻,盯着仇石,摇了摇头,忽地飘然转身,向前走去,此时间,他身后“砰”的一声,仇石身子爆裂,血肉横飞,所射的血箭,距离陆渐的脚跟不过寸许。

众人均是屏息,陆渐却不为所动,走到崖前,望着崖上男女,心意未定,忽听空山里传来一声叹息,万归藏的声音悠悠传来:“不意三百年后,又见公羊剑气。可怜,姓仇的横行一世,死得这般的不如意。”

陆渐扬声道:“万归藏,你放不放人?”万归藏笑道:“不放又如何?”陆渐目涌怒色,万归藏冷笑道,“小子,别闹错了,老夫可不是仇石。”

陆渐尚未答话,忽听谷缜笑道:“老头子,八图之谜你还没解开吧?”万归藏冷冷道:“你说呢?”谷缜道:“你若解开八图之谜,早就捷足先登,何必处处阻拦我等?我猜你夺去的玉匣中,只说了线索在西城,却没详说究竟何在。依我猜想,须得玉匣线索与八图秘语合而为一,方能找出下一个线索。”

这话出口,山中一阵沉寂。原来万归藏得到八图,早晚钻研不已,但谷缜当日能够破解八图,靠的是群策群力,万归藏自负才智,有意与梁思禽较劲,不肯借力于人,况且就想借力,也没有莫乙那样的怪人可用。故而几日下来,始终不得要领,听谷缜一说,冷冷说道:“那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夫看久了,早晚会悟出来。”

谷缜道:“一年半载也想不出来呢?”万归藏道:“绝无可能。”谷缜笑道:“你可以慢慢想,我却等不及。如今你爪牙凋零,只得一身,我们却有多人,你堂堂城主,不能日夜守着这座桥吧?即便你守住了桥,以徒儿的能耐,也不难从山崖上爬过去,到时候那件物事落在区区之手,你可不要后悔……”话没说完,万归藏忽地接口:“什么物事?”谷缜道:“就是那件物事。”万归藏见他口风甚严,笑道:“小谷儿你不要得意,我还有一个法子,只是暂且不说。”谷缜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你用什么法子,我也暂且不说。”

“好啊。”万归藏说道,“你知道什么,我偏想听听。”他这话出口,谷缜不敢不说,只好笑道:“你的法子,不过就如宁、左二人一般,将我们统统制服,等你想出来为止。”

万归藏嘿笑不语。谷缜笑道:“老头子,说好了斗智,你以武力制住我们,就算取胜,也不能叫人心服。人无信不立,你言而无信,别说收服天下人心,就算是西城的人心,怕也收服不了。”

万归藏仍不做声,山中空旷,鸟声也无,只有瀑布声浪鸣响不绝。谷缜饶是胆大气粗,当此情形,也不觉紧握双拳,掌心渗出汗水。他知道万归藏商人之性,对“信义”二字看得极淡,眼中只有利益大小,此时默不做声,心中必在反复权衡“守信”、“背信”谁更有利,一旦权衡明白,立时取大弃小。

正胡思乱想,忽听万归藏说道:“谷小子,你觉得此事应当如何?”谷缜心中暗骂,知道万归藏权衡不下,故将烫手山芋抛给自己,这就好比谈生意,万归藏由买方变成卖方,谷缜由卖方变成买方,谷缜若不开出更大价码,这桩生意一定告吹。谷缜心念急转,口中笑道:“这样吧,老头子,我告诉你线索何在,你放了宁姑娘和风君侯!”

万归藏轻笑一声,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老夫可没逼你,我没逼你,就不算失信。”谷缜吐出一口长气,心中将“老无赖”骂了十遍,嘴上却笑:“是啊是啊,是我自己说的,老头子你不过笑纳罢了。”万归藏道:“你脸上笑眯眯的,心里一定骂我。”谷缜道:“不敢不敢。”万归藏笑道:“好,我在掷枕堂等你。”谷缜笑道:“不必了,你到莺莺庙等我,我晚一些过来。”万归藏冷哼一声:“你又耍什么花枪?”谷缜笑道:“在你面前,我哪儿有花枪可耍?只是裹了一身臭泥,脏兮兮的,不好面见尊师。”

