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1:谁都不说话

Chapter21:谁都不说话

我们在房间里默默干着各自的事情。

她坐在沙发上翻杂志,

我去厨房煮面。房间里出奇的静谧。

其实事后去想,

那时她和我一样恐惧,

我们都太害怕了,太怕失去,

太怕面对即将到来的事情,

正因如此,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试图用熟悉的日常生活

把一切牢牢按在轨道上。

第二天仍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悦然和导师打电话约好见面时间,洗漱完毕后换上一件鹅黄色毛衣,一条灰色百褶裙,早早出了门。她先去学校小西门的张记要了一根油条、一碗豆腐脑,这一家的早点她可是惦念很久了。大学附近也是美食云集的地方,不起眼的小店甚至流动的摊位上常常会有惊喜。悦然吃得心满意足,踏过一路阳光走进导师办公室。

“悦然来啦,你参与拍摄的宣传片我看了,很不错,我尤其喜欢密云水库那一段。画面、解说词和音乐配合得非常默契。假以时日,是块做新闻的材料。你的论文题目方向定了吗?”

“嗯,我想既然有纪录片的拍摄经历,我也对这个课题很感兴趣,不如就定这个方向的。暂定的题目是《纪录片的叙事手法》。”

“纪录片这个方向是可以的,但是叙事手法这个角度有些空泛。你可以尝试从更具体的角度切入,比如叙事结构、叙事节奏。你回去考虑一下,然后结合经典的纪录片案例,列一个五百字的大纲,我们再来讨论。”

悦然点点头:“谢谢白老师。”

走出办公室,悦然往宿舍区走去,她想去看看小鱼和童彤她们。路过“凯旋门”的时候,只见喷泉前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迎着明晃晃的太阳有些模糊不清。悦然停住脚步,眯起眼睛仔细一看。竟然……是幼琪。虽然她背对着悦然,虽然她瘦了一大圈,虽然她剪短了头发,可是悦然绝不会认错。悦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努力控制着情绪,她慢慢走过去,轻轻叫了声:“幼琪。”待幼琪转过身来,悦然紧紧抱住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幼琪笑:“悦然,好想你。我刚回来,想安顿好后再给你打电话的。”

“跟我还这么见外,不过回来就好。”悦然拎起幼琪的箱子,“走,先住我那儿吧。”

陆洋得知消息,当晚在“玉玲珑”定了个包间要为幼琪接风洗尘。幼琪一进门,陆洋看到她消瘦的身形愣了愣,随即热情地打招呼:“幼琪你可回来了,想死我了。”幼琪笑着走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我也很想你们啊,不过……”她看看站在一边的甜甜,“我不在你也过得蛮滋润呢。”甜甜很懂事地一笑:“幼琪姐好。”

悦然见陆洋带着甜甜同来有些不悦,对他们这个亲密的小团体来说甜甜无疑是个外人,她还没有做好接受她的准备。幼琪倒不介意,忙着给大家夹菜,递纸巾,一如既往地照顾着身边的人。她对陆洋说:“你不打算介绍一下甜甜吗?我现在除了名字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陆洋见有机会澄清甜甜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女子,顺便纠正之前造成的不良印象,忙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擦嘴一本正经地说:“甜甜是旅游管理学院的学生,比我们小两届,今年大二。”

悦然不怀好意地问:“那你们俩不同届不同学院不同班,怎么就迅猛认识了呢?”

这时甜甜柔柔地开口了:“说来真的特别巧,那天我和师哥在同一个教室上自习。当时我正为英语成绩苦恼,面前的阅读理解怎么也看不下去。这时我无意看到师哥正在看托福的书,心想他的英语一定很厉害,于是就过去向他请教。后来我们就约好常常给我补习英语。”甜甜气若游丝地说着,声音缥缥缈缈,仿佛随时都可能喘不过气,悦然很有冲动过去晃晃她的脖子帮她顺利吐出剩下的音节。

甜甜说完,悦然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其实我也在为很多问题苦恼,师哥你也给我补补呗。”看到陆洋求饶的眼神,悦然这才罢休。幼琪在一边咯咯笑个不停。她的脸庞因为消瘦显得更加清秀,依然云淡风轻,依然清澈透明,只在眼波流转间流露出一瞬的落寞。悦然看着心疼,也只能在心里轻轻叹气。吃完饭大家告别的时候,陆洋拍拍悦然的肩膀,悦然心领神会,是让她照顾好幼琪。

陈羽寒的电话和短信开始变得频繁而热烈,悦然现在明白原来只要一个人心里有你,即使隔着时空也能让你感觉得到。现在她丝毫不怀疑陈羽寒的心意,这份感情趋于稳妥安适,再没有当初的焦灼。陈羽寒仔细地关照起她的一日三餐、穿衣冷暖甚至交通安全,不厌其烦地叮嘱细节。悦然蜷缩在陈羽寒的呵护中,柔声答应着,任由幸福感一朵朵升腾到空中。当然,她没忘记接电话时避开幼琪,也尽量不在脸上流露恋爱的痕迹。

幼琪在悦然的公寓住了一个星期。两人依然嬉嬉闹闹一起做饭、看书、逛街。两人聊村上春树,聊未来,聊美食,聊化妆,可是心照不宣地谁也不提感情的事。

这天晚上幼琪和悦然约在麦当劳吃饭。幼琪点了一堆吃的端到悦然面前:“用力吃咯,今天我请客。”

悦然抗议:“喂猪哪,再说好好的干吗请客?”

