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

成长的最初是因为缺乏。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否认自己在逼仄的青春年少里不缺乏。

或缺爱,或缺钱,或缺智慧。

最后,往往都要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

经过初时的威胁后,任远显然配合多了,但他的悲观情绪依旧是存在的。

有一天,他望着窗外的蓝天,问初时:“苏荷,你快乐吗?我很不快乐,我不喜欢学习,不喜欢被困在这间书房里,不喜欢学校。”

“你觉得我快乐吗?”初时反问。

“我觉得你很快乐啊!你美丽,聪明,自己的事情能自己做主。”

“你是羡慕我自由吧。”初时一针见血地指出。

任远沉静的眸子有了光芒:“对,就是自由这个玩意。我觉得自己最惨,都快窒息了。”

初时心中蓦地有了莫名的怒火,疾言怒色道:“不要认为自己最惨,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乏最惨的人。有很多人,他们连吃饭都成问题,没有钱上学然后早早地就去大城市打工了,他们活得那么累只不过是为了不再风餐露宿。而你呢?你有过那种没有钱、吃不饱、不能上学的生活吗?你什么都不缺,你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学习,而学习是这个世界上最轻松的事情了,你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最惨呢?别人是学着如何生存,你是在学习如何享受,生存与享受,天壤之别。”

初时似带情绪地说了一堆,任远怔住了:“苏荷,你太激动了。”

良久,初时都没有接话,任远略带疑惑地盯着她看。

“对不起,我只是想起了一个朋友。”

“有故事,我喜欢。”

初时轻蹙眉头:“真要听?我给你讲了,那你以后要好好学习。”

“行。”任远答应得十分干脆。

“我曾经有个同桌,她父母是残疾人,没有劳动能力,家里生活拮据,但是她很努力上进,每次考试都能保持在班级前三名。她还有一个在读大学的哥哥,家中实在无力负担了,于是我的同桌便辍学了去了大城市打工。离开前她和我见了一面,她让我好好学习考上名牌大学,她说这辈子她是没什么作为了;我告诉她,我以后会赚很多很多钱,有大房子,然后接她一起来住……”

“所以你就来这里教我学习了?为了以后的大房子?”

初时失落地摇摇头,无力地说:“不全是这样。”

真正的苏荷已经死去了,初时早就没有了动力,现如今,她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为了自己而活,她不希望自己以后也因为没钱而变得无能为力。

“你还和你朋友有联系吗?”

“几年前她回来过。”为了参加她哥哥苏亮的葬礼,借住在初时家的那晚葬身火海,死时,苏荷才18岁。

她并不打算告诉任远这些,他需要被灌输的是积极阳光的东西,否则他会更加厌恶这个世界,消极悲观的。

初时苦笑,明明她早已把从前的记忆都尘封在心里了,却又不得不为激励任远去逼着自己去回想,回到那个时候。

失去所有一切的时候,她也才18岁。

在别的同学还在无忧无虑地跟着爸妈撒娇时,她必须学会自己成长,练就铜墙铁壁的心,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无畏无惧。

初时仰起头,强忍住眼中的泪意:“别人都羡慕你的生活,你却不自知,你让那些没有拥有的人如何不生气呢?”

“我缺爱啊。”任远说得理所当然。

初时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那就自爱。”

“你要学会享受慢慢成长的过程,因为等你真的一飞冲天后,你就会发现你最最怀念的依旧是学校里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尔虞我诈,阴谋算计。”

“得了吧,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也很残忍,比如高考。”

“那就努力让自己成为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

任远觉得自己做不到:“你说得容易。”

“一件事只要你敢想,就没什么做不到的。”

“这个世界上有能让人快乐的药吗?”任远没头没脑地来了句。

“难过的时候喝点咖啡吧。任远,很多年前我也在找怎么才能让自己更快乐的方法,我在跌跌撞撞中明白一句话:想要快乐,你就必须要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遵循它的规则,才能有机会创造出自己的规则。”

初时猛然想起了什么,恍然问:“你们需要摸底考试吗?”

“你怎么知道?”

“天呐!居然真的有,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觉得这是小事啊。”

“摸底考试决定分班吗?”

“是的。”

“那这就是大事啊。”初时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

“没关系,苏荷,我爸把我安排在一班了,不管我摸底考试考得如何,都在一班。”

初时怒其不争:“你还好意思得意?想想你爸花了多少人民币给学校。”

“他花了钱,心疼了,才会记得鞭策我啊。”

“什么强盗逻辑?不行,从今天开始你得把你初中的知识点巩固一遍,每天多做一份试卷。”

然后,初时就听到了任远的哀号声。

很多年以后,任远一直都记得这天,记得初时说的话,她说话时的神韵眉眼,她眼中燃起的希望,她语气中的炽热……也记得那天的自己,是如何被勾起斗志,是如何**澎湃地想要在未来与这个世界好好切磋。

但所有的前提必是: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遵循它的规则。

一晃眼间九月就到来了,金桂飘香,城市一下子变得拥挤许多。

两个月的补习结束了,任远已经开学,再过几天,初时也要开学了。同时,她也开始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做任远的家教老师,她有些担心自己会兼顾不来。

任妈妈希望她以后能够继续担任任远的家教老师,每天晚上过来陪着任远一起学习,周末的话再帮任远补习别的。她对任妈妈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怕自己不能保证每个月补课的时间,任妈妈说没关系,一切都按照她的时间来。初时只好松口答应。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任远成绩提高了。

他在摸底考试中全年级排第287名,高一年级有近千名的学生,任远本该是垫底的,但是结果却让所有人不包括初时大跌眼镜。尤其是任爸爸,他对这名次还是很满意的,中上水准了,特地让任远打电话给她请她来家里吃晚饭,然后从酒柜拿出了酒,因为高兴多喝了几杯,一晚上对着任远的笑容也多了。

任远的心情也不错,有些洋洋得意,晚餐结束后送初时下楼的时候,脚步轻快,哼着小调,初时走在身后,忍不住泼冷水,“那是因为别人暑假没看书的缘故。”

任远敛去笑容,打算谦虚点,下一秒又听见初时说:“不过,我为你感到骄傲,继续保持。”

任远转过身。

初时的脸上有着浅浅的笑容,笑意入眼。

她有一种成就感,这种成就感是任远带给她的。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被这么需要。为此,她感到很激动。

当然无比激动的不止她一个。

这也是任远第一次听到别人对他说:“我为你感到骄傲。”

请原谅一个从小到大都没听过什么赞赏话的孩子的自卑感。他从小生病,磨掉了父母对他所有的希望。病好后,任佳佳一岁开始就会说话了,比他三岁说话强太多了,从此,任远就活在任佳佳的阴影下了。

“你是认真的吗?”任远有些不放心地问。

“什么?”

