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路人甲与路人乙

你试过在天蒙蒙亮之际裹着外套走在有着雾气空旷的街道上吗?

万籁俱寂,偶尔会有一辆车经过,路两旁亮着朦胧的路灯,没有风。当你踏着轻快的步子,嘴角的微笑会不自觉地放大,仿佛你是脚下这片城市的主宰,就连天边的那颗星都是为你闪亮的。

路过一座大桥,停下了脚步,望着远处的滚滚江水,大喊一声:“Hi!你好吗?”然后听着一波波轻微的回声,在心里回答自己:“嗯,我还好。”

最后闭上眼睛,肆无忌惮地大笑着。

在她身后,有一辆车走走停停,只为跟随着她的脚步。

初时看到了,但她说服自己,别人的事就不要为难自己了,没有谁注定了要为别人的幸福买单。

她本就是一个生性凉薄的人啊。

半个小时后,她终于走回学校,神清气爽地去食堂喝了一碗热粥后回到宿舍打包东西。

所有的生活都将有个新的开始,充满希望,不再死气沉沉。

玫瑰园是南城大学附近的学区房,有五区,不少老师都在那里置业。

初时是在学校BBS上看到的招租信息,三室一厅,已经有两名女生入住,都是南城大学的学生,现招一名女生做室友,初时有些心动就记下了手机号码,然后预约时间看房。虽说那栋楼有十几年的历史了,但是外表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陈旧,房子也收拾得异常干净,很有居家味道。两名女生分别是即将升大三的学生,外语系,看上去不难相处。于是,当天,她就签下了合同,付了定金。

搬来这里已经好几天了,初时也与两位室友相熟。

每天一起去超市买菜,一起回来做饭,吃完饭后,抢着洗碗,大家都为这今后的友谊付出了热情与真心。

闲下来的时候,初时会在客厅看综艺节目,写一些爱情故事。慧慧的猫会躺在身边用爪子拨弄着沙发靠垫。颜颜会叫奶茶店的外卖,然后三个人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一起喝着奶茶,玩着手机里的游戏。

生活被格外珍惜着过,时间过得很快,一天一天如分分钟样。

突然有一天,慧慧满面笑容地回来对初时说:“我又见到小正太了,真帅,就是性格沉闷,主动跟他打招呼,他望着你半天,就是不会回你一句你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反应迟钝。”

“正太?”初时好奇地问。

“任远啊。”颜颜啃着苹果过来坐沙发上,“房东家的儿子,他什么都好,就是笨了点,马上升高一,我要是年轻两岁,绝对倒追他。”

初时微微笑了,心里疼了一下。她觉得颜颜厚脸皮:“年轻两岁也不够啊。”

颜颜一副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的表情,说:“他上学比别人晚,今年已经18岁了。”

说到这,慧慧露出一脸可惜的表情,“是啊,任妈妈最近又在给他找家教老师了,听说上高中花了很多钱,任爸爸这次要找个负责的、能做长久点的家教,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他儿子成绩名列前茅。”

颜颜突然想到什么,望着初时:“苏荷,你有没有兴趣去做任远的家教老师啊?有很高的报酬哦。”

对任远倒是没有什么兴趣,不过初时在听到有很高的报酬后,眼睛一亮,抓住颜颜问:“多高的报酬?”

“我和慧慧没做过,不知道,不过慧慧的男朋友去年做了一年任远的外教,一年好几万,绝对是很**的报酬有没有?”

“土豪啊。”初时感慨着,一脸心动。

慧慧积极地打电话给房东,告诉她已经帮她找到了任远的家教老师。

挂了电话,慧慧做了个“OK”的动作。就这样,初时和任远见了一次面。

往后的很多年里,初时总是会不经意地想起她和任远的第一次见面。

就如同路人甲与路人乙,本不相干的两个人突然有一天有了某种交集,然而彼此是沉默尴尬的,甚至路人乙对路人甲带着某些排斥。

那一天,出门前,初时精心打扮了自己,慧慧和颜颜都表示很不理解,不过就是去见一次面,干吗要搞得那么隆重紧张。用慧慧的话就是,没有爱情的关系是不需要花费多余的心思的。

