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烟波
经过一堆礁石,水势渐平,约莫行了三里,前方豁然开朗,显现出一弯湖泊,碧蓝澄澈,波光粼粼,细浪微微,若有若无,处在四面乱礁之中,尤为静谧幽沉。
众人均不料这险恶礁石之内,居然别有洞天,一时均感惊奇。女王号上的水手都是亡命之徒,方才还狂呼乱叫,一脱险境,顿时发出一阵欢呼。谷缜松一口气,向莫乙道:“是这里么?”莫乙瞧了瞧紫微仪,沉吟道:“入夜后看到北极星,方能断定。”
谷缜点了点头,说道:“忙了一日,正好歇息。”解开霍金斯的穴道,笑道,“方才时机紧迫,对不住阁下。”霍金斯忽得自由,茫然不解,在身上摸来摸去,却又想不出为何不能动弹,掉头一看船只损坏之处,心如刀割,偏又惧怕谷缜的魔法,不敢公然咒骂,阴沉着脸,招呼众水手修补船尾。
不多时,暮色消退,朗月东升,天穹空灵无翳,渐次闪现周天群星。莫乙将紫微仪举过头顶,凝目注视。突然间,一缕星光穿过紫、微二极,透过铜球小孔,分明可见北极明星。
莫乙喜得跳了起来,“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他手舞足蹈,又叫又跳,闹了一阵,忽觉无人响应,转头一瞧,众人全都盯着自己。莫乙怪道:“你们怎么了?一副丧气模样?到了地头,还不欢喜?”谷缜反问:“欢喜什么?”莫乙道:“到地方了啊!”谷缜道:“到了又如何?”莫乙心一沉,支吾道:“到地方,到地方……没有了。”
谷缜拿过紫微仪,翻来覆去瞧了一阵,露出失望之色。余人见他神色,均是大失所望:“我们这么拼死赶来,到底为了什么?”陆渐低头望去,见姚晴仍处昏迷,不由心中一叹:“她睡了也好,省得伤心难过。”
“谷先生。”霍金斯突然走过来,“我有话跟你说。”谷缜道:“但说无妨。”霍金斯举起一个鹿皮口袋,说道:“宝石都在这里,你点一点数。”
谷缜猜到他的来意,并不接过,只笑道:“为何退还定金?”霍金斯冷冷道:“我要把船收回,算我倒霉,这笔买卖当是白做。”事出突然,中土众人无不吃惊,仙碧道:“霍金斯船长……”霍金斯一摆手,说道:“不用说了,我不想跟疯子呆在一条船上,我宁可被西班牙的大炮打沉,却不想在礁石上撞死。”谷缜想了想,笑道:“酬劳再涨一成如何?”霍金斯道:“不干。”谷缜道:“两成……”霍金斯头一扬:“命没了,钱有什么用?”
虞照大怒,挺身欲上,谷缜一伸手将他拦住,说道:“霍金斯,一口价,我再涨三成……”眼见霍金斯要开口拒绝,便将手一挥,说道,“你要明白,我不是跟你讨价还价,钱我如数给你,船我要定了,你走人,可以,我给你一条舢板,能否回到英格兰,全看你的运气。”
霍金斯怒道:“你威胁我?”谷缜笑道:“大丈夫顶天立地,答应了出海,岂能半途而废?这就是你英格兰的好汉吗?”霍金斯面皮绷紧,眼里冒火,谷缜目不交睫,神光锐利,霍金斯纵是枭雄之性,也敌不过他的目光,额头见汗,鼻间粗浊起来。
僵持之际,薛耳转头侧耳,忽地叫道:“大伙儿快听,这是什么声音……”众人凝神细听,初时寂寂,不多时,细声微响随风而来,有如睡人梦呓,又似嫠妇吟哦,其间夹杂着怪异的颤鸣。
声音越来越响,霍金斯、谷缜二人也忘了争执,循声望去,远处的水面徐徐分开,凸起一个黑黝黝的东西,仿佛从一块礁石从海底升起,起初只有一个,渐次多了起来,布满船舶四周,乌光星闪,漂浮不定。忽听裂帛也似的一声响,那些黑乎乎的怪物接二连三地喷出泉水,喷泉饱吸星月精华,一蓬一蓬,带着醉人的银色。
“我的天!”霍金斯喃喃道,“哪儿来的这么多鲸鱼?”原来,这些礁石一般的物事正是鲸鱼的背峰,一眼望去,不知其数,道道泉水同时喷起,委实壮观无比。这一下喷了小半个时辰,群鲸渐次沉没,波平浪静。
这个四面环礁的小小内湖,竟是鲸群迁徙途中的歇足之地。这当儿,谷缜心中灵光一闪,扬声叫道:“将风帆扯起来,我要追赶这群鲸鱼。”霍金斯听到译语,目定口呆,叫道:“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这些喷水的畜生是海里的鬼魂儿,只有它来找你,你休想找得到它。”
谷缜头也不回,沉声道:“酬劳再涨一倍,霍金斯,我要你追赶这些大鲸。”霍金斯哼了一声,抿嘴不答。谷缜正想用强,忽听黑暗里有人说道:“船长,我想谷先生是对的,答应了出海,就不该半途而废。”那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出暗影,瘦小精悍,正是德雷克。
霍金斯默不做声,一步赶上,挥拳将德雷克打翻,怒道:“小鬼头,你说什么?”德雷克慢慢爬了起来,拭去嘴角污血,一扬下巴,大声道:“我只知道,这些中土人都是了不起的好汉,我们英格兰人不能被他们小看。”霍金斯一愣,盯着这个少年,紧攥的拳头不觉松开,忽一跌足,高叫:“好,航海继续,但大伙儿有言在先,追不上这些鲸鱼,不关我的事。”
谷缜点点头,举目望去,大海阴沉暗淡,乱礁有如魔鬼巨齿,一阵的工夫,偌大的鲸群不知去向,连一丁点儿水花也没留下。
霍金斯指挥水手拔锚升帆,准备停当,叫道:“谷先生,开船了。”片刻不见动静,不觉焦躁起来,又叫一声,“谷先生,开船了!”陆渐瞧出不对,说道:“谷缜,怎么了?”谷缜长长吸一口气,苦笑道:“陆渐,或许思禽祖师压根儿不想我们找到潜龙。”
此言一出,致使人人变色,虞照皱眉道:“谷缜,你一路豪气干云,这当儿怎么突然说出这种泄气的话?”仙碧也道:“谷缜,你遇上了什么难处,大可说出来,大伙儿一同设法解决。而今‘鲸踪’已现,怎能半途而废?”谷缜摇头道:“我不是半途而废。你们看,这鲸群有如昙花一现,顷刻无踪,若要追赶,怕是极难。”
众人一瞧,也尽默然,此时霍金斯已向青娥问明谷缜的言语,好不幸灾乐祸,咧嘴笑道:“我不是说了吗,这些鲸就是是海里的鬼魂儿。谷先生,还是打道回府,到了岸上,我请你喝酒。”谷缜托腮沉思,似若不闻,可是鲸群沉浮不定,游踪诡秘,绝非人力所能洞悉,谷缜智谋再高,遇上此事,也是束手无策。
“我听得见!”薛耳始终闭眼不语,这时突然大声叫嚷,“谷爷,我听得见。”他出语奇突,众人纷纷掉头望去,只见薛耳神色专注,一双大耳连连**。谷缜心头一动,问道:“大耳朵,你听到了什么?”
