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星期天,难得姑娘、儿子两家都要来吃饭,李大妈老两口儿早早就张罗上了。想到孙子、外孙都爱吃饺子,李大妈特意买了韭菜、虾仁准备回家包三鲜馅儿饺子。她提着东西从超市出来又换了一趟公交车,还没到家的时候就已经累出了一身汗。眼瞅着离七月份还有一个星期,天气却已和往年三伏天一样炎热。路过小区门前的时候,保安室新来的河北小保安叫住了李大妈。

“李大娘,有个人找你。”这孩子来塞北市时间不长,普通话说得不太标准,还带着浓浓的老家味儿。李大妈抬头看了一眼,就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小伙子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看年龄,这人也就是三十出头,穿着时下年轻人流行的蓝白相间运动休闲装,肩膀上背了个男士单肩包,正冲着她微微笑着:“李大妈,您好啊。”

“你找我?”因不认识这人,李大妈的戒心多少提起来一点儿。小伙子很自然地冲李大妈点了点头,指着身后的小区问道:“您是住在铁园小区19号楼2单元302室吧?”

“对,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孙咛的表哥,我叫李伟,她说给您打过电话来着。”

“哦……”李大妈拍着脑袋摇了摇头,“你看我这记性,她昨天中午是打来过电话,说你要来。”说到这儿,她和小保安点了点头,带着李伟进了小区,边走边说,“说委托你来了解了解他们家租户的情况?”

李伟见李大妈东西多,拿得有些吃力,连忙上前帮忙拎了两个塑料袋,回道:“对,这不是孙总和大姨都去世了吗?警察和保险公司都要调查取证,我正好作为她的家人把孙总的遗产啊、留下的东西或资料什么的整理整理,东站的这套老房子也算。”

“应该的,应该的,你说这人怎么说走就走了,我前一阵儿还见过他呢。”李大妈说着话就带着李伟来到了楼下,他们经过楼下一个小乞丐身边,李大妈一边掏出钥匙开楼层防盗门,一边说,“他说他是过来收房租的,我们还在楼下聊了几句。”

“既然您住在他们家对面,那孙总的亲戚,就是租他们家房子的人,您应该见过吧?”李伟好奇地问道。李大妈点了点头,带着李伟爬上三楼,指着301室说:“这不,就这间,田云峰一直住着,不过我有一个多星期没见过他了。他说他是孙玓霖的什么亲戚,和他口音挺像的,长得也像,不过说的不是普通话。”

“方言?”

“对,应该是山西口音。你知道龙山县挨着山西,那边的人说的都是山西话。这人比孙玓霖高一点儿,可能他眼神不好,长年戴着墨镜。嘴唇上面留着小胡子,这里还长个了痦子。”李大妈说着就在自己右脸的颧骨位置比画了一下。这时李大妈的老伴儿老李头把两个人迎进屋,给李伟端了茶,也坐在他们身边听。李伟从包里取出一个仿牛皮纸的笔记本,将李大妈所说的逐条记下,才问道:“他和您经常说话吗?”

“说得少,最多就是打个招呼。”

“最近没回来?”

“可能是,反正自从我们听说孙玓霖出事后就没再见过他。”

“他在塞北市干什么,您知道吗?”

“说是在三泰保险公司跑保险,也在孙玓霖那个公司上班。”

“那孙玓霖经常过来吗?”

“来得不多,一般每个月来一两次吧。”李大妈说到这儿,她身边的老李头好像想说什么,就轻轻地用手指捅了捅她,李大妈面带愠色,用下巴点了点李伟。老李头遂笑道:“有件事我觉得奇怪,她老不让我说。”

“您说吧,咱们都是自己家人聊天,又不是警察办案,怕什么?”李伟笑着鼓励道。

老李头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是说这个孙玓霖虽然把房子租出去了,可每次来他都自己用钥匙开门,你说奇怪不?”

“那有啥奇怪的,人家是亲戚,房子又不是租给了外人。”李大妈抢着白了老李头一眼,插话说道。老李大张着嘴想了想,忽然又道:“你说关系好,他俩吵架吵得那么凶咋解释?”

