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梅园惊变(一)

鬼子大举进犯的消息提前一步到了沈猛子耳朵里。

情报是12师师长谭威铭派人送来的,谭威铭在信中说,宫田不只是出动了在谷城的全部人马,还命令白水河一带休整的日军56师团分成两股,一股从白水河下游三家磨一带往北斜插,在离米粮城40公里处的夫子庙跟宫田亲自率领的25师团会合。

一股直接走红水沟,从鬼见愁摸上来,直捣沈猛子的华家岭。

谭威铭已连夜派出两个旅,抢先一步占领夫子庙,拦截56师团井泽三日,切断他跟宫田的连接线。

同时又派出一个旅,往东延伸30公里,对宫田及25师团进行狙击,迫使其放慢进入米粮山的速度。

谭威铭要求沈猛子的72团全部撤出乱石岗子,退回华家岭,在华家岭重新布防,乱石岗子和五峰岭,由他的两个团把守。

同时他跟沈猛子说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很关键,能否保住华家岭,就看沈猛子能不能抢在红水沟本茨大佐他们前面,炸断天险口子,让本茨大佐有来无回!

沈猛子没敢问情报从何而来,大战到现在,谭威铭总是能先他一步得到鬼子那边的准信儿,这次更是准确到了鬼子的行军路线还有各条线上的人马,包括鬼子发动进攻的时间和使用的武器装备。谭威铭说,鬼子这次不但出动了坦克,很可能还有飞机在空中掩护,要沈猛子一定做好对空反击的准备。

对空反击,天险口子,这两个词一跳出来,沈猛子就清楚,宫田再也不玩试探的游戏了,他张着血盆大口而来,野心十足地要把米粮城彻底吞下了。

来势汹汹啊!

打发走送信的,沈猛子立刻叫来老乱几个,将情况简单说了一遍。一听鬼子真找到了鬼见愁,老乱跳起来就骂:“我就知道是仓野那小杂种,还有孟家那小妖精,奶奶的,亏老白还对她一片痴心。”

“老乱!”沈猛子呵斥一声。

老乱到现在也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狗屁范麻子,认为是小鬼子在玩诈术。

老乱不服气,嚷道:“不是她还能有谁,我就不明白,你们凭啥都要护着她,不就一个烧火做饭的么?”

“老乱你有完没完?!”沈猛子黑了脸,老乱总是不分场合,现在是啥时候,还能嚷嚷这些?

六营长兰校石捣捣老乱,其他人也都拿眼瞪他,老乱这才安静下来。

“大家不要嚷,听团长把话说完。”毕传云紧绷着脸,刚才沈猛子那番话,在他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没时间多议了,小鬼子已经全面撒网,决战的时刻就要到来,弟兄们,这次可是一场生死之战啊……”

沈猛子的声音突然哑下去,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兴许,他已提前看到了败局,不,比败局更惨。他没想到,宫田真会把三个师团全部兵力压上来,三个师团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打起精神说,“现在没有别的路,只有死拼。小鬼子是铁下心要吃掉我们了,老乱,毕政委,你们跟着我这么些年,这一次,怕是对不住弟兄们了。”

沈猛子眼里浸了泪,嗓子也接近呜咽。

山洞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悲壮,每个人的脸,都染了一层悲色。

老乱甩甩头:“大当家的,别把事儿说那么邪乎,咱72团,死过不止一回了。能活着走出米粮山,是福,死了,咱也他娘的知足,总比死在自家人手里强吧。弟兄们,把头抬起来,听大当家的,从今儿起,我老乱要是再冒一泡粪,就不是男人。小鬼子他敢来,咱就有种顶上去,弟兄们说是不是啊?”

“大当家的,说吧,弟兄们不怕死,你说咋打就咋打!”

“对,咱72团啥时怕过死,狗日的小鬼子,叫他有来无回!”