“你说我为你感到骄傲,你是认真说的吗?还只是骗骗我的,其实你对我还是很失望的,因为你说过你以前在年级排名都是前十名的。我跟你有着很大的差距,你怎么可能会为我感到骄傲呢?”

“傻瓜!你进步很大啊,你不这么认为吗?比起那种一成不变一直名列前茅的名次,我更喜欢看着你由不出众的名次追到前面去。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了,差点踩空楼梯,幸好初时及时扶住了他。

她的触摸,柔软温暖。

少年的心,怦怦乱跳。

初时觉得自己的这小半生过得很慢,也许是因为她把每一天都当作是一年来过。

那日,颜颜问:“你觉得自己最幸福的时光是什么时候?”

慧慧说:“是十几岁懵懵懂懂的年纪,在爱情未来之前,物质贫乏,那时,连吃块糖都是一种幸福。”

“是啊,长大后,得到又失去,努力又得不到,太痛苦了,每天累得跟陀螺一样,哪里有幸福了?亏我小时候一直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呢。现在真后悔当年没有好好珍惜。”颜颜惋惜地说,视线突然落在初时身上,“苏荷,你觉得呢?

“也许是未来,因为未来总有很多遐想,充满希望。”

最幸福是什么?永远都是可以自圆其说的。

初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在哪一座城市,做着什么工作,一切都是未知数。但自己的过去,她还是记忆深刻的。

她过得不幸福。

和任远一样,年少的自己很缺爱。或许就是因为前段时间对任远提起了苏荷的故事,她最近每隔几天都会梦到熊熊烈火,冒着滚滚浓烟,她的家处处都在蹿出火苗,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那一幕真实得就好像当初她身临其境一般。

醒来后,除了哭泣别无他法。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深入骨血。

今天她又自噩梦中醒来。

打开手机看时间,却最先看到一条短信静静地在那里。

——女儿,最近很忙吗?给妈妈回个电话吧。

初时愣住了,过了会儿,冷冷地笑了。

二十多年前,她的父母结婚,母亲的弟弟也就是初时的舅舅是他们的媒人。

婚后他们也有过幸福的生活,虽然父亲常年都不在家,在外出任务,没过几年,母亲就给初时添了个弟弟。初时是在父亲去世的时候才知道他的职业——缉毒警察。

父亲是在一次任务中被毒贩击毙,母亲也是在那之后离开家的。

没过多久,奶奶就告诉初时她的母亲改嫁了,那个男人从小就喜欢母亲,是个商人。从此,她母亲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一次也没有回来过,而初时他们则靠着政府的抚恤金生活。这样的生活一直到初时18岁。

18岁的初时经历了什么?

她一直暗恋的男孩苏亮在工作中猝死,然后她的好友苏荷回家奔丧借住她家,而她因为母亲的一个电话,坐上了继父派来的车,去那里住段时间。只因为母亲这辈子不可能再怀孕了,所以她想弥补对初时的母爱,初时不想去的,但她想暂时逃避这个地方,这个还沉浸在悲伤的地方。

然而,不过就是一个晚上的时间。

第二天,初时在母亲家接到了还在厂里上班的继父的电话,他告诉她家里发生了重大火灾,她的爷爷、奶奶、弟弟以及她的朋友都被烧死了。事故原因是有人故意纵火,目前警方正在竭力侦查犯罪嫌疑人。

她想回去,但是母亲哭着不让。

因为没过几天,警方贴出了悬赏。

纵火案的犯罪嫌疑人锁定为一个叫曾庆的中年男子。曾因贩毒被抓,最近刚出狱,出去后便对曾经抓获他的警察做出报复。

母亲害怕毒贩知道初时没死,害怕初时会遭到不幸。

继父为了安慰母亲,想了一个“计策”。

让初时顶替已故苏荷的人生。

于是,18岁的那年暑假之后,任初时这个名字便成了灰色,被删除。

她变成苏荷,被继父送去邻市的高中读高三。

但母亲不知悉的是,继父的条件是高考结束后,她必须要跟母亲断绝关系,当然他会给她一笔钱,足够过上富裕的生活。

她本该去母亲面前揭穿虚与委蛇的他,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因为这是母亲的幸福,她不该去破坏。

初时看到窗帘外面的世界还是一片灰暗,长叹了口气,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又迷迷糊糊睡了会儿才起床。

今天要去学校注册。

也是她的生日。

难怪今天一早心情就跟大姨妈来了一样不爽快。

她讨厌过生日。

真是个风和日丽,有着金灿灿阳光的周日啊。因为这艳阳天,初时的心里得到了些许安慰。

二十年前的这一天,她降临在这个世界上,是她母亲的难日。

人人都说,女人生小孩是世界上的痛之最。

初时偶尔会想,她的母亲一定是个睚眦必报的角色,不然,为什么母亲会不记得她的生日呢?

就连听她说一句“生日快乐”,初时都觉得是种奢望。

临出门前,初时随意地穿一件白色T恤,上面绘着粉红色的牡丹花,藏在牛仔背带短裤后,长长的头发扎了马尾,然后戴蓝色的鸭舌帽出门,肩膀上是最简单不过的白色帆布大包。

快到学校东门时,额头早已布满细汗,初时收到班长发来的群发短信,记下开班会的时间和教室,去小卖部买了瓶雪碧,灌下几口,才有一种透心凉的爽快。

眼睛余光里感觉到对面道路旁有人站在那里,初时投过去视线,看到是杨天籁,愣了愣,而后露出淡淡的微笑。

天籁走过来,越接近她脚步越是迟疑。

初时大方地走了过去:“你瘦了,放暑假在家不好好养肥费什么心思呢?”

如此轻松地问候,就好像她们之间从来没有隔阂一样。

天籁自嘲地笑了:“我前段时间动了个小手术,因为身体里有对麻药成分的抗体,疼得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我在想,难道这就是老天对我做坏事的报应吗?”