“鲸……鱼。”薛耳唯恐失去耳中声响,不敢分神,结结巴巴地道,“小奴……听……得……到……鲸……的……声音,它在……水……里……叫呢……”众人惊奇不胜,霍金斯忍不住嚷道:“胡扯,你听得到鲸鱼叫?我还听得到天使唱歌呢!”谷缜却是喜上眉梢,招手笑道:“大耳朵,到我身边来。”薛耳抿嘴闭眼,一步步挪到谷缜身边,口中说:“谷爷,小奴……不敢……张眼,分不清……东南西北,我手……指向哪儿,你……你就……上哪儿去……”说着举起手来,指定东北。
“我省得。”谷缜笑道,“大耳朵,赶上鲸群,我记你头功。”薛耳有如不闻,他浑身的精神气力附于双耳,除了鲸声,身外无物,就算头顶千雷齐发,也不能叫他分心。
谷缜但循薛耳所指,注目罗盘,由乱礁中的水道驶出内湖,其时浓冽的夜色低低压着水面,海天浑然一色,沉寂无光。女王号扯足风帆,在茫茫海水中行驶许久,忽而拂晓迸破,晨光如洗,展露出一般奇特景象。在众人之后,晨曦给一片海水染上了明丽无方的暖色,而在众人之前,却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这是从天堂驶入地狱。”霍金斯愤愤叫骂,“追踪鲸鱼,呸,我看是追赶撒旦!”
辰时左右,桅顶传来水手的呼喊:“看啊,喷水啦!它们喷水啦!”众人赶到船头,果见海面上白浪汹涌,百十头大鲸正在翻滚喷水,纵情嬉戏。谷缜大笑道:“大耳朵,真有你的。”薛耳闭眼木然,忽地一晃,屈膝软倒,青娥就在近旁,伸手将他扶住,但见他脸色惨白,竟已昏了过去,不由大为惶急,尖声叫喊。陆渐应声赶到,一手渡入真气,一手把握薛耳脉搏,摇头说:“不是‘黑天劫’,只是心力耗费太过。”
真气入体,薛耳悠悠醒转,入眼便是陆渐关切目光,忙道:“部主,不碍事,小奴支撑得住。”陆渐道:“你歇一阵子。”薛耳道:“若歇息了,就赶不上了。”陆渐沉默一下,叹道:“为我的事,有劳你了。既然如此,我为你护法。”托青娥照拂姚晴,自己将手按在薛耳后心,渡入真气,真气化为劫力,薛耳精神一振,继续凝听。
鲸群休息不久,忽又下潜,这一次下潜既深且快,将女王号远远抛开。双方相距越远,薛耳聆听鲸声越发不易,过了一会儿,他忽地张眼,眼圈儿发红,涩声说道:“部主,不知怎的,我听不到啦……”心中一急,流下泪来。陆渐心中黯然,叹道:“这莫不是天意,鲸在水中,船在水上,所谓如鱼得水,如何追赶得上?”谷缜也是皱眉,说道:“这船已快到极处,再想快些,怕是不能了。”
薛耳想了想,将泪一抹,说道:“要是离水近些就好了,这些鲸鱼会发无声之声,这一类声音入水听来,方才真切。”
“无声之声?”谷缜奇道,“是声音么?”薛耳点头道:“这种声音常人听不见,却是真真有的。蝙蝠也能发出无声之声,但在陆地之上听来容易。鲸鱼在水里发声,隔空传来,弱了许多。故而我离水越近,越能听见。”谷缜听得有趣,笑道:“你何不早说,离水更近还不容易?”叫过霍金斯,讨了一个空酒桶,在桶口木板处钻了两个孔,再将缆绳穿孔而过,绕着桶身缠绕数匝,打个死结,桶底放了若干重物,再叫薛耳钻入,从船尾放入海中。
木桶半沉入水,薛耳将耳朵贴近桶壁,凝神一听,无声之声有如潮水涌来,薛耳喜道:“成了,成了。”陆渐放心不下,也顺着缆绳滑入桶中,为薛耳护法。谷缜将缆绳的一头系在船后的甲板上,大船向前,酒桶也破浪尾随。
龟、马、鲸、猿、蛇五大线索,“鲸踪”最难。梁思禽设下如此难题,几已成为不破之局,可是他万想不到,后世劫奴之中,竟会出现一个“听几”。
所谓无声之声,即是后世称之为“超声”的音波,较之寻常声音,超声波传递更远。这群大鲸后世呼之为抹香鲸,目力本弱,又长年潜伏深海,四周漆黑无光,因之多发超声,一来联系同类,二来捕食猎物,三来锁定航向,以便长途迁移。
薛耳劫力在耳,能辨世间万音,超声常人虽然不闻,却逃不出此人的一双大耳。鲸群所发的超声无远不届,薛耳水中听来,鲸群的去向历历分明,当下据以指出方向,陆渐再以内力出声,转告谷缜。
这么行了一日,太阳落山,薛耳、谷缜均已疲惫不堪,陆渐心系姚晴,也不耐久处桶中,便与青娥换过。谷缜多日来几乎不曾睡过,意倦神疲,支撑不住,便叫来德雷克代其掌舵,自己坐在一边调息。
陆渐回到舱内,姚晴仍处昏迷,陆渐伸手探她口鼻,呼吸轻细,但还平稳,再把脉搏,虽然细弱,尚不紊乱,只是头发乱蓬蓬的,这几日不曾洗过,更显得双颊消瘦,楚楚可怜。陆渐伸出五指,轻轻掠起姚晴额前的乱发,一阵悲戚循着五指传入心田。他心中酸苦,自知再瞧下去,势必哭了出来,当下起身走出舱门,靠着舱板长长吸气。站了一会儿,他找到仙碧,托她照看姚晴,方又回到甲板。
繁星满天,四周静得出奇,陆渐沿着船舷漫步,凝听风涛,注目星辰。多日以来,他要么与姚晴相伴,心怀伤感,要么担忧前途,焦虑不安,对于四周的景物变幻,多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行程万里,竟是难得有此闲暇。
走到船尾,德雷克正看守舵轮,纵是寻常值夜,他也精神奕奕,身形挺直,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远方。陆渐不觉暗暗点头:“这少年与众不同,不论做什么都如此专注。”欲打招呼,可又言语不通,便向德雷克招了招手,微露笑意。
德雷克也点点头,神色冷淡,陆渐又打手势,询问谷缜何在,德雷克指了指一堆缆绳,陆渐定眼望去,谷缜合衣卧在绳索后面,似坐非坐,似躺非躺,既似打坐,又似入睡。想是他唯恐情形有变,不敢远离,是以不顾劳苦,露天而眠。
陆渐望着这个兄弟,胸中感慨无穷:“若道认真,谁又及得上他?这一路肩负万钧,真是累坏他了。”想着心生怜惜,上前一步脱下外衣,披在谷缜身上。谷缜睡梦中似有所觉,细黑长眉陡然扬起,陆渐还未起身,便觉一股绝大潜力从他身上涌起,那件外衣如被狂风卷起,“呼”的一声冲上天去。
