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小江京镇地处塞外边陲,虽然紧邻省道却有三面被燕山山脉包裹,自古就是个容易被遗忘的地方。由于这里无论是距离四十公里外的三桥县城,还是更远的东平市,都只有一条路可走,故而时间久了,这里倒真成了东平市另类之所,除了能独享清宁之外,还多少有些陶渊明笔记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味道。

七月中旬,当大江南北的多半个中国都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时候,小江京镇却正惬意地在群山环绕中拥有一份得天独厚的清凉。镇上不通火车,唯一的汽车站就设在已至尽头的省道边上,每天有几趟车去往三桥县城。穿过汽车站就是所谓的“镇步行街”,两三百米的街道两侧鳞次栉比地挤满了高低错落的各式平房、二层小楼,甚至是中西合璧的洋楼风格底商,只是生意却大多萧索,除了赶集,平常难以聚拢太多的人气。

下午三点,镇上的居民们仿佛才都刚刚从集体午睡中醒来,懒洋洋地唤醒家人、宠物,慢慢悠悠地绕着步行街闲逛,让人不禁怀疑这些人是不是真有什么目的或只是单纯地遛狗。班海这时候也刚照例支开逍遥椅,坐在自家“鸿福烟酒”店前的太阳伞下边喝茶边望着人群发呆。对于这种千头一面的生活,班海其实感到乏味极了,平淡得提不起精神来,恨不得出点儿什么事调剂一下才好。可如果让他自己放弃一切离开小江京,恐怕他永远不敢也不会跨出那一步。

正在班海胡思乱想之时,一辆由省道开来、漆着红白保险公司标志的捷达轿车停在了路对面。接着,一个戴着墨镜的青年男子跳下汽车,手里提了个仿牛皮的大笔记本向班海这边橐橐而来。望着那辆挂着外地车牌的汽车,班海心里琢磨着这人八成是冲自己来的,只是来意猜不清爽。此时男子已至他的面前,晒得黝黑黝黑的脸上油光锃亮,像个野外工作者般散发着健康的古铜色。

“您是班海吧?”男子低下头,很客气地问道。班海见状连忙起身相迎,笑道:“对,你是?”

“我是塞北市三泰保险公司的事故稽查员张勇,这是我的名片。”张勇言讫取出名片,又拉过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始述来意,“我今天来找您是有件事想和您聊聊,与您个人无关,但我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

听说和自己无关,班海一直吊起的心终于放下,紧闭的话匣子也哗啦一下子就打开了,他大包大揽地笑道:“哦,有什么事你说吧,我言无不尽。”

“您认识孙玓霖吗?”张勇从口袋中摸出烟,拆开了,递给班海一根,“他应该是您小学同学。”

班海接过烟先是愣了一阵,直到听张勇说起“小学同学”几个字时才豁然开朗:“哦……哦……对,你说他呀,没错,是我小学同学,不过我们好多年都没有来往了,他出事了?”

“对,他前一阵出了点儿意外,涉及我们保险赔付这块儿,所以我想找几个他当年的同学聊聊。”张勇边说边摊开笔记本,看样子是想记录点儿什么东西。班海闻听此言一阵哂笑,说道:“他是不是自杀了?我可知道在你们保险公司购买保险三年内自杀不给赔付,也就是说他早就买了对吧?”

张勇可能被班海的话勾起了兴趣,默默地吸了两口烟说:“我可什么都没说,您怎么就这么肯定孙玓霖自杀了呢?”

