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梅园惊变(二)

池少田一点也没想到,他的厄运会在这晚降临。

这晚对池少田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晚饭过后,池少田在自家院子也就是第6师师部散了会步。

如今牌是打不成了,酒也不得喝,都是小日本闹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散散步打打拳。有两个卫兵跟过来,想陪他一块打拳,被池少田呵斥开了。打牌喝酒的时候,池少田喜欢人多,人多热闹嘛,再有几个女人陪着,烦恼一下子就散开了。娘的,活人咋就有那么多烦心事,这件处理掉了,那件就来了。就说他吧,以前是没有啥烦恼的,老婆孩子都在身边,乐乐活活。而自打老司令出事后,烦恼事儿一件接一件。先是老婆和孩子困在了娘家榆平,回娘家前榆平还没沦陷,结果他老婆刚到,日本人就开进去了,交通断了,卡子也多了。回来的日子,就一天天推后,推后倒也罢了,关键是让人担心。小鬼子把大半个中国闹乱了,哪儿都是人心惶惶,哪儿都不安全。接着是妹妹失了踪,先是说死了,炮火炸死的,后来又说没死,还活着,但人在哪里,找不到。娘的,烦,真烦。

池少田打了两套太极拳,想喘一会气,报务员走过来,递给他一份电文。池少田一看,电文是长官部发来的,告诉他妹妹找到了,她被小鬼子困在了太原边上一个叫雀儿台的小村子,经过全力营救,目前已脱离危险,不日,即可安全回到阎长官身边。电文同时还说,阎长官很赏识他妹妹,他妹妹将来一定是前程似锦。

“前程似锦,哈哈哈。”池少田边笑边往前走,身体仿佛因这份电文突然间松懈下来。“吉人自有天相,吉人自有天相啊,我说她不会有事,果然就没事嘛。”

他笑呵呵地转过身,面目可亲地望住报务员。

报务员被他望得羞红了脸,胸脯一起一伏,很难为情的样子。

池少田哈哈一笑,“我说你紧张个啥嘛,我池某不是土匪,也不是鬼子,是你的师长,师长面前你还紧张,没出息,真没出息。”

说完,丢下报务员,乐乐活活进了他的作训室。

池少田管自己那间漂亮宽畅的办公室叫作训室,既要指挥作战又要训诫部下。

进作训室不久,电话响了,抓起一听,竟是他在军机处的一位老朋友打来的。

老朋友拐弯抹角说了一大堆客套话,然后压低声音说,战区司令部将对11集团军的防务做很大调整,屠兰龙会很快离开米粮城。听到这儿,池少田呵呵一笑:“这跟我有啥关系嘛,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要是让屠司令听到,又该训诫我池某了。”

池少田这话是真话,老朋友面前,他用不着虚假。

池少田这人表面看是个粗人,其实细着哩。

屠兰龙还没到米粮城以前,他就知道,米粮城要发生一场战争了,这战争不是跟日本人打,也不是跟山上的沈猛子打,而是11集团军自己跟自己打。“会有好戏看的,等着瞧。”他跟部下说。部下们起初不理解,现在全都明白了。少司令屠兰龙一上任,表面看米粮城风平浪静,还是原来老司令活着时候的样,细一揣摩,个中变化既微妙又有趣,有些甚至让人毛骨悚然。

比如恒通米店孙掌柜的死,池少田就认为很有意思。

孙掌柜真该死么?池少田认为未必,但从另一个侧面说,孙掌柜又必须死。“不死个把人是不行的,哪次改朝换代不是血流成河?”池少田这么跟自己的部下说,说完,又怕部下们把此话传出去,对他不利,于是脸一黑,佯装威严地训斥道,“没事干宁可打牌,赌两个钱你输不死,咬耳根子,弄不好会咬掉你娃小命的。”

池少田喜欢管年轻的部下叫娃,这是他老家的土话,他保持到了现在。

“娃啊,眼睛放机灵点,耳朵呢,一只装聋,一只当摆设,嘴巴子最好都给我闭紧。现在是啥时候,是太子当朝,大臣赋闲,忠奸难辨,百姓摇摆的时候。

你们最好都给我老老实实,哪个敢胡来,不等上头降旨,我就先取了你娃娃的脑袋。”这是他在牌桌上说的,像是玩笑又不像玩笑,不过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们,都还是记下了。

池少田给自己定了两条原则,第一,尽量跟梅园远一点,那是是非窝子,不请不去。第二,尽量减少走动,特别是跟他年纪一般大的,手中还有点权的,能远则尽量远。

有了这两条,池少田倒也过得自在,风言风语他听到不少,但他不在乎。老司令屠翥诚手上,他就是这样一副德性,带兵打仗,靠的是本事,不是旁门左道,也不是溜屁股拍马,那种事儿他做不来。

安闲了没多久,日本人来了,池少田就安闲不住了。

池少田这人有个怪毛病,只要一听见枪响,身上所有的细胞就都活了,肉痒痒,骨头也痒痒,酒也不沾了,牌也不摸了,整天价琢磨,这仗究竟该怎么打。

说实话,池少田是看不上12师师长谭威铭的,尽管谭威铭在老司令屠翥诚手里很吃香,算是近臣,但他看不上。那人太死板,脑筋有问题。果然,谭威铭跟小鬼子一交手,池少田就看出败相来了,必败无疑。

仗哪能这么打啊,你跟他硬碰硬干吗?是鬼子跑来打你,不是你跑去打鬼子。你把他放进来嘛,佐佐木有多少人,岗本有多少人,说是一个师团,鬼才信,撑死了也就一个旅团。要是真有一个师团,鬼子会跟你这么玩?