陆渐突然遇袭,神通应机而动,“大金刚神力”涌出体外,两股真气凌空交击,外衣进退不得,定在半空。德雷克望见这咄咄怪事,不由得瞠目结舌。
谷缜虽在梦中,八劲齐出仍是非同小可,“大金刚神力”与之遭遇,几乎瓦解殆尽。陆渐本怕伤了谷缜,未尽全力,是时不敢大意,双拳紧握,内力陡增。“周流八劲”虽强,却不如万归藏的凌厉,陆渐真气浑厚,一重未消,二重又到,外衣受不住两股大力来回撕扯,“哧”的一声,片片碎裂。
陆渐不由喝道:“谷缜,是我!”他有心喝醒谷缜,这一声以内力发出,有如狮吼虎啸,德雷克在一旁听见,耳中嗡嗡乱响。谁知谷缜仿佛魇住了,不但不醒,反而将身一挺,“呼”的一掌,又向陆渐拍来。
陆渐惊讶之极,但来掌玄妙,无奈之下只得接住。悄没声息间,两人疾如电光石火,拆了二十余招。谷缜人气互驭,掺杂“谐之道”,出手神出鬼没、诙谐无方。陆渐只恐伤人,处处留手,被逼得连连后退,须臾退到船边,身后便是汪洋大海,前方谷缜的攻势却如惊涛骇浪般涌来。
陆渐进退维谷,忽地右拳送出,拳劲如山,逼住谷缜的掌势,左拳似送非送,引得谷缜挥掌劈来,左臂倏尔圈转,将来掌牢牢锁住。谷缜余下一手疾疾来攻,亦被缠住,陆渐轻喝一声,神力迸发,将他按在当地。
谷缜挣扎几下,额上汗如雨落,陡然一个机灵,张开双眼,神气茫然,待到看见陆渐,心中忽有几分明白,刹那间,一股酸软走遍全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陆渐始终留有余地,劲力含而不吐,见状收回,将他轻轻扶起。
谷缜吃惊道:“我……我做了什么?”陆渐苦笑道:“你向我大打出手,几乎将我逼到海里。”谷缜更惊,皱眉说道:“方才我梦见了老头子。他就在我面前,向着我笑,我伸手打他,却怎么也打不着。”陆渐心道:“你梦里打的万归藏,其实是我。”
“奇怪。”谷缜又说,“老头子方才不像是在梦里,看得到,摸得着,活灵活现,近在眼前。姥姥的,梦什么不好,偏偏梦见老头子!呸,晦气,晦气……”他啐了两口,转身走了几步,双脚一定,身子忽地僵住,转过头来,两眼发直,脸上透出一丝古怪。陆渐不由问道:“你怎么了?我伤了你吗?”
谷缜摇了摇头,说道:“陆渐,你那日中了‘六虚毒’,和老头子同气相求,到底是个什么情形?”陆渐道:“说也奇怪,只觉得丹田一跳,心里便出现万归藏的样子,仿佛就在左近……”说到这里,忽地大张了嘴,说不出话来。
谷缜神色凝重,说道:“不好,老头子也许就在附近……”说到这儿,只觉心烦意乱。陆渐忍不住叫道:“要是这样,前些日子你怎的不觉?”谷缜懊恼道:“这些日子我心急事繁,不曾留意自身,而今回想起来,途中确有几次丹田跳动,心中出现万归藏的影子。但那念头一闪而过,我一时大意,并没放在心上。何况那些感应,都不如今日强烈……”陆渐听得头皮发炸,四处望望,心虚道:“这四周都是海水,他会躲在哪儿?莫非……”说到这儿,他的脸色忽然发白,脱口道,“莫非就在这艘船上?”说完这句,二人四目相对,甲板上陷入如死寂静。
忽听船后一个清软的声音道:“上面是部主么?”陆渐微一机灵,心道:“糟糕,我怎么将他们忘了。”当即俯身道:“薛耳、青娥,你们上来歇一阵。”说着将酒桶拽上甲板,二人浑身湿漉漉的,冷得发抖,说是风浪太大,海水灌进桶里。陆渐忙带二人回房更衣,谷缜则将众人召集起来,说明此事。众人均感不可思议,于是兵分两路,将船只上下里外穷搜一遍,也不见万归藏的踪迹。虞照没好气道:“老弟,你这胆子越发小了,纵然怕了万归藏,也不用这么疑神疑鬼,咋咋呼呼的,不是折腾人么?”
谷缜不耐道:“我说的都是真话,老头子就在不远。”
“不远?”虞照大声道,“这四面空****的,除了鸟就是鱼,万老鬼不在船上,难道变成鸟,化了鱼?”仙碧也道:“是啊,谷缜,你这些日子太累了。”谷缜欲辩无语,忽见左飞卿一言不发,走出舱门,纵身跃上中桅顶端,极目眺望。谷缜心头一动,叫道:“风君侯,你瞧见了什么?”左飞卿道:“天色太暗,看不明白。”宁凝接口道:“我来试试。”仙碧意味深长地看她一样,笑道:“是啦,色空玄瞳,夜能视物。”宁凝双颊一热,纵身攀上桅顶,举目一瞧,失声叫道:“后面……后面有一艘船。”
下方众人心头一沉,这时间,一个声音由远而近,随风而来:“诸位同道,好久不见,可无恙否?”每说一字,那声音便近一些,说到“否”字,一道青光划破浓浓夜色,万归藏襟袖洒落,傲立船头。
众人被他这等神出鬼没的手段惊得说不出话来,虞照不由怒道:“万归藏,少套近乎,谁是你的同道?”万归藏笑道:“此同道非彼同道,乃是道路之道,大家同行一条道路寻找潜龙,不是同道是什么?”他笑语吟吟,但每走一步,众人心中便是一跳。霍金斯远远瞧见,暗自咕哝:“这老头儿是人是鬼,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些中国人古里古怪,莫非都是《天方夜谭》里的魔法师?唉,真是倒霉,头一次载客,就装了一船怪人,下一回挑乘客,管他是中国人、摩尔人、阿拉伯人还是印度人,统统的不要……当然,几内亚的黑鬼除外,那都是牲口,不算是人。”
思忖间,万归藏走到帆下,拍拍桅杆,目光射来,用英格兰语笑道:“真是一艘好船,比我那艘可快得多了,船长先生,你有这等快船,我教你一个法儿,包你大赚特赚,比你国的女王还要豪富。”他将英语说得流畅自如,已是一奇,又说有富可敌国的法儿,更叫霍金斯惊讶不已。
仙碧忍不住低声道:“奇了怪了,我认识万归藏好多年,竟不知他会说英格兰语,小时候我妈和爹爹议论他时,怕他听到,常用英格兰语交谈,万归藏虽然听到,也从没理会过。”谷缜淡然道:“老头子精通九国夷语,一个英格兰语又算什么?”
