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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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建党节的庆祝活动才开始半个小时,郑顾杰就接到办公室的电话说有人找。他匆忙地和与会领导打了个招呼,横穿整个活动中心,坐电梯到办公室外的时候,正看到一个青年男子在门前徘徊,显得甚是焦虑。

他大概三十多岁,穿了件休闲品牌的T恤衫,下身是牛仔裤、白皮鞋,手里夹了个仿牛皮的笔记本,挎着男士单肩包,看到郑顾杰时,一眼就认出他是自己要找的人,快步迎了上来:“郑大夫吧,您好,您好。”说着紧紧握住郑顾杰的右手,热情而有力。

由于摸不透对方的来历,郑顾杰多少有些茫然,敷衍片刻就把对方让进自己对面的小办公室,从热水器中倒了杯白开水放到来人面前,才疑惑地问道:“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李伟。”男人见郑顾杰问他,放下杯子轻轻点了点头,“我之前是咱们市公安局桥南分局的刑警队长,后来工作上出了点儿差头,就离职了。现在在市某私企工作,业余时间也帮别人做个调查什么的。今天来呢,是想和您聊聊您的两个病人——孙玓霖和田云峰的事儿,不知道您是不是方便。”

其实就第一印象来说,郑顾杰对李伟的印象不错,最起码这年头尊重医生的人不多了,尤其是在双方没有医患属性的情况下,能不戴着有色眼镜把医生当正常职业来看的人很少。郑顾杰经常面对的就是阳奉阴违。这些人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可一打眼就知道他们心里一定觉得医生就是把收红包挣钱放到第一位的唯利是图的小人。面对这些,郑顾杰真想告诉对方自己也是人,也希望真正地被尊重,因为穿上白大褂的瞬间就已经为他自己箍紧了“白衣天使”的枷锁,无论收不收钱,医生第一要务真的是想医好病人。

可今天的李伟,郑顾杰本能地可以感受到他是那种真正尊重自己、尊重医生的人。就冲这个,郑顾杰其实很愿意多和他交流交流,在可谈的范围内说说他想知道的事情。不过愿望毕竟是愿望,当李伟说出孙玓霖和田云峰两个人名时,郑顾杰好像接了个烫手山芋,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办法抽身。

除了这两个人,别的都能谈。郑顾杰很想告诉李伟这句话,只不过话到嘴边的时候他却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这样啊,他们俩是我的病人没错,只不过今天七一,你看我们的活动不少,要不然改天再谈?”

按理说他下了逐客令,李伟应该知趣起身告辞,然后客气两句诸如“好吧,那不打扰了,我改天再来”之类的话离开才对,最起码应该尊重他的意思吧?谁知道李伟竟然连动都没动,似乎看透了郑顾杰的心思:“耽误不了您几分钟,我就问几个问题。”他冷冷地说道,好像没有商量的余地。

开始时的好感随着对方的态度逐渐消弭,郑顾杰还没见过这么强硬的所谓的请求,愣了半晌有些不知所措:“这……”

“根据我手头的资料,我想和您了解一下孙玓霖和田云峰的病情,如果有可能,越多越好。”说着话,李伟从口袋中掏出一支录音笔在郑顾杰面前晃了晃,“不介意吧,我需要资料永久保存。”

“您……真的不是警察?”郑顾杰越看李伟就越觉得他像有秘密身份的警察,心里不禁打起了鼓,琢磨着要是有个警官朋友其实也不是坏事。就见李伟哂然一笑,神色中充满了神秘:“有些东西其实不知道最好,我说不是警察,你相信就可以了。”

这次郑顾杰听明白了,看来面前这位先生真的是什么特殊部门的公职人员,难不成是安全局的?想到孙玓霖和田云峰的事,他不禁心中一凛:“哦,明白了。要不然我和领导请个假先?”

