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金蝉脱壳
晚饭时,雷鸣远就着稀汤暗中服下白梅塞给他的药片。片刻之后,药力发作,他刚想站起来,忽然手捂肚子,弯腰,一头栽倒在地。
一个巡查的狱卒发现他倒地,吹响了哨子,大叫道:“1503号昏倒了,快抢救!”
几名狱卒冲了进来。雷鸣远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死了一样。狱卒们傻眼了。
不一会儿,男狱医冲了进来,几个狱卒帮他扶起雷鸣远,抬到了**。
狱医号了号雷鸣远的脉搏,又用听诊器听了听,最后宣布:“他死了,抬到后院去喂狼狗吧。”
雷鸣远躺在担架上,盖着一个白床单,两名狱警抬着担架,顺着操场向监狱后院走去。
担架经过一名女军医,女军医盯着担架看,看着看着,她突然发话:“人还没死,怎么能喂狼狗呢?”
担架员犹豫了一下,女军医说:“他的手还在动,抬回医务室去。”
女军医拿了一支针管,走近雷鸣远,给他打了一针。女护士走进来,女军医说:“给他抽个血,你拿去医院化验。”
女军医俯身看着雷鸣远,他渐渐有了呼吸,胸部一起一伏,女军医的脸色平缓了,露出了微笑。又给雷鸣远头部上了药,包扎好,挂上了吊瓶,打上抗生素、葡萄糖水。
约莫一个小时之后,女护士走进来,递给女军医一张化验单。
女军医接过化验单,仔细看了看,走进另一个房间,翻开药典书,查了查词条。
急救室里,雷鸣远的神志恢复了清醒,吃力地望着女军医。
女军医站在床前俯瞰着他,只见他面色苍白,气息奄奄,人瘦得都脱了形。
女军医号了号他的脉,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就是雷鸣远吧,我知道阮慕雄是你的化名,入狱前是法租界的探长,我叫立花秀子,是这里的医生。”
雷鸣远虚弱地说:“我是不是快……死了?”
立花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不,你死不了,我的医术很高明,你以为耍诡计、玩儿障眼法能瞒得了我吗?你是吃了一种药才发病的吧?说吧,你是不是想趁机逃狱?”
雷鸣远心里“咯噔”一下,道:“不!我没有……”
立花举着一张化验单说,道:“你如果吃了欧美产的药我可能查不出来,但你们的人偏偏给了你日本产的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种药是军方实验的新产品,编号是WDG—309T,学名叫‘强力麻醉散’,是专门配备给日本特工用的特效药,危机时刻可以放在酒中,产生强力麻醉效果。如果剂量大,服药者就会产生急性腹泻,造成类似于细菌性痢疾或猩红热的病状,但事后在腹部和肠道内查不到任何残留物,人的神志也会在两天之后恢复清醒。如果剂量超过一倍,人就挺不过三十六小时。”
雷鸣远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紧张地盯着立花的一举一动,他知道,只要她挥一下手,就是他的末日。他无望地盯着她,等待着厄运降临。
立花盯着雷鸣远,久久不说话。
雷鸣远凄惨地笑了笑道:“立花医生,我已经准备好上刑场了,为保护中国文化遗产而死,值了。”
立花冷漠地说:“姓雷的,你听着!本来我完全可以把你送回监室,下午你就会被送去……喂狼狗,但我可不想亲手杀人,特别是杀中国人。我1931年就到了中国的哈尔滨,和你们当地的官员和老百姓都打过交道。我认为中国人天性善良,对人厚道,留给我很好的印象。我昨天听我丈夫说了一件事,他们的部队有一次断了粮,道路被冰雪覆盖,被困在一个小山村里动弹不得。十几个又伤、又病、又冷、又饿的伤病员眼看就要死亡,可有一户老乡却拿出了埋藏了很久的苞谷,分发给他们吃,这样他们才挺过那场灾难。可是第二天,我们的飞机来了,燃烧弹炸毁了村子,那位不知名的老乡也被大火活活烧死了。我们的人却对他们犯下了令人发指的战争罪行,简直是天良丧尽,惨绝人寰啊!”