说完,天籁的眼睛就红了,哽咽着声音说:“我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

“我们扯平了,我搬走是我先对不起你,你只是知情不报,又不是那件事的主谋,我不怪你,一个人我都不怪,因为孙礼根本什么都没有对我做过。”她故作洒脱地说,其实还是有些后怕的,万一那个人不是孙礼呢?那后果是什么?她不敢想。所以她对林允和宋智总归是心存芥蒂,无法释怀的。

“你说什么?”天籁意外地问。

“如果你在假期联系我,我还能早点告诉你。”

“我心虚啊,暑假一直关机。你知道吗?昨天孙礼来找我,他请我吃饭,让我以后好好照顾你,别让林允她们再欺负你了。他休学一年,决定去山区支教了。”

初时觉得这个消息很突然,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

然后,她一脸玩味地说:“哦,他还挺有奉献精神的。”

“我跟他说,林允她们又不会听我的。他说他知道,所以他才对林允说你是他女朋友。这样林允就会忌惮他不敢为难你了。”

“谢谢他为我考虑周到。”初时心里有了一丝动容。

“所以他明天请客吃饭,让我一定带着你去。苏荷,你会去吗?”天籁不确定地问。

初时沉默了片刻,说:“我会去的。”

如果假装一下恩爱能换来一年舒服安静的生活,她觉得自己不亏。

“他说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也一定会去的。我觉得他很了解你,对你又是这么痴迷,如此般配的人,怎么就不可以在一起呢?”天籁觉得有些遗憾。

“这个社会是很现实的啊,他以后会有门当户对的女人的。我倒宁愿就这样永远留在他美好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她从来就不相信幸福会眷顾她,从来也不想给自己过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因为她一直都觉得,得到了又失去,不如永远得不到。

到开班会的教室时,里面闹哄哄的,人满为患。

正当初时寻找哪里有两个人的空座时,就听到宋智在喊:“天籁,苏荷,坐这里。”

此时班主任已经走进教室,初时无奈拉着天籁坐到宋智的身边。

孙礼和他的朋友林伟西就坐在后面一排,初时真觉得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挨到班会结束,班主任宣布下午去综合楼C集合拿书后就离开了教室。

林允突然仰着头走到讲台上,微笑着,语气雀跃地说:“各位同学,等一下离开,我有事要宣布。”

看到大家都停止了动作,林允继续说:“鉴于我们的杨天籁小姐在暑假里动了个小手术,我们这些做室友的得表示一下诚挚的祝福,今晚我和宋智请大家去吃饭唱歌,要去的来报名啊,我好确认人数。”

下面有男生吹起了口哨,“不会是去整容的吧。”

林允意味深长地笑了:“痔疮手术。”话刚讲完,就扑哧笑出声。

教室里一下子哄堂大笑。

天籁脸色难看,因为觉得难堪羞涩,甚至变得苍白起来。

初时看到天籁双手握成拳头状,一直在努力隐忍自己的怒意不发,微低着头,眼睛里含着泪,楚楚可怜。

初时咬咬牙,站起身,面带着得体的微笑,走到讲台上,喊了一声“林允”。

林允转过身面对她,一脸不耐烦地说:“干吗?”

话音刚落,初时快速地扬起手,使了力气干净利落地挥向了林允的脸。

“啪”的一声,很是清脆响亮。

周边立马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都目瞪口呆了。

宋智和孙礼跑上讲台,原本还很空落落的讲台,一下子变得有些拥挤。

林允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眼泪一下子没止住流了下来,她的脸上有鲜明的手指印。宋智皱了皱眉,冲着初时怒声问:“苏荷,你凭什么打林允?”

“她心知肚明。”初时坦**地说。

林允冲过去就要打初时,却被孙礼挡住,他在护着她。

“你——孙礼,你就让你女人这么欺负我?”林允不服气地道。

孙礼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个巴掌本来就是你欠她的。”

林允冷哼:“你别忘了,我是在帮谁?”

“所以我也欠她一个巴掌,但是现在我把这个巴掌还给你,你打我一巴掌,以后不许为难苏荷。”孙礼极为帅气地说道。

林允恨不得咬碎了牙,目光如炬,林家与孙家本就有生意上的合作,这一巴掌打下去带来的后果,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所以她决定忍耐。

于是,她故作大方地说:“算了。苏荷,我们两不相欠。”

初时推开孙礼,回到座位拉着天籁离开。不多久,教室里的人也都散了。

走在绿意盎然的随园路上,天籁叹息一声:“你实在不必为了我这样得罪林允。”

“不这样阻止,难道你真的要去参加她晚上所谓的为你庆祝康复的晚餐?”

天籁苦笑一声:“幸好有孙礼帮你。”

“我不需要他帮。”初时桀骜不羁地说。

“那你今天一定会被林允打。”

“不一定,你怎么就知道我打架不厉害呢?初中的时候我打过架。”

“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暴力少女。”

“这样热血的事情不做一次,以后会遗憾的。”

“说真的,我本想自己动手的,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走上讲台的那个瞬间,我也一下子有了勇气,我觉得自己不再怕她们了。”

“有时候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只有自己了,才能更专心地做事情。”

“所以,这次啊,我会理直气壮地和她们决裂。”

“这样才对。”初时有种慷慨激昂的感觉。

但没过多久,天籁情绪低落地说:“只是,我今天真的丢人了。”

“他们不会记太久的,你又不是他们生命中的主角。”初时安慰道。

中午初时跟天籁一起在食堂吃完饭后,就溜去图书馆看小说去了。

中途,手机响了,在寂静的图书馆,初时心惊了一下。

从包里拿出手机之前,她在想,会不会是她母亲打来的。如果真的是,她接不接?

只可惜,老天爷没给她这样内心矛盾的机会。

打来电话的是任远。

这段时间,任远总是会打电话给她,似乎力图要帮她改掉接电话恐惧的毛病。

按了接听键,初时小声地问:“你怎么打电话给我?这个时候你们不是应该在午自习吗?小心被老师看到你用手机给你没收了。”

“你放心好了,我在男厕所。”任远得意说道。

“今天是你生日?”

“你怎么知道?”初时脱口而出。

“我邮箱发来的提示。”

“哦。”

“那啥,祝你生日快乐啊!年年十八岁。”

初时被逗笑,“谢谢你了,小鬼。”

那边不满道:“喂,我再次跟你强调一遍,不要叫我小鬼。”

“少跟我废话。”初时没给他废话的机会就挂了电话。

她唇边的笑意愈来愈深,心里仿佛有股暖流在汩汩流动。

至少,还是有人知道的。

终归还是在这一天,收到了那声温暖的“生日快乐”。

傍晚,初时看时间打算往任远家走,却在楼下看到了背着书包的任远。他的手中提着一个蛋糕盒,笑得一脸阳光。

“送你的礼物。”

“你真的是……”初时突然觉得有些词穷,该怎么说他呢?