“他们还吵架?”李伟好奇地问道。这次李大妈和老李头却难得地一致起来:“吵,经常吵。”两个人说完这句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李大妈抢过了话把:“有时候我们不知道孙玓霖什么时候就来了,和田云峰吵得不可开交,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经常吵到半夜,然后就突然没声了。”

“吵什么能听清吗?”

“听不太清楚。”这次是老李头说的,“虽然他们吵架的声音很大,可毕竟在隔壁,况且那个田云峰的山西口音挺重的,不过每次的原因应该都不太一样。有几回嚷嚷着好像是因为钱的事。还提到了个人名,应该是欠他们钱,田云峰让他去要,孙玓霖不敢去,大概这个意思。”

“什么人名?”李伟问。

“林罗,是这个人没错。”老李头歪着脑袋想了想,“这个名字是孙玓霖说的,说了好几次,挺清楚的。”

说到这里,老大妈突然把头往前伸了伸,压低声音说道:“孙咛从小是我看着长起来的,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也没忘了逢年过节来看看我们,我就和你说。”说完这句话她还小心地往外看了看,“这个人怕不是好人。”

“您怎么说?”李伟似乎很惊讶的样子。李大妈连着叹了好几声,说道:“我不止一次听这个田云峰说过要杀了林罗,虽然是用山西话说的,可这杀谁几个字还是听得清楚的。”

李伟笑了,摆手道:“那也许是气话呢。”

“可三更半夜地出去,早上再回来,就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事了吧?”李大妈似乎有些后怕,说话的时候让人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声音在微微发抖,“他经常半夜出门,然后早上才回来,我有好几次早晨出去跳广场舞的时候见他从外面回来,不像什么正经人。”

“你这是瞎猜,别没根据地乱说。”老李头有些不满意地对老伴儿发着牢骚。李伟点了点头,问有没有过什么人来找过田云峰。李大妈不假思索地回答:“有啊,有一次过年,他老家的媳妇还带着孩子来过。”

“哦,您见到了?”

“见了,都是农村来的,好像挺苦的,看哪儿都新鲜。当时这个田云峰还开着车带他们玩了几天,温泉、游乐场啥的,我还和那个女的聊过天。她说他们也好多年没见过面了,一直只知道田云峰在城里打工给家里寄钱,这次趁孩子放假过来看看。”

“他们是龙山县哪个乡的,您知道吗?”

“没问,就是看着挺朴实的。”李大妈说着叹了口气,“要说这个田云峰来塞北市也好多年了,老婆孩子就来过一次。”

“女孩儿男孩儿?”

“小姑娘,十岁了,在老家上小学。我还给了她一个我孙子替下的铅笔盒呢。”李大娘说着指了指厨房,“当时他们还给我家送了点儿核桃。”

李伟点头翻了翻手中的笔记本,又问这个田云峰在这里住多长时间了,老李头抢着说道:“他是2010年春节后搬来的。这个人出现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是谁,孙玓霖也没说过,后来社区给他打了电话,我们才知道他把房租给田云峰了。”

“除了偶尔遇到打个招呼外,田云峰和周边的邻居们有没有来往?要说也住五六年了,平时就不打个麻将、买个菜什么的?”李伟好奇地问道。

李大妈摇了摇头,慢吞吞地说:“这人神秘得很,早出晚归的,平时和谁也不来往。对了,我还想起个事来。”说到这里她把椅子往前拉了拉,“我和你说,你告诉孙咛,他真不是好东西。”

“到底是什么啊,大妈?”李伟显然被李大妈的话吸引住了。就听她继续道:“前一阵,有一天早上我出去锻炼,就听田云峰在楼道里打电话,电话里他就说杀人啥的,我当时就想报警,可这个老头子非说人家在拍电影。”最后半句显然是李大妈说给老李头听的。

老李头见李大妈指责自己,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臊眉耷眼地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是为你好。”

李伟深深地吸了口气,问李大妈记不记得他在打电话时说了什么内容与他通电话的那个人的称呼什么的,李大妈摇了摇头,忽然冲老李头指了一下:“当时他在里屋准备去送小孙子上学,也听到了,小孙子还说那人名字挺有意思,对吧?”

