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午睡醒来,马惠出门遛弯儿的时候遇到了第三次登门的李伟。这次他学乖了,没有提东西,只是坐在门口的汽车上静静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看到马惠出门似乎想起身打个招呼,谁知道马惠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像见了瘟神一般地走开了。一时间好像打翻了调料罐,百般滋味一齐涌上她的心头。
既然已经过去,又何必再忆起?想到那段灰暗的岁月,马惠真的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在她的心中,那个曾经站在楼顶疯狂挥舞红旗的小姑娘已经死了;那个和孙卫军为了爱情而海誓山盟,且对他无比崇敬的女孩儿已经死了;那个有着一儿一女的婚姻与那叫作马桂红的旧名一样死了,被埋葬在很深很深的记忆中,永远不再出现。
如今,这个试图挖掘旧日痕迹的男人找到了她,除了那让人伤心的消息,还能有什么呢?记忆深处的痛苦吗?马惠叹了口气,已经都往七十岁上走的人了,还能活几天,怎么他就这么穷追不舍?正胡思乱想着时,她已经走出了小区,依稀还能看到李伟和他那辆汽车模模糊糊的影子。
“马大娘,您这是去哪儿啊?”正想着时,迎面走来了在物业工作的小李,他正热情地和她打招呼。马惠忙收拢心绪,和小李笑道:“李子,你这是去哪儿啊?”
“我这不是来找您吗?想和您说两个事。”小李是个刚结婚的年轻小伙子,长得干干净净,不胖不瘦,才到物业工作两年,却是古道热肠,再加上他妈和马惠一块儿跳广场舞的交情,他们两家关系一直不错。
马惠不知道小李是为了什么事这么着急赶来,忙道:“你说吧,我正闲逛呢,也没什么事。”
“那好,我就和您说说。”小李陪着马惠边走边说道,“您上次和我说想让鲁晓杰到我们物业工作那事啊,我给您打听了,我们这儿暂时不要人。”
听小李这么一说,马惠这才想起自己的确是托小李给小儿子鲁晓杰在塞北找个工作,其实就是图离家近,好找个姑娘结婚。要不然他一个人在深圳漂着,又不是能说会道的主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家。只是小李说的“不要人”一下子让马惠的心凉了半截。
“不过您也别着急。”小李子好像看出了马惠的心思,笑道,“我托一个朋友在君林物流公司给他找了一份工作。鲁晓杰不是学物业管理的吗?君林房开下属的君景物业,就是开发‘东园港城’的那个公司,现在正招人呢,那里打算让他做企管部副部长,算君林企业的正式职工,不走人力资源公司那一套,您看怎么样?”
“那敢情好啊。”一听这个,马惠的眉头瞬间舒展了。她当然知道君林公司是塞北市数一数二的大企业,虽然是民营却有数千职工,听说不仅在全国大多数城市都有业务,而且待遇超好,相当难进。这几年想去君林企业都要和人力资源公司签合同,属于派遣工,通常正式职工的指标一年也没多少。
怎么今天一出门就遇到这么好的事?这下小儿子的婚事有指望了,在塞北市说起是君林公司的一般职工都挺好找对象,更别说是什么副部长了。马惠忙笑着给小李道谢:“这……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了,帮了姨这么大一个的忙……改天……改天叫让你妈去姨家包饺子吧。”
“不用客气,我还有第二件事呢。”小李子笑吟吟地说道。
“什么事啊?”
“这个工作是我一个朋友帮您安排的,他就是想和您聊聊。”
“聊聊,聊啥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她的心头。
“他就是找过您两次的那个李伟,以前是咱们桥南刑警队的大队长,现在还在您家门口呢。”小李子好像知道马惠不太愿意说起以前的事,忙跟着进一步解释,“李哥和我是多年的好友了,他知道您有困难,但他的确有些东西想弄明白,说您实在不愿意就算了,孩子的工作算他帮忙,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小李子这一番话把马惠说得哑口无言。有心不接受李伟的帮助,却又不甘心这么好的工作飞了;有心帮他吧,却实在不愿意提起以前的是是非非。她左思右想,最后一回头正看到同楼的刘奶奶带着外孙子在外面玩儿,胖乎乎的三岁小男孩儿一跑三颠,可爱得让人心醉。
一瞬间,马惠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她不想再次因为自己改变了孩子的命运。说起来,自己还能有几天好活?再说自己也不是那种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人,遂应道:“这话是怎么说的?那个李伟人挺好,我之前没答应他的确是时间不凑手。今天有时间,随便他问。再说,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也应该的不是?”
