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烽火连天(二)

次日拂晓,生活在刘集的人们刚刚从噩梦中醒来,黄花冈那边的炮声就又震天动地响了起来。

宫田摧毁了冯家屲那道脆弱的防线,将夫子庙黄灿留给了竹野,要他务必于今日解决,将这股可恶的支那人全部歼灭在那座破庙里。

自己率部连夜直驱刘集,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宫田看到了自己的爱将岗本。

“哟西,岗本君辛苦了。”宫田从战马上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岗本。

岗本笔挺地给宫田施了日军军礼:“司令官辛苦。”

一行人将宫田恭迎进岗本临时设立的指挥所,宫田的目光扫了一圈,盯在岗本身边的翻译官任天行身上。

“和田君,近来可好?”宫田的声音怪怪的,听着让人发毛。

任天行媚态十足地哈腰道:“多谢司令官惦记,和田在岗本中将这里过得很好。”

宫田鼻子一哼:“和田君是否忘了一件事?”

“这……”任天行不明就里,不敢贸然接话,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等宫田往下问。

“和田君可是贵人多忘事,我记得,你曾经向我保证,三日之内必让屠兰龙人头落地,这事现在办得怎么样了?”

一句话惊起任天行一身冷汗,他抹着汗道:“和田不才,和田让司令官失望。”

“和田君,中国有句古话,军中无戏言。

我和岗本君天天等你好消息呢,是不是,岗本君?”

岗本立马道:“嗨依,我也天天催和田君呢!”

本来热闹的场面,让宫田这么一问,气氛骤然紧张,任天行没想到宫田一来,就找他兴师问罪,他一时乱了方寸。

不过他毕竟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跟日本人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他沉住气,偷偷拿眼扫了扫身边,发现并没有谁在摸枪,心里一松,涎起笑脸道:“屠兰龙大大地狡猾,表面上装作不抵抗,内部,却加强了警戒。我的人摸进去好几次,都无法接近梅园。

司令官,梅园的警戒实在是太厉害了,眼下整个米粮城,都被屠兰龙箍成了铁笼子。”

“是吗?”宫田也不生气,温和地笑了笑,就在任天行暗暗庆幸时,宫田突然道,“和田君这么说,好像我帝国军队无计可施了,那好,我送和田君一件礼物。”

宫田猛地转身,冲外面叫道,“把她们带进来!”

所有的人眼睛都直了,山崎带进来的,居然是那天白健江在刘家寨子救走的五位姑娘,个头最高的林建英走在最前面,她已被日本鬼子折磨得脱了相,头发乱披着,胸口大敞,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在流血。其他四位,也跟林建英差不多。五位姑娘全都反剪着手,一根粗麻绳将她们连在一起,两名黑鹰小分队队员目光凶狠地瞪住她们。

宫田喝了一声抬起头来,有两个姑娘抬得慢了点,黑鹰队员的枪把子便捣在了她们肚子上。

任天行躲了几下目光,他像是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岗本几个哇哇的兴奋声中,宫田将林建英推搡到任天行面前。

“和田君,这个支那女人叫林建英,她可是屠兰龙眼里的红人,怎么样,和田君有没有兴趣?”

任天行接连往后退缩几步,脸色骤然一变,抖着声音说:“和田不敢,和田这就去执行任务。”

“慢!”宫田好像知道任天行要躲,一声喝住了他,不过他也没逼任天行做什么,他只是试探一下任天行。

调侃得差不多了,宫田正色道,“我命令你,三天之内把她们的家人抓来,我要让他们说出十八洞。还有,师范学校有个叫曾夫子的,这人有点意思,我想见见他,和田君可否帮忙?”

“嗨依!”任天行学岗本那样,给宫田司令官敬了一个军礼,又怕宫田不满意,紧跟着道,“和田愿为天皇效忠。”

“哟西。”宫田看着任天行奴颜婢膝的样子,便敛起脸上的杀气,往前迈了一步,拍拍任天行的肩膀,“你的好好干,大日本皇军亏待不了你。”

任天行应声走后,宫田一招手,山崎几个凑上前来。

“派人跟着他,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心效忠天皇?!”