仙碧吃了一惊,眼中的万归藏越发难以捉摸,忍不住道:“万归藏,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万归藏瞧她一眼,叹道:“小碧儿,你怎么直呼我名?就不肯叫我一声义父么?”仙碧微微一怔,摇头道:“你杀死左城主的时候,仙碧的义父便已死了,东岛上重见你的那一刻,我真想你死了才好。你若死了,就还是我的义父,你活着……”说到这儿,她嗓子微微一哽,双眼浮现泪光。
万归藏叹一口气,抬眼望天,若有所思,忽而笑道:“小碧儿,你幼时活泼可爱,最投老夫脾胃。多年来,你爹娘对我表里不一,我都知道,若不是看你面子,这二人死了几十次还少。再有这个左飞卿,是我仇敌之子,本应除之,也是你背着你娘苦求了我三次,老夫才饶他一命。即便东岛一战,我也信守承诺,没杀这姓左的小子。可笑温黛那番婆子,以为老夫不杀左飞卿,瞧的都是她的面子,可笑,哈,可笑。”
这段秘辛在万、仙二人心中隐藏多年,纵是虞、左二人也不得知,一时虞照盯着仙碧,神色惊讶,左飞卿更是心神激**,盯着仙碧浑身发抖。仙碧双颊发烫,咬了咬嘴唇说:“万归藏,这件事你答应我不说出来的。”左飞卿脱口而出:“为什么?”仙碧扬起脸来,冷笑道:“我哭着求人,很有面子么?再说了,你知道是我求的,一定千感激万感激,还不把人烦死。”
左飞卿不觉怔忡,虞照却拍手笑道:“说得好,施恩而不示恩,才是侠士所为。我就在想,我瞧上你哪一点,今日才算知道缘由。”仙碧气得俏脸发白:“好啊,除了这个,我就没别的好么?”虞照一愣,思索片刻,摇头道:“想不出来,你这人婆婆妈妈,挑三拣四,这也不许,那也不行,尤其喜欢管我喝酒,说起来,真没做过几件好事。”
听了这话,仙碧固然气得说不出话来,左飞卿也是义愤填膺,恨不能揪住这只酒鬼,狠狠痛揍一顿。万归藏却摆了摆手,冲谷缜笑道:“谷小子,我来做客,你高不高兴?”谷缜笑道:“高兴,怎么不高兴?老头子你大驾光临,再好不过,就是本船小了一点儿,容不下你这尊大神。”万归藏笑道:“好,我就住下了……”说到这里,又拍了拍桅杆,“好船,比我那条快得多了。”说着漫步走向后舱,谷缜见状,忍不住叫道:“老头子,在莺莺庙你就瞧出来了吧?”
“我瞧出来什么?”万归藏目光一闪,“万某人向来眼拙,什么形影相反啊,一月映三江啊,全都瞧不出来。能到这里嘛,都是拜紫微仪所赐。怎么,谷大先生,这样子算不算违规?”
谷缜不禁语塞,方知自己一切谋划,均在万归藏算中。其实当日在莺莺庙里,万归藏目光如炬,早已看出还有影室,但却临机收手,故作不知,让谷缜取到紫微仪,一路赶到英格兰近海,破解了“鲸踪”之谜。依照万归藏的念头,最好让谷缜等人将后面的谜题一一解开,待其找到潜龙,再行抢先夺取。故而众人出海之时,他也凭借武力,强征来一条西班牙船,一路追赶过来。
不料百密一疏,海上追踪不比陆地,陆地上无论脚力马力,万归藏均能赶上谷缜一行。可是一到海上,快慢全凭船速,万归藏神通再高,也不能只身泅过茫茫大海。他算计虽精,也没料到霍金斯的英格兰小船远远快过西班牙大船,驶出乱礁不久,便失了对手踪迹。万归藏先时尚还隐忍气机,此时唯恐追丢,忍耐不住,运转神通,以“同气相求”之法全力搜索谷缜,正逢谷缜入睡,神思涣散,顿为所乘。万归藏心知此番必然惊动众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挑破脸皮,丢了本船,来到这艘船上。
众人到此地步,才明白了万归藏的厉害,好比周流五要,时、势、法、术、器,万归藏已得其四:时者,姚晴生死迫在眉睫,时不我待;势者,五大线索,已然过半;法者,寻找潜龙的法门大致已定;器者,这条海船就如万归藏所言,是一艘很快的好船。更叫人气闷的是,这四要都是谷缜一手促成,直应了一句俗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以望着万归藏的背影,众人又气恼又灰心,心情坏到了极点。
回到舱内,枯坐良久,谷缜忽地将手一拍,叹道:“如今也没什么好法子了,仙碧姐姐指挥开船,薛耳依然追踪鲸鱼,至于万归藏么,我来试着对付对付。”仙碧忍不住道:“你怎么对付?你打得过他?”
“打是打不过的。”谷缜笑道,“但这世上除了百战百胜的将军,还有一等倾危之士,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乱国。”左飞卿道:“你说的是纵横之士,苏秦张仪?”谷缜道:“是啊,说不得,今日我便学学苏秦张仪,游说游说老头子。”
“岂有此理!”左飞卿突地站起,白皙的面孔涨得血红,“你要向万归藏求饶?”谷缜一摊双手,苦笑道:“如不这样,还有什么法子?”左飞卿不禁语塞,仍是愤怒难解,盯着谷缜胸口起伏,仙碧忙起身道:“飞卿,谷缜说得是,而今智力不及,倘若一味硬抗,不免玉石俱焚,跟万归藏谈谈,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左飞卿冷笑道:“是啊,他是你的好义父,说不定他一看你的宝贝面子,立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仙碧红透耳根,气道:“左飞卿,你这是什么话?”左飞卿话一出口,便有悔意,可他与万归藏仇怨太深,时下怒气难消,猛一拂袖,飘身而出。宁凝见状,欲要起身,又露迟疑,终归叹一口气,坐了下来。
仙碧按捺心情,向谷缜说道:“你要去谈,我陪你去,哼,或许真如左飞卿所说,那人会瞧我一分薄面。”谷缜摆了摆手,说道:“姐姐虽是他的义女,却不知此人脾性。万归藏为人,无情无亲无私,容不得自己心底有一丝的软弱。他对你的情义,于他而言,既是难能可贵,也是深恶痛绝。他今日将你求救风君侯的事合盘托出,已有了割断恩义的意思,一旦有变,他必然第一个拿你开刀。”
仙碧听得失神,回想少时万归藏待自己的好处,到了这个地步,真叫人不胜伤感。谷缜见她神色,叹道:“这几日,姐姐避着他些。”当下起身,陆渐忽道:“谷缜,我陪你去。”谷缜知他放心不下,便点了点头。
后舱处于甲板上方,诸舱之中,居高临下,地势极为有利,万归藏占住这里,颇有掌控全船之意。还未走近,便听万归藏与霍金斯交谈,说的都是英格兰语,谷缜这几日听多了此国语言,约莫识得几个词儿,隐约听得二人言语中不断冒出“西班牙”、“黄金”、“抢劫”等词,霍金斯言语间似乎极为欢畅。
不一时,谈论中断,霍金斯吹着口哨从舱里钻出来,瞧着二人嘻嘻直笑,一脸的志得意满。陆渐瞧他背影,冷笑道:“好家伙,这厮也投入万归藏门下了?”谷缜笑道:“这叫臭味相投、同流合污。”
正说着,忽听万归藏在舱内笑道:“小谷儿,背后说长道短,可不是大丈夫的所为。”谷缜笑道:“跟你老头子一比,区区不过是刚发蒙的学生,哪儿算什么大丈夫?”万归藏笑道:“无事献殷勤,你闹什么名堂?”