“哎,凭我对他的了解,这还用说吗?要不是他自杀了,你巴巴地跑好几百公里来这儿干什么?我告诉你,你问我就问对人了,我对孙玓霖的了解那可不是一般的多。”

“为什么?”张勇似乎感到很奇怪。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班海端起茶壶给张勇倒了杯茶,然后回屋又端了盘干果放到桌上,方半眯着眼睛回忆起来,“孙玓霖和我小学一个班,那时候他长得挺清秀的,像个女孩儿。我们班主任是个姓赵的老头儿,当时有五十多岁,据说几十年前受过点罪,死了儿子折了妹妹。所以对我们学生特别严厉,甚至厉害得有点儿过头,尤其是对孙玓霖。我记得当时我们要是不完成作业最多是罚站,可孙玓霖要是没完成作业,他就咬牙切齿地冲到他面前,揪着他的耳朵大声问他:‘你昨天吃屎去了?’语气特别地冲,我在旁边听着都感觉震耳朵。”

“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吗?”

“经常,可能说的词不太一样,但都不好听,什么骂孙玓霖‘八扛子压不出一个屁’‘老天爷白给你披了张人皮’‘就你这成绩扎茅坑里得了’啥的,而且姓赵的老头儿揪他耳朵也特别狠,每次都揪得挺红,甚至有几次还揪破了流了血。他对其他学生也不太好,但对孙玓霖尤其差。我们也许是当时比较小的原因,也没考虑过这是为什么。那个时候老师打骂学生也不是特稀罕的事,哪儿像现在学生都金贵着呢!”

“孙玓霖的成绩怎么样?”

“不太好,所以,以赵老师为首的一帮老师对他都不太好。由于他比较内向,所以别的孩子都欺负他,欺负得还挺厉害,不仅是在学校,在外面也是一样。我记得每天放学都是他最后一个留下做卫生,从二年级到六年级,天天都是他一个人做,每天早上生炉子的也是他。”

“你们不分组值日吗?”

“分啊,我们分组就是拖拖地、扫扫地啥的,生炉子和放学的卫生他一个人包了六年,没人管。开始有几次他起晚了,赵老师就让他在外面站一上午,把一天的卫生都包了,以后他就都没晚过。”

“他也没有向学校反映过这事?”张勇奇怪地问道。班海默默地摇了摇头,吐了个烟圈儿:“一来,那时候的学生不敢;二来,赵老师他二哥就是校长,他能和谁说?况且校长绝不会向着孙玓霖。因为我们有一回下体育课,偶然听到赵老师和他二哥在办公室聊天,校长就说:‘教训教训得了,也别太过分,别让人看出来’……好多人都听见了,你说孙玓霖敢去告状?”

“他家里的情况呢?”

“他家里有一个爷爷、一个奶奶,奶奶长年瘫痪在床。他爷爷打零工维持生计。听说他爹在几十年前就被人打死了,他妈之后就跑了。”班海说着想了想,又道,“镇上没人和他好,一放学他就是被人欺负的对象,像赵老师孙子也是我们年级的,就经常带着孩子们欺负他。让孙玓霖当马给人骑,让他吃狗屎,趴地下撕他的书。”

“我经常看见孙玓霖自个儿在背人的地方偷偷地哭,哭得眼睛和桃儿似的。那时候我在班里多少有些声望,有时候多少护着他点儿,孙玓霖后来和我关系一直不错。虽然这样,他的性格还是有点儿那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所以我猜他是自杀,因为从小养成的这种性格嘛,遇事想不开。”

“那孙玓霖后来转学是在小学毕业以后?”

“我们小江京镇地理位置比较偏僻,你看现在有条省道经过,但当时就有一条小路,没几辆车。所以镇小学的孩子们大都是上镇中学,有条件的家庭才把孩子弄到县里上初中。孙玓霖家没这个条件,他和我们一样上的是镇中学,虽然他从小被人欺负到大,但有我在他后来就好多了,估计他也是习惯了。转学嘛,我记得原因是两条,其中他被人打伤是起因。”

“被谁打伤?”