“好,麻烦您了。”李伟又恢复了异常的冷静,客气道。郑顾杰忐忑不安地望了他一眼,愈发觉得这里面有事。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准没错儿,就像他刚才说的:有些东西其实不知道最好!

用电话请完假,郑顾杰恭恭敬敬地给李伟倒了茶,然后拘谨地坐在他对面等着问话。那架势就好像上小学时被请进教务组面对老师时的不安,又有点儿像他那年在南方某洗浴中心被光着身子堵到包间,然后被请到公安局问笔录时的情景。想到这儿,他心中不禁一动:李伟不会已经调查过我的档案了吧?这事要是让同事们知道了,可就麻烦了,自己怎么说也是二十九医院有名的心理专家啊!一时间郑顾杰又觉得李伟既然能知道他在洗浴中心发生的事,那母亲的病他也应该清楚,要是这事被抖搂出来,情况比洗浴中心的事还危险!

正胡思乱想着,李伟的咳嗽声打断了郑顾杰的思路,他讪讪地端起杯子才发现刚才竟然没给自己倒一杯水。就听李伟追问道:“怎么,不方便?”

“什么?”郑顾杰迷茫地问。

“孙玓霖和田云峰的病情,能聊聊吗?”李伟不耐烦地说。

郑顾杰见李伟没提他的事,遂放下了心:“可以,可以,他们都是我病人。”说着话他打开了面前的电脑,在数据库里检索了孙玓霖的名字让李伟看:“重度抑郁症,临床表现为情绪低落、不合群、食欲不振等,疑与个人经历有关。”

“只是抑郁症?”李伟好像有些不太相信郑顾杰的判断,“没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精神方面?”郑顾杰听到这四个字好像被雷劈了一样,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我没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完全没有,这都是谣言中伤……”他的喃喃自语还没结束就被李伟冷冷地打断了:“对不起,郑大夫,我是说孙玓霖,不是你。”

冷汗从郑顾杰鬓角、脖颈等处涔涔流出,他手忙脚乱地找纸巾擦拭的时候,才意识到李伟还在等着自己回答,遂抬起头,果然看到一双似能洞悉一切的双眸正盯着自己。瞬息之间,他已意识到此时的失态完全是因为面前这个看上去冷静而果敢的李伟。他真的只是来调查孙玓霖的吧?努力压制着躁动的心,郑顾杰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孙玓霖没有精神问题。”想明白以后,郑顾杰的思路开始清晰,语速也恢复了正常,“据我了解,他还是由于工作压力大造成的精神抑郁。其实不光是他,很多这个级别的企业老总都有这个问题,只不过没有孙玓霖严重而已。客观地说,孙玓霖的性格的确加重了他的抑郁症病情,而他本来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就我个人来说,他出事是迟早的,这也是很多重度抑郁症患者都会选择的道路。”

“这么说你觉得孙玓霖是自杀了?”

“这个我就说不好了,我只是就病情推论。死亡原因应该是你们警察关心的问题。”郑顾杰看到李伟抽烟,便把烟灰缸给他递了过去。李伟见郑顾杰表示他不会吸烟,便自己点了一根,抽了两口似在思索:“说说田云峰吧,我听说你们是在私底下见的面?”

“对,你知道这种病是经常需要来复诊的。所以一来二去,我和孙玓霖也就熟悉起来。有一次他和我说效果不错,如果有时间希望我能在私底下给他表弟看看,当然他说的这个表弟就是田云峰。”

“你去了?”

“去了,其实病人不愿来医院也是很正常的事。在发达国家很多心理病患都是去私人机构治疗的,既保密又安全。甚至包括好多国家的领导人、公众人物都是,而且他们的心理医疗领域要发达得多,覆盖人口基数也大。在我们这儿这种情况比较少,但也不是没有。当孙玓霖提出来的时候,我并不感觉意外。”

“田云峰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郑顾杰想了一下,说道,“也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长得挺结实,他的病情没有孙玓霖严重,但也不轻。我给他看过几次,总体感觉这个人沉默寡言。”

“在哪儿看的病?”