谷缜嘻嘻一笑,走进舱内,左顾右盼。却见万归藏端坐桌旁,桌上一盏鱼油灯昏黄摇曳,见了二人问道:“你们来做什么?”谷缜笑道:“旅途寂寞,特来找老头子你打打双陆,解闷消乏。”
万归藏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哦,你还带了双陆?”谷缜笑道:“这玩意儿是老头子你教我的,睹物思人,故而我一向带着。”说罢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打开盒中丝绸,却是数十枚象牙棋子,丝绸摊开,则是棋盘。
万归藏哼了一声,见谷缜分过棋子,拈了一枚,随手落下。谷缜应了一子,笑道:“老头子,你方才给霍金斯吃了哪门子蜜蜂屎?瞧他尾巴翘到一万尺高,把南天门都给捅破了。”万归藏冷冷道:“我教了他一个无本万利、赚大钱的法子。”
“容我猜猜!”谷缜笑道,“你莫不是让他打劫西班牙的商船?”
万归藏从容落下一子,微微笑道:“你小子就是鬼灵精,老夫的念头,你从来一猜便着!此前数十年,一位大海客在大海的那边发现了一块陆地,纵是山海经文、万国图志都不曾提及,真是鸿蒙初开头一次。那陆地上先前也有几个未开化的小国,西班牙人一到,便将其轻轻扫灭了。可哀的是,这些小国虽弱,却多有金银,是以西班牙人日夜驱使土著,采掘金银,再以船舶满载归国。当地的土著备受苦楚、哀鸿遍野,西班牙却由此富甲西方、雄极一时。”
陆渐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如此说来,西班牙赚的都是不义之财?”
“不错。”万归藏笑了笑,“但这不义二字却大可斟酌,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西班牙当年举国精穷,不如此怎么致富?可也是造化弄人,从那大陆到西班牙,海波万里,无兵可守,无险可据,西班牙的金银船既沉且慢,就如去了爪牙的虎豹,只要船够快,炮够多,即可从容劫掠。”陆渐吃惊道:“你这么不是教人做海贼么?”
“海贼?”万归藏冷笑一声,“金银都是西班牙人从土著手里抢来的,本就是不义之财,再抢过来又有何不可?这就叫损强补弱,乃是天道。谷小子,这等事你也做过吧?四大寇百船财货,被你拦道截住,洗劫一空,逼得汪直那厮几乎投海自了。”
谷缜被他说到生平得意之事,挠了挠头,哈哈笑道:“过奖过奖,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而今我转了行,不干这营生了。”
“什么叫转了行?分明是转了性。”万归藏冷笑一声,“你小子越活越没出息,少时的锐气消磨殆尽,叫人失望得很。”谷缜笑道:“老头子,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你喜欢杀人,我是能不杀就不杀,得饶人处且饶人。”
万归藏摇头道:“世人痴顽愚昧,不杀不足以警世,不杀不足以立法。秦用杀戮,一统六国,汉崇儒道,三尺法下,又有多少孤鬼冤魂?”
“警世立法?”谷缜眼中微露讥笑,“敢情我看走眼了,原来老头子你不是混世界的魔王,却是心怀苍生的菩萨?”说着“啪”的一声,重重落下一子。
“菩萨又如何?”万归藏拈起一子,举而不投,“文殊佛成道之日,扫**十万魔军,这算不算杀戮?”
谷缜未答,陆渐已抢着道:“那是魔,又不是人。”万归藏道:“那么你敢说,这浩浩十万魔军,就没一个无辜之魔?”陆渐一愣,他只想人是人,魔是魔,这些魔是否无辜,却没仔细想过。谷缜笑了笑,解围道:“魔者多恶行,那是该杀。”万归藏笑道:“这样说起来,人的恶行可曾少了?倘有一魔,生于魔族,年少无知,未及行恶,这算不算无辜?”
谷缜道:“魔就是魔,而今不行恶,将来未必。”万归藏哈哈一笑,一子如天马行空,飘然落下:“那么人呢,而今虽不行恶,将来可也未必,哈,将来,将来,将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定?按照你的话,这天下人岂不都有为非作歹的可能?”
谷缜一怔,凝视棋盘,口中笑道:“孟子曰人性本善,人生如白纸,并无点墨,是黑是白,全因后来。”谈笑间轻轻落下一子,化解万归藏的凌厉棋势。
“孟子?”万归藏微微冷笑,“且问儒教之中,孔孟谁尊?”谷缜道:“孔子至圣,孟子亚圣,孔子开启仁者宗风,自然尊贵一些。”
“仁者宗风?”万归藏抚掌大笑,“孔子三日而诛少正卯。这少正卯又做了什么?不过讲了几次学,讲的学比较有趣,招引了孔门弟子,致使孔子门庭空虚,记恨在心。嘿嘿,孔子以降,儒生当官,杀起人来,比起秦始皇来只多不少。始皇帝用刀兵杀人,儒生却是刀笔并使,用笔不成,再用刀斧,手段多多,花样百出。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其间又有多少颗人头落地?
“法由儒生,韩非李斯都是大儒弟子,这么说起来,秦始皇枉自焚书坑儒,原来却是孔子门人。儒教兴于汉武,更是莫大讽刺了。汉武一世,北击匈奴,南服三越,东征辽东,西通绝域,致使白骨为墟,万民流离,杀的蛮夷固然多多,死的汉人那也不少。孟子道:‘仁者无敌’,若要无敌,必先破尽群敌,破敌者,焉能不杀?”
谷缜笑道:“闹了半天,佛教、儒教都是杀戮的大行家。那么道家呢?逍遥于山水,忘情于江湖,神游于无有之乡,与杀戮没有干系吧?”