立花说着泪如雨下,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脸颊。
雷鸣远愣愣地望着她,不知该如何劝慰她。
立花秀子本来是不想参加这场战争的,但她丈夫是个大佐,她本人也是个军医,部队下达了命令,她只得来到中国。但她暗中下过决心,绝不向中国人开一枪。她虽然还不是个反战勇士,但她是一个有良知、有正义感的日本军人,她目睹了战争的野蛮和残酷,认清了军国主义的嘴脸,丈夫的伤让她震惊和猛醒,她决心陪着丈夫回到日本,再也不来中国参战。
雷鸣远沉沉地说道:“立花医生,你都看见了,日本军人在中国犯下了滔天罪行,他们杀人放火,强奸抢掠,无恶不作,他们一定会得到历史的惩罚和正义的审判。”
立花点点头,道:“这是我们的劫数,逃不过的。我对这场战争痛恨至极,厌倦至极。我目睹了我军在上海的暴行和在南京的大屠杀,受到了深深的刺激,同时也使我猛醒了。我看清了日军的残暴野蛮与灭绝人性。我决心陪伴我那可怜的丈夫回到日本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雷鸣远道:“立花医生,我同情你的遭遇,也知道你说的全是实话,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日本实行军国主义一定没有好下场。幸亏你猛醒了,不然,你就会被中国人民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雷先生,我能够为你做些什么吗?”立花瞪着清丽的大眼睛诚恳地问道。
雷鸣远笑笑道:“不用,你什么也别做。让我待在这里,我就很满足了,你不会坚持把我送回监室吧?”
立花笑了笑道:“不会的。我今天下午要去医院领药,可能很晚才会回来,你好好躺着休息吧。”
立花走了之后,雷鸣远侧耳谛听,病房四周非常安静,扭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正好三点整。
他刚躺下,室内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相继走进了急救室,典狱长跟在后面,向卫生检疫人员交代着什么。
雷鸣远一眼认出那个臂戴红袖标、头戴鸭舌帽的男子正是何许人乔装的,而另一个手提喷雾器、穿一身司机衣服的正是崔名贵。
三人暗中互换了一下眼色。何许人煞有介事地对典狱长说:“对不起,狱长先生,我们消杀的时候,这里暂时不能让人进来。这是为了看守和犯人的人身安全。一会儿药不够了,我们还要回去取药。”
典狱长说:“我知道了,取药的时候叫警员领你们出去。”随后离开。
病房的消毒工作开始了,何许人和崔名贵装模作样地到处喷洒了一气。他们顺着走廊一间接一间地喷药。过了一会儿,回到急救室。
趁外间没人,何许人一步冲上前来,把雷鸣远从**搀扶起来道:“快!换上一件白大褂,跟我们从后门走!”
雷鸣远顾不上身体虚弱,迅速抓起一件墙上挂的医生服,套到身上,并戴上了大口罩,突然,一个日军士兵走了进来,看见三人正在整理衣服,士兵先是愣了一下,后来反应过来,觉得这三人有问题,转身就要掏枪。还是崔名贵眼尖,一个飞鹰扑兔,把士兵扑倒在地,随手拿起一个板凳猛地砸了下去,日军士兵一命呜呼了。
何许人把那人尸体拖到床下,赶紧帮着雷鸣远穿戴整齐,一起来到走廊,走廊上没有警员把守,三人顺着后门跑进后院停车场。
一出后门,三人故意放慢脚步,有说有笑,大摇大摆地向一辆白色的厢式卡车走去。
突然,一名上尉走了过来,问道:“你们的证件呢,拿来让我看看。”
雷鸣远一听头一下炸开了,他哪有什么证件呀,这下非暴露不可。何许人冷静地掏出自己的证件,递了上去,上尉看了看,还给了他。崔名贵又递上伪造的证件,上尉看了看,没看出破绽,递还给崔名贵。上尉转过身来,向雷鸣远伸出了手,雷鸣远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何许人抄起一根铁条,向着上尉后脑勺猛地抡下,只听“咚”的一声闷响,上尉倒地,三人赶紧把上尉拖到更衣室里藏好,这才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顺利上了消毒车。
崔名贵启动了汽车,车子驶到了监狱门口,警卫示意停车检查。
何许人说:“我是奉了典狱长命令去防疫所取药的。”
警卫问:“你们是哪个部门的,怎么没见过你们?”