“赵军军呗,就是赵老师的孙子。说起来,赵老师的小儿子也是几十年前死的,具体原因我们不清楚,就留下了这么一个根儿,所以有点儿娇生惯养。出事那天我不在,听人说是赵军军找孙玓霖要钱引起的。当时是初一下半学期开学,学生们都带着学费,赵军军就带人和孙玓霖要,孙玓霖不给,就打起来了。后来可能孙玓霖实在给打急了,就从路边抄起块砖头砸在了赵军军脑袋上,赵军军就被开了瓢。和赵军军一块儿来的孩子们就不干了,一拥而上,打得孙玓霖浑身是血。”

“附近没人注意到这事儿?”看张勇的意思可能是觉得学校应该干涉一下。

班海则苦笑着摇了摇头:“开始没有,后来有人看闹大了才报的警。派出所来人把俩孩子都送到镇卫生院,但卫生院的牛院长说孙玓霖伤得太重,不接。他爷爷和工友们就张罗着把他送到了县里,听说他伤得挺重的,而且下身被赵军军打坏了。你想当时赵军军头上有伤,下手能轻吗?为这事,赵老师专门给孙玓霖他爷爷赔礼道歉,还赔了不少钱,这也是赵老师他们第一次给孙家道歉,后来他爷爷就没再起诉。可我听说孙玓霖这辈子都没有生育能力了,让人打残废了。”

“你听谁说的?”张勇问道。

“我们班宋婷婷的三姐嫁到县里了,她姐夫是县医院的大夫,这事我们都是听宋婷婷说的。后来镇里人也说起过,应该没错。人这辈子这事其实挺有意思,就像咱们小时候学的课文中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事过去以后,赵军军这伙人竟然再也没有欺负过孙玓霖,也算是好事吧。虽然平时他们还是一块儿上学、放学,但有点儿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其他人欺负他,他们也不管。”

“那孙玓霖的情况没好点儿?”

班海又点根烟,喝着水摇摇头:“没好多少,该做的卫生还得做,该挨的打还得挨。镇上的孩子们认识赵军军的都有意无意地想给他报仇,赵家人缘好啊。不认识的都是柿子拣软的捏,见你好欺负,还不占点儿便宜?有一次,应该是孙玓霖伤好后上学不久,几个在校门口抽烟的混混儿拿他找乐子,扒了他的裤子,让他光着下身在操场上跑圈。我那天写作业出来晚了,眼瞅着孙玓霖边哭边跑。天黑了,可周围、远处还是有经过的人。你说都在镇上住,谁不认识谁?可就是没人管。后来还是我去学校找人,体育老师出来把他们赶跑了。”

“那几个孩子不是你们学校的?”

“是,比我们高两个年级。第二天孙玓霖去赵老师那儿告状,赵老师说那几个孩子当时都在家,还怪孙玓霖招惹了不三不四的人,这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孙玓霖家也没能力再纠缠下去,要不是第二件事的发生,我估计他们都不会搬家。”

“什么事?”可能是看到班海说得越来越严肃,张勇很好奇地问道。班海又点了根烟,看了看天上悠然飘过的白云,凝重地说道:“孙玓霖的妹妹死了。”

张勇显然不知道孙玓霖还有个妹妹,听到这里吃惊地望着班海,脸上写满了深沉和惊讶。

2

听班海说起孙玓霖的妹妹已死,张勇眉棱骨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紧紧盯着班海翕动的双唇,好像生怕听漏了一个字。班海则一口喝干杯里的茶,抹着嘴唇惨笑道:“这事是我们上初一那年发生的,正好是冬天。我记得那天晚上特别的冷,一出门就能感觉到风像刀子一样往骨头缝儿里钻。那时候晚上没啥娱乐活动,整个镇上有电视的人家也没几户。所以天一黑,我们就躺下睡了,我磨着我爹给我讲几个聊斋里的故事,正迷迷糊糊地刚睡着,就听见有人砸门,声音那一个大呀,我躺**好像都能感觉到地在颤动。

我爹没好气地喊了声谁,让他轻点儿砸。就听门外传来孙玓霖的爷爷孙老汉的声音:“班大兄弟,班大兄弟,快救救宁宁吧,宁宁肚子疼得打滚……”

“你等一下。”班海说到这里时被张勇打断了,他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就听张勇问道:“孙玓霖的妹妹叫宁宁?”