你在马鞍坡设什么防,多此一举嘛!你让小鬼子直接进,全都顶到沈猛子这边,让沈猛子抵挡。嘿嘿,池少田并不是有意要算计沈猛子,他是替谭威铭捏把汗。

如果让他来打,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岗本还有佐佐木全放进来,然后偷偷抽出两个旅,从北边野猪沟插进去,直捣鬼子大后方。他料定,鬼子这条线是断的,不可能连起来。

就跟牛撒尿一样,看似长,其实撒得都不扎实。

你在离米粮城50公里处的夫子庙拦腰砍他一刀,他不就断了?

然后两个旅分开,一支往东打,一支往西打,这样不就把鬼子的后路彻底给断了?等把鬼子的尾巴剁掉,这边再跟沈猛子一夹击,岗本和佐佐木他能飞出去?

多么好打的一场仗,到了谭威铭手里,竟就成了硬拼。

你硬拼给谁嘛?硬拼给屠兰龙?他巴不得你拼呢!你拼得越凶,屠兰龙越高兴,你要是拼得不凶,哼,孙掌柜的下场就是你谭威铭的下场!甭忘了,老司令的死你们谁都脱不了干系,这事人家嘴上不提,心里时时刻刻惦记着呢!

打仗是赌不得气的,这是池少田半辈子的经验,谭威铭是在赌气,根本不是在打仗。

可他是在拿12师弟兄们的身家性命赌气啊,这种人,居然也能当师长!

池少田愤愤的,仗打到第四天,池少田越发生气。

都说12师是王牌师,是老司令屠翥诚的锐中之锐,屁话!

就算硬碰硬,你也得碰出个响声啊,甭让人家想打哪打哪,打了你还不能还手!马鞍坡那就打吗,那是挨打!

太平湖这仗打得还多少有点水平,可比起他池少田来,差远了。气了两天,池少田忽然发现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把他吓了一跳,真是吓了一跳。

不能全怪谭威铭,怪也怪那些吃五谷不给五谷长精神的,老司令白养他们这么些年。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的时候他们个个看上去人模狗样,本事大得很,真要用起来,全都是草包。怪不得43旅一个旅几个月连个沈猛子也灭不掉,身上那股拼劲全没有了呀!池少田进而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的第6师跟鬼子交上火,到底该怎么打?

必须拉出去!

这是他这些天思来想去反复揣摩得出的一个结论,无比正确。

你想想,老虎如果关在笼子里,养在动物园里,它能叫老虎?

只有放到山中,它才叫老虎嘛!12师那些兵,白日打仗,夜里回刘集睡觉,吃的穿的用的,跟不打仗时一模一样,有些夜里还搂着老婆或是相好的,这种兵,他能给你豁出命来?你把他的后路断了嘛,让他知道这是在打仗,不是玩过家家,他的胆就出来了,血性也就出来了。过去为啥仗仗能赢,因为你不赢命就没了嘛,这么简单的道理谭威铭咋就不懂呢?

必须拉出去!

所以,当军机处那个老朋友在电话里非常郑重地跟他说:“老池啊,这回不是跟你开玩笑,阎长官已经正式电令屠兰龙,让他跟黄少勇各带一路人马,连夜赶到冰沟河和铜城。

据我所知,米粮城,就留你和谭威铭两员大将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你别拿这些涮我啊,我这人经不起涮。”

池少田嘴上虽然装着君子,心却在怦怦乱跳了。到后来,就不只是跳,简直是在鼓**。一股热血涌上来,他忽然就多了份力拔山河的英雄气概。

天降大任于斯人啊

阮小六说得没错,池少田的确在他的师部调兵遣将。

因为那位老朋友刚挂了电话,又一阵急促的铃声跟着响起,这一次,居然是阎长官打来的。

亲自打来的啊!

阎长官亲口给他下命令,让他做好接管米粮城的准备。

“我把米粮城交给你,你要对全城百姓负责,更要对长官部负责,明白么?!”

“明白!”

接完电话,池少田才发现,自己并不明白。

阎长官这话啥意思啊,既要对百姓负责,又要对长官部负责?

思来想去,他懂了,阎长官话里有话,说好听点就是让米粮百姓免遭战火之苦,还要让长官部有面子,不能在委员长那儿交不了差。说不好听,就是投降要投得聪明,不能授人以柄!

娘的!池少田骂了句脏话。怪不得屠兰龙不出兵,原来出不出兵由不得他!