万归藏笑道:“你这小子,何时恭谨起来了?”谷缜笑道:“我一向恭谨,只是老头子你眼角太高,平时看我不到。”万归藏轻哼一声,崖上宁、左二人忽为绳索牵扯上升,消失在山崖之后。陆渐气得两眼圆睁,偏偏毫无法子。沙天洹见主子要走,忙道:“城主,救我……”连叫两声,却无回应。

沙天洹大张着嘴,神情甚为恍惚。谷缜冷笑道:“照老头子的性情,你没守住‘死泽’,他不杀你,已是万幸了。”转头问道,“虞兄,这人如何处置?”

依虞照的性子,自是一掌毙了,正要开口,却听陆渐说道:“还是放了他吧!”向远处一挥手,“你们两个出来!”岩石后应声走出两人,正是鼠大圣和赤婴子,二人畏畏缩缩,神情可怜,突然扑到陆渐脚前,连连磕头。

陆渐叹一口气,扶起二人道:“沙天洹,你坏事做尽,原本不该留你活命。可你一死,劫奴亦死,叫人心中不忍。你要记住了,你今日全身而退,全都因为这两个劫奴,还望你善待他们,不再作恶。”

沙天洹不料自己为恶半生,到头来要靠两个劫奴保命,心中亦喜亦愧,起身向陆渐唱了个喏,带着两名劫奴走了。

送走沙天洹,仙碧冲谷缜大声抱怨:“你怎么让万归藏在莺莺庙等候,这不是不打自招吗?”谷缜笑道:“这就叫实而虚之。万归藏疑心病重,我越是告诉他实情,他越不肯信,要是说谎嘛,老头子目光厉害,倒也骗他不过。”

仙碧将信将疑:“你真要将第二条线索告诉万归藏?”谷缜道:“你也看见了,若不让步,咱们都得完蛋。”说罢走到瀑布下面,慢条斯理地洗完衣服,又运火劲烘干,虞照不耐道:“你这小子事儿真多,宁不空要是看你用火劲烘衣服,还不活活气死?”谷缜笑道:“火部神通用之于民,有什么不好?”姚晴性急,早已等得焦躁,忍不住骂道:“你也配叫民?我看民字旁边加一个亡字,叫氓,流氓之氓。”谷缜道:“你抬举我了!”姚晴道:“你连骂人的话也听不懂?”谷缜笑道:“刘邦就做过流氓,你骂我流氓,不是抬举我了?很好很好,将来我做了皇帝,封你做个女部尚书,专管天下女子如何?”

姚晴冷笑一声,说道:“你这是孟子见梁襄王。”谷缜盯着她,莞尔不语,姚晴见他无话,得意道,“没话说了吧?”谷缜笑道:“我说了啊,你没瞧见吗?”姚晴道:“胡说八道。”谷缜道:“你不信,我刚才做了什么?”姚晴道:“什么也没做,就是嬉皮笑脸。”谷缜笑道:“你不懂了吧,这就叫做‘夫子莞尔而笑’。”姚晴愣了愣,呸了一声,骂道:“自大成狂!”

他二人尽打哑谜,陆渐听得辛苦,忍不住问:“你们在说什么?”谷缜只是笑,姚晴却气乎乎地不理不睬。仙碧转念数次才想明白,笑道:“陆渐,他俩拿古书打趣儿呢,只是话没说尽,各说了一半,又留了一半。《孟子》里说,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意思是说,这人看起来就不是做皇帝的料。‘夫子莞尔而笑’出自《论语》,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谷缜引用这个,把皇帝比做鸡,自己比作牛刀,他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呢。”

陆渐听得有趣,点头道:“阿晴,谷缜说得对,皇帝有什么了不起的,在我看来,谷缜比那个嘉靖皇帝就强了不知道多少倍。”谷缜拍手大笑,姚晴心中气苦,狠狠打了陆渐一拳,骂道:“就你多嘴!”