老李头闻言连声答应,说道:“对,他说那人名字是个啥吃的来着?”说完两人互相对视,但就是想不起来,一时屋里沉寂下来。

“要不然我们再……”李伟刚想打破静寂说点儿什么时,老李头突然像中了彩票一样一拍大腿:“我想起来,当时我们小孙子说‘打电话的那个叔叔在和冰激凌说话’,我就说别瞎说,然后就领他走了。好像这时候田云峰也进屋了。我还记得他那天打电话的时候,虽然有山西味,但不是很浓,还琢磨他普通话有进步了。”

“对,是冰激凌。”李大妈笑着给李伟续水,“你说我这脑子,说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了,超市里还给孩子买过,挺贵的。”

“冰激凌?”李伟听得有些糊涂,继而又听李大妈说起超市的时候,两个字却脱口而出,“八喜?”

“对,八喜!”老李头神采奕奕地望着李伟,似乎对自己的记忆力颇感自豪。

2

走进审讯室,八喜发现那个叫郭伟刚的警察又坐在了他的面前。凭着之前的了解,他知道郭伟刚不是好惹的主儿,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这件案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让他特别上心。他故作轻松地坐下,看着郭伟刚扔过一盒才拆包的玉溪香烟和一个打火机。

“聊聊呗。”郭伟刚言简意赅,一语中的。八喜低头看了看烟,带着得意的神色笑了笑:“怎么,想贿赂我?该说的我可都说了。”

“你以为你有什么啊?值得我贿赂?我告诉你想聊不想聊随你的便,我就手里这根烟的工夫,你不愿意说我就走,也不打算再麻烦你老人家了。”郭伟刚话里带刺,听着还真有随时拔腿就走的意思。八喜知道再这样说下去,自己占不了便宜了,他也怕真惹恼了郭伟刚,便嬉笑着抽出根烟点着,慢悠悠地说道:“有什么能帮你的,郭警官,说说吧?”

“你先看看认识这个人不?”郭伟刚说着将一张打印的照片扔到他的眼前。八喜拿起来看了看,照片好像是在什么地方用摄像头偷拍的,有些模糊,好在还能分辨出模样。他端详了一阵,把照片放下,吐着烟圈点了点头:“我们都叫他老田,真名不清楚。这个人可以搞到各种车皮、大车拉货,有时候他有办法让车走小路不被查,我们往南边拉人有时候就走他的车。”

“怎么认识他的?”

“我和王海欣还有点儿正经生意,代理了个小品牌的空调风扇。有时候夏天往百货大楼放点儿货,一来二去就和百谊公司的白总熟了。有一次跟她聊起来时,我获知孙玓霖就是她前夫,当时我琢磨认识一下孙玓霖兴许有用,就和白总提了这事。我估计她不愿意惹我们这种人,所以就答应了。”

“你们这种人是什么人?”郭伟刚似笑非笑地问道。

“反正不是好人,也不算坏人吧?”说完这句话,八喜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后来她就打电话帮我约了孙玓霖一下,之后的我们就认识了。生意上的事,孙玓霖让我找老田,我们就这样熟了起来。”

郭伟刚没做记录,好像今天他真是想陪八喜聊聊天一样。他端着杯子出去倒了杯水,回来的时候给八喜也端来一纸杯水:“你知道他们的关系吗?”

“孙玓霖说老田是他的亲戚。”

“你们仨人见过面没?”

“仨人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过,和老田见过几次。”

“什么时候见的?”

“都是晚上。”

“晚上?”

“对,这家伙是属耗子的,每次约我见面都是十二点以后。”

“在哪儿见面?”

“‘簋街小吃城’对面的酒吧一条街。”

“聊什么?”