“小名小宁宁,大名叫孙玉梅。”

“哦,不好意思,你继续吧。”张勇脸上闪过一道怪异的表情,在笔记本上记了一句什么。班海喘了口粗气,继续说道:“我爹一听就蹦起来了,披上衣服就往外跑。后来我听他说孙老汉当晚连敲了九户邻居的门,只有我家给他开了。其实他们家和我们家离得挺远,中间隔着作家王教授、赵老师、镇设计局的李工程师等三四户呢。”

“后来呢?”

“我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神色不太好,显得挺累。我娘问起来,他才告诉我们,当天晚上镇卫生院值班的是刚分配过来不久的年轻大夫宋医生,她是作家王教授的儿媳妇。她说宁宁病得不轻,让转院。只给开了张条子,喂了孩子两片止疼片。我爹想让她把院长牛大夫找来看看,她说牛大夫当天可能回县城了,家里没人。”

“镇里的人经常往县城跑吗?”张勇阴沉着脸问道。

“我不知道,那天是周三,据说牛大夫只有周六才回在县城的家。不过也难说,兴许那天人家真的有事呢?”说完这句话,班海又点了根烟,默默地抽了一阵,“我爹和孙老汉听说牛大夫不在,就张罗着找车送宁宁去县医院。你想那时候都着急啊,谁会琢磨宋大夫说的话的真假。当时只有镇政府和派出所有汽车,可他们去了后都扑了个空,派出所的车不在。镇政府看门的老头儿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没找到领导,我爹一看时间不等人,只好和孙老汉去煤铺套了辆马车,赶了四十多公里夜路把宁宁送到了县医院。”

“怎么样?”张勇问。

“在路上人就不行了。是急性阑尾炎,病得急,又没处理,到县医院都穿孔了。再加上这孩子平时体质就不好,当晚就死了。孙玓霖和她妹妹关系最好,我听说他整整哭了一天一夜,还大病了一场。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家经常就有人整夜地哭,半个镇都能听见。”

说到这里,班海可能意识到话题有些沉重,叹了口气后有意放松一些,遂笑道:“都二三十年过去了,估计这孩子早投胎了。”

“后来怎么样?”

“孙玓霖休了一学期,这期间他奶奶死了,估计也是想孙女想的。出殡那天我爹带着几个人去了,听说冷清清的,就孙玓霖和孙老汉两个人。守着殡仪馆门口的孙玓霖抱着骨灰盒,爷儿俩都和雕像一样。这以后没几天他们就搬走了,走得悄无声息的。镇上也没什么人关心这事,就好像这家人从来没出现过一样,默契的连在街上闲聊的大妈们都不提。你说石头掉水里还能起个水波呢,可这走了一家人连个水波都没有。”

张勇像石头一样望着天空飘过的白云,良久无语,直到香烟燃尽才幡然醒来,把烟头扔到地上,又点了一根,默默地抽着。班海陪着他一杯接一杯地喝水,也不想再说什么。约莫半个小时,才见张勇合上笔记本准备要走。

“怎么了?”班海问道。

“没什么,我得走了。”张勇喃喃地说道。

班海拧着头往步行街里面看了看,忽然扭过头问张勇想不想去赵老师家坐坐。正站起身的张勇本已迈出的腿蓦地停住了,疑问写满了面孔:“他还在这儿住?”

“和大儿子一家住,快八十岁了,身体还不错呢。”张勇说着往北边指了指,“你看那边第一条胡同没,最里面就是他家。”

“你们熟吗?”