“有时候,我们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年纪大的人站在年纪小的人面前总是带着神经兮兮的骄傲自豪感,就差说那一句‘跟我多学着点,我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颜颜说。

“好吧,你们这样一说,我也觉得没有必要了。”初时边说边脱掉了端庄的连衣裙,换上了短袖热裤,扎了个简单的马尾辫,出门去了。

任远的家是在玫瑰园的新楼里,与初时现在住的房子同属于二区,只不过新楼与旧楼之间隔了一堵墙,要绕好远的路,初时撑着伞遮阳,无风闷热的天气正在酝酿着一场大的暴风雨。走到任远家楼下,初时看到密码锁的门,有些犯难了。打了电话给任妈妈,任妈妈说她不在家,不过会吩咐任远下楼来接她的。

挂了电话后,初时从包里拿出面纸,擦了擦额头的汗,然而等了好久,任远都没有出现。

就在初时失去耐心,正要给任妈妈再次打去电话询问情况时,从电梯出来一个男孩,穿着白T恤,米色中裤,脚下踏着拖鞋,优哉游哉地走来。

白皙的肤色,高高瘦瘦,有着一双忧郁迷离的眼睛。

他拉开了门,淡漠地问:“苏荷?”

初时一扫方才的不快,笑着说:“对,我是苏荷。”

“哦,走吧。”

上电梯到7楼,右边便是任远的家,带指纹识别的门,任远打开门后,初时跟进去在玄关那里换上了任妈妈之前准备好的新拖鞋。

“谁来了?”房间里传来女声,声音脆脆的,紧接着白色的房间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个头发乱糟糟穿着粉红色睡裙的女孩,睡眼惺忪。

“任佳佳,快点起床去上课,小心我告诉妈你偷懒。”任远语气不爽地说。

任佳佳无视任远,径自小跑到初时面前:“姐姐是新老师?”

初时点点头。

任佳佳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哥脾气不好,姐姐你要狠点儿,把他往死里折磨。”

初时怔了怔,随后笑说:“看情况。”

“任佳佳,倒水。”任远坐在沙发上调着电视节目。

任佳佳瞪了瞪任远,然后笑着对初时说:“姐姐,等等,我马上送来。”

“好,谢谢。”

初时环顾四周,红色的木地板一尘不染,客厅里放着配套的沙发茶几,以及电视柜;在靠近阳台的地方,摆放着一架钢琴,钢琴上摆着一幅用相框裱好的油画;窗帘旁放着一张按摩椅,客厅的上方是奢华的水晶灯。

任佳佳端来一杯西瓜汁,放在茶几上:“姐姐快过来坐啊。”

“好。”

不得不感慨,任佳佳与任远在性格上真的有很大的差异;任远冷漠沉闷,对万事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甚至有些不耐烦;而任佳佳礼貌客气,笑口常开,热情周到;难怪来之前慧慧会说这个家里得宠的孩子是任佳佳。

初时坐在任远身边:“任远,我和你妈妈沟通过,你妈妈希望我从今天开始来帮你预习高中的课本。”

任远故意不理会,任佳佳推了他一下,任远兴致不高地说:“谁请你来的你就教谁去。”

初时有些无语,刚要组织好语言,又听任远说:“开玩笑的,我们去书房吧。”

任远嘴角微微翘起,笑得很有距离感。

不得不说,这个男孩连微笑都带着敷衍的味道。

初时跟着任远去了书房,书房里有很大的书架,塞满了书,有种庄严的感觉。红木书桌就在书架前,上面放着电脑,在书桌旁还挂着一块黑板。

“我听说你之前有很多家教老师,但是他们大多做了三个月就离开了,唯一做了一年的是你的外教老师Simon。”初时状似无意地提起。

任远眼中含笑,挑眉问:“你想知道原因?”

“你欺负他们了?”

“我是那么没有礼貌的孩子吗?因为他们的脸皮没有Simon厚,所以我最喜欢Simon。”

“什么意思?”