“孙玓霖的家,好像是铁园小区,具体门牌号码没有记住。”

李伟点了点头,把熄灭的烟头摁到烟灰缸里喘了口气:“你记不记得田云峰有什么比较容易辨识的特征没有?比如秃顶、三角眼、鹰钩鼻之类。”

“好像……没有吧?”

“你们一般什么时间见面?”

“一般都是周六、日下午,有时候三点钟,有时候四点多钟。”

郑顾杰说到这里舔了舔嘴唇,不停地用右手摩挲自己的下颚,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此时他对李伟的畏惧感已经消失,可仍旧觉得这个号称不是警察的人是个难对付的角色,恐怕真是某个部门来执行什么任务的官员。正瞎想着,李伟忽然抛出了最有杀伤力的问题:“你曾经和保险公司的张勇说田云峰有可能做出什么危害社会的举动,有这个事吗?”

“有吗?”郑顾杰对张勇的印象不深,只记得吃过顿饭,至于饭桌上说过什么,还真记不清楚了。李伟冷哼一声,淡淡地笑了:“你觉得你说过吗?”

“我……不记得了,不过当时喝多了,记不太清楚说了什么。”看李伟脸色不善,郑顾杰怕他疑心,遂横下心来走到他耳边,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话。这次,李伟狐疑不定的神情立时变得严肃起来:“你没骗我吧?”

2

郭伟刚坐在自己的车上,脸色晦暗,圆睁二目紧盯着李伟不放,好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似的。李伟则一边开着车,一边轻松地点了根烟:“你别这么看我,我只是在复述郑顾杰的话。”

“他真这么说的?”

“对,说的时候声音特小,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说不准。”李伟打开天窗,任凭淡蓝色的烟雾徐徐穿过。郭伟刚望着他略带得意的神情,知道这次是李伟赢了。其实之前在孙咛家碰头的时候,他们仨人一致认为事情结束了。谁知道李伟做事认真,非要弄明白孙玓霖经常去东站老房和那个租客的始末缘由。就这样,竟撕拽出这么大的一个线索。

那个郑顾杰最后一句话怎么说来着:“我只能说这么多,希望李警官不要再逼我了。”怎么听都有种破釜沉舟的气势。按照李伟的说法,当时的情景是郑顾杰已认准李伟是某特殊机构的警官在执行任务。换一个角度讲,当时的情景就是变相的审讯,而李伟和郑顾杰的关系则是警员与嫌疑人,况且这个嫌疑人对警员还心存畏惧,按理说是非常好的形势。

可就算这样,在这种必须要交代的情况下,郑顾杰竟还能如此干脆地拒绝?郭伟刚毫不怀疑李伟的问审能力,要知道对于曾经办过多起大案、要案的刑警队长来说,面对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医生的心理状态,与老叟戏婴儿没什么区别。那么,最大的可能是郑顾杰个人或家人的生命财产受到了威胁。除此之外,郭伟刚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念及此处,他心里一阵烦闷,本想就此把事情结束,给孙咛一个交代,谁承想问题越扯越多。

窗外景色如画,灯光摇曳间,淡淡的雾霾开始随着夜色氤氲在城市的上空。远处的北鸢山重峦叠嶂,山影随着行驶的汽车而竭力展现着自己魁伟的身躯;中间银带般的清水河上,霓虹灯连成一片,远望去宛若一爿夜空中闪耀的五彩宝珠;而面前迅速闪过的,除了被拉成一线的汽车尾灯,还有街边鳞次栉比的店铺光芒,明亮异常。这汇在一处的灯光照在车里,将李伟叼着香烟的面孔映得轮廓分明,也将郭伟刚心底残留的阴暗彻底埋葬。直到此刻,他才决定不再囿于现状,要将问题彻查清楚。他亦相信这是李伟最期盼的事情。

“那就把这难言之隐弄明白,看看他到底说的是真是假。”说完这句话,郭伟刚很想知道李伟的打算,遂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李伟看了郭伟刚一眼,神色很奇怪:“昨天在郑顾杰那儿的时候他就不太正常,好像明显在隐瞒什么事情似的。我那会儿就琢磨着得空一定得去他家看看,和他家人聊聊,也许就能有所发现?”