“我们是市防疫站的,今天来搞消杀。你可以问典狱长。”
警卫挥了挥枪,说:“下来,全车搜查!”
三人顿时愣了,正要下车,这时另一名警员走来说:“他们确实是市检疫所的,刚才一直在喷药,让他们去吧,是典狱长让他们去取药的。”
警卫带着疑惑的神情盯了他们半天,最后打了个电话给监狱长,终于放行。
三人暗中喘了口大气,崔名贵一下跳进驾驶室,发动了引擎,驾驶着检疫车出了大门,一脚油门轰到底,车子迅速汇入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流之中。
司令部办公室里,武田虎着脸,满脸的杀气,典狱长、宪兵队长、龟井和黑泽弯腰低头,敛声禁气,恭敬地肃立在他的面前。
武田抬起凌厉的目光死盯着对面几个浑身觳觫的属下,大骂:“浑蛋!你这个典狱长是怎么当的?宪兵队监狱不是号称铜墙铁壁,天罗地网吗?可你的手下全是些比猪还要蠢的白痴,竟让一个大活人从你们眼皮底下白白地溜掉啦,简直骇人听闻,奇耻大辱!皇军的脸面都叫你们丢尽了,我的声望和威信统统被你们葬送了!你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监狱长战战兢兢地说:“昨天下午三点,市检疫所来监狱执行例行的消杀检疫工作,当时来了两个卫生员,证件齐全,没想到他们事先已经串通了雷鸣远,让他装病睡进了医务室,最后被两个卫生员带上检疫车,逃出了监狱。”
武田质问:“监狱医生是谁?”
铃木队长说:“是一个叫立花秀子的女军医,我们已经把她抓了,正在审讯。”
武田问:“检疫所去查了吗?”
铃木报告:“司令官阁下,检疫所已经……人去楼空。”
武田气得脸色发青,额上青筋暴跳。
铃木赶紧补充道:“这次逃狱,策划得非常周密,滴水不漏,可以肯定这是一次有计划、有组织的行动。”
武田追问道:“有没有可能是法租界巡捕房干的?”
典狱长道:“这个嘛……还不……不知道……”
武田怒击一掌:“铃木,你立刻把这个无能的蠢货送交军法处,严厉治罪,绝不姑息!”
铃木一个立正:“是!”他给几乎瘫软的典狱长戴上手铐,让几个卫兵把他押了下去。
好半天,武田脸色稍霁,转头对龟井道:“你这只千年老龟,我倒想听听你的“鲸鲨行动”有何进展。”
龟井微微一笑,显得胸有成竹:“司令官阁下,我的‘鲸鲨行动’正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往前推进。行动共分五大步骤:第一步是‘鹰工作’,对佛经的侦查已经基本完成,我们已经确认,那一千七百卷《赵城金藏》的确藏在法兰西银行的金库里;第二步是‘犬工作’,即追寻在市面飘**的八十卷佛经;第三步的‘鹿工作’,我们已经对法国的东方汇理银行和巴黎贴现银行进行了小规模的恐吓性的爆炸作业,法国人已成惊弓之鸟,制造的恐慌心理已初见成效。虽然我们在他们转移古董的路上没有拦截成功,但也无妨,上海滩其他法国银行的古董珍宝会全部转移进法兰西银行,这就为我们最后‘一锅端’创造了先决条件。”
武田认真地听着,面露嘉许之色:“嗯,很好,但你只说了三大步骤,我倒想听听最后两个步骤是怎样安排的。”
龟井诡谲地一笑:“司令官阁下,最后两个步骤,是我预留的空间,暂时还不想暴露得过早。如果法国人执迷不悟,一意铤而走险的话,用不了几天,那条法国邮船就会到达上海,他们以为,偷运古董珍宝出境的天赐良机已经到了,岂不知我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他们把古董连同佛经一起装到船上,我就突然杀出,给他来个一网打尽!”