“我所有的家教老师都是只拿钱不办事的,时间长了自然不好意思地走人了。所以,对我,你也不需要太认真,我们也好聚好散。”任远狡黠地笑着。

初时忽然觉得颜颜的那套“我比你大,我是老大,你必须听我的”的理论放在任远身上不管用。

初时冷笑:“很抱歉,我这个人做事不喜欢敷衍,我想我会和你前面的所有老师不一样,我不重视过程,只在意结果。”

任远愣了下,收敛了笑容:“有意思。”

初时蹙眉,很讨厌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难道你就不想做个成绩优异,令父母都骄傲的孩子吗?”

“不想。”任远无所谓地说。

初时想到了之前任妈妈说她这个儿子平时学习很认真,就是有点笨。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你居然可以将你的叛逆藏得那么好。”说完,初时也不浪费时间,坐在书桌前打开高一的数学课本,翻看了几页,凭着高中扎实稳固的底子,倒也把今天的第一讲完美地演绎了一遍。边上的少年一直沉默,仿佛认真听课的样子,但不知道走不走心。

“你都明白了吗?”

“嗯。”

“那好,你现在把课后习题做好给我看看吧。”

“现在?”

“是啊。”

任远不情愿地拿出草稿纸做习题,初时偷偷地打量着他,紧抿着唇认真做题的样子,倒是很赏心悦目。

“好了,你看看吧。”

他做题速度很快,初时觉得有些欣慰,她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笨孩子,多教教就能懂了。然而,当她把那些题目都做了一遍时,再看任远的答案,只对了一个,初时突然有些绝望了,前途未卜。

她从小上学都是在最好的班级,四周坐着全年级的优等生,智商都很高,基本上可以自学成才,遇到难的知识点,也是一点就通。显然,任远与他们不在一个层次。

初时轻轻叹息,看来她得拿更多的耐心出来了。

“哇,错这么多。”任远笑得明媚。

初时合上书本,站起来,“跟我去书店吧。”

“去书店干什么?

“买书,还能干什么?”初时没好脸色,拉着磨磨蹭蹭的任远出门。

既然学习态度不端正,那么就只有在作业上多下点功夫了。在题山题海中记住知识点、巩固知识点,一直都是学校老师在做的事情。

说是折磨也好,谁让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初时在心里恶狠狠地想。

路上,任远走在初时后面,两人隔了很长的距离。任远一直饶有兴趣地望着初时的背影,嘴角挂着笑,然后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好友龚行之,“猜猜我见到谁了?”

“谁啊?”

“就是前几天在游戏机室看到的那个操作特强的女生,你当时还想问她名字,哪个学校的,她就离开了。”

“太巧了,哥们,帮我问她叫什么名字?是我们学校的吗?”

“叫苏荷,不是高中生,是南大的学生,是我新的家教老师。所以,要泡她,你没戏。”

龚行之一阵无语,捶胸顿足:“看脸像个高中生啊,没想到是个大学生,我很难下手啊。”

“她是挺有意思的。”

挂了电话后,任远突然想起在书上看到的一段话——

“据说,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遇的可能性是千万分之一,成为朋友是两亿分之一。一个人要爱上另一个人的概率是五亿分之一,而如果要成为伴侣,概率是十五亿分之一。如果要白头偕老的话,需要花费二十多年的时间等待,还得用六七十年的时间来完成。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一声‘我爱你’,需要消耗两个苹果所提供的热量。”

一生中,有那么多次的擦肩而过,需要多强大的缘分才能把她再次送到他的面前。

年少的心思总是很幼稚,用故意排斥代替满心欢喜,装作酷酷的、冷漠的,以为她也会被他吸引目光。

他还在细想,便听到不远处的她一脸不悦地说:“快走啊,很热。”

他笑眯了眼睛,加快了步伐,与之并肩。

书店中弥漫着旁边星巴克咖啡馆的咖啡香气。

初时在一楼认真帮任远挑选参考资料书,任远眼睛含笑地望着她的侧脸,低眉间真有种柔情似水的感觉。

“把你手机号码给我吧。”

“干吗?”