“行,那现在就去吧,反正也没事。”郭伟刚说着话从汽车后座上取过一个帆布手提袋,轻轻拍了拍,“这里面有一个亚马逊的Kindle阅读器、一部iPhone 6手机和一个iPad 2,都是孙玓霖留下的。昨天孙咛才交给我,这方面你懂得比较多,抽时间看看有什么线索没有。”

“我知道了,你打开我手机备忘录,看看那个郑顾杰的地址,我昨天在医院查到的。”李伟边说边用手比画了一下,忽然之间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前几天咱们去保险公司,张勇最后和你说什么来着?”

“最后?”郭伟刚凝神想了想,才明白李伟说的是什么,“你这思维跳跃够快的,我都快跟不上了。当时他就和我说田云峰是不是精神有问题。看那意思,小伙子憋心里好久了,没敢说。”

“有点儿道理,就是现在关于田云峰的信息还是太少。你问问孙咛,要是她不清楚,就找君林物流的何绍杰何总了解了解,他不也是和孙玓霖一起创业过来的老人吗?”

“孙咛估计不知道,我这星期天就去找何绍杰,你不是要去小江京镇吗?咱俩正好分头行动。”郭伟刚说着话时李伟已经开着车到了郑顾杰家的小区外面,抬头看车上的时间正显示下午五点,还没到郑顾杰下班的时间。

锁好汽车,郭伟刚和李伟根据地址找了两圈才来到郑顾杰家的楼下。这是一个治安良好的新小区,环境优美,风景如画,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小区里乱停乱放的汽车太多,着实影响美观。郭伟刚他们敲响屋门的时候,位于某栋十七层的房间里似乎隐隐传来女人的喝骂声。

“谁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戴着围裙打开了里门,她手里还端着个面盆,看样子正在做饭。隔着防盗门,看到郭伟刚两个人,她愣了一下:“找谁啊?”

“这是郑大夫家吗?”

“是啊,您是?”

“我是桥南区刑警队的,这是我的证件。”郭伟刚主动将警官证从防盗门的小窗口递了进去,然后说道,“我们想找郑大夫了解点儿情况,是关于他一个病人的。”

“他还没下班,要不然你们去医院找他?”女人接过证件看了两眼又很快还了回来。郭伟刚随即提议想要进屋去等他,于是女人很不情愿地打开了防盗门。这时候他们才发现门关处站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他正抱着辆玩具汽车抽泣。

“对不起啊,我刚才正在骂他,不做作业就只知道看电视。”女人说着让小男孩儿进里屋,请郭伟刚他们在客厅坐下。李伟见状说要看房子,跟了进去。

“您是郑大夫的爱人吧?”郭伟刚打量着装潢考究的房间问。

女人大大方方地坐下,笑道:“我姓陈,叫我小陈吧,我在市财政局工作。”

“哦,工作忙吗?”

“还可以,年底事情才比较多。”小陈说着从冰箱里拿出烟盒给郭伟刚点了根烟,“我们老郑平时工作忙,每天都七点以后才能回家。”

“孩子上几年级了?”

“五年级了,都是我接送的。”

“成绩还行吧?”

“别提了,一点儿都不听话。这不老师刚才又把我叫去了,老郑什么忙都帮不上。我这又带孩子,又要抽时间照顾老人。”说到家里的事,小陈仿佛有一肚子苦话要诉。郭伟刚探头往屋里看了看,没发现有其他人:“是你的父母吗?”