万归藏微微一笑,应了一子,淡然道:“若论杀戮,道家才是杀人的祖宗。”谷缜怪道:“这话怎讲?”万归藏道:“敢问自古以来,何事杀人最多?”谷缜沉吟道:“杀人最多,莫过于兵事,屠万姓,隳名城,流血漂橹,伏尸万里。”
万归藏道了一声“好”,徐徐道:“《道德经》有言:‘骄兵必败,哀兵必胜’,论兵法之要,竟是先于孙子。自此之后,道不离兵,兵不离道,兵家道家,异途同源。”
万归藏笑了笑:“《道德经》论道德,将‘道’之一物比作流水,说到‘上善若水’,譬喻道如流水,无所不至,随物赋形。《孙子》论兵法,亦将兵法比作流水,道是‘兵形象水’,譬喻用兵亦如流水,因敌变化,不拘常态。至于道家中以实就虚,以退为进,以弱胜强,无为而无不为,种种道理,均可化之于兵法。故而《孙子》十三篇,兵者五事,道、天、地、将、法,首论‘道’者。
“除了‘兵’家,法家酷烈实也源自黄老之术。为何?道家崇尚得天道必去人欲,大有径庭,不近人情,以神圣凌凡尘,视凡人如蝼蚁,将这道理行之于人世,顿成刑名造势,法术权诈。所行之事,无不刻薄少恩,惨酷非常。司马迁就看得明白,将道家‘老庄’与法家‘申韩’并列,以为申不害本于黄老。韩非子极惨少恩,都是原于老庄道德之意,秦一六国,外用于兵,内用于法,殊不知这两家的老祖宗都是道家。因此缘故,后世道家,多成乱源。张道陵割据在前,太平道祸乱在后,黄巾百万,**中国,更有何晏谈玄,流毒无穷,开启五百年之战乱,几乎亡我华夏。小谷儿,你说,这道家算不算杀人的祖宗?”
万归藏手中落子如飞,口中谈笑无忌,他词锋犀利,谷缜抵挡不住,只得笑道:“这么说,还是墨家最好,兼爱非攻。”万归藏淡然道:“墨家立意虽高,手段却落了下乘,讲究以战止战,以杀制杀。所谓非攻,却受制于攻者,要么杀人,要么被杀,说到底还是杀戮罢了。”
陆渐听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说道:“难道这世上便没有不杀之法?”万归藏笑笑:“那也并非没有。”陆渐一时间忘了敌我,由衷喜道:“什么法子?”万归藏道:“兵法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若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便可不杀。”
陆渐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何才能做到?”万归藏瞧了谷缜一眼,笑道:“谷小子,你说呢?”谷缜道:“兵法又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若要屈人之兵,重在谋略外交,耍得对方晕头转向,不敢跟你交手。”
万归藏笑而不语,谷缜盯他一阵,疑惑道:“难道错了?”万归藏摇头笑道:“这么多年,你这小子仍是改不掉这投机轻浮的毛病。你说的不错,但却不是最要紧的。自古以来,擅长伐谋伐交的国家不少,其中亡掉的也不少。其实归根到底,能不战而屈人的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比对手要强。倘若伐谋、伐交、伐兵均能强过对手,以至强服至弱,自当不战而胜。既然不战而胜,又何必杀人?”
万归藏笑了笑,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从何而生?天生五谷,五谷化气,气化精血,精血生人,故而人乃天生。人之道本就是天之道。只不过,天道如水,随物赋形,在天上,它是一个模样,在水中,它是一个模样,在人群之中,它又是一个模样。可说天道唯微,凡人渺小,纵如老子佛陀,也仅能知其一面,而不可面面俱知。损强补弱是天道,损弱补强又何尝不是?不损弱,何来强,若无强,又从何损之?”
这番话玄机极深,陆渐听得头大如斗,在一旁闷闷不乐,谷缜却若有所思,半晌笑道:“老头子,闲话说了一通,我这次来,其实是想奉劝你两句。这江湖里不过是一群武夫,纵然一统,又有何用?至于做皇帝,更无乐趣,每天的奏章,也能把人瞧得烦死。你纵然武功盖世,年岁却已半百,熬更守夜,岂不是活受罪么?老头子,你何不看开一些,作个富家翁,享尽天伦,岂不快活?”
万归藏哈哈笑道:“小谷儿,你小瞧人了。老夫要做富翁,早就做了。我问你,我做皇帝强些,还是嘉靖那蠢物强些?”谷缜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老头子你强些。”
万归藏道:“既然损弱补强也是天道,老夫取那个蠢物而代之,岂不正是替天行道?”说到这儿,拈起一子,徐徐落下,冷冷道,“小谷儿,你输了。”
谷缜只顾与万归藏斗嘴,一时忘了留意盘面,此时低头一瞧,大势已去,不觉推枰而起,苦笑道:“老头子,我再奉劝你一句,满招损,谦受益,你已登峰造极,倘若奢求无度,必招天罚。”
万归藏笑笑,悠然道:“谷小子,你到底还是看不透我万归藏,老夫这一世,宁可大满大盈而死,决不抱残守缺而活。”
一师一徒隔案对视,桌上灯火摇曳不定,倏尔一阵风起,火灭灯熄,门外天光泛蓝,不知不觉,天已亮了。
出门时,谷缜步履沉重,陆渐随在一旁,两人均不言语。走到船头,并肩而立,头顶传来悠扬哀怨的旋律,守夜的苏格兰水手坐在桅顶上吹着风笛,如泣如诉,充满惆怅的情思。
谷缜目视海景由暗而明,突然叹了口气,说道:“老头子是我恩师,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便没有我谷缜。就算到了今日,他仍是我今生佩服的第一人物,跟他作对,真是难得很……”他说到这里,又轻轻一叹,眉宇间大有苦恼。陆渐念起这二人的师徒之情,心中无比感慨,他明白,谷缜从不惧怕任何对手,他口中的“难得很”,绝非实力,而是难于斩绝这一段师徒之情。
陆渐沉吟时许,压低嗓音道:“这些日子,我想到一个法儿,也不知管不管用。”谷缜奇道:“什么法子?”陆渐道:“你记得当日我将‘六虚毒’传给你时,万归藏说过什么话?”谷缜想了想,慢慢说道:“他说‘六虚再传,必死无疑,‘六虚毒’好比蚕虫,以你体内的元气为滋养,对你本身危害不大,可是一旦传给他人,登时破茧成蛾,威力增长数倍,而且此番入体,再也不能逼出。’我记得可对?”