两人说说笑笑,朝着李伟的汽车走来。此时李伟已经远远看见,第一个抢上前去和马惠打招呼:“马婶儿,麻烦您好几回了,真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应该是我说对不起。你帮了我的忙,我还没谢你呢。”马惠挺不好意思地笑着,和李伟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小李子才告辞离开,说还有不少工作要做,于是只剩下李伟和马惠:“马婶儿,你看咱们去哪儿聊聊?”
“天气这么好,咱们就边走边说吧,我每天也得走走。”马惠提议。
李伟见状很爽快地答应了:“行,那就走吧。”
于是两人顺着刚才马惠遛弯儿的路线继续溜达,短暂的沉默过后李伟终于开口了:“马婶儿,其实我真不愿意打扰您,只是这个案子里的事还绕不开您。”
“没事,你问吧,有啥说啥,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话虽然是这样讲,可每每提起以前的事,想到孙卫军的时候,马惠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她说不清那是什么,也许是自己懦弱不愿承担的自责,也许是因为宁宁惨死的内疚,更多的也许还是为年轻草率而付出的代价。
“那就说说吧,从你们怎么结识开始吧。”李伟提议道。
结识?马惠脑海中好像又看到了当年的孙卫军:小江京镇的寒风中,一身套在棉袄外面的藏蓝色制服,总挂在脖子上的同色棉手套,从来都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线袜子配黑色白边懒汉鞋,再加上**那辆簇新的、装有电镀后架的“永久”牌自行车。在当时的马桂红看来他是多么威风啊,他们也正由此而相识。
“我原名叫马桂红,不是小江京镇本地人。那时候学校不怎么上课,我就跟着哥哥坐汽车去小江京镇二姨家玩儿。要知道在我们黑龙江老家,冬天非常难过,而那里却特别舒适,不冷不热。”马惠嘴里好像衔了枚苦涩的橄榄,声音悠长绵密,“来了以后我发现镇里半大的孩子们都喜欢聚集在镇小剧场门口玩儿,就经常过去瞧热闹,时间久了才知道他们的头儿就是孙卫军,但那会儿我们还不认识。有一天,不知道因为什么有两拨人打了起来,后来有人吵吵着,孙卫军来了,孙卫军来了,然后他们就住手了。虽然比我们那儿好点儿,可这里的冬天也挺冷,但孙卫军的棉袄最上面的三个扣子永远不系,故意露着里面的白背心。我记得那天他的目光就像天气一样阴冷,然后对那两拨人说:‘都是一个镇的兄弟,给我个面子,别让外镇人看了笑话。’”
“他说的外镇人是指您吗?”李伟问道。
马惠点了点头,说道:“不光是我,那时候来小江京镇的外人其实不少,我们一些半大的孩子也都在场。他说话的语气很阴鸷,可在当时我们几个女孩儿看来就是帅得不得了,都在后面叽叽喳喳议论着他就是孙卫军。然后孙卫军转过脸来,望着我说‘这丫头谁啊’,然后就有不少人起哄,他身后也不知道是谁说‘卫军,那不是你表妹嘛’,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那时候孙卫军在做什么?”