老乱一鼓动,气氛立马又活跃起来,弟兄们全都望住沈猛子,就等他发话。

沈猛子终于从黑沉沉的重压下透过气来,挺直腰杆,声音洪亮地命令道:“老乱,你带两个营,连夜赶往天险口子,多带点炸药,给我把天险口子炸平了,让狗日的井泽找不到见他爹娘的路。”

“是!”老乱收起懒散的身子,冲沈猛子敬了一个礼,声音洪亮地回答。

“还有,炸完天险口子,就地布防,沿着山头散开了打,我就不信,鬼子的飞机能把天险岭炸平了。”

跟老**代完,沈猛子转向毕传云:“政委指挥三营五营,从乱石岗子撤出来,在五峰岭咱的老阵地上布防,一定要隐蔽。其他几个营今夜抢修工事,多挖几道战壕,不要让鬼子的坦克畅通无阻。”

说到这儿,沈猛子叹了一声,又道:“谭师长够意思啊,不光给咱带信儿,还替咱实打实地想。可咱也不能太不够意思,把五峰岭留给老谭,咱这心里,过意不去。”

大伙点头称是,这时候,他们已跟山下的12师成一条心了。

一切安当完毕,老乱和毕传云带着人分头走了,沈猛子又叫来侦察兵陆一川,要他连夜过红水沟,去一趟娘娘山。

沈猛子把谭威铭那封信交给陆一川:“上次没带你去,是看你小子老走神,魂丢了似的,这一次,你要是敢出差错,就别回来了,知道不?”

“知道!”

“知道就好,马上出发!”

“是!”

相比山上的情况,山下的米粮城,却是另一番景致。

屠兰龙陷入了危机,这危机他自己也始料不及。

12师跟日军激烈交锋的那些日子,屠兰龙拒不开火,给他惹来了一大堆麻烦。

屠兰龙似乎忘了一个事实,刘集跟米粮城虽然一河之隔,但二者绝对是一家。或者说,刘集就是米粮城身上一块肉,一条胳膊或一条腿,自古以来,就没分过你我。

屠兰龙想用一座石桥将它们人为地分隔,这样的做法实在荒唐。

屠兰龙真的忘了么?没有人回答。

不管他忘不忘,也不管他到底怎么想,城内的百姓不答应了,他们可不愿意看到谭威铭的12师陷入孤军作战的被动局面。

率先跳出来的,是曾夫子!

其貌不扬的曾夫子连着等了几天,不见梅园的少司令派兵支援刘集的谭威铭,任听马鞍坡和太平湖的枪炮声炸得一城的百姓心里轰轰响,忽然就怒了。

“缩头乌龟,狗屁司令!”他在课堂上大骂屠兰龙,骂完还不过瘾,再次跟弟子们大讲一通天下兴亡、

匹夫有责的道理,然后手一挥,“不怕死的跟我来,找这个乌龟司令论理去!”

几乎同时,那个名叫林建英的女学生,也挥舞着胳膊,带领三十几位女生,要往校门外冲。

曾夫子被女弟子的壮举感动,感慨万千地说了句:“自古兵匪不可信,要救我中华,还得靠我等有志之士!”说完,不顾汪校长的阻拦和反对,很果决地将两支队伍汇合在一起,浩浩****上了街。

曾夫子原想是给梅园的屠兰龙施加压力,其实这个时候,他对屠兰龙还是抱有尊敬的,人家堂堂一个司令,不尊敬不行。曾夫子就是感到别扭,他期望的,是刘集那边一交火,布防在城内的11集团军立马杀出去,打小鬼子一个遍地开火,让鬼子连叫爹喊娘的工夫都没。可刘集的仗这都打了几天,眼看鬼子把马鞍坡炸平了,屠兰龙居然还四平八稳坐在梅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也太离谱了吧?不行,得跟他理论理论,至少让他懂得,12师是咱亲兄弟,是一条藤上的瓜,就算你跟谭威铭师长有过节,也不能拿兄弟们的生命开玩笑。当然,曾夫子也不是只替12师担心,他放不下心的,还有山上的72团。沈猛子那可是个英雄啊,虽说现在跟了共产党,但共产党也是咱中国人啊,不能因为他打了你,你就不帮他?

俗话说,肉臭了是一个味道,再怎么说,咱也是中国人,中国人不帮中国人,还能叫中国人?那不成汉奸走狗王八蛋了!