谭威铭打了,这就可以跟委员长交代,最好让谭威铭战死,那样谁也不敢说11集团军没抵抗。

然后由他池少田把米粮城让出来,百姓就可免遭战火。

多好的两全之计啊

原还以为阎长官真的器重他,哪料想,这器重是让他当罪人,让他背这口谁也不肯背的黑锅!

不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池少田还不至于被阎长官糊弄死,瞬间工夫,他就想出一条妙计,把部队拉出去,抢先一步占领夫子庙。同时在沿线摆开一条长蛇阵,就跟小鬼子玩牛撒尿的游戏,看谁玩得过谁。至于米粮城,索性就不放一兵一卒。屠兰龙害怕战火烧到百姓头上,池少田不怕。你把队伍拉出去了,鬼子的战火不就跟着你走了,他跑到城里做啥嘛。就算小鬼子进了城,一城的百姓能饶他?

米粮不比谷城,谷城是你扫**一下他流氓一下,扰得百姓早就没了安心日子。米粮不,米粮百姓是受过屠老司令恩泽的呀。这点信心没有,他池少田就白在米粮城混了十年!

就这么着!

池少田一激动,就把几个心腹召到一起,如此这般做起了部署。自以为做得很妙,哪知隔墙有耳,消息很快便到了阮小六跟化天明耳朵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话居然在他池少田身上给应验了。

不过阮小六后来说的那句话,天地良心,池少田没说过。

他跑到梅园做啥嘛,梅园又没日本人。

阮小六凭啥要多添上那么一句,惹得屠兰龙大怒,怕是只有阮小六自己知道!

池少田被阮小六跟化天明请到梅园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米粮城的百姓早就入睡。早睡早起,这是米粮人的习惯。

再说前些天让马鞍坡那边的枪炮声惊得,谁也睡不着,攒下不少瞌睡,正好趁这空给补回来。池少田走进梅园时,一点恐惧的感觉都没有,他还以为,少司令屠兰龙要给他交班哩,心里还在不住地琢磨该说些啥话,这种时候,说话总得谦虚点嘛,免得让人家心里不舒服。

哪知人家早给他挖好了陷阱。

马灯照亮着的会议厅里,座无虚席,旅以上长官全都到了,被屠兰龙提前请进梅园的十位长官坐在屠兰龙两侧,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其他人全都紧绷着面孔,不明白少司令这么晚请他们来,到底何事?

池少田走进会议厅时,阮小六声音洪亮地向里通报了一声:“池师长到!”

池少田不自在地笑笑:“来就来嘛,还通报个啥,搞得这么隆重。”

等他进去,站在马灯映照着的会议厅里,忽然就感觉气氛不是那么太对头,怪怪的,有点儿阴森,有点儿瘆人。前后都是冷风,飕飕的。他硬着头皮笑了下,冲屠兰龙说:“少田来晚了,惭愧,惭愧。”

屠兰龙缓缓站起身子,面色如铁,审视他的目光像是要把他吞下,池少田不由得就打了一个战。

“我往哪坐,我往哪坐嘛。”池少田转过身,故作诙谐地跟阮小六调侃,目光,却盯着阮小六身后那道门。

可惜,门已被六个卫兵把死了,池少田冷汗直冒,心里连连叫苦,早知是为我准备的,就该多个心眼嘛,至少也该把堂娃子他们几个带上嘛。

堂娃子是池少田的贴身警卫,比副官作用还大。

刚才阮小六跟化天明去请他,堂娃子暗示过他,可惜他脑子太热,压根就没在意。现在看来,还是堂娃子聪明。娘的,脑子咋就发了热呢?

“池少田!”屠兰龙突然重重喝了一声。

“到!”池少田一个转身,收拢起双脚,给屠兰龙敬了一个礼。

他这串动作,看上去还是很标准嘛,人虽是上了年纪,动作却比年轻人还敏捷。

“少司令,干吗搞这么庄重啊,先给我个地方,坐下再说,坐下再说嘛。”池少田瞅准一个位子,那位子边上有三个人,只要坐在这三人中间,今天这场危机,或许就能渡过去。

他尝试着往那边去,他看见,那三人都很紧张,比他还紧张,池少田就想,那儿也可能不安全。可是除了那,还有什么地方安全呢?

他忽然就把自己恍惚住了,带兵打仗半辈子,他池少田啥时恍惚过啊。算了,听天由命吧!

他猛地挺直身板,收起脸上那堆假笑,换了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看来,今儿个是没我池少田坐的地方了?”

“你想坐是不是?”屠兰龙隔着好几个人,问他。

“想,当然想。”

“那好,我把这位子让开,你来坐。”

“少司令,军中无戏言,军中无戏言啊。你还是给我一条板凳,我就坐门口,门口总行吧?”

“池少田!”屠兰龙几乎是咬牙切齿了,他没想到,事到如今,池少田还敢这么调侃他,可见,此人心里,是根本没他这个少司令的!