“都是生意上的事,这个老田话不多,山西口音,看意思也是替孙玓霖卖命。”

“为什么这么说?”

“除了孙玓霖,塞北市没人能做这行,其实说白了也是打擦边球钻法律空子。况且要是没有林罗的关系,孙玓霖也做不了。”

“你知道孙玓霖和林罗的关系?”

“有所耳闻。”

“说说。”

“孙玓霖就是林罗的马仔吧,说白了君林物流就是林罗的企业。他孙玓霖想多动一分钱都不容易。”

“林罗又不大管,再说总经理、法人可都是孙玓霖。”

“那不算什么,明面上的事谁都知道。君林物流干了那么多不守法的事,要真仔细追究起来肯定有问题。啥时翻了船,肯定是孙玓霖背黑锅。会计师、会计、出纳,好几十个人没一个是孙玓霖的心腹,你说他能做什么?我知道他个人账面上钱也不少,但你记住他就是林罗的看家狗,替人家卖命的主儿。”

“这是不是你弄死他的原因?”

“我没弄死他,他是自己弄死自己的。”说完,八喜又点了根烟,“七十万他都看在眼里,你觉得这老总活得还有什么意思?”

“你不也看在眼里吗?”

“我和他不一样,他开的什么车?S级的奔驰!我开的什么车?雅阁!能一样吗?不过车也不是他的,他就是一司机。”话里话外,八喜对孙玓霖表现出强烈的不屑,“窝窝囊囊活了一辈子,戴着绿帽子给人家打工,最后还落一身不是。但他运气还算不错,死了还能给前妻和闺女留点儿钱,也算值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谁和你说他戴绿帽子了?”

“圈里人谁不知道林罗和林秀玫的事?况且孙玓霖家以前的事在我们老家也风传过一阵,多少有些耳闻。”

“你老家?”

“对,我老家是东平的,孙玓霖老家也是东平的。只不过他是三桥县人,我是广幕县人,这俩地方离得非常近。广幕县在解放前叫广幕镇,那会儿属于三桥县,解放后才升为广幕县的。”

“他有什么事啊?”郭伟刚似乎对孙玓霖挺有兴趣。

“挺复杂的,具体的我也说不清,你可以自己去打听打听。我们村有人嫁到小江京镇,说过孙玓霖的一些事。她说她是从邻居班海那儿听说的,可能他们是小学同学。”

“谁跟谁是小学同学?”

“班海和孙玓霖。”

“你认识这个班海?”

“不熟,他开了个店,叫‘鸿福烟酒’,在小江京镇步行街,非常好找。”

郭伟刚点了点头,不再纠结这个事,问八喜对孙玓霖还有没有其他的印象。八喜阴恻恻地一笑,说道:“这家伙那方面不行,可还非常好色。就和古时候太监一样,没有还硬要娶媳妇,你说这不是自己骗自己吗?”

“你为什么说他好色?”

“我告诉你,我和王海欣见他第一面时,他就让王海欣迷住了。第二天也不是第三天他就单独约我出来,当时我们不是谈了个生意嘛,他就说生意没问题,但条件是想让王海欣给他当秘书。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他憋着什么屁,但为以后的生意着想还是同意了。”

“那王海欣也答应了?”

“谁跟钱有仇啊!”

“你怎么对自己的女人这么不负责任。”

“有钱还怕没女人?再说我要娶也不是娶她呀,我得娶个能过日子的。”说到这儿八喜又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笑毕方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这次真栽了,恐怕下辈子才能娶媳妇了吧?”

郭伟刚没有正面回答八喜的话,而是给他递了根烟:“踏踏实实地待着,别瞎想。”

“我就知道你不会说,得了,我也不问了。”接过烟,八喜反问郭伟刚,“还有什么没有?没有送我回去吧,困了,我得睡一会儿。”

“急什么?我在这儿陪你都不急,你倒急什么?”郭伟刚拿着笔低头在材料上划拉了一阵,最后在一个人名上画了个问号,“再问你一句吧,说说你和白丽君的事。”

“刚才不是说了吗?”