“我们这个年纪还在镇上住的人有一半都是他的学生,也谈不上熟不熟的,平时遇到了也还会打招呼。你既然想弄明白孙玓霖的事,他其实是个绕不过去的人物。”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一会儿你也别走,我给你找几个朋友,咱们晚上坐坐,他们都是孙玓霖的同学。你要是运气好碰到老马也在的话,没准儿还能知道点儿我不知道的消息呢。”

“老马是谁?”

“我们一个同学,自己开了个公司在塞北做医疗器械生意。他爹娘还在这儿住,所以他经常回来。孙玓霖后来当上大老板的事,我们就是听他说的。”说完班海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之后喜笑颜开地告诉张勇,“你运气真好,老马正好在。一会儿晚上就别走了,我请你喝酒,咱们好好聊聊。”

张勇笑了笑没说话,班海便拉着他先去找赵老师。于是两个人步行十多分钟,来到一爿古香古色的院落前站住了脚,班海给张勇介绍说,这是小江京镇最古老的房子,据说清朝中期就建成了,俗称“赵家大院”,是赵家先祖点了翰林后盖的,从前还有门楼牌坊,几十年前被孙玓霖他爸孙卫军带人给砸了。

说着话他们已经进了赵家,正遇到在门口拣菜的赵家大儿媳妇,她五十岁出头的样子。听班海说要见老爷子,便领着他们来到里屋,张勇也终于见到了班海口中的这位赵老师。

见班海进屋,正在书房挥墨丹青的赵老师停笔相迎,目光落在张勇身上时微微一顿,继而笑着点了点头:“小班,你怎么来了?”

“赵老师,画什么呢?”班海说着拉过张勇,“这位是塞北市保险公司的张经理,想来和您聊聊您过去的学生孙玓霖,他最近出事了。”

听到班海提到孙玓霖的名字,本来满面堆笑的赵老师突然僵立当场,刚才还颇为舒缓的神色立时变得严肃起来。虽然年近耄耋,可赵老师的目光仍然犀利,矍铄的精神头中带着些许凄苦:“哦,他出什么事了?”

张勇见此情景也再不好哑声,只得上前一步说道:“他死了,死亡原因正在调查……”

“肯定是自杀了呗,那还用说?”班海大大咧咧地坐到赵老师对面,指着张勇道,“要不然保险公司来干啥?他们就是通过这个人的性格、生平做出判断,再决定要不要理赔,看这意思,孙玓霖买了不少钱的保险呢。”

“他有钱,有什么不能干的。”赵老师淡淡地坐下,让大儿媳妇给他递水,听过张勇简述来意后沉吟片刻,才说道,“我教过的孩子太多了,这镇上大多数人都是我的学生。你要马上问我谁是谁,我还真不一定能记得住。这孙玓霖当时好像是一个挺老实的孩子,就是心眼儿挺多,不太学好。那时候我也没少下功夫说他,甚至给他开小灶单独补课也不是没有过。我们那会儿的老师都负责任,哪里像现在的老师吃拿卡要,连过个教师节都变着法儿和家长要钱……”

“赵老师……”张勇小声打断了赵老师如梦似幻的絮叨,很谨慎地问道,“您知道孙玓霖的家庭情况吗?”

“家庭情况?”赵老师愣了一下,似乎要想一想才能回答,“他爷爷奶奶都是贫农,别的就不知道了。”

“那你还对孙玓霖有其他印象吗?”

“印象不深,你知道我教的学生实在太多了。”不知道是不愿回忆,还是的确记不起来了,赵老师提起孙玓霖的时候总是给人以顾左右而言他的感觉,翻来覆去地说只知道他后来发了财,至于当年的事一概不知,好像在他的记忆中和孙玓霖有关的那一段内容突然间凭空消失了一样。

“赵老师,孙玓霖当年还有个妹妹叫孙玉梅,在咱们学校育红班念过中班,得阑尾炎死的那个,你不记得了?”班海也替赵老师着急,一个劲儿地给他提醒。

“是吗?”赵老师歪着头想了很久,惭愧地笑道,“老了,不中用了。”说着,他颤颤巍巍地起身要给张勇他们续水,被张勇婉拒了,接着,他们就又听他道,“不想啦,我也没几天好活了,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们一会儿在这儿吃饭?”