“方便联系啊,有时候我有事不能补课可以提前通知你,免得你白跑一趟。”

“你妈有我的号码。”言下之意就是她不愿意。

“你太……”任远有些气结,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到什么词来形容她,“……冷漠了。”

初时抬眼看到任远失望的表情:“错,我只是防备心比较重。”

但最后还是心软了。

“算了,把手机给我。”

任远将手机递给初时,初时输入了一串数字,然后按了拨出键,再挂掉,把手机交还给任远。初时说:“我不喜欢别人给我打电话,也不太喜欢别人给我发短信。不过,如果实在有要事我也能勉强接受短信告知的方式。”

任远乐了:“你比我还拽,为什么?”

“一,我不喜欢被打扰;二,我有接电话恐惧症。”

初时将挑选好的一堆参考资料交到任远手上:“我去楼上找下我要买的书。”

“等我,我跟你一起去。你都看什么书?”

“言情小说。”

“……”

从书店出来后,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道路上都是积水,已过行人脚踝,车辆像行驶在河流里,两旁溅起水花,所过之处必然是一片狼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旁闪电划过天际,看上去触目惊心,随后响彻天地的雷声,让人有种莫名的恐惧感。

初时汗毛直立,哆嗦了一下,分不清是害怕还是冷。

“等雨停了再走吧。”任远说。

“你想在这里留宿?”初时知道今天会有雷雨,只是没有想到雨水量这么大,她从包里拿出一把黑伞,撑开,看了眼任远说:“走吧。”

任远有些不情愿地说:“我打电话让我爸开车来接我们。”

“那你在这儿等吧,我先走了,回去把对应的习题做好,明天我检查,不要看答案。”初时警告道。

任远还想劝她一个女孩子走在狂风暴雨里不安全,万一撑着伞,一个雷劈下来被击中不是很凄惨,这类事件网络视频有很多,可是初时已经冲进了雨中。

任远无语地看着她瘦弱飘摇的背影,摇摇头。

真是个倔强的女孩。

初时刚出电梯就看到了实习回家的慧慧,大家都浑身湿透了,很狼狈,两人相视一眼都笑了。

“老板说今天可以提前下班,我为了表现我很积极,硬是多留了20分钟,早知道我就先走了,冷死我了。”慧慧拿出钥匙开门,“家教感觉如何?”

“还行啊,就那样。”初时兴趣缺缺,不想多说。

“任远很帅吧?”

“小孩子一个,能有多大的魅力?”

“酷酷的,拽拽的,在学校很受欢迎的。我听任妈妈说任远收情书收到手软,女孩子总爱送他礼物。”

“他文文弱弱的,吃不了一点儿苦,特别依赖家长。”初时想到方才在书店外的情形,本想当面指出的,但又怕才第一天就被发现她挑剔的毛病,“我不喜欢这种类型的,肌肉男比较适合我。”

“那是因为他身体不好嘛。”

“身体不好?”初时有些诧异。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有妹妹吗?任远是三岁才开始说话的,而且被检查出得了白血病,医生就让他爸妈再生个孩子,用脐带血救他,后来任佳佳果然救活了任远。他父亲就觉得任远带给家里的是厄运,而任佳佳带给家里的是希望。有没有觉得你的学生还是很可怜的?”

初时点头,没有一丝敷衍意味地回答:“嗯。”

晚上,任佳佳在任妈妈的监督下练习钢琴曲,任远在书房里抄好了作业后,提前回房间休息了。

他躺在**,握着手机,渐渐笑容绽开,有点痞气。

翻到苏荷的号码后,按了通话。

他想试验一下苏荷会不会接他的电话,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所谓的接电话恐惧症存在吗?

另一边,初时趴在**,被手机突然发出的嗡嗡震动声吓了一跳。

看到是陌生号码,初时直接按了拒听,继续翻看手中的小说。安静的世界里除却窗外的雷雨声,就只剩下书翻页的沙沙声。

忽然想到了什么,初时去搜索了下通话记录,果然是下午的那个号码。看来是任远打来的。

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初时心想。

手机再没任何动静,她将这个陌生号码保存好,输入任远的姓名,然后回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听。

“喂?苏荷。”任远的声音中带着雀跃。

初时有些迟疑地开口:“你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吗?”