“给我拿下!”屠兰龙猛地拍了把桌子,说出了一句让全场人都震惊的话。

话音刚落,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就弹了起来:“少司令……”

“给我拿下!”屠兰龙又重复了一遍。

早就准备好的阮小六跟吴奇几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池少田稳稳地控制住了。

“少司令……”不知啥人又喊了一句,听声音,好像是器具厂厂长马德全。

都以为池少田会挣扎,会反抗,可是,从动手到制服,池少田连脖子都没扭一下。等阮小六几个把他捆牢实了,他才大大咧咧说:“捆自家人还用得着这么多人动手啊,我自个捆自个不就是了嘛。”

这句话呛着了屠兰龙,屠兰龙像是吞下一根鱼刺,半天说不出话。有人为池少田叫屈,有人惊愕地问屠兰龙,池师长到底犯了什么事?屠兰龙一概装听不见。

就在这时,少校参谋迟大年突然跑进来说:“第6师造反了!”

堂娃子早就打算豁出去,他这条命是池少田捡回来的,第一次出来打仗,堂娃子就让炮吓傻了,若不是池少田一个猛扑扑倒他,用身子把他压在下面,堂娃子早就变成了炮灰。

后来池少田还救过他几次,这些堂娃子都记着。

堂娃子决定把命还给池少田。

堂娃子早就怀疑,梅园那帮人,尤其阮小六跟迟大年几个,对师长心怀叵测。他提醒过师长,师长笑呵呵地说:“堂娃子啊,做人别那么疑神疑鬼,没劲。有人要是真想冲你师长下黑手,尽管下嘛,你师长啥风浪没经过?

当年老司令还把枪对在你师长头上呢,怎么着,他不也没扣动扳机嘛。你师长这条命,大着呢,甭怕。”

堂娃子嘴上说知道了,心里却暗暗留起了神。师长信赖阎长官,从来不提防阎长官,这没办法,堂娃子不能让师长去怀疑一个战区司令官,但他得怀疑,不但怀疑阎长官,凡是有可能置师长于死地的人,他都怀疑。

堂娃子窥到一个秘密,阮小六跟迟大年两个,嘴上说是为少司令屠兰龙好,整天把少司令屠兰龙的安危挂嘴上,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这两人来路有问题,甭看少司令屠兰龙拿他们当心腹,那是少司令昏了头。这些当司令当师长的,常常昏头,老以为跟得近的叫得紧的就是他们的人,那大错特错。

一个人真要打算把自己的命豁给另一个人,嘴上是从来不说的,关键时刻,把命豁出来就是。迟大年跟阮小六,很可能是长官部安插在少司令身边的奸细。当然,堂娃子也是猜测,没办法证实,更不敢乱讲。

阮小六和化天明带人来请池少田,堂娃子心里就钻了鬼,开什么会用得着这么晚?就算是有紧急军务,一个电话就行了,用得着派两员大将来请?再者,别的师都是旅以上长官去开会,为什么第6师只让师长一个去?池少田收拾东西跟着化天明他们出门的时候,堂娃子已跟副师长老槐坐在了一起。

“他们要动手了。”堂娃子说。

“他敢!”老槐腾地拨出枪,就要往外冲。堂娃子摁住老槐,老槐的脾气堂娃子知道,一旦把他惹恼了,他提着双枪敢往梅园闯。当年就因屠老司令听信谗言,想把他从第6师挪走,他提着双枪就去找老司令,在2号路遇到拦截,他二话没说,啪啪两枪就放倒了两个卫兵。卫兵们都知道他是给老司令牵过马的,11集团军哪个不晓得当年老槐单枪匹马杀进重围,从对方一个尖刀营手中救出老司令,腿上连中十二枪没有倒下,愣是将老司令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的故事。

这故事是老司令拿样板在11集团军反复讲的,跟学堂孩子们的课文一样,11集团军哪个敢不晓得这故事,老司令的马鞭就要抽得他满地叫娘!

“啥叫兄弟,这就叫兄弟!啥叫义,舍生忘死,就是义!

不把这个学好了,就不配做我屠翥诚的兵!”

那次老槐用两个卫兵的性命警告了老司令,最终是老司令承认自己昏了头,亲自到第6师认错赔情,从此让第6师在11集团军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现在有人想打第6师的主意,哪有那么简单?

一阵谋划后,老槐让堂娃子留下,照看好家里,他穿戴整齐出了门,一声令下,第6师最敢玩命的老牌旅章国振旅紧随着老槐的步子就到了2号路口。这晚负责把守2号路的是新5师127团,一看老槐走在最前面,127团那帮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老槐把话撂得很清楚:“有种就冲我开枪,没种就退一边去。

谁敢拦老子,老子送他两颗蛋!”

蛋就是他枪里的子弹。

哪个敢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带人往里走。老槐也不乱来,快到梅园了,冲领头的那个团副讲:“进去通报一声,我老槐没带多的人,就一个旅,旅长叫章国振!”

老槐干吗要强调章国振,这里面有名堂呢。

章国振是老司令屠翥诚的亲儿子!一开始这事被屠翥诚压着,没人知道内情,后来屠翥诚不压了,开开心心跟别人讲:“我还以为这辈子断后了,老天爷要断我屠家的香火呢,哈哈,水香这母猪,行,就一回,还真给怀上了,还拉扯了这么大。

她是我屠家的大恩人啊,奶奶的,就是没福气,死了!”