谷、姚二人一路斗嘴,穿过虹桥,沿一条石磴上山,众人移目下望,云封雾锁,白茫茫遮住万丈深谷,抬眼望去,危楼绝阁横空而出,倾身压来。谷缜仰望危楼,忽地叹一口气,油然道:“无怪当年东岛攻打西城,均是铩羽而归,此间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仙碧笑道:“东岛攻打时,这里不过四五座阁楼,远不如今日之盛,两百年经营,方才至此。”谷缜击掌赞道:“鬼斧神工,了不起!”

谈笑间,转过一道山梁,忽见一座石砌山亭,亭上白雪覆盖,亭边两树枯柳枝条随风,不胜凄凉。亭中有一座青石坟茔,坟前石碑镌刻“冷香”二字,字为瘦金,清旷萧疏。

仙碧、虞照走到亭前,默然肃立,谷缜奇道:“这里埋的是谁?为何没有墓主姓名?”仙碧道:“故老相传,这冷香亭下,便是柳莺莺祖师和西昆仑合葬之处,所以自古一来,西城弟子至此,都要默哀时许。”

谷缜诧道:“西昆仑不是娶了花祖师么?”

“是啊。”仙碧目中闪过一丝黯然,“他活着的时候,只得一身,死了之后,却终能分作两半。听前人说,西昆仑死后,将骨灰分为两半,一半留在海外,陪伴妻子;另一半却由思禽祖师带回中土,与柳祖师合葬。

谷缜微微动容,走到亭前,却见‘冷香’二字下方,以钟绍京的灵飞体写了一支小令:“那日少年薄春衫,明月照银簪,燕子分别时候,恨风疾云乱。志未酬,鬓先斑,梦已残。今生休去,人老沧海,心在天山。”

谷缜望那小令,不觉微微出神,陆渐亦忍不住询问梁、柳典故,仙碧略略说了,陆渐大为迷惑,说道:“这位西昆仑真奇怪,既对柳祖师有情,又为何娶了花祖师?”谷缜接口道:“这些事年代久远,其中的曲折也闹不清了。说起来,这三人的际遇都很凄凉,西昆仑和花祖师离乡背井,客死海外。柳祖师一生未嫁,坐化于天山。据先祖远昭公的笔记所载,那时节故人凋零,只有花生大士前往天山给她送行,远昭公因为妻族关系,与柳祖师也有一些缘分,是以一同前往。他在笔记中写道,花祖师曾将天机宫的驻颜法送给柳祖师,柳祖师临终之时,依旧容光绝世,令人不敢逼视。”

陆渐听得痴了,忽听姚晴轻轻念道:“志未酬,鬓先斑,梦已残……”念到这儿,将脸贴紧陆渐肩头,叹道,“这位柳祖师真是可怜,若没有心上人在身边,纵有绝世的容光,又有什么用处呢?”

陆渐只觉心头一空,忖道:“是啊,阿晴说的对,西昆仑、柳祖师那么了得的人物,也终究难成眷属,我和阿晴不论生死,此时都在一起,相比之下,却又胜过他们许多了。”想到这儿,只觉姚晴的心跳透过衣衫传来,仿佛与自己的心跳合而为一,陆渐一口气也不敢吐,生恐呼吸之际,惊破了这难得的意境。

对那石亭默立一阵,谷缜叹道:“走吧。”众人经过冷香亭向东北走了一程,虞照忽道:“到了。”谷缜四处望望:“在哪儿?”虞照一笑,手指道:“那不是么?”谷缜抬眼望去,一座庙宇凿山而建,悬在山腰,有栈道盘旋,与下方相连。

谷缜益发好奇,笑道:“怎么只有一座莺莺庙,没有西昆仑的庙吗?”虞照摇头道:“思禽祖师没给祖父母立庙,偏为柳祖师立庙祭祀,说起来,真是一桩奇事。”谷缜点头道:“奇人做奇事,柳祖师是奇女子,思禽祖师心生仰慕,也是应该。”

说着循栈道上至庙中,万归藏已在等候,宁、左二人也去了捆绑,盘膝而坐。庙中暗淡少光,绰约可见神龛中立着一尊女子玉像,眉眼秀丽,风采照人,一袭淡雅绿裙历经人世沧桑,鲜明如新,身边一乘玉雕白马,骨肉匀停,神骏莫比。人马塑像前是一尊羊脂玉鼎,鼎内焚烧粉红奇香,白烟袅袅,中人欲醉。寺庙的东西南北四角皆有白玉烛台,台顶托着一盏水晶莲花,花心一点烛火光影朦胧,照射数尺远近。