“为了庆祝啊,我的申请学校教务处批复了,准许我延迟一年毕业,前提是修满所有学分。你说是不是值得庆祝,我本来以为拿不到毕业证了呢。还有呢,就是要谢谢你收留我一个星期。明天我就要搬回留学生宿舍啦。”

悦然举起可乐:“为那该死的毕业证干杯!不过你可以不用着急搬回宿舍,住在我那里多好。”

“不好意思再给你添麻烦,而且也耽误你和男朋友约会。”

悦然脸一红:“乱说,哪儿来的男朋友?”

幼琪看看窗外说:“多美的夜啊,不如今晚我们把酒言欢怎么样?”

悦然欣然答应。

回到公寓,悦然打开音乐,幼琪关掉顶灯只留了盏浅黄色壁灯,然后拿出从台湾带回的香烛在墙角点上。房间里立刻有了气氛。两个姑娘换上舒适的睡裙席地而坐,打开顺路买回的冰镇“茉莉花”,对饮起来。没有任何开场白的,幼琪说起了她和子杰的事:

“飞机在松山机场降落,我打了的士直接去子杰的公寓,连饭也没有吃。那天台北下着蒙蒙细雨,路上有点堵车,我又着急又兴奋,想给子杰打电话还是按捺住了。我也说不好是为什么,也许是第六感吧。

“给我开门的是一个身材高挑、化着浓妆的女生。即使隔着五十公分我也能看出她粘了两层假睫毛,两层哦。虽然我心里已经有猜疑,可是事实很鲜活地站在眼前还是不能相信。我想可能子杰搬家了,于是很礼貌地问她子杰是不是住在这里。她不耐烦地点点头,我想也许是着急去参加什么Party吧。

“我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被雨淋湿的头发贴在脸上很不舒服,然后我什么也没说,拖着行李箱直接进去了。我说不上当时是什么心情,心好像被冻住了,是木然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子杰不在屋里,我放好行李,拿出换洗衣服去浴室洗澡,吹头发。那女生大概被我的架势吓到了,也没拦我,站到一边打电话,不用想也知道是打给子杰的。

“我想女生应该知道我的存在,除了对我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并没有显得太惊慌。我们在房间里默默干着各自的事情。她坐在沙发上翻杂志,我去厨房煮面。房间里出奇的静谧。其实事后去想,那时她和我一样恐惧,我们都太害怕了,太怕失去,太怕面对即将到来的事情,正因如此,所以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试图用熟悉的日常生活把一切牢牢按在轨道上。那一刻我们把命运的主导权都放在了子杰手上。

“可事实上呢?子杰回来看到眼前情景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愧疚而是想逃。他连看也不敢看我一眼。我觉得他是用尽力气才说服自己留在这个房间里面对我们。然后他也变得安静,什么都不说。

“就这样,我们三个人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中一起生活了五天。没有敌意也不亲密的五天。我们在一张餐桌上吃饭,有时还会聚在客厅看一会儿电视,大家轮流去浴室洗漱。晚上他们睡卧室,我睡沙发,可是没有人去关上卧室的门。

“到了第六天的晚上,我洗完澡清理浴室时,从下水口上捡起一团头发,长长短短纠缠在一起,当时心里就像被什么突然击中一样。我举着这团头发跑到他俩面前说我只想清理自己的,你们的自己清理。说着就开始扯这团头发,越扯越乱,怎么也扯不开,我突然就蹲到地上哭起来。所有的伤心委屈一起袭来,那一刻我伤心得天昏地暗。看着我哭,那个女生也跑进卧室哭,子杰走去阳台点了一根烟,不一会儿,他的肩膀开始抖动。就这样,我们三个人哭成一团。好像过去五天才睡醒一样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晚上子杰跟我说了事情始末。那个女生叫小柔,是一所艺术学院的大三学生。他们遇到的那晚同在一家KTV唱歌,两人都喝得半醉,小柔去洗手间时错进了男生的那一边,碰上了子杰,当时就和子杰看对眼接起吻来,当天晚上子杰就把小柔领回公寓了。两人都以为是一夜情,可是第二天分别时竟有些恋恋不舍,小柔索性又留了一晚,然后两晚,三晚,然后一直到我来。

“子杰和我连声说对不起,小柔也跑来求我原谅,说她是真的喜欢子杰。我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走出门回头对子杰说,我就住在对面的启明星酒店,三天内或者来找我我们和好,或者从此再也不见。”