一提汉奸,曾夫子心里气更大了。这些日子他对战事格外关注,看了不少报纸,看报纸曾夫子有便利,学校有报,他也可以到孟兵粮和商会那儿拿报。看来看去,最恼火的,就是四处吃败仗。曾夫子总结了一下,国军吃败仗,不是败给了日本人,是败给了自家人。那些伪军还有汉奸,真是狼心狗肺。这片土地把他们养大,他们不但不保卫自己的家园,竟然掉转枪口,帮豺狼和强盗掠夺和强占自己的家园。可耻,可恨。

曾夫子大叹人心不古,他连夜疾书岳飞的《满江红》,第二天又让自己的弟子抄了五十多份,张贴在各戏园子。

西坝子是他亲自贴的,贴的时候,他还高呼口号:“卫家保国,驱逐日寇,还我山河!”可惜当时戏园子人不多,除了马班主跟着响应了几声外,别人都无动于衷,特别是那两个新来的角,居然就站在台子上,怪怪地拿眼望他,好像他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曾夫子越想越气,越气越觉得自己责任重大。曾夫子想,自己贵为米粮师范的国学教师,就是全米粮城的国学教师,不,是全米粮山区的国学教师。国学教师的责任是什么,不只是教学生们仁义礼智信,也不是教弟子们唱《诗经》,读《离骚》。更重要的,他要让米粮人民懂贞节,贞节是什么,不是女人的三从四德,也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而是中华民族的气节。

对,气节,气节就是贞节,贞节也可以理解为气节。这么想着,他诗兴大发,当即赋词一首,后来又觉太文雅了,大半的老百姓读不懂。必须让每一个米粮人都读懂,不但读懂,还要会唱,会吼,一定要吼!

曾夫子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首既流畅又通俗易懂的诗来:

醒来,米粮城的兄弟姐妹我们不再昏睡豺狼张着血盆大口在向我们逼近倭寇驾着飞机大炮摧残着同胞的生命醒来我们绝不昏睡我们要用拳头和铁棍赶走这些畜生驱逐敌寇讨还血债

让米粮城重归太平

曾夫子激动得一夜未眠,反复吟唱,反复修改,第二天一大早,又叫来他最最欣赏的林建英,放开嗓子,高声朗诵给她听。

林建英好不激动,眼泪当时就下来了,若不是师生之间有诸多忌讳,林建英说不定真要抱住他痛快淋漓地长哭一场。听完老师的词,林建英也是诗兴大发,从老师桌子上拿起笔,当场做诗一首:

我们不做奴隶我们不做汉奸以我血肉之躯共铸钢铁长城“好!”一看钢铁长城四个字,曾夫子越发激动,“米粮城百万民众,只要合起心,拉起手,就是一道不可摧毁的钢铁长城!”

师徒二人当即将各自的诗抄写出来,贴在了学校最显眼处。

一天工夫,两首诗便传遍米粮城,效果出奇地好。到现在,米粮城内已是妇孺皆知,曾夫子的大名,差不多跟少司令屠兰龙一样响亮了。

那一天,曾夫子怀里揣着这两首诗,他要在屠兰龙的梅园高声朗诵,要让屠兰龙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样怕死,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样,置自家兄弟死活于不顾。他要让屠兰龙警醒,要让屠兰龙羞愧,他要用这种方式逼屠兰龙宣战!

可惜,曾夫子的愿望没能成真,游行的队伍还没踩上2号路,荷枪实弹的卫兵便把他们冲散了。

手枪队长吴奇还有屠兰龙的司机阮小六都在里面,他们以斩钉截铁的态度,毫不留情地将曾夫子和林建英煽起来的这股爱国热情熄灭。

手枪队长吴奇还警告曾夫子,胆敢再聚众闹事,小心关他的禁闭!