“真的是很贴心?”任远笑得一脸狡黠。

初时忍住笑意:“你为什么会突然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好,你不开心吗?”

初时如实回答:“你不跟我作对,我当然开心。”

“那不就行了。”

“只是突然有一个人对我这样好,我不习惯。”

任远敷衍地说:“你对我们好,我们当然就对你好了。”

“我们?”

“我和任佳佳啊。过去的两个月里,你给我和任佳佳做过几次饭,任佳佳过生日的时候,你还送她一套画册。”任远说着把蛋糕递给初时,“你把蛋糕送回去,然后请我吃饭吧。”

“你家阿姨会给你做饭吃的。”初时在任远家见到的那个中年女人,长着一对笑眼,看上去很好相处。

“新请的这个阿姨,她的做菜手艺不好。”

“是你嘴太叼了。”

“我不管,我给你买了抹茶起司蛋糕,你得请我吃饭看电影。”

“你还要看电影?被你妈知道了我不给你补课还带你去看电影,回头我怎么交代?”

“我爸妈今天回老家了,带了任佳佳一起,要明天才回来。”任远肩膀一下子耷拉下来,起初神采奕奕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哀愁。

初时问:“怎么了啊?”

“你带我吃饭看电影后,我就告诉你。”

“那好吧。”初时退让,看在他心情不好的分上。

初时将蛋糕拿回家放进冰箱,然后带任远去了市中心。

“你想要吃什么?”

“想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初时觉得他无理取闹:“我是疯了才会让你喝酒。”

任远呵呵笑着:“我开玩笑的,我想吃火锅。”

“那走吧。”

任远带初时进了一家精致小火锅店,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挑选了一个临窗的位子,能够清楚地看到外面的夜景。

服务员将菜单递上,两人各自点了底锅,初时便开始豪气十足地点菜。

数量之多,令任远有些咂舌。

“我们吃得了那么多吗?”

“吃得了。”

任远持一脸怀疑态度。

“两个同样伤心的人当然要用美食来让自己的心情好一些,放开肚皮吃吧。”

“你也伤心?你为什么伤心?”任远不解。

“你得先告诉我。”

“那我们一言为定。”

两人整整吃了一个半小时,才拖着有些沉重的身子离开火锅店。

“很久都没吃这么撑了。”初时心情大好,强忍着反胃的不适。

任远吃得没她多,看样子,她似乎比他还伤心,他在心里笃定。

两人走到红绿灯口穿过斑马线到对面的万达广场看电影。

初时去买吃的,让任远自己选看哪一部电影。

等到初时捧着爆米花、端来两杯大可乐时,得知任远选看的是一部小清新爱情片,不由得乐了,逗趣道:“你也想知道爱情的滋味了吗?”

任远辩解道:“这部电影十分钟后开始,最快,你别诬赖我,我可是好孩子,我一点儿都不想提前知道爱情的滋味,现在对我来说学习最重要。”

“你知道就好,可千万不要早恋,影响身心健康。”

任远好奇地问:“你早恋过吗?”

“暗恋过一段时间。”

“那是什么滋味?”

“千百种滋味啊,苦涩、彷徨、心酸、甜蜜……总之,很磨人。”

“你傻啊?你怎么不去告白呢?”任远语气有些激动。

初时第一次认真地想了一番,如果那时告白了,会怎样呢?

拒绝她?接受她?似乎都是最差的结局。

她并不想知道如果当时真的告白了他会说什么做什么。

她摇了摇头,将苏亮的身影从脑海中赶走,冲着任远吼道:“小屁孩一个,你懂什么!”

“我怎么不懂?有很多人跟我表白。”少年倔强地仰起头。

“那你接受她们了吗?”

任远怔了怔。

“所以你根本不懂暗恋的那一方的痛苦啊。”初时觉得特别没意思。

少年一脸凝重,仍旧在思考。

初时缓了缓脸色:“走吧,电影开场了。”

“你是在害怕他拒绝你。”

“如果拒绝了,那么连暗恋的资格都没有了,很多时候宁可保持原样。”

但我的那份暗恋终究是不同的,不管他有没有接受我,他都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电影开始后,两人再也没有交谈,任远一心一意地将视线投在前方的大屏幕上。

在通往爱情的康庄大道上,一男一女发生了啼笑皆非的故事。途中,明白生活的意义,明白生命的真谛,到最后结局一定是皆大欢喜的。初时提前搜索了一下这部电影的网络评价。

所以她看得有些心不在焉,一方面对方才和任远的争吵有些不解,另一方面,她看到了母亲在今天发来的第二条短信。

——女儿,你钱够用吗?

因为初时总是盯着那条短信看,勾起了任远的兴趣,他脑袋凑过去,看清楚信息内容。

“你妈发短信给你?你怎么还不回过去?”

“不想回。”初时兴趣缺缺地说。

“你们闹别扭了啊?”任远问得小心翼翼。

“是啊。她不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了。”

“那你就打电话告诉她,然后听她跟你说一声‘生日快乐’,不就可以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初时不无失落地说:“这样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要求真多。”任远鄙视道。

“我发现你面对我的时候话就特别多,表情也会很丰富,但是在你父母面前,你就很沉默寡言,你两面派啊。”

“可能在你面前我比较轻松吧。”

初时失笑:“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在悲伤什么了吧?”

“我爷爷病了。”任远语气低沉地说。

“啊?严重吗?”

“肺癌晚期。”

初时“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遇到这种事还真没办法安慰。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都不安慰下我,我心里其实很难过。”

“那个……”初时迟疑着,“祝他老人家身体早日康复。”

“肺癌晚期还能治好吗?”