山崎应了一声,快步退出去,一阵嘀咕后,就有两个黑影紧随任天行而去。

上午十时二十分,鬼子的炮火炸得黄花冈硝烟四起,五辆坦克如同猛兽般喷着火舌疯狂地扑向黄花冈上的国军将士时,西坝子戏园子,一条腿的老唐正跟一神秘人物悄声低语。

此人老唐并不认识,只知道他是马班主手下那个娥儿的表舅,老唐也跟着娥儿唤他表舅。

表舅是五分钟前娥儿从戏园子后门领进来的,领进来后,娥儿跟另一位姑娘就到后门放哨去了,前门由马班主把着。

戏园子早就关了门,开不下去了,人们让枪炮声吓得胆战心惊,哪还有心思来戏园子。屠兰龙一开始还天天过问一次,说只要炮火不炸到西坝子,就要让马家班唱下去。这些日子,他被鬼子的炮火搞得焦头烂额,早也顾不上戏园子了,戏园子正好成了老唐跟表舅说悄悄话的地方。

“乌鸦送来情报,要组织立刻负责转移五位姑娘的家人,千万不能让他们落入鬼子手中。”

“五位姑娘不是让白健江和狗剩他们救出去了么,怎么?”

老唐惊诧道。

表舅叹了一声:“说来话长,不错,白健江是把她们救了出去,可惜她们逃出大沙沟后,迷了路,又让山崎的小分队抓了回去。目前五位姑娘都在宫田手上,宫田想拿她们做诱饵,逼她们的家人就范,给小鬼子当奸细。”

“狗娘养的宫田,他做白日梦!”老唐愤愤道。

“光说牢骚话不顶用,目前战局复杂,形势随时都在变,宫田对米粮城志在必得。据可靠情报,屠兰龙的夫人、女儿还有老丈人全落到了日本人手里,上级组织正在全力营救,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一旦营救失败,屠兰龙很可能会缴械投降,这样一来,抗日的重任就落到了你和老虎身上。上级同时命令,要你和老虎全力做好第6师的策反工作,尽最大可能将池师长解救出来,同时要紧紧抓住章国振。

26师王国团那边,由别的同志去做,进展情况我会随时通知你,听明白了没?”

老唐重重点了下头,道:“听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乌鸦让我问问你,那个曾夫子,可靠不,必要时可以把他吸收进来。”

“这个……我还把握不住,我跟他接触过几次,但这人书念得多了,说话老是没个正形,再者,我也怕他关键时刻靠不住。”

“那就再观察一阵,不过对他的安全,你们一定要负责,乌鸦说,鬼子也注意到了他,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他。”

老唐心里腾一声,小鬼子瞅得真准啊,米粮城的头面人物,小鬼子全打听到了。

表舅又交代了几句,急着告辞,老唐紧紧抓住表舅的手:“请转告乌鸦,让他多保重。”

表舅走后,老唐换了件衣裳,提起鸟笼子,吹着口哨,大摇大摆从戏园子走了出来。四下望了望,不见有啥异常,嘴里打个口哨,一辆黄包车跑过来,老唐跳上车子,冲车夫低语:“去见老虎。”

县长孟兵粮刚刚送走一拨客人,新上任的商会丁会长还有聚丰粮店的瞿掌柜他们,看见老唐,孟兵粮一愣,旋即打着哈哈道:“是老唐啊,不在戏园子里喝你的茶,跑我这儿做什么?”

老唐抖抖手里的鸟笼:“小八哥闹脾气,非要吵着我遛它,这不,遛来遛去,就遛到你的县衙来了。”

“那好啊,快进屋,我也想养只鸟,正好跟你讨教讨教。”

两人故意扯着嗓子,说笑着朝孟兵粮办公室走去。刚进屋,孟兵粮就神色紧张地问:“又有行动?”

老唐将表舅的指示重复了一遍,孟兵粮沉吟片刻,心事凝重地道:“转移这五家人不难,难的是曾夫子,这是头骡子,不拴缰绳,他闹,拴了缰绳,他也闹。”

“我也这么想呢,要不想个法子,把他支出米粮城?”

“这办法行不通,一则夫子不会听你和我的,上午他还带人到我这儿闹呢,要自卫团过石桥,打鬼子去。

二来,把他打发出去我更不放心,小鬼子真要是盯上他,他就跑不出米粮。”

“哪咋办?”老唐犯了愁。

“办法只有一个,把他塞到少司令身边,这事我来做。对了,你刚才说的策反一事,我看要慎重。对少司令,我们绝不能失去信心。”

“问题是……”

“组织担忧得没错,但我坚信,兰龙绝不会缴械投降,就算夫人和女儿落到鬼子手里,他也照样会跟鬼子干。

我们得给他时间,让他自己战胜自己。”

“组织上让我们做两手准备,第6师这边到底怎么办?”