武田拍着龟井的肩膀:“你不愧是我们大日本皇军花几十年心血造就出来的最优秀、最杰出的特工,你统筹全局的精密头脑,加上你的战略眼光,过人胆识,都让我非常放心。你的行动团队要全力以赴,不可有丝毫疏忽懈怠之心,务必完成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使命。”
龟井立正道:“我一定不辜负司令官的栽培和天皇陛下的重托。”
武田想了想,突然转头提醒道:“那个雷鸣远逃跑了,你估计法国人下一步会如何行动?”
龟井莫测高深地一笑,道:“有一句中国俗话说得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不想让爱棠和安东尼这帮法国佬闲在那里,整天跟我们玩捉迷藏,这次我想来个大动作,把马蜂窝捅它一家伙,狠狠捅,捅得他们喊痛,哭爹叫娘,叫他们知道我大日本皇军不是好惹的,不敢再乱说乱动。”
武田不解地望着他问:“大动作?好啊,愿闻其详。”
龟井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道:“我有一个计划,可以产生一种寒蝉效应,具体是这样的……”
法国领事署内,冬日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洒满地面,房间里暖洋洋的。爱棠起身倒了杯红葡萄酒,端着杯子贪婪地嗅着里面的香气。
这些日子,爱棠一直思念着法兰西,特别思念夫人蒂法妮和儿子约翰生。他在上海已生活了七年多,可他并不把自己看成是上海人。这儿有些早期的欧洲殖民者早已忘记了自己的故乡,他们早已归化上海,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海人。无论这些人不久前是在哪儿登的船,他们一下船,就加入一个新的族群——白种上海人。这也难怪,他们从前一无所有,四海漂泊,浪迹天涯,冒险追逐任何可能发财的机会。他们在上海碰巧找到了这样的机会,通过炒股票、炒期货甚至炒地皮发了大财,在上海滩置产创业,结婚生子,变得越来越富有,难道不应该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爱棠能够理解他们,他自己不也一度想在这个美丽富饶的殖民城市安个家吗?在这里,只要手中有了金钱,有了权力,有了外国人身份,你就有了一切。这里的人非常崇洋媚外,只要你是蓝眼睛、高鼻子你就处处高人一等。在这里你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甚至胡作非为,因为这里缺乏王法,缺乏规矩,更缺乏一个现代国家所必须要有的有效管治。这里简直遍地是财富,到处是机遇,美元满天飞,非常像19世纪淘金潮中的美国旧金山。可爱棠的科西嘉妻子却无法忍受上海滩潮湿的空气和难听难学的方言,五年前就带着孩子坐上了回马赛的邮轮返回了故乡。老婆走了之后,爱棠没有像大多数法国人那样去找个固定的中国情妇,他宁可一年一度坐船回国度假。
他知道,作为一个外国人,自己是终究会离开这里的。七年前他的前任领事去职时曾说过一句话,至今记忆犹新。他说,我爱死这个让我恨透的城市了。每当他想起这句蕴含哲学悖论的名言时总会会心一笑。大上海不正是因为它的暗黑、肮脏、罪恶和龌龊才显得格外可爱的吗?所有人似乎都在这么说。不是有文学家形容 “大上海是一座建筑在地狱之上的天堂”吗?有经济学家甚至还说,罪恶没什么不好,罪恶是城市经济高速发展的催化剂。
地狱也罢,天堂也罢,罪恶的催化剂也罢,他心里承认,上海滩的确是中国最富庶、最繁华、最特别的城市。欧洲有的,这里都有;欧洲没有的,这里也有。最让他讨厌也最让他头痛的是这里帮派林立,罪案频发,官商勾结,黑社会猖獗。但让他喜欢的事情当然也有很多,美食、风光、娱乐、特权、黑色收入……还有就是那些风情万种、**亮丽的女人。他得承认,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像苍蝇逐臭一样都汇聚在这里。这里是那种用美色可以换到任何想要的东西的地方。但他对女人的口味和眼光相当刁钻,引不起兴趣的他从来懒得搭理,最多虚情假意一番。