水香是屠翥诚的相好,据老司令屠翥诚讲,他拉竿子起事那会,水香才13岁,在老家丘家镇财主丘大烟锅家当使唤丫头。

屠翥诚给丘大烟锅当过两年的跑腿,后来又当丘大烟锅的踩脚,就是丘大烟锅上马下马时,他必须趴在地上,让丘大烟锅踩着他的身子上下。

那时节屠翥诚还不知道水香喜欢他,倒是他心里常常扑儿扑儿的,放不下这丫头。后来他拉了竿子,在东龟山一带闹武装,慢慢就把水香给忘了。

三年后他带弟兄们下山,洗劫丘大烟锅的染房,事情得逞后快要离开时,忽见西边厢房帘子一动,响出一声:“是二豹子么?”

屠翥诚蓦然回首,二豹子是他的乳名,知道的人并不多,能叫出的,就更少。定睛一看,月色蒙蒙中,身着红袄头戴花巾期期艾艾望他的,竟是水香。

“小母猪,是你啊!”屠翥诚大喜,当即命弟兄们关好门把好院子给他放哨,他要跟绰号小母猪的水香叙一场旧。结果这一叙,屠翥诚才知道,水香早在一年前就被丘大烟锅收了房,丘大烟锅一共五个老婆,还有两个供他随时取乐的丫头。

但丘大烟锅没儿子,五个老婆加上两个丫头一个也没给他开怀,大烟锅这才猴急地把目光对准14岁的水香。当然,丘大烟锅看准水香,也是冲她母猪一般的奶子和肥大的屁股来的,14岁的水香奶子大得惊人,屁股肥得让人流口水,要不怎么能让人叫她小母猪呢。丘大烟锅心想,这种女人下起崽来,准是一下一大窝。

可是水香告诉屠翥诚,丘大烟锅的愿望落空了。

那晚,屠翥诚不明不白就跟小母猪水香睡在了一个被窝里,是他主动还是水香主动已记不清了,当时脑子太乱,再者,水香裹在红肚兜里的那一对突突乱跳的奶子也实在太诱人,可能是他先抱住水香的吧,反正没关系,不管谁抱住谁,最后两个人是滚到了炕上。

有了男女苟欢经验的水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丘大烟锅一说话便吓得浑身乱颤的小丫头,她真的变成了母猪,厉害得很,差点把屠翥诚给吸干!身强力壮的屠翥诚居然没斗过她,不过水香也很知足。完事后她学小花猫一般偎在屠翥诚怀里,哽咽着嗓子,把一张红透了的脸贴在屠翥诚胸膛上,抽抽搭搭说,老烟锅霸了她一年,得逞的次数其实不多。

“他那东西跟面条儿似的,老东西一急,就用嘴啃牙咬,有时还拿火棍。”

屠翥诚心猛地一痛,半个身子熄了火。

“老东西天天吃狗肾羊鞭,还逼我喝娘娘庙里求来的神汤,夜里还要把娘娘庙求来的泥娃娃塞我下面。”

屠翥诚心又是一痛,另半个身子也熄了火。

天快亮时,他跟水香告别,水香缠着不让他走,要走也行,带上她。屠翥诚说:“眼下我连自个藏身的地方都没,你去了,住哪?不行,你再咬牙等我一年,到时候我骑高头大马来娶你。”

谁知这一别,就是五年,五年后屠翥诚带着自己的豹子团回到丘家镇,丘大烟锅早已咽气,五个老婆两个死了,三个跟了下人。

水香竟然没了音信。后来再打听,才知道早在丘大烟锅咽气前,他就将水香卖到了窑子,就因为那晚丘大烟锅被屠翥诚他们捆住手脚丢到地窖时,水香跟屠翥诚睡了觉。幸好,卖进窑子不到一个月,水香又被好心的章皮匠赎了出来,给章皮匠的傻儿子章福当了老婆。

屠翥诚一直以为章国振是章福的儿子,直到水香30岁咽气时,他才清楚,国振这孽种是他的!

但是章国振就不认他这个爹,屠翥诚把他从乡下带到部队,教他带兵打仗,教他学武艺,他就是不承认屠翥诚是他爹。

把屠老司令气得,拿出水香留给他的信物,那件红肚兜儿,指天发誓说:“你要不是我的种,我屠翥诚明天就让炮弹炸死。

章国振还是不认,不但不认,也不容许屠翥诚把他的姓改过来。“我爹是章福。”打死骂死,章国振就这句话。

后来屠翥诚死心了,认不认没关系,只要是自己的种就行。

再后来,屠翥诚就公开说,他儿子姓章,早些年带兵打仗,没空拉儿子,把他过继给了章福。屠翥诚说这话时,那份兴奋劲儿,比他吃掉蒋委员长一个旅还开心。

有了这一层关系,11集团军谁个还敢拦章国振?