老唐似乎对屠兰龙缺乏信心,但他对策反第6师更没信心。

“6师这边千万不能去,章国振虽然对少司令有意见,但策反之计,在他身上决然行不通。这人脾气古怪,你要跟他提策反,一准会弄巧成拙。”

老唐点头。

孟兵粮说得没错,凭老唐对章国振的了解,也坚信章国振不会在这个时候倒戈。他可能会打鬼子,但绝不可能随意地投奔谁。“主义”两个字,不是在谁身上都灵,组织在这方面,办法往往简单了些。就跟山上的毕传云一样,老是想着用某个主义去说服别人,其实真正的军人眼里只有两个字--敌人。老唐虽不是军人,但他从老司令屠翥诚身上,已深刻地领会了这点。

谈到26师,孟兵粮觉得倒可以一试,不过他还是担心表舅他们能不能把握好分寸,眼下打鬼子是头等大事,切不可因“策反”两个字,激发起新的矛盾。11集团军这帮人,脑子里只有屠翥诚,什么共产党国民党,他们全听不进去。

这也是屠兰龙举棋不定的另一原因,甭看屠兰龙现在掌着帅印,真要调动起来,怕也没那么灵,王国团在梅园一怒而去,就是最明显的例子。换了老司令,他敢!

两人合计完,老唐起身告辞,孟兵粮突然又问:“老鼠那边呢,有没有新消息?”

老唐面色阴郁地摇头,声音低沉道:“两天没接到他的消息了,看来,四姑娘被俘,伤他伤得太重。”

“你带信过去,让他们尽快摸清四姑娘关押的地址,一定要把四姑娘营救出来。”

“是!”

“还有,小鬼子已到了眼前,黑鹰的小分队随时都可能混进城,你要让娥儿她们多加小心,那可是个好姑娘,我们再也不能出差错了。”

一句话说得,老唐心事又重了。当初他要是果断点,从侯四那儿找个借口把周老实两口子弄到城内,四姑娘小蛾就不会落入鬼子手中。

黄花冈上的枪炮声越发密集,鬼子在坦克和大炮的掩护下,开始向国军阵地发起攻击,12师的弟兄们殊死抵抗,他们用山炮和掷弹筒对付鬼子的坦克,居然击中了两辆,看着鬼子的机枪手从坦克上滚下来,像一个火球似的在地上乱滚,炮营弟兄们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笑。击毁的虽然只有两辆坦克,但却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弟兄们疯狂的呐喊声中,又有一辆坦克被山后的火炮击中,鬼子的进攻遭到了有效的阻击。

可是很快,指挥官板田大佐改变了策略,新出现的十五辆坦克排成五个方阵,一二方阵朝126旅阵地扑去,三四方阵冲钟北山的158旅扑来,另一个方阵,斜刺里扑向侯四的117团。侯四这边没有炮,117团本来打得不错,但在坦克的**威下,火力很快被压住了,不少弟兄倒下去,又有不少弟兄冲出来,敌我双方的战斗进入白热化状态。

钟北山一看鬼子变了阵形,压过来的坦克比刚才多出一倍,心里暗叫不好。他再次跑到第5炮营那儿,冲营长说:“炮分三组,对准鬼子的坦克,要紧紧封锁住小树林前面那条线,不能让鬼子越过来!”第5炮营早已打得眼睛发红,按照钟北山的命令,迅速调整了防线,朝鬼子的坦克一阵猛轰。又有两辆坦克被击中,蹲在甲板上的日军连人带枪飞上了天。钟北山连着叫了两声好,就朝掷弹筒那一组跑去。

第5炮营连着打了二十分钟,掀起了一个小**,鬼子进攻的步子放慢,已经越过太平湖的日军步兵又退缩了回去。

钟北山刚要指挥炮营冲太平湖放一阵子猛炮,日军的重型山炮到了,就架在太平湖边,这下,该第5炮营叫苦了。

太平湖边的日军重炮聚齐了炮弹,朝第5炮营阵地狂轰滥炸,一时,双方陷入混战,打得难舍难分。

日军的火力毕竟要比第5炮营强,打了还不到十分钟,第5炮营就顶不住了,四门山炮哑了,老司令屠翥诚研制的重山炮也炸毁两门,十多个炮兵倒在了血泊中。掷弹筒这边就更惨,眨眼间,一半的弹筒手不在了。