“难。”初时坦诚道。

“那就好。”

这话听着很别扭:“你说错话了。”

少年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说错,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他喜欢任佳佳。我对于他的死,也可以做到无动于衷。”

“这样说就太冷血了。”

“我只会对那些对我好的人不冷血。”

……

电影结束散场后,任远伸了个懒腰:“回家帮我一块做作业吧。”

“想得美。”

“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我试卷很多,哪里来得及做?我明天还得上学呢。”

“我明天也得上课呢。”

“你别对我这么残忍啊,发挥点你的友爱精神啊,我今天还帮你过生日的。”任远可怜兮兮地说。

初时摆摆手:“算了,下不为例。”

任远笑眯了眼,一副胜利者的模样。

初时越想越觉得自己掉进他的圈套里了。

任远没有想到,不过就是一周的时间,再次听到老家来的电话时,他的爷爷已经去世了。

周六的早晨,他迷迷糊糊还在**睡觉,便听到外面的哭声。

他默然地看着任佳佳坐在沙发上抽泣,看着爸妈在收拾行李,忙乱了;家里的阿姨已经将热腾腾的牛奶面包端上餐桌。

“任远,任佳佳,快吃早餐,等会儿我们回老家。”任妈妈间隙之间对两兄妹说,又匆匆跑进任佳佳的房间收拾衣物。

任远坐在任佳佳身边,递上纸巾,问:“真的有那么难过吗?”

“是啊,很难过。”

“爷爷跟你又没怎么生活过,你很喜欢他?”

“喜欢啊。”

任远皱眉,不解地问:“为什么我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呢?告诉我,你为什么能哭得出来?”

任佳佳哽咽地说:“一想到以后都见不到爷爷了,再没人给我去捉鱼捉野鸡了,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任远一副了然的模样,不经意地点点头:“或许他没对我做过这些,所以我才哭不出来。”

任佳佳用纸巾擦干净脸,乖乖地坐到餐桌前,神情木然地啃着蘸了酱的面包。

任远去洗漱,心情也是异常沉闷,看着镜子里他茫然的一张脸,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连忙洗好脸,跑到任爸爸面前说:“我不回去了。”

任爸爸停止手中的动作,望向任远问:“理由?”

“我跟同学约好要出去玩的。”他随意扯了个谎,脸不红气不喘地说。

“去推掉。”

“不去,反正有你们回老家,我就不回去凑热闹了。”任远也不想见到家里那些不熟悉的亲戚。

“什么事能比你爷爷去世重要?去打电话告诉你朋友不去跟他们玩了,任远,别任性。”任爸爸气冲冲地说。

任远固执地将视线移向别处,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

紧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任爸爸想着任远的倔脾气又上来了,耐着性子劝说了一番,但任远依旧是我行我素的态度,任爸爸气不打一处来,直接甩了任远一个巴掌。

任远的表情僵住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被甩耳光,疼是一回事,可心里就是有股痛快劲。

他想,许是因为自己对爷爷的报复成功了。

任妈妈走进房间看到这一幕,惊呼一声,忙跑过去推开了任爸爸,护着任远,红着眼睛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干什么非要打孩子?你为孩子做什么了?你凭什么打他?我生他养他都没舍得碰他一根汗毛。”

事实上,任爸爸打完后下一秒就后悔了,但面上依旧故作坚持:“看你把他惯成什么样子了,没孝心,我爸的葬礼他都不回去参加了。”

“你平时也没少惯着。”任妈妈不客气地回,然后拉着任远走出卧室。

任爸爸追出来继续说:“任远,你今天必须跟我回老家。”

任远没有任何反应,倒是任妈妈先开口了:“孩子和他爷爷没在一起生活过,那么陌生,不回去就不回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犯得着你打他一耳光吗?”

“会让其他亲戚说闲话的。”任爸爸语气无奈地说。

“我们带着佳佳回去,就说任远学校补课,高中课程紧,孩子前途最重要,看别人还能说什么闲话。”

任爸爸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爸真是没白疼佳佳,关键时刻就是指望不上任远。”

任远在心里冷哼,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将身子摔在柔软的**,闭上眼睛,享受着阳光的温柔照耀,以试图平静内心的波涛汹涌。

初时刚走进任家,便被阿姨拉到她的房间里说了一堆悄悄话,临了还不忘提醒初时:“早饭都还没吃,苏荷啊,你帮阿姨劝劝他,让他出来吃早饭,别饿坏了胃。”

“好。”初时应着,直接走向任远的房间,用力敲了敲门,等了会儿,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这才自行打开任远的卧室门。走进去,室内光线明亮,任远就躺在细碎的阳光下,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初时唤他一声,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初时哀叹一声,坐在床边:“别给我装睡。”

任远眨了眨眼睛,坐起身,用不温不火的语调说:“没劲。”

初时仔细对比了一番任远的左右脸,“你左脸肿了。”

任远用手捂着左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撇过头去。

“我都听说了,你就别藏了。”

“你都听说什么了?”任远嘴硬道。

“你不去参加你爷爷的葬礼,和你爸吵架,你爸给了你一巴掌,然后你早饭都没吃。我想告诉你,你阿姨很担心你。”

任远心虚地问:“那你也觉得我做错了?”

初时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点头:“是啊,你做错了。”而后,她就看到了任远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

“怎么?我说你做错了,你还不服气?”初时挑眉,厉声道。

任远低下了头,不知道为何,很想要为自己辩解,告诉别人,至少告诉眼前的这个人,他觉得自己没有错。

“对,我就是不服气。”

“那你给我一个能让我信服的理由。”

“我恨他可以吗?”任远激动地问。

初时惊讶得合不拢嘴,下意识问:“为什么?”连声音都低了许多。

“小的时候,他劝我爸妈放弃对我的治疗,让我自生自灭,因为治我的病花了很多钱。这个理由能让你信服吗?”

“会不会是你听错了?或者是记错了?你知道人的记忆偶尔会出错的,有时候会臆想出什么事情来。”初时抱着侥幸的心理问。

任远冷冷地笑了:“我也希望是我听错了,记错了,那样我就不用这样痛苦,被这句话折磨多年了。”

“所以,我没错。”他一本正经地说。

“任远。”初时有些心疼地喊着他的名字。

“如果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你会跟我一样心中有恨吗?”

“我不知道,因为这样的假设不成立,我没办法做到感同身受。但我理解你的恨。好了,出去吃早餐吧,你脸色不好,肯定饿坏了。”初时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任远有气无力地跟在初时身后走出房间。

阿姨看到任远后喜出望外,重新热了牛奶过来,不忘称赞:“还是苏荷有办法。”

初时笑了笑。

任远喝着牛奶,一言不发,心情依旧很差。

任远敏感地抬头,“你在可怜我?”

“你有什么值得我可怜的?”初时极力否认,“我带你出去消磨掉些心中的戾气,小小年纪心里不要有那么多负面的情绪。”

“去哪儿?”