“呃……没事,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接我的电话。”

“……”

“你真是很无趣。”初时感觉之前萌发出来想要对他好的念头一下子没有了。

“对了,我想问你,什么是接电话恐惧症?”

初时摊开另一只手,掌心里都是冷汗,心一惊一乍的,那种恐惧感萦绕心头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驱散。

这种感觉根本无法向人解释。

“这样跟你说吧,当你接听了一个很恐怖的电话后,这个电话对你一生都造成了影响,之后,你突然发现你抗拒那种通过无线电波传播声音的感觉。”

“那你是接听过恐怖的电话了,什么恐怖的电话?”

“比如全家死光光。”初时冷漠地说。

任远怔住了,这也太惊悚了。

初时撇撇嘴,敷衍地说:“我开玩笑的。你可以当作是我懒,才不愿意接电话。没事了吧?那我挂了。”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真的呢。等一下,陪我说说话吧,我一个晚上都没有说话了。”

要放平时,初时早就挂电话了,可是当她听出他语气中的悲伤后,回想起慧慧方才说的话,心中有了隐隐的怜惜感。

“你可以找你的家人说话啊。”

“任佳佳在弹琴,我妈在监督她,我爸在房间里研究股票,暂时没人管我。”

“你想聊什么?”

“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

“有人追你吗?”

“有。”

“你有喜欢的人吗?”

初时顿了顿,回答:“没有。”

“你觉得我帅吗?”

初时听不下去了:“任远,你可以问些有营养的问题吗?比如高中的生活是怎样的?”

“你还没回答我呢。”

要她如何回答?好吧,她根本就不擅长说谎,但是要承认他帅然后令他气焰更加嚣张,她绝对做不到。

所以,初时直接挂断了电话。只是,她没料到自恋的人总是有办法让自己得到膨胀。

比如,任远听着“嘟嘟嘟”的声音,笑了,“看来你也认为我很帅了。”

明明人家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初时九点钟准时出现在任远家门口,按了门铃。

任远开了门,眼前一亮,她今天穿了鹅黄色的连衣裙,白色的手包握在手里,脚踩一双白色的平底鞋,脸上的妆容精致完美,头发披散着,有一种清纯的惊艳,与昨日穿着随性的她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面对任远**裸的目光,初时有些羞赧:“不请我进去吗?”

“哦。”任远反应过来,退开了一步。

“你今天很漂亮啊。”

“因为中午有个约会,所以特地打扮了一下。”

初时换鞋,任远回到餐桌前继续吃早餐。

“你等我会儿,我马上就好。”他口齿不清地说。

“没关系,你慢慢吃,我先去检查一下你的作业。”

任远心虚地看着初时走进书房,突然间没有了胃口,喝了口牛奶起身跑进书房,笑着对初时说:“我没做呢,明天给你检查吧。”

“是吗?”初时像是早就料到了,在任远有所动作前抢先拿过习题试卷,翻开,满满的答案全都填好了,没有任何草稿,卷面整洁,字迹干净。

少年清秀的面孔一闪尴尬神色,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都让你不要看了。”

“我昨天对你说什么了?”

“不要抄答案。”

“那你还抄?”其实昨天她特地没有没收答案就是想测试下任远,看他是否有自觉性,没想到,她实在是高估他了。不过这样让她借题发挥下也好,给任远一些警告,希望他能意识到要想提高学习成绩,必须让自己真正的热爱学习,她希望帮助他培养学习的积极性,拥有对于知识的求知欲,这一点至关重要。

“要不要这么严肃?”任远玩世不恭地说。

“我对你太失望了。”

一字一句,清晰有力,传入任远的耳中。

在他心里,抄答案实在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但她用这么严厉的话语否定他,简直是过分了。

任远狠狠瞪向初时,咬紧牙关,眼睛都有些红了。

他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初时,你对我失望,我对你也是失望的。

良久的沉默后,他表情不屑地说:“没关系,在我的人生中,真的有太多人对我感到失望了,不差你一个。”

初时没有想到任远对这句话这么敏感,她想或许,真的是有太多人对他说过这句话了,所以他才会那么排斥,才会想要让自己变得更不好,来回报他们所说的失望。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我用词不当,我向你道歉。”

“不用,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任远别扭了一个上午,无论初时说什么,他都不理会,专注地玩平板电脑里的游戏。

初时望着倔强的他,叹了口气,“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消气?”