“我父母已经去世了,现在就剩下老郑的母亲了,也就是我婆婆。”

“她身体不好?”

“哦……”听郭伟刚问起自己的婆婆,小陈突然尖叫了一声,“我火上还坐着锅呢,我先去看看啊,郭警官。”说着话她起身就去了厨房。这时候李伟从屋里走了出来,示意他离开。郭伟刚见李伟胸有成竹,便知道有事,找了个理由和小陈打了招呼后,二人便离开了。下楼的时候郭伟刚才问:“怎么了?”

“有个线索,我们去看看。”李伟轻描淡写地说。

郭伟刚知道他不会说谎,说道:“我也发现点儿状况。”

“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你问不出什么的。”李伟说着已经开车带郭伟刚离开,朝市郊驶去,“小孩子不会撒谎,问大人不如问孩子呢。你知道不,昨天我和郑顾杰聊天的时候,说到精神病人,他的反应特别大,我就和孩子聊了聊精神病的话题,也多亏他父亲的书架上有不少这类的书。孩子和我说他奶奶有精神病。”

“他真这么说的?”

“就这个意思吧,还让我保密,说他爸妈不让说。”

“怪不得这个女人一听见我问就找借口离开了。”郭伟刚愤愤地说道。李伟冷笑一声,用下巴朝郑顾杰家点了点:“你没见那孩子兜里装着一块干净手绢吗?肯定是用来擦眼泪的。我琢磨着是不是他妈老骂他?这能不能说明郑顾杰他媳妇的心理压力很大,脾气不好。你说是什么原因才导致她成这样的?按理说他们家的经济情况还不错,不至于像个怨妇吧?”

郭伟刚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这么说她心里有委屈呗。郑顾杰他妈在哪个医院呢?

“没在医院,住在孩子他老叔家。郑顾杰哥儿俩,有个弟弟。”李伟说完问郭伟刚有没有熟人打听打听郑顾杰的弟弟住什么地方。郭伟刚歪着脑袋想了想,踌躇道:“他弟弟叫什么?”

“郑忠杰,自己开了个公司,卖财务软件ERP一类的东西。”

“等我,我查查。”郭伟刚给局里熟人打了个电话,二十分钟以后得到了回复:全市有二十多个叫郑忠杰的人,但和郑顾杰有交集的只有一个,两个人均是一九九二年从塞北市红旗橡胶厂家属楼迁出的。

“看来就是这个郑忠杰了,现住址是南华云顶小区。”郭伟刚说话的时候,李伟已经在驱车前往南华云顶小区的路上了。

3

李曙光的办公室设在塞北市垣山医院住院部的顶楼,毗邻精神二科护士站,正对着下楼的楼梯。作为整个垣山医院乃至整个塞北市的精神病权威,李曙光除了每周三次的出诊外,基本上都在这里处理住院病人的病情和所谓的著书立说。

这是整个垣山医院众所皆知的事情,所以郭伟刚和李伟并没费多大周折就已至李曙光办公室门外。此时李曙光才上班,正站在办公室外屋的鱼缸前打理一条银龙鱼。

“请问您是李大夫吧?”郭伟刚站在门前,趁这机会近距离地打量着这位名满塞北的精神病专家。只见他年纪已然不轻,一顶花白的银发下,沟壑爬满面孔,略带点儿鹰钩的鼻子,两翼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疑虑地转过来。

“鄙人就是李曙光,请问两位有何贵干?”李曙光看了一眼身着警装的郭伟刚,又把目光略到李伟身上停留了数秒钟,最后又回到了面前的鱼缸上。虽然他看上去无甚异常,可郭伟刚眼里不揉沙子,他很敏锐地发现李曙光握着渔网的手很不显眼地抖了几下。

“我叫郭伟刚,昨天和您打过电话。是一个朋友介绍我们过来的,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想和您聊聊。”郭伟刚满面赔笑,话说得挺含糊,希望能用这个办法把李曙光糊弄过去,以为他们一行是公干身份。谁知道李曙光也甚是老辣,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昨天?你们不是说明天来吗?不知这位警官怎么称呼?是谁介绍你来我这里看病的?”