“没说清楚,你和她按理说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能这么熟呢?”

“郭警官,你不是头一天从警校毕业吧?这世界上有干净的人吗?你看白丽君整天事业长事业短的挂在嘴边,其实她也不干净。我和你说她是女强人,是有事业心,可有些事光靠事业心是干不了的。”

“那你帮她干了点儿什么?”

“没错,我就知道你是一点就透的主。”八喜笑着伸了伸大拇指,“所有她解决不了的问题,我通常都能替她出头,有时候也办一些别的事。比如前几天她让我把一个文件袋趁苗杰家里没人时放他家抽屉里,说是给苗杰的私活。”

“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和我没关系的,我就不能看,这是这行的规矩。”

“你有钥匙?”

“我去哪儿都用不着钥匙。”

“揽的活不少啊,又当蛇头又溜门撬锁。”

“都是混饭,谁和钱有仇啊!”

“苗杰一个司机怎么和白丽君还认识?”

“白丽君是卡丁车俱乐部的会员,苗杰也是。白丽君的车开得相当好,别看人家是女流,但她的车技真不是盖的,我都比不上她。还有一点是苗杰也特别喜欢车,我估计因为这个,他们就认识了。另外白丽君这个人虽然一心扑在事业上,可平时却好交三教九流,而且待人很讲义气,像她公司营销中心就有几个这种人,据说都是能替她卖命的主儿。大家都说她是‘塞外女孟尝’。”

“苗杰也算这种人?”

“这我不知道,这都是道上传说,具体是不是说不清楚。”

“你肯定苗杰和白丽君认识?”

“对,他们肯定认识。再说市里的这种大老板也没几个人不认识我们。”说这话的时候,八喜的语气中还带着得意。

郭伟刚想了想,又问:“田云峰和你在电话里说的杀人之事就是关于孙玓霖?”

“对,是他给我出的主意。”

“你怎么这么相信他?他毕竟是孙玓霖的亲戚。”

“他只是说想让我在牌桌上想办法弄死林罗,给孙玓霖出出气,顺便弄点儿钱,我就想到了把他们一网打尽。所以后来张罗着买了二手房车,做了点儿准备。”

郭伟刚点了点头,看样子再没什么要问的了。八喜最后拿出一根烟,慢条斯理地说道:“估计这是和你最后一次聊天了,我就再给你说点儿新鲜的吧。”

“什么?”郭伟刚才站起身,听他这么一说略停了一下。

“我找人调查过老田,你知道干我们这行毕竟要小心一点儿。我发现他有两个特别奇怪的地方。”

“什么?”

“第一,他还有别的工作;第二,他经常去二十九医院找一个姓郑的医生。”

“还有工作?”郭伟刚似乎对这个很惊讶,“保险公司?”

“不是,应该是在孙玓霖的公司上班,但具体干什么我没查出来。另外就是二十九医院这个郑医生是个心理医生,有时候也给熟人看精神方面的问题。”

听完八喜的介绍,郭伟刚抬起头,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你不是要告诉我老田有精神病吧?”

3

张勇至今都清晰地记着第一次见到田云峰时的情景。那是个阴云弥漫的周日早上,当这位身材健硕的大叔穿着身簇新的西装站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已过天命的男人选择专职干保险。说实话,除了那些有工作干兼职天天像打了鸡血一样的大妈们,张勇自己都不太相信凭这个行业能迅速致富。

“我是来面试的。”田云峰满口山西话,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在山西工作了很多年以后要刻意融入当地环境而留下的后遗症。也许他说得还不错,甚至可以说惟妙惟肖,可对于从小就听惯母亲口音的张勇来说,他说得并不标准。

张勇很想问问田云峰的过去,可望着不苟言笑的田云峰,话到嘴边时他却没有说出口。他站起身,取过一份内部资料交到田云峰的手里:“我们现在主打这几个产品,就像你在招聘广告里看到的,开始无底薪、无责任,每天例会过后去自由展业,如果想入职必须有一份十年以上的趸交业绩。”