“不,我还得回塞北。”张勇起身告辞,随着班海回到烟摊的时候,已是夕阳踯躅。太阳伞下有三个中年壮汉正对坐着互相吹牛,见他二人回来立即大笑着挥手示意。班海知道张勇在赵老师那儿挺失望,便拉过老马来给他介绍。

“我说张经理,这位就是老马,他可是真有料儿的人。”

张勇淡淡地点了点头,简单地寒暄后拿出车钥匙就想离开,看样子他似乎对老马并未在意。这下经常被同志们暴刷存在感的老马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突然起身在张勇耳边说了一句话。

也就是一瞬间,张勇的脸色立时变得紧张起来:“你不是开玩笑吧?”

他死死地盯着老马,好像对方能突然消失一样。

“真的,不信,一会儿喝两杯,我和你细说。”老马得意地说道。

“行,我请。”张勇本已拿起的仿牛皮日记本又放回桌上,慢慢地坐了下去,面孔中充斥着极度的渴望。

3

吃饭的时候,班海拉着几个朋友给张勇分别做了介绍,哥儿几个开怀畅饮,显得好不热闹。其实就班海本人来说,孙玓霖的事对他来说毫无吸引力,无论孙玓霖的死因是什么都和他无关,更何况他们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能谈得上什么感情?只是张勇的到来能给他本已乏味至极的生活增添一点儿乐趣,有个理由和媳妇告假宿醉却已是极好的事情了。

班海这哥儿仨都是酒腻子,不用别人灌就能把自己喝多了。所以一开席老马就红光满面地站起来和班海拼酒,把刚才对张勇的许诺都扔到了脑后。直到张勇又提起孙玓霖时,几个人才想起这位来自塞北市的保险公司经理是来调查案情的,于是这才把主题引到正轨上。

老马先说话了,他端着杯子声若洪钟:“张经理,咱们干了这一杯,我给你爆干料。我告诉你,我们家以前就在孙玓霖家后巷,厨房的窗户对着窗户,连放屁声都能听见。”说着话,他和张勇喝了杯酒,抹着嘴唇继续说道,“我小学时,是和孙玓霖、班海一个班,而且我们两家是世交。我听说以前孙玓霖家的条件还不错,是外来户,虽然穷点儿,但大多数人那时候都不富裕,所以小镇上每户也处得挺好。像我们家、孙家、赵老师家、王教授家的孩子们都是从小互相瞅着长起来的,谁家包顿饺子、炸几个江米面油炸糕都互相送点儿。”

张勇听得可能有些迷糊,疑惑地看了班海一眼问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我们出生之前,解放以后不久,孙玓霖他爸爸孙卫军小的时候。那会儿孙玓霖他爸还不叫孙卫军,叫孙洪军,卫军是后来改的。赵老师家只有两个孩子,就是赵老师和他妹妹,赵老师叫赵海罗,他妹妹叫赵辰辰,他比他妹妹大九岁。他是在十八岁那年,也就是后来那个著名的摩纳哥王妃结婚的第二年,从中专毕业分配到小江京镇中心小学教书的。后来困难时期家家户户都吃不饱饭,赵辰辰和孙卫军还有我爸都是一个年级的,互相帮衬着才渡过了难关。而且赵辰辰和孙卫军初中毕业以后还好过一阵儿。”

“这么说以前他们几家关系都不错?”

老马点了点头,喝了口酒道:“我听我爸爸说困难时期家家都难,就赵老师他妈在镇机关食堂工作,可能有点儿富裕粮食。所以,刚工作的赵老师把我们家、他们家、老孙家,一共十多口人接到他家吃饭,当时大伙在一起整整吃了一年半,你说这得多好的关系?”