阵地上黄土飞扬,弹坑遍布,几名受伤的炮兵因为来不及往下抬,在第二轮轰炸中,被泥土掩埋。

鬼子抓住这机会,开始往上攻,十多辆坦克掩护着蚂蚁一般的步兵,朝158旅阵地扑来,钟北山知道,一场肉搏战就要开始了。

几乎同时,谭威铭带领的警卫团和新组建的敢死队在敌人后方也就是老鹰嘴跟宫田的大部队干上了。谭威铭知道,这一仗,说啥也该他登场了。他将12师的指挥权交给副师长庄国雄,同时向12师下了自己作为师长的最后一道命令:12师各长官,上至师长下至连长,必须冲锋在前,顶在鬼子炮火最前沿。

师长战死,副师长代之,旅长战死,副旅长代之,直到12师全师以身殉职!

下完这道命令,谭威铭亲自率领剩下的两支队伍,冲鬼子后面去了。

以不到两个团的兵力跟宫田的大部队拼,无异于飞蛾扑火,谭威铭别无选择。既然小鬼子铁定了心想拿下刘集,那他只有豁出去。他唯一期望的,就是自己的死能唤醒迷途中的屠兰龙,那样,12师弟兄的血就可以少流,刘集或许还有一保。

谁知宫田早就料到了这一手,未等谭威铭他们插到老鹰嘴北面的狮子岭,狮子岭便已是炮火连天了。

宫田也知道,狮子岭是双方必争之地,谭威铭如果控制了狮子岭,进而就会占领东侧的那个小山头,山下那片辽阔的沟谷,也就在谭威铭的控制中。这样一来,宫田大部队跟岗本的连线,自然就断了,他带来的人马就被腰斩成三截。如果屠兰龙这时候出手,后果将不堪设想。

好在宫田准备充分,他投入到黄花冈和马鞍坡的兵力,还不到一半,他就怕谭威铭不出来,谭威铭只要一出来,宫田就有办法让他回不去。

“把第5联队派上去,一个联队对付姓谭的,够给他面子吧?”

宫田笑吟吟地对前线指挥官说。

说完,他扔下花枝子,到临时搭建的司令部找四姑娘小蛾去了。

宫田已决定,刘集到手后,让四姑娘小蛾演一场戏,这场戏必须演好。血战又一次激起宫田的兽欲,大片大片的血刺激了他,枪声、炮声还有支那人的叫喊声,令他热血沸腾,他的精力简直旺盛极了,演戏之前,他忽然想当着仓野正雄的面,再次尝一尝这个倔强的支那女人的味道。

“是的,我该尝一尝。”

鬼子的进攻并不像宫田司令官吹牛的那样,**,如入无人之境。说到底,米粮山是一块长牙齿的地方,谁想轻而易举把它踩到脚下,那要看这块土地答应不答应。

国军12师跟鬼子浴血奋战的时候,华家岭深处的天险口子,老乱他们正在痛痛快快歼敌呢。

12师师长谭威铭的情报准确无疑,老乱带着六营长方锦文他们赶到天险口子,已是第二天的黎明,日军56师团井泽旅团已离天险口子不远了。

站在天险岭下边那座乱石梁子上,老乱隐隐约约看到半山腰崎岖山道上如幽灵般缓缓移动的鬼子兵。

“奶奶的,果真还有鬼见愁。”老乱惊出一身汗。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这辈子怕都不会相信,如此险恶的悬崖峭壁,真还有一条可供大队人马走的山道。

老乱收回目光,冲四下扫了一眼,天险口子果真名不虚传,一座独峰孤立于众山岭之间,直冲云霄。独峰下面,乱石梁子如厉鬼一般狰狞,奇形怪状的巨石如刀凿斧劈,愣是将奇峰两边的山岭给隔断了,中间只留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小甬道,宽处不过三米,最窄处只能并排走过去两个人,这便是当地人说的天险口子。

“马上行动,给我把天险口子炸实了,看他龟孙子打哪儿过!”

老乱一声令下,六营四营立即分头行动,二十分钟后,炮声响了,紧跟着便是巨石坠崖的轰鸣声,轰鸣声中,一群接一群的鸽子惊起,扑闪着翅膀,朝天空掠去。

老乱的视线里,数十只野兔一闪而过,两只黄羊不知从哪儿钻出,眨眼工夫,又不见了。

“再炸,给我把这条道封死!”