万归藏来回踱步,见了众人,劈头便问:“为何姗姗来迟?”谷缜笑道:“澡要一点点地洗,路要一步步地走,老头子你是高高在上的活神仙,哪知道我们凡人的难处?”万归藏将手一挥,不耐道:“少来东拉西扯,说完线索,大伙儿两清。”谷缜笑道:“好,好!这线索嘛,八图秘语称之为‘马影’,理应与马儿有关。”

“马影?”万归藏目光一转,落到白马塑像上面,当下上前两步,举手敲打马身,笃笃的却是实心,万归藏又瞧地上白马倒影,跌足数下,仍无所得。

“马影?马影!”万归藏沉吟片刻,忽而转到白马左侧墙壁,将手一挥,劲风所至,墙上泥土簌簌而落,露出一面硕大铜镜。虽然年代久远,但因泥层包裹,历久如新,生生照出那匹白马的形影。

万归藏变计之速,出手之快,委实匪夷所思。众人还没还过神来,马影之谜就已解开。谷缜心中亦喜亦愁:“所谓‘马影’,竟是镜中之影。但这影子又有什么要紧?”心念未绝,万归藏举手在镜上一拍,“嗡”的一声,余响悠长,谷缜心中恍然,暗暗点头:“镜子后面是空的!”

万归藏双手抵住铜镜,运转神力,喝一声“开”,那铜镜以正中为轴,轱辘辘向内旋转,原来铜镜非镜,而是一道转门,直通镜后密室。密室内黑咕隆咚,万归藏审视片刻,转身一指陆渐:“你先进去。”陆渐一怔,姚晴急扯他的衣衫,低声道:“别听他的。”陆渐犹豫未决,万归藏冷笑道:“要我动手相请么?”陆渐一咬牙,想要放下姚晴,万归藏又道:“将这丫头也带上。”

陆渐小心走了六七步,并无异样,陡觉身后灯火一亮,万归藏燃起蜡烛,走了进来。一眼看去,这座密室与外面的庙堂几乎一模一样,亦是一人一马,一座玉鼎,四支烛台。只是西方的那支烛台托的并非水晶莲花,而是一个银光闪闪的物件,下有长柄,长柄之上有圆环,环内两个圆球,一上一下,悬空相对,无论圆环圆球,均有细微刻度。

万归藏凝视物件,沉吟不决。陆渐虽不知这物件的用途,却知道必与潜龙有关,心中不觉焦急起来。这时人影一晃,谷缜也钻了进来,笑嘻嘻左顾右盼。万归藏举起那个银色物件,笑道:“小谷儿,你认得这个吗?”谷缜道:“这是浑天仪?”万归藏摇头道:“不对,这是紫微仪。”

“紫微仪?”谷缜奇道,“什么东西?”万归藏哈哈大笑,转身出门。陆渐心急之下,厉声喝道:“把东西放下!”万归藏一回头,陆渐放下姚晴,飞步蹿来,左拳内收,右拳外送,六相合一,劲力如山压来。

万归藏一哂,抬手化解拳劲,手腕一转,似推似送,陆渐不敢硬接,飞起一脚,撩向万归藏小腹。他情急拼命,顾不得什么高手风范,出手狠辣刁钻,直指对手要害。

万归藏一手托着紫微仪,另一手随意应敌,无论陆渐的拳脚多快多狠,到他身边,要么落空,要么便被化解。这两人并世高手,这会儿一个为了爱人性命,一个为了毕生霸业,在这逼仄黑暗之地,不知不觉用上了全力。一拳一脚,激起狂风劲流,震得庙内物件嗡嗡发抖。谷缜扶着姚晴步步后退,顷刻退到墙角。室外仙碧等人听到打斗,想要突入,却被二人劲力生生逼了回去。