“你以前不是羡慕我有自由吗?这次我让你感受一回什么是自由好不好?”

任远还在不明就里之际,初时已经用任远书房里的电脑订了两张南城飞厦门的往返机票,以及曾厝垵家庭旅馆的两间房。

关于自由,初时最容易想起来的便是那时候——被繁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被未到来的高考压力折磨得快要窒息。

当时的她就跟现在的任远一样,内心都快枯涸了,固执地认为自由是唯一的解药,疯狂地渴望着,但无人伸出援手。

而一场说走就走的旅途,一座陌生美丽的海滨城市,便是最好的归处。

这便是初时希望给任远品尝的关于自由的滋味。

有那么一刻,初时是羡慕着任远的。他的人生虽然在小时候受过许多波折,但是长大后别人所烦恼的一切,他都不必烦恼,他活得如此随心所欲的时候还遇到了自己,遇到困难时还有自己帮助他,对他伸出援手,比起当年孤立无援的自己的处境,任远可谓太过幸运了。

下午两点多,初时和任远坐上了飞往厦门的航班,初时替任远选择了临窗的位置,此时透过舷窗能看到犹如天堂一般的云上世界,蓝色的天空下方便是厚重的云层,很平很宽,一望无际,像雪像冰,神圣不可侵犯。偶有浮云在湛蓝的天空下飘动,起初任远的眼睛是接受不了这样强的亮光的,后来看着也就习惯了。

在三万九千英尺的高空,初时低头看着一本小说,默默忍受着耳膜带来的剧痛感以及身边那位不知来自哪国的人士身上散发出来的男人的浑厚气味,偶尔用眼睛瞥几眼任远,忍不住要怪自己对他太过心软仁慈了,不然她也不用如此遭罪。

任远捧着相机拍照片,脸上是控制不住的雀跃。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旅游,但这是他第一次不跟家人说一声,偷偷跑出来旅游,他有一种长大了的感觉。

更有一种私奔的感觉。他在心里甜蜜地想着。

而这些美妙的感觉都是身边那个他心生喜欢的女孩带给他的。

一个小时后,飞机稳稳降落在厦门机场,这座城市的文艺气息最先从机场就能看得出来。

走出机场,随着人流排队坐上出租车,初时对司机说:“曾厝垵。”

终于到达有着五颜六色房子的曾厝垵,虽然前往旅馆的路上坑坑洼洼,偶尔散发着恶臭味,但这并不影响初时和任远的心情。

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自诩只是这座城市的匆匆过客,根本就没有资格对这座城市品头论足。来到这里,只需记着它的美,才不枉花去的机票钱。

这是初时第二次来到这里。早在一年前,她就来过厦门,那时候她渴望看到那种俗称“海是倒过来的蓝天”的那种海,浅蓝、蔚蓝、深蓝,一层层的广阔无际,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散发着银子般的光芒。这是一座宁静而又热情的城市,宁静的是无忧无虑的生活作息,热情的是房子鲜艳的颜色,这里有所有旅游城市的特点——当地人都非常礼貌周到。

这也是一座令人流连忘返的城市。

所以,初时来了第二次厦门之行,接下来要带任远去的地方都算是熟门熟路。

进旅馆放置好行李后,初时和任远来到曾厝垵租自行车的地方,租了一辆双人自行车。

交了押金后,任远才拉过初时,涨红了脸说:“我不会骑自行车。”

初时脸色有片刻的狰狞,认命地说:“你坐后面骑,踩轮子总会吧?”

任远傻傻笑着,“那还是会的。”

环岛路是厦门最美的一条海边公路,初时和任远正处在这条公路的东南段,一路向东,都是上坡路,累得初时气喘吁吁,只得停在音乐广场稍作休息,当地人推着装满椰子的三轮车路过,不断**他们买,初时让他挑了两个,插上吸管,和任远两人坐在面向大海的椅子上,拂面而来的是舒服惬意的海风,在碧海蓝天里,听着海浪声,仿佛所有的不愉快都能够被忘记。

任远觉得自己的心很静。

片刻后,他突然有些别扭,用手肘推了推身边的人:“你的骑车技术是谁教你的?”

“自学的。”

“不会吧?”任远显然不相信。

初时陷入回想,说:“八岁的时候,我爸给我买了辆粉红色的自行车,真的很漂亮。我心想,骑着那辆粉红色的自行车,自己也一定会变得很漂亮,所以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学会了。”

“肯定摔了很多次跤。”

“没有,一次都没。任远,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宠爱自己的人是谁吗?”

“父母?”

“不,是我们自己。所以那天下午我虽然跌跌撞撞的,但是一次也没摔跤,我怕疼啊。后来我想,如果当时我能对自己狠点,根本就不需要花费半天时间来学骑自行车,摔几次差不多就可以了。你看,你这样沉默,是不是也发现,这个世界上最宠你的人其实是你自己。”

任远找不到任何话去反驳,只好点头赞同。

傍晚,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初时和任远悠闲地漫步在曲折蜿蜒的木栈桥上,扑面而来的是湿润的海风,沿途粉色的小花开了一路,抬眼就能看见残阳如血,给海平面镀上了一层金红色。栈桥下,穿着艳丽长裙的女人们坐在海边岩石上嬉笑着;渔船上上了年纪的肤色黝黑的男人在抽着烟,青烟袅袅;白色沙滩上穿着婚纱的新人们在抓紧时候定格夕阳;木栈桥旁的餐厅已经是人满为患。

行人脚步变得匆匆,渐渐地,变得空无一人,最后一点光也消失在海的背后。

回到旅馆,洗完澡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后,两人去了曾厝垵的一家名为竹屋的西餐厅,初时随意地挑选了院子里的位子,饥肠辘辘地点单,等着上菜。

这时,天边已经悬挂着一轮新月,月光清冷皎洁。

木桌上烛火明明晃晃,院子里的彩灯绚烂绮丽,餐厅的二楼是酒吧,有爵士乐传出,除了初时和任远,其他的客人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他们随口流利快速的母语像鸟雀声一样传入初时耳中,只觉得聒噪耳朵。

初时饿得耷拉着脑袋,无力地说:“还是中国话最可爱最动听。”

任远想到以前恶补英文的时候,不由得眼中闪着泪花心酸地点头赞同。

漫长的等待后,服务员终于将两份牛排端上桌,初时看了看分量,直接喊来了未走远的服务员,又点了两份海鲜芝士焗饭,加一杯螺丝起子。

任远拿过酒单:“我也要杯鸡尾酒。”