任远真想让她离开,但是他开不了口。谁让他对她还是有些好感的。

少时的记忆血肉模糊,带着一生的宿命感袭来。

他不知道别人对于四岁时的记忆有什么想法,会不会觉得是遥远模糊的,在成长的道路上扮演着无关紧要或是若有若无的角色。

四岁的他,是在医院里度过的。病房里有的只是痛苦的呻吟声、绝望的叹息声、沉重的脚步声,没有欢声笑语,没有打斗嬉闹,待在病房的人绝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的,他们面如死灰,毫无生机。

夜深人静之际,他听到爸妈在回忆过往。

妈妈对爸爸说:“三岁的时候他还不会说话,我以为我生下了一个有缺陷的孩子,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想生个健康的孩子,后来你爸说你们家有遗传,你也是三四岁的时候才会说话的,我才放弃那个可怕的念头。可是我没有想到在那之后,他居然被检查出白血病,我真的觉得这个孩子生来就是为了折磨我们的。”

某一天,几乎没怎么见过面的姑姑用粗犷的声音对他说:“要是放以前,你这么祸害大家,早就被掐死了。”

她从来没有对他付出过,却偏偏妄图想要决定他的生死。

乡下来的爷爷说:“这孩子真是来讨债的,我们都快被折磨死了。”

“放弃治疗吧。”

……

几乎所有人都否定了他存在的价值。

他们就在一个四岁病着的男孩面前毫不避讳地开口,也许他们以为他还小,不会记着的。

但是这些话鬼使神差般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内心,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口。

即便是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痛不欲生。

任远冷笑,“我是一个为自己的出生都感到无力的人,这样的我,哪里需要道歉?”

生命的开始,本该是一件令人欢呼雀跃的事情。

可眼前这个半大的少年,却在为他的出生感到无力。

初时终于肯定,他的心里有伤:“我们聊聊。”

他没说话,也没拒绝。

初时继续说:“任远,你才多大,你不应该说出这么绝望的话,每个人的出生都是有价值的。”

“我虽然才18岁,可是我所经历的苦难比别人都多,我甚至觉得我的生命中不存在公平,他们都觉得自己对我的生命有过帮助,是任佳佳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可是,我宁愿自己在那个时候就已死去。”说完这些话之后,任远就开始后悔了。

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说过的话,却轻易地对一个还算是陌生的人说了。

这算是一种宣泄吗?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在她的面前呢?

“算了,你是不会懂的。”他并不指望她将他的话听进心里去。

若她同情他,他会更难过的。

初时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他,倒是任远再次开口了。

“我觉得你不适合再做我的家教老师,你向我妈说你不做了吧。”

“就因为我知道了你的秘密?”

“是。”

初时点点头,表示理解。

然而任远并没有等到初时的答案。

因为初时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发现她该出发去赴约了。

“我下午再过来。”她扔下这句话,从任远眼前离开。

昨晚慧慧临时通知,今天中午她那外籍男朋友要请客吃饭,她要把他正式地介绍给颜颜她们。

颜颜显得异常激动,对初时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邂逅Simon是在地铁里,拐弯处,我们俩差点相撞,当时抬眼就看到了他深邃迷离的蓝色眼睛,一下子内心小鹿乱撞,我以为我找到真爱了,可是后来才发现Simon居然是慧慧的男朋友,当时我都快呕血了。我的男神如荷花一般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啊。”