白菊是第一个让他动了真心的女人,很少有女人像她那样,既有出众的美貌,又有高雅的气质,既有灵活的头脑,又有罕见的才华,一个女人该有的优秀品质她都占全了。他,堂堂法国领事,一个有钱有势的单身男人;她,白菊,一个有貌有才的单身女子,他们的相遇、相知、相爱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一开始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但一个不小心却玩儿出了真火,这个东方女子用她特有的魔力带给他对生命的崭新体验。那片情感的仙境,一旦拥有就再也无法割舍了。有段时间,菊子不但成了他工作上的好助手,而且成了他生活上的好伴侣。最后当发现菊子是日本间谍时,他已情陷泥沼而无力自拔,就像中了恶毒的魔法一样。哦,我的主啊,我全心全意爱上的女人竟然会是一个女魔鬼、女间谍?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可事实就摆在眼前:多份机密文件不翼而飞;会议精神成了坊间的小道消息,甚至变成了可以卖钱的情报;特别是那份宝物清单神秘失窃了,保险柜明显被人动了手脚,这等于给了他当头棒喝,让他如梦方醒。一定是哪里出了纰漏。当安东尼被菊子拉下水时,局面眼看就要失控。他不得不慧剑斩情丝,痛下杀心,让安东尼了结了这段风流孽债。他就这样和自己心智上的善和心目中的美做了诀别。但他的心却被这个女人偷走了、撕碎了、毁灭了,连同他的爱也一起带向了远方。
那个长着土鳖头的龟井,怎么会养了个这么出类拔萃的女儿,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但龟井的意图却已暴露无遗。通过几起事件的前因后果,再加上安插在龟井身边的密探提供的情报,综合起来分析,日本人的矛头直指银行中那批宝物,尤其垂涎那部价值连城的佛经,已经确凿无疑。日本人进攻的号角已经吹响,鼓声隆隆,战刀出鞘,比他预料得要早得多。第一个回合虽然让日本人折了一阵,但紧接着他们定会丧心病狂地进行反扑,借助日本军方的势力对他进行无情的报复和疯狂的打击。
他已经预料到,下一波的斗争将会更加残酷。他能不能从这块土地上全身而退,平平安安返回家乡和妻儿团聚,已经成了问题。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正危悬在他的头上,那个挥剑的人,正是狡如狼、凶如虎、猛如狮的龟井。更为可怕的是,龟井身后还隐藏着一个隶属于日本军方大本营的三百多人的特务组织。
是到了必须采取断然措施的时候了,一分钟都不能犹豫,这批价值连城的宝物和佛经,如果不及时偷运出境,就不可避免地会落入日本强盗的魔掌,到那时候,才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哪。
幸好他的顶头上司有先见之明,从驻南京的大使馆发来急电,责成他尽快处理此事。他又拿出了那份塞在抽屉里的电文,从头到尾又细看了一遍。
急电。法国外交部收转。收件人:爱棠领事。我国派出的接载侨民回国的大型客轮已经启程,预计二十天后抵达上海,随船有外交部特派员两人和卢浮宫两专家携金条两万根,前往你处交接。请安排一切手续,并责成法兰西等三家法国银行迅速结清金库账目,将货物全部装箱,随侨民一起装船,安全运回法国。此事属于绝密,不得走漏半点儿风声,如有违反,按通敌卖国罪论处。
雷鸣远大步走进重案七科,正好安东尼和叶知秋也在,雷鸣远敬礼道:“报告总监,雷鸣远向你报到。”
安东尼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把搂住雷鸣远,用拳头痛擂着他的后背:“说你是个魔鬼,你就变成个撒旦,这两天可把我想坏啦!我说过上海滩是个盛产奇迹的地方吧,你这个专爱跟死神开玩笑的家伙,又跟日本人玩了一回老鼠戏猫的游戏,把龟儿子们全给涮啦。”
突然,警铃大作,全楼上下脚步零乱,楼道里传来一片喧哗声,一种不祥的气氛顿时笼罩在人们头上。
安东尼气得拍案而起,大吼道:“不要乱,发生了什么事?!”