“哐啷”一声,玉鼎被陆渐一脚踩碎,万归藏身形一闪,绕到陆渐身侧,一道掌风掠过他的左肩,陆渐半身麻痹,蹿出几步,万归藏刚要追击,眼前人影忽闪,谷缜挡在身前,大声说道:“老头子,紫微仪算你的,我们不争了。”万归藏脸色阴沉,冷笑道:“谅你也争不来。”又瞥陆渐一眼,笑道,“小子,你的‘海之道’呢,我怎么没看见?”说着大笑出门,众人不敢阻拦,瞧他青衫飘飘,消失在栈道尽头。

陆渐运劲消除麻痹,悲愤道:“谷缜,你干么让他走了?”谷缜苦笑道:“不让他走,难道让他杀了你么?”陆渐神色一暗:“他不杀我,也跟杀了我一样。”转眼望着姚晴,双眼渐渐湿了。

这时仙碧、虞照和左、宁二人陆续进来,室内漆黑一团,仙碧忍不住问:“你们还好么?”三人各怀心事,均不答话,仙碧忍不住打燃火折,映照三人。谷缜唔了一声,忽道:“好姐姐,借你的火折一用。”仙碧心觉奇怪,将火折给他,谷缜举着火折,映照四周墙壁,忽似沉思,忽似迷惑,须臾火折燃尽,烧到手指,谷缜吃痛丢下火折,说道:“还有火折吗?”

姚晴有气无力,娓娓说道:“这还不简单,这间密室修在铜镜之后,就是寺庙中物事的影子。”谷缜摇头道:“若说影子,却不太对,诸位随我来。”说罢领着众人出门,来到铜镜之前,说道,“大家看,这镜中的影子和密室中的情景有何不同?”

众人凝眸一瞧,仙碧冲口叫道:“哎呀,密室中的情形和镜中的影子正好相反!”

“不错。”谷缜笑道,“密室里的情形和庙中的情形确然一模一样,但也太过相似。大约许多人都没有留意,我们照镜子的时候,镜中的虚影和真人原本相反,倘若左脸上生了一颗痣,照镜子时,以镜中人的方位看来,那颗痣却在右脸。”

众人听到这儿,隐约明白,谷缜又走回密室,说道:“诸位再看,这密室处在铜镜之后,若是外面庙宇的影子,那么应该是马匹在外,祖师遗像在内;而这里正好相反,柳祖师的遗像在外,马匹在内,跟外面庙宇的情形一模一样,这难道不奇怪吗?”

仙碧沉吟道:“也许思禽祖师也弄错了。”谷缜笑道:“西昆仑格物致理,通达天变,思禽祖师是他的嫡传,怎么会闹不清这个最简单的道理?”说完满室游走,不住敲打墙壁,仙碧心有所动,说道:“谷缜,难道说,密室中还有密室?”谷缜道:“这个密室若不算影子,那么一定还有一个影子,马影,马影,影子该在骏马一侧……”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叫道,“有了!”运起“裂石”神通,内劲至墙,石屑纷落,竟又露出一面铜镜,依稀照出骏马虚影。

这么柳暗花明,众人无不心生狂喜,谷缜卸去石层,双掌运劲,铜镜纹丝不动。陆渐叫道:“我来。”放下姚晴,走到镜墙之前,低喝一声,推得镜墙向内转动,露出一丝缝隙。陆渐闪身钻进,片刻叫道:“一切无事。”

众人应声入内,仙碧燃起火折,果然不出谷缜所料,室内仍是一人一马,一鼎四灯,不同的是,马在外,人在内,恰与第一座密室相反。第一个密室中,紫微仪在西方,这个密室中的紫薇仪却被托在东方的烛台上,倘若万归藏不曾拿走前者,两尊紫微仪隔墙相对,绝似真形虚影,彼此照应。

陆渐上前拿起那尊紫微仪,姚晴抢过要看,陆渐道:“小心些,别摔坏了。”姚晴撇嘴道:“我这点儿气力也没有吗?别小瞧人了。”陆渐无言以答,心头却时刻提防,姚晴万一掉落,便出手捞取。