曾夫子先是跟吴奇理论,强烈要求面见屠兰龙,向屠兰龙面呈请愿书。吴奇笑了笑,带着嘲弄的口吻道:“我说夫子,你是书念糊涂了吧,回去拿凉水,好好洗洗你的脑瓜子。”

“你--”曾夫子气得说不出话。

高个子女生林建英那一天表现得非常顽强,拒不听吴奇阮小六他们的劝告,后来甚至拒绝跟阮小六等人对话,扬言如果屠兰龙不给城内百姓一个说法,她就在梅园静坐到底,她要以这种方式唤醒屠兰龙,唤醒沉睡着的民众。没办法,等游行队伍散开后,阮小六安排两个卫兵,将林建英带进了梅园。

看见林建英的一瞬,屠兰龙有种恍然隔世的幻觉,这些日子他常有这种幻觉。

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还有情报以及长官部每隔三小时就要发来的那些电文,严重扰乱了他的思维。有那么一两天,他都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判断力,也不具备辨别力。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说不清,也无力考证。

他觉得这个世界一夜间变得复杂,让日本人给搞乱了。

长官部乱了,军机处乱了,委员长那儿也乱了。

前一封电文跟后一封电文内容完全两样,命令背道而驰。

忽而说要打,忽而又说按兵不动,更可怕的,是来自他的好友赵世明的消息。

赵世明先是说,妻子祖茑茑跟女儿真真的消息打听到了,她们在太原沦陷区,他正设法跟朱宏达联系,不日,屠兰龙便可见到娇妻和爱女。屠兰龙高兴了没三天,赵世明发来一封密电,说朱宏达失踪了,死活联系不上。

接着又是一封密电,说原来打听到的那个地方有假,他派去营救茑茑母女的人中了圈套,全都牺牲了!

接着,屠兰龙就没了赵世明的消息,通过各种方式都联系不上,迫不得已,他只好向傅将军求援,企图借傅将军的力量,将妻子茑茑和女儿真真营救出来。

哪知傅将军那边正跟小日本打得难解难分,五原很可能守不住,傅将军将面临他人生的又一次失败。

屠兰龙沮丧、绝望,不,他要疯了。

没有人能理解他心里那份苦,阎长官把他派到米粮城,明着是接管11集团军,暗地里却是想借他的手,将义父一生经营的这块地盘还有这股庞大的势力轻而易举地囊于自己手中,这可是阎长官做了十几年的梦啊。

屠兰龙现在才彻底相信,这是个阴谋。怪只怪自己,听到义父遇难的消息,他在大同一刻也坐不住,恨不得一步跨进米粮城,救义父于最后一刻。

阎长官抓住他的心理,还未等委员长那边反应过来,就火速将他派进了米粮城。当时他心里只有义父,对茑茑母女考虑不周,阎长官信誓旦旦说:“放心吧,她们母女,有我照顾,等你那边安定了,我再把她们送过去。”

事实却是,阎长官拿她们做了人质!

这且罢了,只要他不过分违背阎长官旨意,暗中再做点周旋,茑茑母女还是有希望回到他身边,阎长官也不可能把事情做到绝处,毕竟,他现在手中握有十万大军。但他没想到,他到米粮城,接管11集团军,惹恼了委员长。他也是这两天才知道,委员长早就内定了11集团军的人选,一旦义父屠翥诚出事,11集团军就会立刻变成委员长的嫡系。他的出现,等于是坏了委员长的好事、大事。

更为荒唐的,这个人选不是别人,恰恰是12师师长谭威铭!

谭威铭!屠兰龙又在嘴里恨恨地嚼了一遍这个名字!

屠兰龙定定望住高个子女生林建英,望了足足五分钟,望得林建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双腿止不住地就抖起来。

其实屠兰龙没有恶意,有那么一瞬,他恍惚就觉得,是茑茑到了他面前,还差点奔过去,一把搂住她。真是奇怪,这些天,只要是女的,猛然被他看见,都像茑茑。

前晚他在作战室,就误将报务员当成了茑茑,后来是阮小六提醒了他。昨儿晚,他独自在梅园散步,正好碰上赫英英。赫英英当时在树下,一副惆怅百结的样,伤心得像是不活了。屠兰龙被她忧伤的背影迷惑,走过去,不容分说就抱住了她。惊得赫英英连着高叫几声,叫声惊动了吴奇跟阮小六,两人从假山背后奔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将赫英英双手拧住,若不是屠兰龙从怔然中醒得快,昨晚赫英英两条胳膊,怕是要断。