一名法籍探长匆匆而入,慌张地报告:“总监先生,一群日本宪兵包围了领事署,领事已被软禁!”
安东尼大惊:“小鬼子反了天了!来人,带两个中队,去领事署!”
安东尼一步冲进院子,几个探长围了过来,安东尼吩咐几句,集合了院子里的两个中队的约两百余名巡捕,跳上三辆大卡车,汽车轰开油门儿,急速驶出警务处大楼。
卡车一路鸣着警笛,车上站满了头戴钢盔,手端冲锋枪的法国巡捕,呼啸着驶进法国领事署。
只见领事署已经被大群端着刺刀枪的日本宪兵包围了,院里院外足足有三四百人。
安东尼硬着头皮闯进日本兵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来到领事署正门。
一名宪兵大佐手握指挥刀,拄在地上,凶神恶煞地盯着安东尼。
安东尼一步上前,厉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闯领事署,到我们法国人的地盘儿上撒野闹事?”
大佐狞笑道:“你就是安东尼总监吧?我是宪兵队大佐,我们正在追踪两名中共地下党,可他们藏进了你们的领事署。你们要把他们乖乖交出来,否则,一切严重后果,由你们领事来负。”
安东尼愣愣地瞪着眼:“放你娘的狗臭屁,地下党怎么会跑到领事署来?你这是造谣污蔑!无故挑起事端!”说完挥了下手,两排巡捕排成整齐队形冲了进来,与日军宪兵队形成对峙局面。
枪口对着枪口,眼睛对着眼睛。法日两国士兵怒目相向,谁都不肯后退半步。
安东尼拨开日军士兵闪着寒光的刺刀,和雷鸣远强行闯入大会客厅。
楼下大客厅里,气氛格外紧张。
只见领事爱棠垂头丧气、脸色煞白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手持枪械的日军士兵紧紧看押着他。
周围几百名日军士兵正出出进进,楼上楼下地进行搜查。零乱杂沓的脚步声和吆喝声不时传来,整个领事署已经乱成一锅粥。
安东尼忍不住大吼:“你们敢抓法国领事,这是违反国际法、违反人权、违反战时治安条例的!”