“还有这种事?”

“对啊,要不然为啥后来孙卫军和赵辰辰好了,两家人谁都没反对?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赵辰辰死的时候肚子里都有了。”

张勇闻言脸色微变,眉头紧锁地问道:“你没搞错吧?”

“这事不光我知道,他们都知道。”老马说着往班海等人身上一指。

班海见张勇面带困惑,遂应道:“咱们不是说孙玓霖的事吗?他爸爸那代人我就没提,而且我也知道得不多。反正孙卫军和赵辰辰的事,倒是镇上一大半人家都清楚,我们这代也是听老人说的。”

“那后来两家缘何交恶?赵辰辰又是怎么死的?”当张勇抛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老马等人立时变得扭捏起来,或支支吾吾,或语焉不详,直到班海见气氛有些尴尬了,忙出来圆场:“孙卫军的事情,我们真知道得不多,张经理要想知道还得问亲身经历过的人,现在最能说清楚这事的,我估计除了赵老师就是于博士了,你有条件可以找找他。”

“于博士是谁?”

“我们小江京镇出来的老教授,叫于惠海,今年也有七十多岁了吧?不过他这几年一直在他姑娘那儿住,他姑娘现在在北京,所以他现在回来的时候也少。”班海说道。

张勇点了点头,问起于博士的其他事情时,几个人却都想不出什么,老马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要是我们家老爷子在就好了,这事他都门儿清啊。”

“您父亲怎么称呼?”

“我爸爸叫马顾城,北京开亚运会那年就去世了。”老马抬起酒杯喝了一口,忽然抬起头问张勇,“你怎么不问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事?”

张勇一愣,继而点了点头笑道:“光顾说孙玓霖他爸爸的事了,这事你听谁说的?”

“怎么你不相信啊?”老马涨红着脸,似乎对张勇的怀疑有些愤怒,“我在塞北市做医疗器械的生意,马宇姚他妻妹正好在中德友谊医院上班,我们处得还不错,我是听她说的。”说到和马宇姚妻妹关系的时候,老马暗红的脸上蓦地多出几分得意,班海在边儿上暗暗一笑,心里说,就知道他们的关系不一般。

张勇可能也注意到了老马的神态,淡淡地点了点头鼓励他:“你继续说。”

老马吃了两口菜,抹着油乎乎的嘴道:“孙玓霖那方面不行,林罗这帮人和他关系又近,况且孙玓霖他媳妇长得还挺好,你说谁不近水楼台呢?”

“你刚才和我说你知道林罗的艳遇就是指她?”

“不光是她,我听说林罗和孙玓霖的前妻也有一腿,但具体细节或孰真孰伪就说不清楚了。”老马说完这番话又停下想了想,继续说道,“你知道他们怎么认识的不?”

“谁?”

“孙玓霖和林罗他们哥儿几个?”

“你说说。”

“我告诉你啊,这个孙玓霖也不是一般人。我听马宇姚他妻妹说,孙玓霖刚转到他们学校的时候长得和女孩儿一样,长得清秀,人又老实,经常被人欺负……”说到这儿,他打了个嗝儿,停顿几秒钟方道,“当时他们三十九中最牛×的人就是‘大霸王’林罗,和赵津书、马宇姚号称‘三害’,他们看见孙玓霖也时不时欺负他。那会儿三十九中有个漂亮的女生是校花,家里条件好,父亲是检察院的头儿,没人能动。林罗当时一直在追这个女孩儿,但就是追不上,当然他也不敢硬来。后来有一天晚上,林罗他们仨人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铺喝酒,孙玓霖突然进去和林罗说:‘我能帮你联系上刘倩。’刘倩就是那个校花。孙玓霖的话把林罗哥儿几个吓了一跳。好在后来孙玓霖还真帮上了这个忙,不过后来刘倩还是和林罗分手了。”

张勇就坐在班海身边,他伸头往张勇座上瞅了一眼,看到他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东西,最后一条是“刘倩”两个字。这时候跟他们一块儿来的唯一瘦高个儿,也就是班海的发小杜秉龙说话了:“孙玓霖和咱们一个年级,人家小时候,后来却发了财,自然很多人都气不过。上次同学聚会就有人说孙玓霖都能这么有钱,咱们混得还不如他。当时就有人说了一句话,把先前那人噎得够呛。”

“说什么了?”