我这是怎么了?屠兰龙狠狠摇摇头,想把自己从魔怔中摇醒。

类似的问题,这两天他已问了阮小六和吴奇多次,他们两个也很替他担忧。昨儿晚,安抚好赫英英后,阮小六还特意到他屋里,跟他谈了很久。阮小六认为,他是想茑茑母女想疯了。

“少司令,既然已是这样,还是想开点吧,再说了,传言终归是传言,不必全信。”

“你难道就不想?”屠兰龙反问阮小六。

阮小六点点头:“想,想得我心都要烂了,可想了又能咋,谁让咱是军人。”

一句话,似乎让屠兰龙好受了些。是啊,谁让咱是军人?!

可今天,他的心情再次坠入低谷,上午得到确切情报,派去寻找茑茑母女的朱宏达被人暗杀,尸体在铁路桥头找到,他死得很惨,两只眼睛被人挖了,手和脚都被砍断后扔在桥边臭水沟里,胸膛被刺刀穿破,肠子全露在外面。提供情报的人说,从现场看,朱宏达是被日本人暗害的,日本人用同样的方式,杀了潜入沦陷区的五位国军将士。

种种迹象表明,茑茑母女已落入日本人手中,成了日本人跟他讨价还价的重要砝码。怪不得宫田如此猖獗,三路人马敢齐齐地压向米粮城!

“少司令,等你训话呢。”见他久不开口,阮小六凑近他,悄声提醒。

屠兰龙哦了一声,将目光从林建英身上挪开。

“你们想做什么?”他问。

“我们就想抗日!”林建英甩了下头道。

“抗日好啊,小鬼子就在前面,去打啊。”

屠兰龙已从虚幻中走出来,开始认真对待眼前这件事。

“你以为我们不敢?”林建英一听屠兰龙话里有话,也较上劲了。

“敢,你们啥都敢,现在就去打,要枪我给枪,要炮我给炮,怎么样,这条件够宽松的了吧?”

“你--”林建英没想到屠兰龙会这么答复她,气得脸都紫了,想半天,也没想出更好的词,一急之下,脱口就道,“你赖皮!

屠兰龙扑哧就笑了,这是他多少天里难得笑出的一声,他是被林建英的样子逗笑的,天下所有的女子,斗起气来居然都一个样儿。笑完,他猛地黑下脸:“林同学,打日本鬼子,你还不够格,回去好好念你的书!”

说完,掉头就往作战室去。阮小六撵上来问:“少司令,那个曾夫子,怎么处置?”

“把他交给孟兵粮!”

这是那天在云水间就分了的工,孟兵粮和他的自卫团负责城内的安全及公众秩序,但凡老百姓惹的事,军界不得插手,由孟兵粮负责处理。

孟兵粮现在还兼着自卫团团长,没办法,挑来挑去,挑不上一个中意的,索性自己兼了。

这一场风波就这么不了了之,说是交给孟兵粮,真到了孟兵粮手里,又能把曾夫子咋样?屠兰龙怕是没想到,他的做法也引起了孟兵粮的不满,孟兵粮对他是很尊重的,这一点不容怀疑,但现在这份尊重变了,孟兵粮对屠兰龙有想法,县长孟兵粮甚至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敢公开说出来。曾夫子这么一闹,孟兵粮心里痛快,曾夫子等于是在替他说话啊。

孟兵粮巴不得全城百姓行动起来,拿起刀枪和棍棒,跟鬼子痛痛快快干上一场!

话还得说,毕竟他现在是县长,还兼着自卫团团长。

兼职也是迫不得已,孟兵粮原想是要挑一个能征善战还要有头脑的人来当这个团长,把自卫团这份差事干好,但挑来挑去,都不中意。

这事又不能凑合,更不能应付差事,无奈之下,就自己兼了。

好在,自卫团现在运行得不错,比最初预想要好,孟兵粮也能聊以**。

孟兵粮不痛不痒说了几句曾夫子后,热情地邀他喝酒,酒能提兴,也能提神,更能让人把一些不愉快的想法暂时抛开。可曾夫子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孟兵粮只能遗憾地将他送回学校,分手时,他再三叮嘱曾夫子,以后多长个心眼,别动不动就聚众上街。

“游行不顶用啊,枪把子在人家手里,打不打,人家说了算。”

孟兵粮说这话的时候,心是悲壮的,他忽然就想起已故的屠老司令来,如果屠老司令在,小日本敢这么猖狂?