初时立马阻止:“小孩子,喝什么酒,不准。”说完便起身夺过任远手中的酒单交给服务员。

任远嘴角微动,笑意染进了眼眸中。

夏夜缱绻温柔,伴随着沉静慵懒的歌声,风拨动着窗下的贝壳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顿晚餐,吃得颇有情调。

若对面的少年换成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身着白色的衬衣,领口微敞,性感的锁骨若隐若现,有着高挺的鼻梁,长着茂密的络腮胡子,有一双迷离的眸子,对自己深情地注视着……初时抿了口螺丝起子,心想如此这样的夜才更容易醉。

因着酒精的作用,初时的笑容明显多了些,偶尔也会眯着眼睛傻笑。

任远是喜欢这样子放松的初时的,可爱随和了许多。

只是,有那么片刻的恍惚,他觉得这一切都有些不真实,像做梦一样。

走出竹屋后,路过一家烤扇贝的摊子,初时停下了脚步,要了两个扇贝,随后一脸笑嘻嘻地盯着年轻的摊主。

“帅哥,给我便宜点吧,五元钱一个行吗?你看,时隔一年,我又到厦门来照顾你生意了。”

年轻的男子动作顿了顿,看向初时,仔细想了一番,仍旧是持着怀疑的态度问:“真的?”

初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有些不悦:“当然是真的。唉……你居然不记得我了,也对,你每天都要见到形形色色各路人,又怎么会记得我呢?呵呵。你看,真的好不公平啊,我记得你,你不记得我了。”语气中带着自嘲与失落。

摊主赔笑:“好,我算你五元钱一个。”

初时狡黠地笑了。

离开前,初时语重心长地对摊主说:“你是我在厦门见过最厚道的人了,你们家的扇贝肉是最饱满的,汁多味鲜,实在应该涨价的。帅哥,你一点做生意的头脑都没有。”

“你也太能编了。”

初时一脸懵懂地看了眼任远,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任远一直都以为这是初时的花言巧语,就是为了哄得摊主卖她便宜点,哪里会想到,初时说的都是大实话。

再次回到旅馆,初时和任远上楼准备回房间时,被一个女人叫住了。

“小姑娘,你去年来过这里是不是?”

初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那个女人,随后笑了:“是老板娘啊,你居然还记得我,我真感动。”

“我就说小姑娘我见过,眼熟。”

“嘿嘿,老板娘,我够厚道吧,说好的还要来厦门我就真的来了。”

老板娘热情地问:“去顶楼吗?今天我们在顶楼烤肉唱歌聊天。像以前那样,你给我们唱唱歌。”

初时这才注意到老板娘手中端着一大盘子的羊肉串。

“好啊。”初时爽快应着。

“这是你弟弟吧,长得很帅气。”

初时怔松片刻,不自然地笑了笑,眼睛里有了些湿气:“是啊,我弟弟。”心里像被巨石压住般堵得慌,有些隐隐的绞痛。

老板娘多看了几眼任远,夸赞道:“果真是个好看的男孩子。”

初时偷偷瞥了眼任远,努力扯出一抹笑容:“是吧。”

“那我先上去了啊,你们等会可要来啊。”老板娘笑着先行离开,裙摆摇曳。

初时的右眼流下一滴眼泪,顺延着光洁的脸庞,在灯光下更显晶莹剔透。

任远的表情一直闷闷的,直看到初时哭了,表情才转为极端的错愕。

“你怎么哭了?”他有些慌张。

初时回过神来,看向任远,懵懂地问:“什么哭了?”

任远用指尖戳了戳初时的脸颊,然后将沾着眼泪的指尖朝向初时,“你看。”

初时皱眉,冷冷地说:“我可没哭。”

她的眼神在任远看来是那样的陌生,犹如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内心。

回到房间后,初时匆匆走进卫生间,打开灯,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依稀能看清楚脸上存留的泪痕。

回想去年,她是在一种怎样心痛的情况下向三两个陌生人提起了自己的弟弟。

时光海家庭旅馆的顶层有一大片空地,有葡萄架,有石桌石凳,有一排排晾衣绳,还有两顶帐篷,是为那些背包客提供的。

主人家喜欢和天南地北来的客人们在顶层欢快畅饮。那次,初时到顶层洗衣服恰巧遇到他们,老板娘也是这样热情地邀请她过去坐,当时他们之中不乏才情横溢的歌手,扯着嘶哑迷离的嗓子,唱令人潸然泪下的歌,表情投入。

初时原本还是很拘谨的,但是几杯扎啤下肚后,性情开放了许多,一首歌曲完毕后,初时主动要求献歌。

“手上青春,还剩多少,

思念还有多少煎熬。

偶尔清洁用过的梳子,

留下了时光的线条。

你的世界,但愿都好,

当我想起,你的微笑,

……”

一曲终了,原先活泼轻松的氛围变得悲戚深沉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染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初时想大概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份凝重的不可言说的思念。

后来不记得是谁先尴尬一笑,讲起了他刚刚失去的爱情。

而初时沉默在旁,一杯一杯啤酒下肚,终是变得醉意蒙眬。她拉着身边老板娘的手,泪眼婆娑地说:“我想我弟弟了,你知道吗?我有个弟弟,长得可漂亮了,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皮肤很白,梨涡浅浅,个子高高瘦瘦,也许过些年会越来越高,唯一不好的便是眼下有颗小小的泪痣……”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最后对老板娘说:“下次,我把我弟弟也带来玩。”

下次,我把我弟弟也带来玩。她心里清楚她究竟撒下了一个多么美丽而又残忍的谎言。

她哪里还会有弟弟?

她本该诚实地告诉在场的人,“我弟弟他死了。”可她实在说不出口。

她的弟弟那么可爱,那么乖巧听话,那么年轻有活力,可却死了。

这让她如何平息心中的愤怒。

其实方才若是老板娘看仔细一些,就会发现任远的眼下没有泪痣,他才不是她的弟弟。

初时终究是抑制不住内心巨大的悲痛,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咬紧嘴唇,皱着眉头看着镜子里豆大的泪珠从眼里流下,随后腿发软只得缓缓蹲在地上,埋头痛哭出声。

一墙之隔,任远将耳朵贴着墙,屏住呼吸听着那边的动静。

他可以很确定,她在哭。

为什么会哭?他却不知道,他为这样的不得知而感到烦躁不安。

时间久到任远以为她会这样哭一个晚上。

他还在小心揣测着原因,一阵清晰有力的敲门声传入耳中。

任远走过去开了门,看到她已经神清气爽地站在那儿,面带着笑容,兴致极高,若不是她的眼睛还有些红,任远差点怀疑自己刚才是出现幻听了。

“我们走吧。”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她不自觉地用手摸了摸有些疼的喉咙,显然是哭得太过用力了,扯破了嗓子。

“等一下。”任远惊觉自己的语气中带了怒意。

“怎么了?”初时一脸无辜地问。

“为什么你不否认?我算是你哪门子的弟弟?”