“好,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吧?”田云峰把填好的个人信息表推了过来,张勇意外地发现履历表一栏竟然是空的。

“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他皱了皱眉,对利用宝贵的周末时间来面试,本身就有些心理抗拒。

“以前我自己做生意。”田云峰简短地回答。

“做什么生意可以写在上面。”

“不用了,我走了。”田云峰的脸色不太好,似乎是整夜都没有睡觉。就这样,他留给张勇的第一印象不是一般的差,甚至一度让张勇认为应该择机再另聘一个寿险业务员。好在他能制造意外的能力让张勇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二天夜里十点,田云峰打电话给张勇说马上要办一个二十年期的业务:“对方要我现在就办好,所以我必须这么晚打给你。”

“好吧,你去公司门口等我。”张勇和家人匆匆打了个招呼,冒着深秋的寒风去公司帮田云峰办业务,收钱的时候他注意到这个客户的工作单位是君林物流公司。

“大单位的人就是有钱,恭喜你可以入职了。明天早上来办手续吧?”张勇笑容满面地说道。谁知道田云峰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带着遗憾的口吻说道:“我白天有事,张经理帮我办一下吧。”

“我帮你?”

“对,这是我的入职申请表,已经填好了,另外,我没有身份证复印件。”

“没有身份证复印件?”张勇愣了一下,说,“你如果相信我的话,可以把身份证给我,我帮你办。”

谁知道田云峰歪着头想了想,说自己没有身份证:“我是个黑户,从来没有身份证。”

张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没想到这个年代竟然还有黑户,正琢磨这家伙是不是做过什么犯法的勾当时,田云峰又说话了:“明天还有两个单子,都是趸交三十年的。”

张勇心念一动,心想如果真能再拉两个趸交三十年的单子,那他这个组本年度的任务就能超额完成了。想到这里,他半信半疑地问道:“真的?”

“真的。”田云峰说话言简意赅。

“那你不入职了?再说你没身份证怎么办银行卡?我们发工资不用现金啊!”

“打到我表哥的卡上。”田云峰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工行的借记卡,“他叫孙玓霖,是君林物流公司的总裁。”

张勇接过银行卡,有些犹豫:“你要是没有身份证的话,我们真不能用你,最起码也不敢用你啊!”

“我表哥可以给我做证,我是好人,你要是还不放心就去公安局查查。”田云峰说完转身就走,只留下张勇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发呆。他沉吟半晌,决定第二天去君林物流看看。

孙玓霖在塞北市有些名气,君林物流又是大公司,所以张勇为了见他足足在会客室等了一个半小时。可见到孙玓霖的时候又把张勇吓了一跳。

张勇发现孙玓霖和他表弟田云峰长得竟颇为相似,甚至孙玓霖粘上胡子再加个痦子,完全就能变成田云峰,当然前提是他能再长高几厘米。

听过张勇的来意,孙玓霖想了好久:“你真的见过我表弟了?”

“是的,他还为我们做了一笔生意。”

“是这样啊……他说的应该是实话,我可以……”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我可以给他做证,他没有身份证。”

“您确认他没问题吧?”张勇小心地问道。

“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孙玓霖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他只是一直在闹病,所以没有。他是个老实人,你放心吧。”

张勇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有心想告诉孙玓霖他不用田云峰了,可一想到田云峰承诺的大单,他就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正准备告辞的时候,孙玓霖又说话了。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表弟的?”他显得小心翼翼。

“昨天晚上十点。”

“哦。”孙玓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张勇见他们再无话可说,便起身告辞,正在这时孙玓霖又问他,田云峰是不是告诉他没事不要给他打电话。

“对,他留了个手机号,可好像从来也打不通。”张勇回答。

“好吧,麻烦你照顾好他。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来公司找我,也可以留言给王秘书。”

张勇刚转身离开,屋里的孙玓霖就迫不及待地拿起电话:“郑顾杰大夫在吗?对,郑大夫吗?昨天他又出现了……”