“您记错了,我们说的是今天。再说我们也不是来看病的,就是想和您了解点儿事儿。”郭伟刚咽了口唾沫,恭恭敬敬地说道。

李曙光闻听此言,冷冷地哼了一声,仿佛喉咙壅塞口不能言一般:“既然是私人身份,郭警官如此行头称谓是想吓唬我吗?”看情景他对郭伟刚两人不太感冒。

“我们想和你聊聊田云峰的事儿,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不过需要我做个提醒,他失踪了!”这次郭伟刚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身后的李伟早就按捺不住心头汹涌的火气,硬邦邦地把话抛了出去。

谁知道是阴差阳错,抑或似有所指,李曙光本来还淡漠的表情随着李伟的话音竟突然僵住了,继而微微颤抖着转过头,望了眼面无表情的李伟,脸色有些变化,好像见到了鬼一样:“我不认识谁是田云峰。”

“那你总知道孙玓霖吧?”李伟步步紧逼,没有丝毫退让的打算。

李曙光这次终于放下了渔网,慢慢地转过身子。这是李伟和郭伟刚来了之后,李曙光第一次正面面对他们:“你们俩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女儿孙咛的朋友。”郭伟刚决定据实相告,“孙咛觉得他父亲的死有些疑点,希望我们俩能帮她弄清楚一点儿。”

“你们是私家侦探?”

“不是。”郭伟刚很郑重地摇了摇头,“第一,我们国家还没有所谓的私家侦探这个职业;第二,我们二人也没有打算借此创收,仅仅是帮朋友忙而已,纯属私人关系。”他说到这里停顿片刻,简单梳理了一下思路,“您如果能帮助我们,我们感激不尽;如果不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走,也不强扰。”

李曙光缓缓转过身,脸色庄重阴沉,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郭伟刚的话:“进来说吧,你们这和强迫也没什么区别了。”他说着走进办公室,坐在了书桌前,又示意郭伟刚和李伟坐在他面前的沙发上:“一早就停电了,没法儿给你们烧水,实在对不起。”

“没事,我们刚上来的时候听说了,好像是说变压器损坏了,正在抢修。”郭伟刚微笑着寒暄道,“这里治安不好吗?怎么现在还有人偷这东西,卖不了几个钱。”

“好像只是损坏,并没有丢失。”李伟补充道。说完,就见李曙光摇了摇头,仍是慢吞吞地回答:“这是第一次,以前也没有过。说到变压器,里面的铜芯值几千块吧?”

“现在外面用的是备用电源?”李伟问道。

“是医院的自发电,只能供紧急部门使用,我这儿就不行了。民营医院和公立医院没法儿比,不能做应急保障,所以只有自己发电了。”闲聊几句之后,李曙光把话题扯了回来,问郭伟刚怎么找到他的。郭伟刚此时正在打量这个布局简单的办公室,注意到里面还有个套间关着门,听李曙光问他,回应道:“我们找到郑顾杰了,他原来是你徒弟啊,不过现在好像不主修精神疾病。”

李曙光点了点头,不阴不阳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原来如此,你们肯定是找到他母亲了,以此想要挟才让他就范的吧?”