姚晴瞧了一阵,忽道:“谷缜,这东西怎么用?”谷缜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万归藏似乎知道。”姚晴道:“总不能问他去?”谷缜眼珠一转,笑道:“或许还有一个人知道。”姚晴道:“谁?”谷缜答非所问:“事不宜迟,迟则有变,诸位,还是赶快出山!”将第二个密室小心掩好,落下的石屑也聚成一堆,说道,“诸位出山之时,不要显露喜色,以免被人看破。”虞照道:“要么我在脸上打两拳,滴两滴猫尿?”仙碧笑道:“何必打拳?要猫尿么?北落师门有的是。”虞照悻悻道:“这猫兄就免了,惹急了它,先给我来个乱神,再给我来个绝智,那可糟糕之极。”他明里骂猫,暗里骂人,仙碧气得瞪他一眼。

于是乎,众人做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除了陆渐心忧姚晴,宁凝别有怀抱,二人的伤心难过发自真心,其他人无不憋得辛苦。万归藏料是得了紫微仪,以为万事底定,众人此番出山,再也未遇阻拦,待到出得西天门,谷缜四顾无人,向前连翻两个筋斗,忽地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众人忽见他这般神情,无不诧异,姚晴忍不住道:“臭狐狸,你又发什么疯?”谷缜笑道:“好不容易赢了老头子一局,我还不欢喜得疯了?”说罢又是大笑,虞照也拍手同笑,笑声一个清劲贯耳,一个豪气冲天,震得崖顶的积雪簌簌而落。

仙碧见这情形,不觉莞尔:“这两人啊,真是惫懒,尤其这个谷缜,有时老谋深算,比老狐狸还厉害,有时却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薛耳远远听到二人笑声,慌忙招呼同伴,众劫奴和二女从隐蔽处一拥而出。他们本以为众人此去凶多吉少,万不料全羽而还,心中真有不胜之喜,围住陆渐只是发笑,连燕未归也摘了斗笠,笑时脸上的刀疤一耸一耸,颇有几分怕人。

欢喜一阵,众人来到避风处,谷缜取出紫微仪笑道:“莫乙,你认得这个么?”莫乙一瞧,惊讶道:“这是紫微仪,谷爷从哪里得来的?”众人见他认得,均是大喜过望。

莫乙摇头晃脑,得意笑道:“谷爷你看这两个圆球,球里各藏一块磁铁,好比罗盘。又看这两个球的球面,这里和这里,各有两个圆孔,这圆孔就是两个圆球的极,下方圆球的极叫紫极,上方圆球的极叫微极。到了夜间,看这两个极与北极星相差几刻几度,再用一套算法计算,就能算出目的地处在何方,还有多远。”

“目的地?”谷缜兴致大起。莫乙说道:“对呀,这紫微仪神妙得很,每一尊紫微仪都会指向一个地方,我们方位一动,这两个圆球因为磁铁关系,球上的紫、微二极也会随之生出微妙变化。我们离那地方越近,紫、微二极和天上的北极星也就越近,到最后三极连成一条直线,目的地就算到了。所谓‘三极合、紫微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了。”谷缜道,“你是说,我们动,紫微仪因为磁力,也会轻轻转动,直到三极连成一线。这么说来,这尊紫微仪就好比一张活地图。”莫乙笑道:“对,对,就是活地图。”谷缜笑道:“这么说来,万归藏那一尊紫微仪会将他带到岔路上去,好,好,让他去,去北海也好,去南荒也好,说不定等咱们回来,老头子还在天涯海角吹风呢!”虞照击掌笑道:“万归藏这只鳖可吃大了。”

谷缜大笑,又问:“莫乙,你会这紫微仪的算法吗?”莫乙笑道:“谷爷忘了么?我这脑子不大,瞧过的东西却都记得,谷爷如果放心,这紫微仪尽管交给小奴。”谷缜笑道:“求之不得。”当下将紫微仪交给莫乙。莫乙领受重任,欢天喜地,自去摆弄去了,不多时算出结果,目的地在西方。谷缜又问多远,莫乙道:“这倒没有定数,总之远得很,少说也有万里。”

众人应声变色,谷缜将拳一握,笑道:“这下好了,本还想歇息一晚,如今一刻也耽搁不得。”他将手一挥,举步便走,众人原本灰心,见他如此气势,也都鼓起一丝勇气,纷纷举步,随他向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