“一点不错。”陆渐赞道,“谷缜,你记性真好,我有你一半可就好了。”谷缜笑道:“姚大美人记性好,将来你们成了亲,夫妻一体,她的还不是你的?”陆渐涨红了脸,说道:“我说正经事,你不要胡扯。”谷缜笑道:“我说的也是正经事,婚丧嫁娶,人生大事,不是正经事是什么?”但见陆渐窘迫,不忍再说,笑道,“其实老天爷待你太好,大哥你天资虽弱,却多了几个绝妙劫奴,‘不忘生’一出,谁敢再谈记性二字?说实话,我可羡慕得紧。”陆渐道:“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可不喜欢,都是沈舟虚造的孽,我带着他们,也是没有法子。”
谷缜笑了笑,说道:“是了,你旧话重提,有什么道理?”陆渐道:“第一句,六虚再传,必死无疑,你没有死,那是再好不过。后面一句十分要紧,‘六虚毒好比蚕虫,以你体内的元气为滋养,对你本身危害不大,可是一旦传给他人,登时破茧成蛾,威力增长数倍。’‘六虚毒’就是‘周流八劲’,你已练成‘周流六虚功’,‘周流八劲’取之不尽,只是不如万归藏深厚,所以威力也大打折扣。我有一个笨法子,六虚再传,威力更胜,你不妨先将‘周流八劲’传给我……”谷缜忍不住接口道:“由你真气滋养,再传给我?”说完这句,二人四目相对,心子扑扑直跳。过了半晌,谷缜喃喃道:“临时抱佛脚,死马当作活马医,纵不成功,我们也可试试。”陆渐道:“是啊,总比俯首认输的好。”
二人相视一笑,来到陆渐舱中。姚晴方醒,陆渐匆匆问候两句,不及多说,便与谷缜盘膝对坐,两人一手对接,另一手均按对方小腹。姚晴自觉受了冷落,颇有一些不快,看到这个古怪姿势,又觉十分奇怪,欲要询问,忽地一口气不上来,由兰幽帮衬着喝了一点儿参汤,昏昏睡了过去。
谷缜传出的八劲一成不到,细如涓流,返回之时,却如洪涛激流,几被攻了一个措手不及,慌忙损强补弱,将来劲融入自身真气。
这一试,二人心中均已明白,陆渐的法子确然可行,不由同时张眼,心中生出狂喜。当即一如前法,发劲,周转,返回,周流八劲由细而粗,由弱而强,就好比暴利生意,投入一文,赚回十文,投入十文,赚入百文,内力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多,惹得谷缜商人性子发作,忙得不亦乐乎。甚或偶尔停下,察看真气收益,那感觉就如白天赚钱,夜里在灯下数元宝一般得意。
谷缜欢喜不尽,陆渐的滋味却大不相同。“周流八劲”一进一出,均要与“大金刚神力”交战,谷缜内力越强,八劲越强,既不如万归藏那般无坚不摧,却似文火烘烤坚冰,将“大金刚神力”层层瓦解。“大金刚神力”一弱,经脉立受摧残,轻重麻痒酸痛冷热,诸般异感涌遍全身,故而陆渐唯有打起十分精神,凝神抵御。饶是如此,难受之感仍然不减,不多时汗如雨落,头顶现出淡淡的白气。
原来,陆、谷二人到底年纪太轻,都未明白武学修行的至理。这世间固有种种捷径,武学正道却都是勤学苦练、千辛万苦积攒而成。吃多少苦,成多大功,本就是万世不易的真理。若行捷径,必有风险,捷径越快,风险越厉,有所得必有所失。好比《黑天书》为炼神捷径,却有“黑天劫”这等大苦难;“周流六虚功”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奇功,然而悟道贯通之前,诸劫纷至,凶险万端,好比如来觉悟,十方魔军纷纷来袭。
陆渐想出的这个法子固然不坏,但也犯了贪多求快、急功近利的毛病。谷缜修为精进神速,有如将数年乃至十数年的修炼缩为短短数日,如此一来,这数年乃至十数年修炼的痛苦也不免要缩为数日了,只不过因为两人同修,这些痛苦折磨全都落到陆渐头上。
谷缜所得的真气也不是从天而降,推本溯源,全是从陆渐的真气中榨取来的。“六虚毒”本是天下绝毒,强到一定地步,当世能够从容抵御而无所损的,唯有万、谷、陆三人。但万、谷二人互不信任,无法修炼。要知道,行功之时,双方须得互按丹田,丹田是人身要害,修炼时空虚无备,倘若一方忽起异心,重重一击,顷刻就能要了对方性命;二来即便同修,万强谷弱,真气特性,运转之法均是一般,谷缜的真气到了万归藏体内,便如涓滴入海,顷刻化为乌有,万归藏真气磅礴,注入谷缜体内,谷缜无法化解,顷刻了账。
陆渐不知此理,但觉痛苦难受,也只是咬牙苦忍,熬了一个时辰,不觉汗透重衣,呼吸渐粗,又怕被谷缜知道,不肯再行此法,故而始终一声不吭。又过一个时辰,用饭时方才收功。谷缜眉飞色舞,大谈心得,陆渐含笑凝听,对所受的苦楚只字不提。
午饭用过,二人重又行功,谷缜惧有意外,请虞照护法。这一番行功,谷缜精进更速,陆渐所受的痛苦自也倍增,但他曾受黑天之苦,练的又是佛门武功,耐力绝强,无论如何难受,均是如如不动。可是谷缜的真气越积越厚,不过数个时辰,真气倍增,八劲横流,他的经脉五脏从未承受如此浑厚真气,酸胀难受,引发诸多杂念,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身不由主,跃跃欲起。
他心神一乱,真气也乱,陆渐顿时察觉,立时截断八劲,将“大金刚神力”反送入谷缜体内,以绝顶神通压制混乱真气。不多时,谷缜真气略定,收功说明缘由,叹道:“这是心魔作祟。欲速则不达,今日就此作罢。”陆渐道:“时间紧迫,或许明日便到地头,你变强一分,也多一分胜算。”谷缜道:“若是强练,势必走火入魔,那时可就得不偿失了。”陆渐沉思一下,徐徐道:“当日我助万归藏脱劫,他曾传我分魔之法,我将这法子教给你,你有心魔,转给我就是。”谷缜一惊,截口道:“决然不可,倘若如此,这神通不练也罢。”说罢便要起身。
陆渐按住他肩,含笑道:“你别任性,如今敌强我弱,不行险无以取胜。何况当日万归藏的心魔何等厉害,也未奈何得了我,你这点儿心魔又算什么?”谷缜盯着陆渐,眼神数变,忽而叹一口气,低头道:“大哥,我听你的。”
自古修炼内功,最可畏的莫过于心魔。所谓心魔,即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欲望杂念。杂念一起,自然分散精神,可是修炼内功,却偏要凝聚精神,聚百为十,聚十为一。所以说,杂念是静中生动,修炼之道却非要动中求静不可,这二者势如水火,武者修为越高,心魔越盛,精气神越发不易凝聚。这就好比带兵,十人打仗,可以遥相呼应,齐心协力;一百个人打仗,呼应不到,必然各怀异心;至于人满一万,遍野漫山,统率起来更是艰难。故而真气越强,越是易散难聚,强练神通,势必走火入魔。自古以来,走火入魔者要么疯癫,要么瘫痪,归根结底,还是精气受挫、再难凝聚之故。
可是天道此消彼长,决不无故惠人,谷缜武功越高,陆渐越是难受,他既要承受“六虚毒”之苦,又要抵御心魔,直如背腹受敌,苦不堪言。谷缜真气每强一分,心魔亦强一分,奇想怪念层出不穷。当日陆渐为万归藏分魔,虽然难受,却似斧钺斩劈,痛苦之余,倒也痛快;此时却如钝刀割锯,求生不能,求死亦难,当断不断,实在是万分磨人。
越是难受,陆渐胸中的念头越是明白:只要谷缜神通大成,自己的生死大可置之度外。甚或生出如此念头:“阿晴若有长短,我也势不能活,谷缜才智胜我百倍,对付万归藏,可以少了我陆渐,但不可少了谷缜。”想到这儿,一味咬牙苦忍。
二人修炼之时,姚晴也醒了几次,仙碧也来探望,见这情形,均是不知其故,她们猜是修炼武功,至于何种武功,却又设想不出。欲问二人,但谷缜浑然忘我,陆渐受困心魔,腾不出工夫来理会众人。
船行海中,一转眼又过八九日光景,姚晴的身子一日坏过一日,初时梦中还有呓语,渐渐动静也无,但凡陆渐收功,姚晴便在昏睡。陆渐见此模样,心中的绝望越来越浓,不知不觉,将希望全都寄托在谷缜身上。
到了第九日上,寅时左右,陆渐忽觉谷缜的丹田处突地一跳,“周流八劲”转强,忽地汹涌灌来,所过“大金刚神力”无不溃散。陆渐大吃一惊,竭力凝聚真气,无奈来劲太强,他连日里饱受煎熬,气势已衰,渐渐有些招架不住,张眼望去,谷缜低眉垂目,面容莹莹然若有辉光,仿佛佛陀宝相一般。
陆渐恍惚明白:谷缜行功已到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必有突破,当务之急,便是助他成功。可是多日来“大金刚神力”反复受挫,疲弱不堪,“周流八劲”较之以前又强了何止数倍,此消彼长,陆渐借力不及,周身筋脉一酥,劲力陡泄,“周流六虚功”有如狂风巨浪扫来,陆渐惊骇欲绝,心叫:“糟糕,我竟死在他手里?!”