“那我要怎么介绍我和你的关系才不会令人多想,以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初时淡淡的语气将问题反抛给任远。

任远张了张嘴,发现这真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可我就是不想做你的弟弟啊。他在心里呐喊着。

爬上顶层,初时就闻到了烧烤的味道,刺鼻的气息中带着烤肉的香味,她笑着拉着任远跑到老板娘身边,席地而坐。

老板娘递给她肉串,她将肉串悉数给了任远。

在场除了老板和老板娘,还有两位女生,皮肤被晒得黝黑,发质也有些枯糙暗黄,但精神气很足。

“这是猪猪和小文,刚从拉萨坐火车到广州然后转车过来,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了。”老板娘热络地介绍道,然后指着初时和任远,“这是以前住过我家的小姑娘苏荷,这是她弟弟,苏荷唱歌很好听。”

叫猪猪的女孩说:“看到他俩皮肤这么白,我都快羡慕死了。”

任远微微笑了:“我却羡慕你们的阅历。”

“苏荷,你这弟弟可真会说话。”小文乐呵呵地说。

初时勉强地笑了:“他笨着呢。”

一整晚的时间,初时和任远都在做敬业的聆听者,听着猪猪和小文讲述这几年她们的生活与经历,有快乐的,有惊险的,惹人一阵唏嘘。

任远时不时地看向初时,她的眼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静静地喝着酒。

他突然做出大胆猜测,她的弟弟出事了?所以她才会情绪失控。

她知道他的秘密,而他对她却是知之甚少,这不公平,想到这里心中多了几许郁结。

任远给自己倒了杯扎啤,手背却被突然打了一下,差点洒了酒,侧过头就看见初时瞪着他,一脸不耐烦地说:“高中生喝什么酒?不准喝,这是今晚第二次对你说了。”

任远讪讪地放下酒杯,眼睁睁地看着初时夺过他手中的那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午夜过后,在座的人才带着浓浓的困意散去,打着呵气各自回房间。

初时的脚步有些不稳,踉踉跄跄地差点摔倒在地,她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在摇晃,脚步虚浮。

任远停下来等她,她的脸上突然笑靥如花。

下一秒,便见她闭上眼睛,往后仰,要不是任远眼疾手快,她就摔倒在地,脑袋开花了。

任远惊魂未定,粗重地喘着气,背起已经睡着的她,让她趴在自己不算宽厚的肩膀,脚下的每一个步子都尽力做到稳重。

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她送回房间,放在**,随后替她盖上了被子,任远俨然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他揉了揉酸胀的手臂,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稍作休息。

初时翻了个身,露出大半个身子,任远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过去帮她把被子盖好,房间里空调的温度又提高了几度才放心离开。

次日,初时自宿醉后的头疼中辗转醒来,口干舌燥,脑袋沉沉的,一片空白,鼻子也堵塞了。

初时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舒了一口气,才八点半。

她“唔”了一声,不情愿地起身去洗漱,然后去敲任远的房间门,门被打开,房间里干净如初,**放着任远的黑色背包,显然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准备离开。

“也许……”初时刚说出两个字,就发不出声音了,她猛地咳嗽了一声,忍着疼说,“也许是因为你舍不得离开吧。”声音还是很低哑。

“似乎是这样的,这里有我想要的自由,有很缓慢的生活节奏,不需要受到父母的控制,不需要整天被束缚在学校里然后每日重复枯燥的生活。对,我就是舍不得离开。”

“现在的你或许会因为贪图享乐而无比迷恋这里,可是时间久了,你就会发现比起这些,你所思念的、在意的,才是最重要的。在一座陌生孤独的城市里,没有根,所有的停留都是落魄漂泊。”

任远似乎有些明白了:“家人?”

“是啊。无论做什么事情,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家人的陪伴或者是谅解。很多时候,只有家人的支持才是坚持下去的动力。没有了家人,你所谓的自由便毫无意义。”

“我就像一只倦鸟一样,不管如何折腾是一定要归巢的。”任远不无失落地说。

“你总有一天会长大,会展翅高飞,会成为父母的风向标,到那一天,才是你真正自由的时候。”初时困难地咽了咽唾液,嗓子疼得更厉害了。

“你还是感冒了。”

“昨晚我怎么回房间的?”初时还是记不起来,脑袋里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顶楼喝着啤酒。

任远一下子红了脸:“我背的你啊。”

初时故作冷漠地说了声:“哦,谢谢啊。”内心却觉得尴尬不已。

离开家庭旅馆后,初时带任远去芍园吃了盘意面。

芍园里的黑猫又长大了许多,在木桌木椅间上下乱窜。

任远看着桌子旁的一堆便利贴,是游客留下来的。他好奇地问:“你以前来这里,有写过便利贴吗?”

当然写了。只是不方便被你看到。初时在心里腹诽。

——任初时,你一定要幸福。

当然,她也知道,即便是任远找到了那张便利贴,他也不会知道这是她写下的。

“写了。”初时坦承。

“写什么了?”

“忘记了,估计是到此一游吧。”

“你俗气不俗气?”任远一脸嫌弃道。

初时呵呵笑着,不甚在意。

用完餐后,初时就和任远坐上了曾厝垵开往鼓浪屿轮渡码头的公共汽车。

车子一路晃晃****,挤满了人。

到达轮渡码头,初时下车一阵反胃,差点吐出来。

任远担忧地问:“你还好吧?以后还是不要喝那么多酒了。”

“我又不是经常喝酒。对了,你昨天没喝酒吧?”

任远故意使坏:“喝了,我们还干杯了呢。”

初时惊吓,随后一巴掌用力拍上额头,一脸懊恼加追悔莫及地哀叹:“天呐!我真是疯了。”

“你试试看。”初时恶狠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