小鬼子突然停火后,米粮城的骚乱也跟着平静下来。

这还得归功于孟兵粮,不管咋说,米粮城不能乱,得保持高度一致。孟兵粮分头做了些工作,还语重心长地跟那个叫林建英的女学生谈了一次,希望她能从大局出发,真真切切为城内的安定与团结做些工作,别一味跟着曾夫子起哄,起哄是不顶用的。

“我们不是起哄,我们是真心实意抗日。”林建英说。

“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啊。”孟兵粮声音悲怆地说。

“县长,他真的不打吗?”林建英忧心忡忡问。

“打,他一定会打,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孟兵粮半是搪塞半是安慰地说,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屠兰龙到底打不打,啥时打?他跟林建英一样,也被屠兰龙的按兵不动闹得心急。

曾夫子倒是高兴得很。

曾夫子以为,小鬼子退兵跟他有关,是自己的壮举让小鬼子害怕了。不怕才怪,我米粮城人,个个是英雄,想打米粮城的主意,没那么容易!

曾夫子又在飘飘然了。

安静了没几天,米粮城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之前没一点迹象,人们把注意力全集中到屠兰龙屠司令身上了,都在盼着他打。

聚丰粮店的瞿掌柜甚至暗暗联合了裁缝铺刘裁缝几个,想以商会的名义给屠兰龙进言,让他务必从大局考虑,切不可因个人恩怨影响了战事。

谁也没想到小鬼子会在这个时候钻空子,等第二天五个姑娘左找右找不见时,人们才顿然明白,小鬼子打米粮城的主意已不是一天两天。

米粮城一夜间丢了五位姑娘,都是如花似玉的年龄,而且身份都不简单。汪校长的长孙女,瞿掌柜家老三,刚刚被孟兵粮提拔为自卫队副队长何飞刀的小闺女,给梅园负责供菜的菜贩子五魁的独生女。最最让人想不到的,曾夫子的得意弟子师范学校高材生林建英也一同失了踪!

消息令人震惊!

米粮城一时陷入大乱,不只是这五家炸开了锅,但凡养女子的人家,都患了恐慌症。第二天下午五点,瞿掌柜他们才得到另一条消息,在刘集24师侯四团长那儿做饭的四姑娘小蛾也不见了!

她可是孟大关子的后人啊。

这一次,曾夫子再也不能沉默了,迅速带人来到了2号路。

曾夫子的理由很简单,屠老司令坐镇米粮的时候,米粮城从未发生过这样骇人听闻的事,那时丢一只鸡,都要当作大事报到老司令那儿去,老司令自会派人明察暗访,直到将偷鸡贼捉住并游街示众。现在丢了五个黄花闺女,难道少司令屠兰龙不该站出来跟百姓说上几句吗?

屠兰龙偏偏没站出来,不过这一次,屠兰龙也变得小心翼翼,没敢让阮小六他们去阻止,而是静静地坐在梅园,等待风暴的降临。这个时候他脑子里浮出许多事,有些事很快打动了他。他想到了林建英,想到了赫英英,他突然觉得,自己跟这两个女人,距离很远了。

是他用行动推开了她们!

他很痛心,悲凉之意填满他的心头。

坐在梅园那棵老柿子树下,屠兰龙忽然伤感得想哭,后来,后来他真的流下了泪。

我屠兰龙对不住她们!

县长孟兵粮果断控制住了这起事态,他在第一时间赶到2号路,面对情绪失控的曾夫子,县长孟兵粮发了火:“

你想帮日本人趁火打劫是不?出了这样的事,难道少司令心里不难过?你个臭夫子,除了嘴上功夫,还有什么能耐?回去,都给我回去!”

曾夫子愣是不走,他的心让五位姑娘塞得满满的,特别是林建英。

“你让我怎么回,她要是落到日本人手里,将来还怎么活人?”