回家的路上,张勇越想越觉得奇怪,感觉孙玓霖和田云峰好像对自己都有意隐瞒着什么一样。要是这二位真有个杀人犯什么的,自己可真就毁在他们手里了。可孙玓霖是个有钱的大老板,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呢?想来想去,最后想到孙玓霖的电话,张勇心里有了计较。

郑顾杰是塞北市挺有名的心理医生,这一点张勇清楚。于是他七拐八拐地通过关系找到郑顾杰,并约他一起吃了个饭。饭桌上,张勇试探地问郑顾杰有没有一个病人叫田云峰。

“有,重度心理障碍,一直在治疗。”出乎张勇的意料,郑顾杰好像完全没有保护病人隐私的概念,一份免费的车险加上这顿饭就可以知无不言,“他病得挺重的,找我看过几次。”

“心理障碍?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四五年了吧。”

“那他有身份证吗?”

“身份证?”郑顾杰用奇怪地目光望着张勇,“他没住院,他是通过熟人介绍去我家看的病。”

“熟人?”张勇眼睛一亮,“是不是他表哥孙玓霖介绍他去的?”

“没错。”

“果然是这样。那我还想麻烦您一下,这个孙玓霖是不是也是您的病人啊?”

“对,也是重度心理障碍。”

“他们俩一样的病?”张勇愣了一下,“难不成他也是私底下找您看的病?”

“不是,孙玓霖是去医院看的。后来就介绍他表弟给我,我一直帮他表弟治疗。”

“就您看他们真的没有问题?”张勇问道。

“什么问题?”

“我也不知道,但这两位说话时给我的感觉挺奇怪的。”

“奇怪也正常,尤其是田云峰。无论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只要没有危害社会、危害他人,你应该原谅。”说这话的时候郑顾杰好像话里有话,却没有明说。

这顿饭吃得很有价值,虽然郑顾杰没有说清楚孙玓霖和田云峰的事情,但却打消了张勇觉得他们是逃犯的念头。他相信既然郑顾杰都说他们只有些心理问题,那应该不是什么犯罪分子吧?于是他想当然地享受着田云峰拉来的业务,成了整个公司首屈一指的业务能手。

当然,田云峰一如既往地在每天晚上十点以后才出现,然后半夜拉着他去把业务办好。时间一长,张勇感觉田云峰似乎就是《聊斋》里的狐仙鬼怪,天一亮就要消失似的,他慢慢地也就习以为常了。直到有一阵田云峰一直都没出现,他再去找孙玓霖的时候,才知道孙玓霖竟然在两天前意外去世了。

“这就是全部?”郭伟刚坐在田云峰曾经用过的位置上,抽着烟问,他身后那个叫李伟的人一直没说话。

“对,我就知道这么多。”张勇道,“我开始觉得这两个人有问题,后来郑顾杰说没事。现在你们找上门,是不是他们真有问题?”

郭伟刚笑了笑,说道:“应该没事,我们俩是受人之托。至于这个田云峰,虽说有你的证词,但我们还要再查查。”

“嗯,知道这事原委的估计就只有郑顾杰了,你们不行去找找他?”张勇小心地建议。

“好,谢谢你。有机会一起吃饭。”郭伟刚站起身准备走,突然又站住了,“对了张勇,我们下周去广平办事,可能需要借你的名片和身份信息用用,不会去做犯法的事,也不会影响你声誉,就是点儿私事,你不介意吧?”

“让郭哥说哪儿去了,我和赵队这么多年关系,你们又是一组,别说用名片,用媳妇也没问题。”张勇嬉笑着说道。

“那我可真不敢,你打不死我,赵队也得打死我。”说话的时候郭伟刚和李伟已经开始往外走了,正在这时候,张勇突然又叫住了他们:“我一直想说一直也没敢说,你说他是不是……”他欲言又止说了四个字。瞬息之间,郭伟刚脸色蓦地变得苍白,静静地点了点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还需要更多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