“拜托!大姐!你就别想着Simon了,你毕业后不是要去意大利读研吗?意大利盛产帅哥,到时候好好把握机会。”慧慧笑说。

初时到达餐厅的时候,正好看到落地窗里,慧慧和颜颜在聊天,暂时还未见到Simon。初时落落大方地走进去,颜颜向她招手:“坐我身边来。”

颜颜身边的位子正好与慧慧给Simon留的位子对应,可谓是对于花痴来说极好的位子。

初时觉得奇怪:“你怎么不坐这个位子?待会儿一抬头就能看到帅哥了,可以自然地多看几眼。”

颜颜回:“我控制不住自己啊,不想失态,我觉得你这么淡定的人应该可以。”

“谢谢夸奖!”

不多久,初时就看到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金发小伙身着白色短衫白色短裤背着黑色双肩包迎面走来,他的脖子间挂着耳机,一张脸最显眼的是他那一双如海洋般的深蓝色的大眼睛,脸部线条像精心雕琢过的一样,皮肤光泽白嫩,最重要的是他的脸上没有雀斑。

他走到慧慧身边,面带笑容地对初时说:“Hello! Nice to see you!”一口字正腔圆的纯正美式发音,声音动听美好。

“你们认识吗?”颜颜惊呼。

“不认识啊。”初时又看了眼Simon摇摇头。

“No no no. I’ve seen you more than once. But, you don’t know me.”

初时略带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What’s your name?”

“苏荷。”

“Lotus?好名字。”

慧慧脸色不悦,看到自己的男朋友对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孩兴趣这么大,搁谁身上都是会不舒服的,尽管这个女孩什么都没做过。

他高大帅气还是个美国人,前途一片光明,如果发展得顺利,她还想着跟他一起去美国生活。可也就是这样一个男生,慧慧比任何时候都患得患失,她害怕自己的幸福会如泡泡一般,经不起触碰。

点单后,初时主动和颜颜聊天,不去理会Simon眼神灼灼的视线。

她有一双擅长观察的眼睛,她知道慧慧的不悦,也知道Simon的热情过火了,很危险。

可是这个时候,颜颜倒有些神经大条了,主动帮初时问Simon:“之前你作为任远的外教老师,你觉得这个孩子怎么样?”

“Good boy. 他玩游戏很OK。”

餐厅侍应生将他们点的牛排端上桌,慧慧微笑着对Simon说:“帮我们去取些水果过来吧。”

“很高兴为女士服务。”Simon绅士十足地起身往水果供应区走去。

慧慧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随后涨红了脸问初时:“苏荷,你觉得Simon如何?”

“挺不错的。”

“我没想到他对你印象这么深刻,以后你要是喜欢他了,可一定要告诉我啊。”慧慧说得轻描淡写,风轻云淡。

初时讪笑:“我不会喜欢他的。”

“你放心好了。”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一句。

“你怎么不来警告我一番?”颜颜脸色不悦地打断她们。

慧慧表情无辜地说:“我没有警告啊,只是在恳求。”

“既然这么不信任别人,你就不应该把你男朋友带来给我们看。”颜颜生气道。

原来还算和谐的气氛彻底变为尴尬,慧慧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为自己辩解。

“我们先走了,你们慢慢吃。”颜颜拉着初时离开,颇有点雷厉风行的味道。

走在阳光下,脚踩着到处是水印的柏油路,昨天那一场席卷全城的暴风雨留下了许多痕迹,它让城市变得粗糙起来。

“你不应该生气的。”初时无奈地说。

“我知道,我就是看不惯。”

“唉……不知道该说你性格直爽还是该说你傻。”

“她安排这样的见面就是为了向我们炫耀她男朋友,我们答应参加本就是在配合她,她硬是破坏这一切,我就得戳穿她的虚伪。是,是有那么一句话来着,叫什么防火防盗防闺蜜,可她不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颜颜还想说什么,她的手机在包里震动了下。她停下脚步,拿出手机,看了看,然后冷冷地笑了。

“怎么了?”初时皱眉问。

颜颜快速回了短信过去,然后直接把手机给初时看。

“你不应该为了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人和我吵架,她没来之前,我们俩相处得很好的。”