怕是连屠兰龙见了章国振,也要气短三分!

有人敢拦!

就在老槐他们跟新5师卫队剑拔弩张紧张对峙的危急时刻,黑夜里突然炸响一声:“老槐,你想造反啊,回去!”

骂老槐的不是别人,正是被阮小六他们反捆住的池少田。

这个时候的池少田已不再是第6师师长,屠兰龙一不做二不休,当场就革了他的职,同时任命黄少勇为第6师代师长。

黄少勇惊讶地大张着嘴,这个任命实在太突然,而且也不符合常规,黄少勇不能接受。屠兰龙黑下脸来,对这一任命他是早就想好了的,目的就是想把黄少勇跟11集团军牢牢拴一起,不能让他成为游离于事态之外的人。

说穿了,他还是对黄少勇不大信任。

“就这么定了,你那个军机处,难道比我的第6师还好?”

黄少勇苦笑着点了点头,被迫接受了这一任命。

池少田是反捆住了,可外面这场危机,屠兰龙却平息不了。

一听来的是章国振那个旅,屠兰龙头皮立刻就发了麻,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他转过身子,瞅了半天黄少勇,踢皮球似的将难题踢给了黄少勇:“来的是你的人,你自己去解决!”

还在惊愕中没回过神的黄少勇一听此话,就知道今晚这出戏,是有人合演给他跟池少田的。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客气了,几步走到池少田面前:“我一个人去还是跟你一同去?”

池少田呵呵一笑:“就凭你,嫩了点吧?”

“我是嫩了点,但你不想看到他们两个人头落地吧?”

“敢?!”

“池师长,不,你现在不是池师长了,我只能叫你老池。

我说老池,这黑灯瞎火的,你说啥叫个敢啥叫个不敢?”说完,黄少勇扔下一会议厅的人,朝外走了。

池少田揣摩了几分钟他的话,黑灯瞎火,这小子还真会讲话。

“等等!”他朝外喊了一声,也不让松绑,就那么大绑着追了出来。

老槐一看池少田的样,心里的火就到了脑门上。

“敢捆老子的大哥,狗日的欺人太甚,弟兄们,拼了!”

说着一甩盒子炮,就朝空中来了两下子。

霎时,梅园外火药味四溅,僵持着的双方全都拉起了枪栓,血拼一触即发。

“老槐,把枪放下,不要命了呀你!”池少田大扯着嗓子,他的声音听上去有股壮烈味儿。

“大哥,不跟这狗娘养的玩了,铲平了梅园,老子们打鬼子去!

“对,打鬼子去!”2号路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声音。

随后出来的阮小六和迟大年一看这阵势,吓得面如土色。

迟大年冲阮小六挤个眼神,阮小六惶惶地跑到池少田身边,想给他松绑。

“滚开!”池少田断喝一声,飞起一脚,踹在阮小六肚子上。

阮小六刚爬起,已经跃过来的章国振毫不客气就拿枪抵住了他的头。

“小子,是你搞的鬼是不?”章国振的声音听上去阴森森的,两道子目光更是阴森。

“不……不是我。”阮小六再也没了那股威风,浑身筛糠般乱颤。

“国振!”池少田冲章国振喝了一声。

章国振松开阮小六:“就你小子,还不配糟蹋我一颗子弹,滚!

章国振走过来给池少田解绳子,池少田恶声制止了他。

“国振,听大叔一句话,把弟兄们带回去,这血,流不得。”

“大叔……”

“快回去,难道你忘了,老司令跟你怎么说的,咱第6师,是给老司令看家的,就算要流血,也要流在战场上。

玩这个算鸟的本事,你大叔死不了,你把弟兄们带回去,让他们有气冲小鬼子撒!”

有气朝小鬼子撒。这句话,让黄少勇无地自容,他万没想到,一直不被自己看好的池少田,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黄少勇走过来,爱抚地拍了拍章国振的肩:“章兄,这事是误会,你先带弟兄们回去,这边的事,交给我。请章兄放心,如果池师长少掉一根头发,我黄少勇这条命,就赔给你。”

章国振眼里已浸了泪,往事一股风地涌出来,淹没了他。

他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因老司令的死引起的。

那个自己应该叫做爹的人,活着时风光无限,死了,却留下一大堆解不开的乱麻。他抬起头,冲梅园方向凝视了许久,说来令人难以置信,章国振到现在,都没走进梅园一步,仿佛梅园是他的一个噩梦。

屠兰龙!他在心里狠狠地吐了这几个字,猛地回首,什么也没说,丢下众人往前走了。

“还愣着做什么,都回去!”池少田终于松下一口气。好险啊,如果自己晚出来一步,怕是……

梅园外这一切,屠兰龙一幕不落地看在了眼里。遗憾的是,屠兰龙并没有反省自己,反而越发固执地认为,池少田和第6师,是个危险!

这颗钉子,迟早得拔掉!