轰鸣声接二连三响起,天险口子被滚滚尘烟罩住了。

炮声惊动了山腰处的井泽,他喝了一声,勒令队伍停下。

“什么声音?”井泽掉转头,问喜气洋洋的小田原子。

这一路,小田原子心花怒放,美得很。抓住了逃兵范麻子,进而又问出这条神仙都不知道的鬼见愁,小田原子为大日本帝国军队立了大功,宫田司令官已在多种场合表扬了他,小田原子认为这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当然,更令他心潮澎湃的,是宫田司令官答应,等占领米粮城,就让他取代山崎,到更高的位子上去。跟在井泽后面,小田原子一路盘算,将来取代了山崎,该怎么报效天皇。

或许是想得太过专注,小田原子没听到爆炸声,猛听井泽问他,他搓了下头道:“还能是什么声音,是司令官的重炮炸得支那猪哇哇叫。”

“不对,这不是刘集传来的炮声,你听,就在离我们不远处。”

井泽警觉地竖起耳朵,同时战刀一挥,命令后边的队伍拉开距离。

“会不会泄露了消息?”井泽又问小田原子。

“绝对不会,消息早就封锁了起来!”

小田原子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他刚才清晰地听见了几声炮响,的确,这声音离他们所在的位置很近。

“部队原地休息,小田君,把你的人给我叫来!”井泽板起脸,山顶意外的炮声让井泽心里起了层疑云。这一仗对他来说,十分关键,他已把一个步兵大队还有一个炮兵中队丢在了红水沟,按道理他应该受到重罚,宫田司令官念在他以前的战功上,饶恕了他。这次要是有个闪失,他自己也无颜面去见宫田司令官了。

“指挥官的意思是……”小田原子摸不透井泽心理,小心翼翼问。

“支那人并不都是猪,沈猛子已经让我们吃过苦头,支那人有句俗话,吃一堑长一智,你马上带人过去,看看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井泽命令道。

“指挥官,我们应该抢时间才是啊。”小田原子不想多此一举,他渴望胜利来得更快些。再者,他对井泽的多疑心生不满,大日本皇军应该勇往直前,所向披靡,不能因一点风吹草动就停下进攻的步伐。

“小田君,照我说的做!”井泽不满了,小田原子虽然职位比他低得多,但他是特务机构的人,不归自己管,因此指挥起来总是不顺当。

小田原子固执地站在那儿,没有动,井泽指挥官的脾气就上来了。未等井泽发火,小田原子忽然又改变主意,冲井泽“嗨依”一声,一挥手,带着自己的人还有范麻子,往前走了。

井泽他们所在的位置叫迷魂台,这一片山势相对平缓,视线也比较开阔,等过了迷魂台,山势立马陡峭,不到两米宽的山道紧贴着崖壁,一扭头便是万丈悬崖。

小田原子没走几步,身子便发起抖来。

尽管他一心一意想为宫田司令官立大功,但在如此险峻的山道上侧身前行,小田心里还是充满了后怕。

他“八嘎”了一声,指着范麻子的鼻子:“你的,往前走,发现支那猪,马上报告。”

范麻子这一路是用鼻涕和眼泪走过来的,范麻子现在后悔死了,原以为说出这条道,鬼子就能让他回去,哪知小鬼子说话不算数,把他看贼一样看住,还要他亲自带路。

这路是人带的吗?

范麻子想回到老家去,再也不当兵打仗了。

当兵打仗一点不好玩,如果不是当年学做皮货生意时被国民党抓了兵,范麻子早就在那个叫水城的地方发了大财。

那地方发财多容易啊,比米粮城容易多了。

范麻子这一辈子梦想的都是发财,发大财。

谁知老天爷硬跟他开玩笑,稀里糊涂就让他吃了粮扛了枪。唉,命苦,苦哇。不吃这个粮,范麻子就不会染上大烟,不染上大烟,就不会被他的营长一脚踹出来,不踹出来,范麻子也不会沦落到新三团,那么,他就不会被小鬼子抓住。

范麻子当时是瘾极了,没抽过烟的人不知瘾是个啥,那狗日的把你一瘾极,谁让叫爹你就得叫爹,让你杀人你也得杀,更别说跟你问个路。可是,等小鬼子让他过了瘾,范麻子就后悔,不只是后悔,是怕,怕得要死啊。

那路是轻易说的吗?

那路是能跟小鬼子说的吗?