“孙玓霖能给林罗当狗,你行吗?”杜秉龙压低了嗓子,故意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表情。继而又道,“其实他们都错了,我觉得孙玓霖是想在林罗那儿找点儿温暖,找点儿家的感觉。或者……”他夹了片酱牛肉放到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力量!一种可以安慰他自己的力量。”

“看不出杜哥内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来,我敬你一杯。”张勇说着端起杯子给杜秉龙敬酒。杜秉龙笑着指了指班海说道:“小学时候班子也牛×着呢,带着我们几个人也号称班上的‘二王’。当时孙玓霖就跟班子示好呀,他俩考试前后桌,孙玓霖就主动把试卷给班子抄,闹得有一阵班子也排前几名……”

杜秉龙说到这儿,班海可能觉得没意思,笑着过去拦他,杜秉龙一推他,继续说:“后来赵军军放学拦着孙玓霖,非要骑着孙玓霖回家。当时咱们班哥就在孙玓霖身边啊,带着两个兄弟就那么看着赵军军一伙人,他们二话没说,吓得扭头就跑了。”

“扯淡吧‘杜驴’,我怎么没记着有这种事?”班海黑着脸说道。

“你占了便宜当然不记得,这也是为啥孙玓霖到哪儿都想找靠山的原因。那个林罗不是啥好鸟,只是有点儿关系能帮忙。我听说刚去塞北三十九中的时候,孙玓霖还想和社会上的人有来往,只不过后来被他爷爷拦住了。”

说起孙玓霖的爷爷,张勇又在本子上记了点儿什么,然后问他们,有谁知道他后来的情况,这时候一直在边儿上默不作声的肖维城说话了:“老孙头家穷,山西来的,做过工人,有一阵儿被遣返回山西,后来第二次回来就在镇上做篾匠,老来得子,就孙卫军一个孩子。后来老孙头到塞北市以后,听说去了什么轻工局下属的一个毛纺厂工作,没几年就得癌症死了。那会儿孙玓霖还没上高中呢,幸亏厂里的邻居看他可怜,给老孙头评了个什么先进,他分了笔钱,一直到大学毕业。”

“哦,这么说孙玓霖也没什么背景。”

“他要是有背景的话,同学们还能不服气?也就是林罗太不争气,要不然真轮不到他。”杜秉龙说道。

“我爸爸说那些年论成分出身,老孙一家是全镇最红的家庭,根红苗正。要不然为啥孙卫军那么猖狂呢?拿出身当借口,整个儿就是一个神经病拉了一群神经病在特殊时代做翻身梦的故事。”可能是喝酒的原因,杜秉龙说话亦有些口无遮拦起来。

班海正想找个什么借口阻止杜秉龙的时候,张勇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他歪头瞅了一眼,发现来电竟然是“李曙光”,不禁一怔:李曙光不是塞北市著名的精神病专家吗?难道这张经理还和他们有业务往来?

电话里,张勇的表情蓦然变得严肃起来:“好的,我马上到。”说完再也顾不上与他同桌吃饭的三个人,匆匆道歉后转身离席,好像发生了十万火急的事情一般。

“班哥,这哥们儿真是保险公司的吗?”肖维城看着张勇离开问道,“我可认识塞北市这个保险公司的人,没见过他。”

“什么意思?”

“你说他不会是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神经病吧?我听说私立医院管得不是特别严。”肖维城忧心忡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