曾夫子想得比别人更远。

孟兵粮被他的神情感染,叹息道:“我说夫子呀,你咋一次比一次糊涂,现在不是冲少司令要人,是跟小鬼子要。”说完,他跳上值勤车,高声冲示威的群众喊,“我孟兵粮当县长后,从没向大伙夸过海口,今儿个,我夸一次,不把五位姑娘找回来,这个县长,我辞!”

县长孟兵粮有史以来说了第一次大话,事态虽是被他平息,能不能真的找到五位姑娘,他心里一点没底。

这是发生在这段时间的事。

12师师长谭威铭派人给山上沈猛子他们送信的这个晚上,同样的情报也在第一时间传到了屠兰龙手中。

送来情报的,不是侦察兵,也不是报务员,是谁也想不到的老唐。

看完情报,屠兰龙疑惑地盯住老唐:“哪儿来的?”

老唐诡秘地一笑:“这个少司令就不用操心了,反正情况错不了。”

“我知道错不了,我就想知道,给你送情报的是谁?!”

“这个……这个……”老唐支吾着,不肯说。

屠兰龙恨恨地将情报扔在桌上:“老唐,我劝你还是本分点,这种事,不是你玩的,玩出是非来,我屠兰龙救不了你。”

“老唐知错,少司令,老唐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你马上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搬到梅园来。”

“这……”

“怎么,你老唐也要倒戈?”

正说着话,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进来了,手里拿一份电文,老唐趁机先退了出来。

“少司令,长官部又来急电。”

“念!”

“兰龙并11集团军:日军第56师团、

第25师团日前已在冰沟河于我主力116师接火,我116师奋起抗击,但冰沟河防线过长,为确保冰沟河及相邻的铜城、九阳两道防线不被敌击破,长官部命令你部除24师继续留守刘集,另留池少田第6师驻守米粮,其余各部务于今晚十时从米粮出发,兰龙携新5师等开赴冰沟河,于116师汇合,围歼敌56师团。

米粮以外王国团26师、孙子岳28师由黄少勇带领,务于明日上午十时二十分前赶往铜城,阻击进犯之敌。另,新组建的炮兵旅由黄少勇指挥,不得有变。”

黄少勇还没读完,屠兰龙的头上已起了汗。

不是说宫田携所有力量冲米粮山来了么,怎么56师团、25师团又跟冰沟河的116师交了火?冰沟河是白水河的分支,河不算有名,但冰沟河有金矿!

金矿便是阎长官的**!

莫非小鬼子在玩声东击西的游戏,打着攻占米粮城的幌子,心里想的却是冰沟河的金子和铜城的铜矿?

不对,就算宫田玩这种心计,布防在冰沟河的116师和铜城的两个师也完全可以跟日军两个师团周旋,输赢虽不能定,但也不至于一交手就垮掉。

长官部突然调动11集团军,真实用意到底何在?

还有,为什么单单要把池少田的第6师留下?

一大串问题跳出来,屠兰龙心里不只是迷惑了。

“你怎么想?”半天,他问黄少勇。

黄少勇也是一头雾水,这份急电太出人意料,之前黄少勇曾收到一份密电,是军机处直接发给他的,意思是让他随时做好准备,必要时候可以直接接管洪水的26师。至于王国团怎么办,电文没明说。黄少勇付之一笑,将电文纸烧了,也没跟屠兰龙提这件事。这才两个多小时,长官部又发来这么一封莫名其妙的电令,又让他连夜开赴铜城。

“还能怎么想,意思很明确,让我们弃城呗。”

黄少勇大着胆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屠兰龙愣怔了一会,突然放声大笑:“说得好,少勇,长官部憋不住了,出了这么一损招,逼你我弃城。”

他的笑让黄少勇毛骨悚然。黄少勇听得出,那笑里有太多无奈,还有苍凉。

黄少勇刚想安慰几句什么,门外又响起报务员清脆的声音。

“进来!”屠兰龙恨恨说了一声。

报务员手拿着两封急电进来了,黄少勇接过一看,一封是阎长官亲自发来的,一封是军机处处长发给他的。

两封电文内容跟刚才他读的差不多一样,只是催促的口气更猛。

黄少勇摆摆手,报务员出去了。不大工夫,阮小六跟新5师师长化天明走了进来,阮小六神色慌张地说:“少司令,第6师池少田那边,动作很猛。”