郭伟刚不置可否,淡淡地说道:“郑顾杰他母亲得的是器质性精神病,有非常大的遗传可能。所以他才如此紧张自己的情况,纵然不能被外人知悉,甚至连亲戚朋友都在刻意隐瞒。好在我们是刑警出身,弄明白这些并不困难。再说他兄弟的下处也好打听,他只能合作。”

“合作!”李曙光喃喃地念叨着,“他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舍弃了母亲,甚至隐瞒本人的健康。钱,真是个好东西啊……”

“说说田云峰的事吧。”郭伟刚说。

“我刚说了,不认识什么田云峰。”

“那就说说孙玓霖。”

“孙玓霖是我一个朋友,我和他是在酒桌上认识的。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他是那种挺爱交朋友的人,事业也成功。”说着话李曙光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好像有很紧要的事情需要处理。郭伟刚觉得他有意制造时间紧张的状态,便没接口,就听他继续说道:“至于他私人的情况我知道的不多,只听郑顾杰说他有抑郁症,由郑顾杰为他治疗,好像不太愿意让别人知道。”

“这么说您没有直接接触过孙玓霖?”

“也不能这么说,开始的时候他在我这儿看过病,有过资料。我后来发现他的抑郁症比较适合郑顾杰,就推荐过去了。”

“那资料还在吗?”

“在我办公室的资料筐……”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套间里响起了电话铃声。李曙光说了声失陪就推门进屋接电话,郭伟刚起身探头往屋里看了看,见里面是个书房,另有扇通往走廊的门。除却整屋的大书架和藏书外,还有放着显示器的写字台、放在书架上的微波炉和对面的小沙发。李曙光坐在写字台前接座机电话,距离左手边的书架以及上面的微波炉大约一米五的距离。

就在这时候,屋里突然发出猛烈的响声,接着就听见李曙光的叫声和有人急速奔跑以及关门、开门的声音,好像出了什么变故。郭伟刚和李伟第一时间抢进屋去,但见里屋烟雾弥漫,整个书架上的微波炉和一些书籍都在剧烈地燃烧;李曙光桌面上狼藉一片,他本人满脸是血地倒在桌下,呼吸急促;另外一扇门还在惯性作用下微微张合,好像有什么人刚刚出去的样子。

“李大夫,李大夫……”郭伟刚急忙冲到桌子后面将郭伟刚扶起来,却见他虽然受伤,却不甚重的样子,只见他脸上、身上都是纸屑和尘土,断断续续地说:“他……他抢走了……孙玓霖的资料……”

“谁?”

“我不认识他,刚才我接电话的时候,微波炉突然爆炸了,接着一个男人突然冲进来抢走了桌上的一些资料文件。”

“孙玓霖的资料在里面?”

“对……”

郭伟刚和李伟对视一眼,均觉诧异,可此时却不便细问,一方面扶着李曙光去楼下外科包扎,一方面打电话报警,足足折腾到下午两点的时候,两人才发觉还没吃饭。于是郭伟刚拉着李伟出去吃饭,临行前李伟从爆炸屋里取了张李曙光的名片,将他的手机和座机都存到了通信录里。

“说说你的看法。”吃饭的时候,郭伟刚问李伟。

李伟这时候正给自己碗里倒醋和辣椒油,听见郭伟刚的问话迟疑了几秒钟,说道:“李曙光有所隐瞒,他不仅和孙玓霖相识,我怀疑他与田云峰也应该很熟。”说到这儿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这个人的话。”

“我也这么看,而且我们才提到孙玓霖的档案就出了事,你说会不会太过于巧合?”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抢东西的人是不是他有意安排的?”李伟说着问郭伟刚适才和警队了解的信息,就听郭伟刚说:“初步判断是人为纵火。因为微波炉的电路系统被改造过,还增加了易燃易爆的化学物质,所以来电以后开启的微波炉导致了爆炸和火灾。”

“李曙光怎么说?”

“他说早上起来热了一罐牛奶,装进去才意识到没电,也就没往出拿。通常情况下热牛奶是不会造成这种爆炸的,所以具体情况还要等技术鉴定结果。”

李伟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脑子里显然在思索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这时候郭伟刚和他谁都没有意识到李曙光的事情并非孤立事件,他们面临的却是一连串的考验和更加艰难的环境。至于这个小小的困扰则很快就会得到答案。而他们即将揭开的,却是一个亘古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