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范麻子这条狗命,就保不住了,祖祖辈辈都会让人骂翻。范麻子忽然就看到,有人扒了他家的祖坟,他的脚户爹被人从坟里挖出来,抛到了荒野,一大群野狗跑来,叼起他爹就走。还有他的娘,他的得痨病死的大伯。不能啊,范麻子沉沉叫了一声,就把自己从错觉中叫醒了。叫醒后更怕,自个狗命丢掉是小事,祖坟挖了也是小事,米粮城,米粮城丢了是大事啊。

要是鬼子从鬼见愁偷袭过去,半个米粮山,就是鬼子的了,鬼子居高临下那么一打,哟嘿嘿,不敢想,真不敢想。

范麻子好怕,两条腿不停地抖,心也抖,眼看就撑不住身子,要一头栽下山。栽下山也好,就这么壮烈掉算了。

“看清点,别打鬼主意!”有人在后边喝,是鬼子。

范麻子现在听鬼子的声音听得格外清,尤其井泽和小田原子这两条狗的,这两条狗叫得最凶,也最怕人。还有后面押他这位的尖嘴猴,一有空就拿枪把子捣他,捣他裆部,成心让他绝后。

“我日你娘!”尖嘴猴捣他裆部时,范麻子就在心里骂,奇怪,这么一骂,范麻子的疼痛感就轻了。

范麻子又在心里骂了一声“日你娘”。骂完,一条计忽然就飞上心来,我该把这几个狗娘养的鬼子送上天。

对啊,这么好的主意,咋没早想到?

要是能把这几个狗娘养的送上天,我范麻子也算立功了吧?

对,立功!

范麻子兴奋了,脚一下不抖了,腰也能挺直了。

他偷偷往后瞅了一眼,除小田原子外,后边一共跟着五个鬼子,四个是小田这条狗的,另一个是井泽那条狗的,叫什么龟本,日他奶奶,鬼子这名字真拗口,死活记不住。范麻子一边走,一边盘算,过了前面这弯,就是九道盘了,得一道一道盘着上。范麻子当年跟着脚户爹走时,爹再三叮嘱,这九道盘,一盘比一盘高,一盘比一盘宽,一盘比一盘用心。这是当年修栈道的人故意这么修的,为的就是不让敌人追上来。盘道你得用心走,稍一走神,鹰就会把你叼走,爹又说。鹰是没有的,爹说的鹰,跟阎王差不多,但脚户们从来不说阎王,脚户们没了命,都说是鹰叼走了,那样可以上天。

脚户们一辈子脚都在地上,死了,就想上天。

范麻子被一种精神鼓舞着,振奋着,这精神叫什么来着,记不起来了,刚参加新三团,那个当政委的跟他们讲过,好像是民族啥的,真记不清了,这脑子,都是让大烟害的。

这么一想,范麻子的注意力又到了烟上,他吓得哆嗦了一下,可千万不能在这时犯瘾啊,等干完这几个鬼子,好好过它一次瘾。

范麻子知道,烟就在那个什么龟本的口袋里,范麻子特意多瞅了两眼龟本。

然后笑眯眯地冲后面的小田原子说:“太军,这儿的路我记不大清了,走错就回不来,要不我上去瞅瞅?”

小田原子也感觉这路蹊跷,走着走着,突然就看不出路了。

他想了想,鼻子里重重嗯出一声,范麻子刚要转身往上攀,小田原子又道:“让他跟着你,敢跟皇军耍阴谋,小心你的狗命。”

你才是狗命!范麻子心里重重骂了一声小田原子,瞅一眼尖嘴猴,暗笑,谁跟着我谁就第一个死,让这狗娘养的先死也行!

一有了伟大目标,人的力量马上就来了,范麻子现在就有伟大目标,他要完成一件了不起的事,一个中国逃兵,把鬼子的情报分队长还有四个特务加一个卫官杀死,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啊。范麻子激动得差点从崖上摔下去,不过他很快稳住身子,也稳住心,他要做得干干净净、痛痛快快!

范麻子脚步轻快地上了盘道,尖嘴猴有点跟不上他,嘴里哼哼了一声,范麻子装作等他,又朝四下瞅瞅,他是在瞅下手的地方,还有要借用的武器。范麻子是没有枪的,他必须找到对付鬼子的武器。范麻子看到了石头,在这样崎岖的山路上,还有什么比石头更管用。好!