说到这里,幼琪有些凄然地笑了笑。她问悦然:“听我说这些,闷不闷?”悦然说:“怎么会?我一直想知道你在台湾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可一直联系不到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和我说,至少你难过的时候不会是一个人。”

幼琪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可是太痛了,痛得我根本不想睁开眼睛去面对。我不愿想不愿提,只一心想逃走。三天后我喝下半瓶纯伏特加,醉了两天。醒来后又喝完剩下的半瓶,在洗手间吐得天翻地覆,直接躺在地上睡着。醒来时已经全身滚烫,发起高烧。

“那段时间台北常下雨,有时阴雨连绵有时大雨倾盆,灰蒙蒙,湿漉漉,仿佛世界都要坍塌了。我躺在**不记得吃过什么,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也分不清哪里在痛。

“烧退了之后有天我去浴室洗澡,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脸色蜡黄,眼神涣散,锁骨高高凸起。我想我还有爸爸、妈妈、弟弟,我不能死在这个冷冰冰的酒店里。

“我得做点什么,但是一点也不想在那种状态下回学校。于是我租了一小间公寓,在餐馆、在电影院找了好几份兼职,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

悦然满眼心疼地看着幼琪:“你没有回去找子杰吗?”

幼琪摇头:“我给了他整整三天时间,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或许在更早,在他告诉我他和小柔的事,在他和我说对不起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出选择了。我去哭去闹,又能要回什么?我不去打扰他,不让他烦恼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我只是很困惑,那么真实、那么美好的曾经怎么会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了。子杰难道不知道我会痛,我会哭?他当然知道,可是他没有找过我,连一句安慰也没有,那么,那么的冷漠。

“回忆不断涌入,而我极力摆脱它们,好像走进一个死胡同。好多个晚上我在电影院熬通宵看电影,那时候王家卫的《2046》上映,那部电影三个多小时,而我一动不动坐着看了三遍。

“不知过了多久,心渐渐钝了,疼痛不再那么尖锐。就在我辞去工作,收拾好心情准备重返学校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去年圣诞节那天我一个人在公寓没事可做,就登陆上MSN,看到子杰头像亮着,我忍不住点进他的空间。然后我看见了他发布不久的一组照片。看起来像是在一个为小柔庆生的party上,里面的每个人都那么开心,子杰也那么开心,看着小柔的眼神充满温柔。其中有一张照片子杰正为小柔戴上项链,那项链,正是Tiffany的钥匙,和我的一模一样。我盯着看了很久,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一刻我感到快要不能呼吸了。

“大脑空白了十分钟后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要出去透透气。我走出公寓,发动机车,以最快的速度驶上公路。不管红绿灯,避开灯光和人群,只听得见风声,只看得见茫茫的夜。不知道骑了多久,停下来时已经到了观音山附近,索性一加油门驶上山。那晚下很重的露水,山上一片雾气蒙蒙,我感觉到发梢和睫毛渐渐被打湿。然后我停下来,走了一段路,在一棵相思树下摘了项链,把它埋在树下。

“下山时我仍骑得很快,也许是压上了碎石,加上路面湿滑,机车突然向右倾斜,转了几个圈后滑出去很远,我重重摔在地上。一阵巨大的疼痛过去之后我挣扎着试着站起来,左腿却不听使唤,稍微动一下就疼痛入骨。我掏出手机,本能地打电话给子杰。这些年来这已经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不管是堵了下水道,卡被取款机吞掉,墙上爬了一只蜘蛛,考试没通过,甚至来例假肚子疼,我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他,好像他是无所不能的忍者神龟。可是这一次,电话接通的一瞬间,我挂断了。

“我躺在冰冷潮湿的路面上,动弹不了,疼痛难忍,而且正是深夜,四下无人,一片寂静。没有什么比这更无助了。可是我心里却异常平静、坚强,对子杰的依赖感在那一刻不翼而飞,我发现我不再需要他了。我任由眼泪滚滚而下落进泥土,在泪水的洗礼下终于重获自由。

“接着我拨通医院的急救电话,在等救护车来的时间里,我删去了子杰的号码,删去了和他的每一条通话记录、每一条信息,删去手机里他的照片。做完这些我感到非常非常疲倦,不知是在救护车上,还是在医院绑石膏时,就那么沉沉睡着连梦也没有做一个,睡得特别香甜。

“第二天醒来时,阳光暖暖地照在病**,我看着洁白的被单和左腿上洁白的石膏,觉得心里也是洁白的。所有的痛苦在我看到照片的那一刻到达顶峰,然后又在一夜之间退潮般离我远去。回忆里的画面我把它们小心存放好,却不让它们再打扰我的心。”

说完这些,幼琪冲悦然甜甜一笑:“现在没事啦,一切都过去了。毕竟我的人生不能停在这里。”悦然默默陪她饮完剩下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