这晚发生的一切,让另一个人寒了心。

这个人虽然没资格参加会,也不敢擅自走出梅园,来到2号路,但梅园和2号路的这一幕幕,还是进了她的眼帘。

她得感谢副官腾云飞,这段日子,如果不是腾云飞处处袒护她,宽慰她,怕是她在梅园的日子,比娘娘山好不到哪里。

赫英英好不失望,她甚至怀疑,自己对屠兰龙那份热烈的崇拜,是否是个错?自己心目中的屠英雄,不是这样的呀。

老家坝子营传说中的屠英雄,也跟这错得离谱。

是老家坝子营美化了他,还是父老乡亲兄弟姐妹错看了他?

赫英英伤心得要哭了,想想这一路,为了投奔屠英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这且罢了,是她心甘情愿。

问题是梅园的屠兰龙把她心目中的屠英雄给打碎了,她找不到自己崇拜的那个,看到的是一个天天让她生气让她窝火让她不得不骂两句的屠兰龙!

“胆小鬼,小心眼,窝里斗,缩头乌龟!”

赫英英把能骂的话都骂了出来,还是不解恨,老觉得没骂到点子上,骂什么才能把她心里的不满和怨恨全发泄出来呢?

赫英英想不到词。

赫英英想到另一个人,山上的陆一川。赫英英现在不得不承认,陆一川比她有眼界,看人看得准。

屠兰龙跟山上的沈猛子一比,果然就让人家比下去了。

沈猛子虽说是土匪出身,可人家敢打鬼子啊,前些天枪林弹雨,72团跟佐佐木的特遣队火并,赫英英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穿上军装,奔赴前线。她才不怕死呢,怕死就不会到米粮山来。但是屠兰龙下了一道死命令,梅园所有女人,不得擅自外出,更不得在划定的几个禁区内乱走动。

赫英英被这道命令弄得哭笑不得。梅园有几个女人啊,除了她和机要处那两个报务员,再就是几个老妈子。

她们出不出梅园,跟打日本鬼子有什么关系?

后来腾云飞偷偷告诉她,少司令害怕她们被前线的枪炮声惊着,想保护她们,赫英英差点没把胃里吃的那点东西全吐出来。

有这样保护她们的么?

赫英英终于后悔,她不该吵闹着下山,不该对她热忱有加的刘米儿施以伤害。要是在娘娘山,至少还可以跟红粉团的姐妹们一起,在红水沟跟井泽三日的联队干上一场。

干上一场!赫英英投身火线的欲望是那么强烈,折磨得她夜不能寐,可恨的屠兰龙,偏偏不成全她!

要是陆一川知道她现在的处境,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嘲笑她?一定会的!自己不是在娘娘山也嘲笑过他么,骂他抱头鼠窜,丢下她不管。骂他屁滚尿流,听到枪声只知道没命地逃跑,还男人呢,小女子都不如。还骂他心里根本没有她,早就想着把她扔开了!她把人家都骂哭了,涨红着脸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她还不饶,警告他再也不要来娘娘山,更不能对外人提及他们是一块来的,她嫌丢人!

干吗要勾心斗角啊,现在是啥时候,还有闲工夫自己人猜疑自己人,自己人瞎折腾自己人?

副官腾云飞说她不懂政治,更不懂军事。

政治就是相互间的遏制与平衡,军事就是先安内后攘外,甭到时候你在前面打,后面又有人冲你大本营放火。

赫英英不容腾云飞给她作过多的注解,嘴一撇道:“说来说去,你们就是不想打日本人,到时候米粮城都没了,你的大本营还在哪?”

腾云飞自知说不过她,不说了,跑去跟机要处那个脸上长几颗雀斑的报务员说悄悄话去了。

赫英英知道腾云飞心里有了那个雀斑姑娘,天天往那儿跑,跟她说话不过是掩人耳目,不想让人瞅出破绽。

雀斑姑娘好像对腾云飞也很钟情,看见腾云飞跟赫英英说话,她嘴角还要露出一丝醋意呢。

没劲,真没劲,赫英英要的不是这种生活,更不想成为男人们打发空虚排遣寂寞的工具,包括屠兰龙!

她现在一遇到屠兰龙那种眼神,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天呀,他不会是把她关在这里,给他做小吧,那样的话,她宁可一刀子把自个结果掉!

屠兰龙不顾日本侵略者大举进犯的事实,在如此危难关头,仍然坚持要先肃清内部,对池少田池师长采取极端措施,令赫英英无比愤慨。当时她藏在会议厅不远处的假山后面,那地方是腾云飞偷着告诉她的,不过腾云飞再三警告她,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可以出来,否则,她将有生命危险。

屠兰龙一声令下,阮小六几个对池少田残忍施暴的那一刻,赫英英真是藏不住了,一股血气令她把自己的安危抛到了脑后,她要挺身而出,为池少田说几句公道话,同时她也要警告屠兰龙,照此下去,不用日本人动手,11集团军自己就把自己搞垮了,日本人将会幸灾乐祸走进米粮城。

谁知她的身子刚从假山后面闪出来,一双有力的大手就从后面拽住了她,她欲叫唤,那人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不想要命了是不是,回你房间去!”