“什么动作?”屠兰龙紧盯住阮小六。

“我派去的人刚刚回来说,池师长已经在安排新的防务了,他还说……”

“还说什么?”黄少勇按捺不住,插话问。

“我听手下说,池师长打算把师部挪到梅园。”

只听得屋子里“叭”一声,几个人循声一望,原来是屠兰龙手里握的那支笔断了,屠兰龙狠狠地将拳头砸在桌子上:“好啊,合起来算计我屠某。

“少司令……”化天明往前走了一步,满脸不安地望住屠兰龙。

空气似乎僵住,谁的心都紧张得要跳出来。尤其黄少勇。

这些天黄少勇没少跟屠兰龙吵,他跟孟兵粮不一样,孟兵粮心里有想法嘴上不说出来,他不,他装不住。话一多,屠兰龙就不高兴,那天为五个姑娘失踪的事,他抱怨屠兰龙,说日本人都公然进城抓人了,梅园怎么能熟视无睹?

屠兰龙突然咆哮道:“你怎么能断定是日本人干的?!”

“不是日本人难道是军统?”黄少勇反击道。

“你们都想打是不是,开火容易,战火点燃以后呢,全城百姓怎么办?”

“百姓不怕死。”黄少勇认为屠兰龙是拿百姓的安全做掩饰,再者,就算鬼子动用飞机狂轰滥炸,也不见得就没有办法,屠老司令不是研制了那么多炮么,11集团军对空攻击力不比正规军弱。

“我屠兰龙怕死,我是孬种!”

屠兰龙猛地打翻桌子上的茶具还有笔筒等,歇斯底里叫了一声。

后来若不是阮小六跑进来劝阻,两人那天怕是要吵破天,临了,屠兰龙还威胁他,如果再敢跟别人一个鼻孔里出气,要他立刻离开米粮城,回他的军机处去。

黄少勇现在是怕,屠兰龙是一个疑心特别重的人,某种程度上,屠兰龙现在的困境是由他的敏感和多疑造成的,当然,黄少勇也理解屠兰龙的难。

有件事黄少勇一直瞒着没敢跟屠兰龙讲真话,讲不得。

早在他来米粮之前,屠兰龙的妻子和女儿已到了阎长官手中,关在大闸北一所别墅里。那所别墅里同时关进的,还有十一名国军将领或参谋的家眷,其中就有阮小六的妻子袁洁同和池少田的妹妹、

一位漂亮的战地女记者,这些人都是军机处四处打听到后以非常手段“请”到那儿的,那幢别墅,由军机处直接控制。这是军机处的高级机密,黄少勇不能说。

屠兰龙怀疑得没错,阎长官就是想利用茑茑母女来控制他。

屠兰龙天真地以为,派去一个朱宏达就能把茑茑母女带出来,他哪里知道,朱宏达刚上路,军机处便知道了,当然不是他告诉的,在11集团军的内部,长官部和军机处早就安插了不少眼线,有些他都不知道。

屠兰龙的一举一动,长官部和军机处一清二楚。

至于朱宏达为何会死在铁路桥头,黄少勇还没得到确切的情报,不过他判断,朱宏达不是被军机处所害,军机处杀人向来不留尸首,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朱宏达很可能是被日本人盯上了,太原沦陷后,日军的情报部门更为猖獗,魔爪伸得四处都是,有时候军机处的行动,日军情报部门都能刺探到,黄少勇有一次就差点栽到他们手里。

池少田会不会也是被长官部所迫?此人尽管有诸多恶迹,但打仗还是一把好手,长官部特别器重他。再者,池少田跟他妹妹,感情深得不是一般,他这个妹妹,是他一手带大的。据黄少勇所知,池母生下这个妹妹后就死了,一年后池少田的父亲也故去,他们兄妹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父女。军机处最初也以为那个记者是池少田的女儿,抓去后才知道,是他妹妹。

阮小六很响亮地应了一声,跟化天明出去了。

黄少勇脑子里嗡一声,池少田啊池少田,我提醒过你,你就是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