念头方动,“大金刚神力”已被扫**一空,“周流八劲”失了对手,洪流也似的急冲乱突。但可怪的是,陆渐分明感觉那团真气生机洋洋,无所不至,却又不觉丝毫痛苦,只觉身子极空极大,漫无边际,入体八劲运转一周,便弱几成,再转一周,又弱几成,初时浩大雄浑,数转之后,竟无踪影。这等情形前所未有,陆渐本已生出必死之心,此时却是迷惑极了,只觉这身子里好像藏了一眼无底深潭,将来劲吸得干干净净。
原来,经过多日苦修,谷缜内力增长神速,已至大满大足。但凡世间万物,满盈之后势必亏损,就如一个水囊,装水太多,要么溢出囊口,要么会将皮囊撑破。谷缜的身子未经锤炼,真气满盈,必然宣泄,多余真气有如洪峰破堤,倒灌而回,攻了陆渐一个措手不及。换作他人,势必送命,偏偏陆渐练了《黑天书》,隐、显二脉一气贯通,显脉被破,隐脉尚存,气机变化,迥异世间任何高手。劫力本就介于神识,能化为天底下任何真气,故而陆渐一向借来劫力,化为真气,但他却不知道,逆而转之,天底下任何真气也可化为劫力。只是变换之法匪夷所思,必要劫力真气均无,隐脉、显脉尽空,此时真气入体,先化劫力,再转真气,直至隐显二脉重新充盈。
道理虽然简单,可是一般而言,真气容易耗尽,劫力耗尽却极难。此次陆渐助谷缜修炼,为了抵挡“周流六虚功”,耗尽了“大金刚神力”,为了分魔,又将劫力消磨殆尽。如此一来,隐、显二脉一时俱空,“周流八劲”入体化为劫力,劫力化“大金刚神力”,“大金刚神力”又化为“周流八劲”,陆渐只觉得浑身发轻,眼前白光一片,仿佛推开某扇大门,见到全新境界,至于何种境界,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正觉妙不可言,忽听门外虞照厉声叫道:“万归藏,你来做什么?”喝声方落,只听万归藏慢不经意地道:“我怎么不能来?”两句话入耳,陆渐不由大惊。万归藏早不来,晚不来,偏挑这个时候前来捣蛋,谷缜正当紧要关头,决计不能扰乱,一时间,陆渐心悬喉间,竭力收敛神意。
忽听虞照冷哼一声,大声说:“这是病房,闲人免进。”万归藏笑道:“你这么急着拦我,大有鬼祟,不成,管它什么舱室,我偏要进去看看。”虞照大急,叫道:“你要进去,除非踩着我过去。”万归藏道:“是么?”话音未落,便听虞照一声惨哼,陆渐心中一紧,不觉蓄满劲势,忽听万归藏笑道,“小子,你的雷音电龙虽有几分火候,但想挡我,却是以卵击石……”说罢轻轻一笑,又道,“你当我不知里面干什么?那俩小子天真得很,以为仅凭几日苦练,就能胜我?痴心妄想,莫过于此。罢了,瞧在你舍命相护的份儿上,我也不进去了,嘿,若有闲暇,你告诉这他们,那地方怕是到了。”虞照道:“什么地方?”万归藏冷笑一声,阴声道:“你们来做什么?吃饭?睡觉?还是拉屎拉尿?”
“好心?”万归藏哈哈大笑,“我的好心明白得很!就是要你们打心底里服我,省得来日输了,多寻借口。”说罢扬长而去。
这时陆渐劫力收尽,谷缜也张开双眼,眸子里英华焕然,较之往日已大有不同。兄弟二人心领神会,相视一笑。陆渐将万归藏的话说了,谷缜大喜,跳起来奔出门外,陆渐也抱了姚晴,来到甲板之上。
其时天色未亮,海上雾气深浓,万归藏负手立在船头,凝视远方某处。三人顺他目光看去,只见浓雾一团、景物莫辨,正迷惑,忽听“嘎”的一声,海鸟发出哀声。紧跟着,雾气中一个巨大的影子挥了一下,极长极粗,柔软灵活,落下之时,水声如雷,震得众人心头均是一跳,有水手失声尖叫:“天啊,又是什么鬼东西?”
霍金斯脸色发白,哆嗦着回过头,大叫一声:“快,快收锚,把帆升起来!”说话间,怪影又是一挥,这一下近了许多,霍金斯嘶声叫道:“快,快……”叫声方落,船身似被什么物事撞了一下,“咚”的一声,急剧摇晃起来。霍金斯以下,众水手无不抱紧桅杆,扯住绳索,盯着前方连吞唾沫。唯有德雷克手把舵轮,还算镇定自若。
陆渐想起一事,叫道:“薛耳呢?还在桶里吗?”话音方落,便听有人道:“小奴上来多时了。”陆渐回头望去,薛耳与青娥并肩行来,薛耳道,“回部主,不知怎么的,鲸鱼停下来啦……”
陆渐一呆,回头望去,雾气中水光闪动,星星点点,突然间,一阵怪响随风送来,凄厉哀怨,若哭若啸,有如千百婴儿尖声啼哭。船只猛地一晃,突然失了控制,急剧摇晃起来,德雷克使出吃奶的气力,也休想稳住船身。
“呜”,一声怪响,巨大怪影的突然逼近,带起一阵腥风,破开浓雾,从甲板上方一掠而过。“咔嚓”一声,将主桅的桅顶拦腰抽断。这一下,船上众人看得分明,怪影竟是一段触手,百尺长短,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巨大的吸盘。
“天啦!”甲板上沉寂一下,忽地响起一声尖叫,一个年老水手大声叫道,“克拉冈,那是克拉冈……”霍金斯一个激灵,掉头叫道:“快掉头,德雷克,你这个狗娘养的,快掉头,该死的杂种……”这时又是“呜”的一声,触手猛然收回,从万归藏头顶数尺一扫而过,“轰隆”一声落入海里,一排巨浪汹涌而起,狠狠扑向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