赫英英听出是腾云飞的声音,腾云飞这晚负责巡逻梅园,其实他的目光也一直盯着假山后面的赫英英。

“我就不要命了,放开我,他是暴君,是刽子手!”

“回去!”

腾云飞不容分说,一边捂着赫英英的嘴,一边强行将她往花园后边拖。赫英英奋力挣扎,用牙咬腾云飞的手,用脚踹腾云飞。不管她怎么闹,腾云飞就是不松手,结果,两人在花园里摔倒了,腾云飞重重压在了赫英英身上。

赫英英还在草地上喘气儿,一个声音从黑暗中响了过来。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一听是雀斑报务员的声音,赫英英立马从草地上弹了起来,刚才那股酥麻的感觉一扫而尽。还没等她回答,雀斑报务员已捂着鼻子跑开了,边跑边发出呜呜的哭声。

“倒霉!”赫英英败兴地踢了一脚地上的草坪,心想今晚这一跤,摔得真不是时候,还不知小心眼的报务员怎么想呢。

因为这一跤的缘故,也因为雀斑报务员自作多情的那呜呜声,赫英英的心又乱了,这次乱,是为了陆一川。

她好久没见到陆一川了,还不知道那傻小子最近过得怎样,会不会也惦着她?站在如水的月光下,闻着初春夜晚青草那湿扑扑的香气,赫英英生平第一次,心里涌上一些奇怪的想法。

这想法对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来说,其实正常不过,赫英英却觉得自己学坏了,怎么心里突然就想起男人来了?

后来她才明白,还是屠兰龙,如果屠兰龙不让她彻底失望,她是不会想到别的男人的!

这晚,等黄少勇他们处理完第6师跟新5师127团的冲突,屠兰龙又跟化天明交代了一些别的事,这才心情败坏地往自个寝室去,阮小六和迟大年各怀心机跟在他后面,突如其来的变故,已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危机,尽管屠兰龙没多问他们什么,两人心里还是扑扑的,安稳不下。经过假山时,赫英英突然跳出来。

“你站住!”赫英英说。

屠兰龙警惕地往后一缩,还以为有人要袭击他。

赫英英冷冷一笑:“你不用怕,梅园没人袭击你。”

看清是赫英英,屠兰龙收回已经摸在枪上的手:“深更半夜,你在这儿干什么?!”屠兰龙的声音里有一股恶意,其实他是对自己刚刚表现出的紧张感到羞惭,堂堂少司令,现在居然是草木皆兵。

“我有话对你说。”赫英英往前跨了一步,双目毫不畏惧地正视住屠兰龙。

“回去睡觉,我没工夫跟你瞎扯!”屠兰龙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女人。男人面前失去面子尚有可能挽回,女人面前如果失了面子,那是一辈子的事。

“我有工夫!”赫英英毫不示弱。

“你--”

“为什么对他那样,他哪儿对不起你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回去睡觉!”

“我不回,我就要问个清楚!”

“反了你了,回不回去?”屠兰龙想尽快摆脱开她,他想赫英英一定是看到了今晚的事,今晚这事,对他来说是个败笔。捆住池少田的那一刻,他已在后悔了,但他不能自己扇自己耳光。见赫英英固执地堵在他面前,屠兰龙朝后望了一眼,刚才还跟着他的阮小六和迟大年已不见影子,他们看清是赫英英,知趣地躲开了。

“说啊,他哪儿开罪你了,犯得着对他动粗?”

赫英英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好像不把屠兰龙脸上那层皮扒尽,她就不甘心。

“这是军务,你小丫头懂什么!”

“你心虚!”

“哟,你还长劲了是不是,深更半夜猫在这儿,我没问你的罪,你反倒审问起我来了。”

“有本事你把我也捆起来!”

赫英英一横,屠兰龙就没辙了,总不能连一个小丫头也捆吧。

他叹气道:“今天我累了,改天再跟你细说。”说着话,再次朝身后望一眼,好像看见有个黑影儿闪了闪,旋即又不见了。一定是阮小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再也没有改天了,明早我就离开梅园,怪我瞎了眼,也怪乡亲们有眼无珠,他们让一个伪君子迷惑。少司令,不,屠兰龙,我再也不拿你当英雄了,你是一个没有胆量的人。

不打日本鬼子,专门对付自家人,迟早你要后悔!”

赫英英一口气把心里的怨恨发泄了出来,说到后来,她的话分外过激,甚至说屠兰龙欺世盗名,蒙骗了她,跟沈猛子比起来,他是虫一个!

屠兰龙被小丫头的疯话气个半死,却又不能发作,无论怎么,他要在赫英英面前保持一种风度。记得林建英失踪后,赫英英也用过激的语言刺激过他,当时他还满脸微笑地向她保证,一定会把林建英找回来,在他的地盘上,不会有人平白无故地失踪。

但是此话说过也就说过了,他并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不是他不想兑现,真的是没有精力。

没有精力啊!

他苦笑着要跟赫英英解释,赫英英却撂下一句令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羞辱话,走了!

“天下有怕事的女人,但绝不会有怕事的男人,你连娘娘山的刘米儿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