大佐信步上前,狞笑道:“安东尼先生,少安毋躁,士兵们正在搜查,如果查不出人来,没有地下党,我们自然会撤走,如果查出共党分子就在领事署里窝藏着,哼哼,就别怪我们不客气啦。”
安东尼死盯着大佐道:“你的部队番号我知道,我会起诉你的。”
大佐冷笑着说:“欢迎起诉。你们法国人外强中干,动不动就拿这个最没用的词儿来给自己壮胆,我劝你不要自找麻烦啦。”
安东尼警告道:“你侵犯法租界,就是侵犯法国的国土。”
“笑话,就算侵犯了,那又能怎么样呢?”大佐在冷笑。
安东尼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但愿你能活着看到法国的反应。”
警务处会议室。一群日军士兵正在墙壁上、桌子下面、电话机底、窗帘盒、台灯底座上安装窃听器。
一名中佐背着手走来,指了指吊灯,一个士兵顺梯子爬上去,安了一个窃听器。
中佐走到衣架前,仔细打量着衣帽钩,对一个士兵指了指衣帽钩,士兵会意,在衣帽钩上安上了一个窃听器。
在法租界领事办里,几名日军士兵在一名少佐的指挥下,给领事的电话机底座上安装上窃听器。
少佐指了指书柜,士兵上来也安上窃听器。
另一名士兵给灯头上安了个微型无线窃听器,安上后,得意地一笑。
楼下大客厅里,大佐在质问安东尼:“你敢威胁大日本皇军?”
安东尼怒不可遏地:“我不是威胁,是警告!这里是法国领事署,你们肆意侵犯法租界,后果你们承担不起!”
安东尼还想发火,甚至想去拔枪,爱棠看得分明,在一旁急使眼色,做了个叫他敛声克制的手势。
突然,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几声呵斥,几名日本兵簇拥着一个浑身是血、面目丑陋的男子从楼梯上下来。
有人在喊:“抓住啦,共党抓住啦。”
男子被强行扭到沙发前,大佐指着男子质问领事:“爱棠先生,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啊?他是不是你窝藏的共党分子?!”
爱棠立即火了,怒目圆睁:“你放屁!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你们这是栽赃陷害!诬陷好人!”
大佐狞笑道:“那我们来问问他。”转头问那名男子,“是谁把你藏进领事署的,你要说实话!”
男子抬起头,怯生生地望着领事,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是……是领事大人。”
爱棠吼道:“你……你胡说!”爱棠想冲上去揍那个男子,但被几名士兵强行按住了。
大佐狞笑道:“听见了吧,看你怎么抵赖!”他向左右挥了下手,立即扑上来一群宪兵,给爱棠领事戴上手铐,要强行押走。
“我看谁敢?!”安东尼和雷鸣远二人一把拔出手枪,拦住了门口。
局面一下僵住了,几十支枪口互相对峙着,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仿佛一颗火星就会引起爆炸。
大佐晃了上来,拨开两个人的枪口,厉声对安东尼道:“我对你快要失去耐心了,你这个不要命的东西,给我滚开,把人带走!”
这次的下令,口气决绝,不容置疑。
几个日本兵扑了上来,安东尼身子一横,挡住了领事,吼道:“你有本事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仓啷”一声,一把战刀架到了安东尼的脖子上,大佐虎目圆睁。安东尼掉转枪口对准了大佐,同时哂笑一声,摆出一副引颈受戮、听天由命的顽皮相。
战刀举起了,刀刃青锋乍现,耀目闪烁,眼看就要迎头劈下……
有人高喊:“住手!”一直在旁边人堆里藏着的黑泽走上前来,挡住大佐的手,把他叫过一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大佐点点头。
爱棠向安东尼频频示意,让他们先把枪收起来,自己跟他们去见占领军司令官。
安东尼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爱棠跟着宪兵走到门口,回身比画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安东尼知道那意思是叫他给大使打个电话,把这里的情况汇报一下,并迅速展开营救行动。
爱棠抬头挺胸,抻了抻领带,端正了一下仪容,神色平静地走出客厅。
雷鸣远推开总监的门,直接走了进去。
安东尼精神萎靡、两眼无神,左手支在下颌上,右手夹着一支雪茄。
雷鸣远道:“总监大人,我有一条好计,能够拯救领事出火坑。”
安东尼一个激灵:“哦?快说说看。”眼睛里顿时放出锐光。
雷鸣远说:“你还记得半个月前,有个巡捕在法国坟山后面的吴淞江路发现一间无牌地下工厂的事吗?”