范麻子兴奋地叫了一声,一伸手,将尖嘴猴拉上了盘道。

“太军,脚下踩稳了,滑下去太军可就没小命了。”

范麻子说得很诚恳,尖嘴猴居然感谢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范麻子就甩开脚步,猴子一样灵巧地往盘道上奔了。

一上了盘道,山和树还有荆棘就把上下的人分开了,范麻子看不到小田原子,小田原子更看不到范麻子。

范麻子决计在第三个盘道上下手,这是盘道的位置决定了的。

干掉尖嘴猴后,他可以径直跳下来,用山上尖利的石头对付小田原子他们。

一袋烟的工夫,范麻子就登上第三盘道,尖嘴猴被他甩下半截,正气喘吁吁往上爬呢。范麻子居高临下望着这个鬼子,这时候他感觉自己是那么的高大,那么的强壮,那么的不可战胜。他真想冲这辽阔的山谷吼上一声,我范麻子不是汉奸,我是英雄,民族英雄!

“八嘎,你在哪?!”尖嘴猴看不到范麻子,有点发怵,端着手里的枪,虚张声势吼了一声。范麻子咧着嘴一笑,老子才不告诉你,有本事,你上来啊。

范麻子手里握了两块锋利的山石,心里**漾着一股浩然正气。

又等了几分钟,尖嘴猴总算冒了出来。

“太君,小心,后边有情况!”范麻子的声音紧张而恐怖,尖嘴猴骇了一大跳,本能就掉转头,朝后面望去。

范麻子呵呵一笑:“去死吧,狗娘养的小日本!”

范麻子抡起手里石头,照准鬼子脑壳就是几下,这几下太猛了,仿佛用了他一生的力气。尖嘴猴意识到不妙,再想转身,就已来不及了。范麻子的石头已尖利地扎进他脑壳里,一股血喷出来,是日本鬼子的血啊,范麻子兴奋了,使圆了劲,又连着砸了二十多下,等他喘气时,尖嘴猴的脑袋瓜子已找不到了,让他砸成了一摊血泥!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范麻子没敢多耽搁,怕小田原子跟上来,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干掉这几个狗娘养的。他将尖嘴猴的尸体往草丛里一捞,本来还想提起那杆枪,转念一想,还是石头痛快。

再说枪声会惊动远处的井泽,打草惊蛇这句话范麻子还是懂。

范麻子擦了把脸上的血,又捡起两块石头,朝山下走来。

小田原子大约不放心,让手下几个人跟后摸了上来,这正中范麻子心意,就怕你狗日的不分开。

范麻子瞅准第一个跟上来的鬼子,鬼子刚好走到拐弯处,他嫌手里的石头小,扔了,抱起一块大石,冲鬼子喂了一声,鬼子刚抬起头,大石就朝头上砸去。石头没砸中,鬼子惊慌中一躲,脚下一滑妈呀一声就摔下了山。

这一声响立刻惊了后面几个鬼子,端着枪就往上冲,鬼子笨死了,这种道上你能端枪?枪一端你连转身的机会都没。范麻子呵呵一笑,用脚下一块小石头干掉了第二盘道上那个鬼子,也是把他吓得掉到了山崖下。这种办法最省事,不用费力,就把鬼子送上了西天。连着干掉三个后,轮到那个什么龟本了,范麻子多了个心眼,这鬼子不能掉下去,掉下去他口袋里的烟就没了,范麻子还指望它呢。于是,他抓住灌木,哧溜一声,滑了下来,正好就滑到龟本面前。

龟本正全神贯注找前面的路哩,眼前猛然出现一个人,吓得往后一缩,身子眼看就要滚出山崖。范麻子一把拽住他:“太君,小心!”叫龟本惊出一身汗,连打几个趔趄摇摇晃晃扑进了范麻子怀中,叫龟本的长吁一口气,刚要夸奖范麻子一声,范麻子手里的石块就刺到了他眼睛上。

“哇--”鬼子惨叫一声,双手捂住眼睛,范麻子用力将他一拖,鬼子摔倒在山道上,这下就容易多了,范麻子消消停停就解决了龟本。然后上下一阵摸,不但摸到了大烟,还摸到一块怀表,几块大洋,一把手枪,还有一张日本小娘们的照片,长得倒蛮清秀,只是那身衣服怪怪的。范麻子仔细端详了一会,扔了,娘们老子不稀罕,手枪是个稀罕物,老子要!

干掉龟本,范麻子心里就轻松多了,也快活多了,一口气干掉四个鬼子,我范麻子了不得嘛,这下总算个抗日英雄了吧。

接下来,就剩小田原子一个了!