“为什么你不认为是你做错了呢?你总是对你身边的人很防备,如果今天我长得跟苏荷一样漂亮,你大概也会防备我的。就因为在你心里,你认为我比不上你,所以有时候才特别看轻我。”

我们都曾怀疑世界、怀疑公平、怀疑自我,总以为自己不如别人,别人一定会瞧不起自己,而浪费太多的时候在敏感脆弱较真上。

但若是换一种思维,当你无暇顾及其他,努力奋斗,以最优秀的自己呈现在别人面前时,那些曾经的不屑一顾是否会成为最强的利器扎进别人心口。

初时很想这样安慰颜颜,但终究不敢说出口。

这无疑会雪上加霜。

算了,她想过些天这俩人总能和好的。隔阂早已存在,心中的怨气又不是一天两天积聚的,都需要时间来治愈。

而后来,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她庆幸自己没有多嘴。

女生的友谊有时候会很脆弱,彼此针锋相对、鸡犬不宁,但只要有一方低头,另一方便很快相逢一笑泯恩仇。

慧慧和颜颜便是这样的。

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好生气的,因为各自计较的都很敏感,如果细究下去,这世界上大概也没有所谓的友谊存在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成了唯一的办法。

初时下午回到家看到慧慧和颜颜有说有笑,也是愣了愣,一下子没跟上节奏。

“来吃某人给我们买的冰淇淋。”颜颜笑着招手,一副胜利者的模样。

“哦,好。”

“你今天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任远不在家,跑去游戏厅玩游戏去了。”

“果然是Simon口中的Good boy啊,一点儿都不令人失望。”

“我找了几个游戏厅没找到,就先回来了。”

“看你这一蹶不振的样子,任远欺负你了?”慧慧一扫扭捏,加入她们的谈话。

“我和任远是发生了一些不愉快。”初时坦言。

“他脾气有时候很坏的,他爸妈都能被他气到。不行的话,你还是跟任妈妈说你教不了他吧。这样他爸一定会好好治治他的。”慧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就这样轻易地放弃吗?他会受伤的,尽管他心中的伤口不曾被治愈。

初时摇了摇头,“我不想那么快放弃,我不能因为一点点不愉快就放弃了,我要把这份工作做下去。”尽管下午的时候,她因为找不到人,大汗淋漓的,确实很恼火。

颜颜皱眉:“干吗那么执着?”

“薪水不低嘛。”

“你真是个财迷。”颜颜取笑道。

初时笑笑,不置可否。

我曾身处绝境,我曾放弃生存,我懂得悲戚,懂得尊严,更懂得一个陷于人生泥淖中的人需要的是别人主动伸手拉一把,而不是与世间同样的唾弃。

这样的自己与任远都是很可怜的。

晚上,她再次拨打任远的手机,居然不再是关机状态了。

电话响了很久还是无人接听。

初时不放弃地再打,她的倔脾气有时候一点儿都不比任远小。

“喂?”少年悠悠开口。

初时语气不善地问:“你回家了吗?”

“已经在家了。”

“你下午怎么不在家?”

任远有些内疚地问:“你找了我一下午?”

回到家开机发现未接来电二十几个,他被这一举动吓到了,正考虑着要不要回电,那人就先打来了。她还真是有股锲而不舍的精神。

“是啊。”

“你傻啊?我让任佳佳告诉你的意思就是你可以回家了,不用管我。”

“我并没有打算要辞掉这份工作。”

“你说什么?”

“你可以继续跟我发脾气,可以继续逃课,没关系,我总有办法治你。”

“不行,我不要。我不需要你。”

“如果我把你对我说的话告诉你父母会怎样?”

“你敢!”任远恼羞成怒。

初时得意地笑了:“所以,少年,把柄是拿来这样用的。”

“你如果告诉我爸妈,我以后怎么面对他们,他们又怎么面对我?”

“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不过,我已经给了你第二个选择了,别妄想做些小动作赶走我。”

任远盘算着得失,无奈妥协道:“好,我答应你。”

“乖孩子,晚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