安东尼一时想不起来,摸着后脑勺:“什么无牌工厂?不是一间废品收购站吗?”
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噢,我想起来了,你汇报过的,说那个老板潜逃了,剩下一堆废旧机器的那间?”
雷鸣远说:“对。就是那间厂。不过不是废旧机器,全是新机器,只是做了些伪装而已。我最近派人查了一下,发现那儿根本不是一间无牌工厂,而是日本人隐蔽在法租界的一间地下黑工厂!它在生产什么,可能你做梦都想不到。”雷鸣远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绿色钞票递给总监。
安东尼举起钞票对着日光照了照,又摸摸水印:“假钞!他们在印刷假钞?”
“对。”雷鸣远拿出三种颜色的钞票平放在桌面上,比对着说:“你看,这种淡红色的是日本人的军票,是在沦陷区强制流通的有价证券,其币值与法币相当。这一种淡绿色的,就是法币伪钞。”
安东尼倒吸一口冷气,惊讶连声:“他们竟敢在我的地盘上偷偷干这种事,简直反了天啦。不对呀,这日本人印刷假钞,为什么不在虹口自己的地盘上,反而要跑到我们法租界来印?”
雷鸣远道:“这就是日本人狡猾的地方。日本人确实需要这种假钞,因为现在他们进攻中国内陆,一时不能得手,就想用假钞来扰乱内地的金融市场秩序,等到假钞泛滥成灾,他们就可坐收渔翁之利,达到动摇中国经济基础和国之根基的卑鄙目的。”
“你说了半天,怎么才能救出领事呢?”
雷鸣远眼中闪出一丝坚毅的目光:“我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日本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抓走我们的领事,我们如果不给日本人一些颜色看看,不是显得我们太过胆小无能了吗?我想,既然这间厂开在法租界,我们何不把它的老窝端掉,把人全部抓起来,机器查封,假钞没收,这等于在日本人的七寸处狠狠地敲了它一下。这时候,我们就有了谈条件的资本。你们不是要人,要机器,要假钞吗?那好,请把领事大人还给我们,大家‘礼尚往来’嘛。只有经过交换,领事才能够安然无恙地回来,我们才能挽回面子,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安东尼听得频频点头,不无担忧地说:“这样好是好,可这等于是去捅马蜂窝啊,万一日本人猴急了,下次把巡捕房一封,机枪一架,那我们不是彻底傻眼了?”
雷鸣远笑道:“那还不至于,日本人再凶再横,国际舆论还不能不顾,狗脸还没有撕破,法国和日本彼此的在华利益还得互相照顾。对付魔鬼最好的办法,不是逃避魔鬼,更不是讨好魔鬼,而是挑战魔鬼,一把掐住它的咽喉,捏住它的命门,让魔鬼感受到我们的力量!魔鬼其实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日本人也是一样,你真的硬碰硬跟他对着干一下,他就退缩了,如果一味地老是示弱服软,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安东尼缄默不语,沉吟半晌,一丝笑纹终于浮上了他的嘴角:“你这家伙就是能,又搬来了哪位伟人的论调,让人无法反驳。好吧,依你就是了,你说怎么干吧?”
“这事就让何许人负责。”雷鸣远道。
峻岭公寓。有人用暗号敲门,江汉清打开门,见是何许人。
何许人急切地说:“江会长,警务处这次让我查假钞,我们的机会来了。”
江汉清兴奋道:“这是好事啊,我们半路来他个截胡。”
江汉清马上给苏丽娟打电话,告知此事。
次日上午,苏丽娟来到峻岭公寓,向江汉清道:“江会长,我通过关系,拉上了一个线人,他是个日本人,专门倒腾假钞,定好了明天上午在万宝茶楼见面。”
江汉清表扬道:“哦,太好了,苏小姐,党国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紧紧抓住这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