范麻子想让小田原子死得体面些,毕竟人家是大尉,不能跟别人一个死法。他也不嫌脏,噌噌几下,就从这个叫龟本的身上扒下那身鬼子皮,往身上一套,一看那双胶鞋也不错,遂将自个的破布鞋一扔,穿上胶鞋,试了试,蛮合适蛮舒服。范麻子闻了一口大烟,越发精神,提着手枪,还有鬼子身上解下的皮带,朝盘道下走去。

他已为小田原子准备了一个新死法,为此他显得骄傲。

小田原子在盘道下焦躁不安,不是说他怀疑范麻子会干出什么,一个大烟鬼,能干出什么。

小田是怕这个时候山上突然冒出来一股支那人。他现在后悔,不该从范麻子嘴里问出这条道,这道太可怕,前面如果真让支那军队拦断,井泽一个旅团,就会活活困死在山上。小田脊背上飕飕的,感觉头发根都要竖起来,要是刚才井泽听到的炮声真是沈猛子炸响的,那么……小田原子毛骨悚然,抬头看了看,眼前一片密密的灌木,再就是阴森森的怪石,一个人影也瞅不见。

“麻子,麻子!”他冲头顶吼了几声,不见有回应声,摸摸腰间的枪,壮壮胆,小心翼翼往上走了。

走几步,又停下,不对呀,刚才派上去的几个人怎么也不见回答?小田原子警惕地猫起腰,拐过第一个弯,朝盘道摸上去。

他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范麻子的眼睛,他喊范麻子时,范麻子就在他头顶。灌木挡得住日本鬼子,挡不住他范麻子,在山间行走,范麻子灵活得就跟兔子一样,如果不是担心犯烟瘾,范麻子真想多逗逗小田。这些日子,他可没少让这帮狗娘养的逗。不,那不是逗,那是欺负,是侮辱,是强者对弱者的欺凌。范麻子不会忘记这一切!

小田又前行几步,忽然就看见一具尸体,血淋淋的尸体,是他那位年纪小的部下。

“八嘎,麻子!”小田原子顿然明白,自己上了麻子的当,他举起手中的枪,却不知朝哪儿开,正犹豫间,突觉脖子里麻酥酥湿扑扑的,伸手一摸,小田原子发出一声惨叫。蛇,小田原子脖子里爬了一条蛇!

“救命啊,救命啊--”小田原子发出狼嗥一般的声响。

范麻子忍住笑,蛇是逗小田玩的,没毒,山上这种蛇多得很。

小田原子要是失足滚下山崖,算他命小,可惜小田原子没滚下去,他身体的灵活性真不错,晃了几晃,站住了。范麻子不敢大意,将蛇扔给小田原子,换上皮带。

小田原子还在努力摆脱那条可怕的蛇,脖子里又多了条皮带,正要尖叫,忽然就觉吸不上气了,身体像是被什么提了起来,再挣扎,就由不得自己了。

原来他被范麻子的活套套住了,不挣扎还能换口气,一挣扎,等于自己把气给憋死了。

“麻……”小田原子挣扎着吐出一个字,舌头就掉了出来,再也回不到嘴里了。

范麻子拿树枝敲敲他的头:“喂,鬼子,你不是骂我无能么,现在看看大爷有能耐没?睁开眼看啊,小鬼子!”

范麻子忽然就用了劲,树枝猛地插在小田原子眼里,小田原子已感觉不到疼痛了,他被范麻子高高吊起,腿脚勉强活动了几下,死了。

范麻子跳下树,长吁一口气,打鬼子原来也不难啊,都说鬼子长着三头六臂,日他奶奶,骗人的!

干掉小田后,范麻子累了,不是累,他的烟瘾终于犯了。

现在犯了不要紧,可以美美抽几口,再也不用担心鬼子逼他说什么了。范麻子躺在太阳下,舒舒服服抽起了大烟。

烟瘾过足,范麻子又从小田口袋里摸出笔,撕了一块小田的白衬衫,想了想,写下一行大字:杀鬼子者,民族英雄范忠!

范忠才是范麻子的大号,他是有大号的,可惜自打吃了粮,就再也没有人叫过,都叫他范麻子。这一天,他把爹娘给他的大号还给了自己。

干完这一切,范忠腰里别了两支盒子枪,雄赳赳气昂昂朝原路返回。他要通知井泽,山上太平得很,皇军一点不用怕,大可目中无人地往前走。

井泽早已等得不耐烦,远远看见自己的部下森田龟本冲他招手,井泽兴奋了,看来自己的担心真是多余,哇哇了两声,战刀一挥:“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