“他刚到工厂上班,镇上的铸铁厂。业余时间就带着他那群兄弟在小广场喝酒,无论什么天气,只要不下雨、下雪,晚上总能看到他们坐在剧场台阶上喝酒、唱歌。我至今还记得他那带着沙哑嗓音的歌声。”说着话马惠真还哼哼了几句,听得李伟一阵阵犯愣,硬是一个字都没听清楚。
“孙卫军开始只是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们的头儿,到后来就成了工厂工人的头儿,坐着厂里一辆破旧的苏式吉普车,俨然有些不可一世的感觉。”说到这里马惠叹了口气,她知道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当时的孙卫军可谓十分愚蠢,可自己何尝不是呢?如果不是如此,自己怎么会在与他仅仅相识三个月之后就怀上了他的孩子?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就是霖霖,他特别乖,长得和孙卫军一样,瘦瘦小小的一个小男孩儿。那时候孙卫军已经开始忙了,在镇上也算一号说一不二的人物,所以我和他爸妈带这个孩子,外面的事就管得少了。当时我们还没结婚,所以我家人特别生气。可碍于孙家的势力也不敢说什么,再说二姨父去了干校,我二姨孤掌难鸣,也管不了这么多。”
“你就这么一直在小江京镇待下去了?”
“对啊,本来没想待的,结果一耽误二耽误下来,不仅待下来了,甚至连结婚证都没来得及去领,只好和外人说结过婚了。我记得霖霖都七八个月的时候,我们才去领的证,什么仪式都没有。”
“您觉得孙卫军本质是个什么人?”李伟斟酌着问道。
“如果放在今天,也许他能上大学。”马惠没有正面回答李伟的问话,只是淡淡地遵循着自己的思路前进,“我记得霖霖一岁半的时候,我肚子里又怀上了宁宁,可还没到足月的时候就得到了孙卫军的噩耗。”
2
“他是怎么死的?”李伟终于问到了关键的问题。
马惠叹着气看了他一眼,说道:“被人打死的。那天我在家带孩子,是个擦黑的傍晚,我老远就听见镇上有人吵吵,声音特别的大。开始也没太在意,因为天天那样。可细听之下好像有点儿不一样,接着就有和卫军一块儿的孩子们闯进家里说他出事了。慌得我和他爸爸急急忙忙赶到了医院,谁知道那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马惠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肚子里还有宁宁,都快足月了,他爸爸可能怕我动胎气,就先找人送我回家了。可到底宁宁还是早产二十多天,没有足月。”
“后来呢?”
“后来就是办丧事呗,倒是挺隆重的。接下来的事就和我们家没关系了,开始过得还算平静,可越往后越难熬,几年以后镇上的人终于开始报复了。我当时就想啊,这帮人以后能不能饶过我啊?要是把我打死了该怎么办啊?你知道我那会儿还不到二十岁,怎么能想这么多?最终我没熬过去,丢下两个孩子自己跑了。”马惠闭上眼,仿佛又出现了孙卫军最后那血淋淋的身体。
“走了之后你们有过联系吗?”
“没有直接联系。”马惠回答得很干脆,“一直到最后孙玓霖都不肯原谅我,就像那个苹果公司的乔布斯不能原谅他的生父一样。八十年代初,他在三十九中读书的时候,我去找过他几次。可每次他都对我恶言相向,最后甚至唆使三个孩子打我。前几年他办了君林物流以后我也去找过他,可没有见过一次面。”
“宁宁的事情您知道?”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可即使这样我都没回过小江京镇一次。李警官,我有时候其实都不能原谅我自己,因为在最困难的时候我选择了逃避,选择了一条不应该走的道路。我把责任抛弃,造成孙玓霖后来命运的很大因素也许在我。”
“你了解孙玓霖吗?”
“知道得不多,但我相信无论他取得什么样的成绩,内心深处一定很孤独。宁宁本是他唯一的依靠,可当连这个都未能保住的时候,我现在能理解他是多么的孤独无助。”马惠停住脚步,望着远处的山郭幽然道,“孙玓霖他们搬到塞北来,其实也是我帮他们办的。”
“是吗?”
“对,当时我正在和我先生谈恋爱,他父亲是市里的干部,有权力把孙玓霖一家弄到塞北来。我就托原来的老邻居和孙仲说了好几次,后来估计他也是实在待不下去了,就带着孙玓霖过来了。其实还是有点儿晚了,要是早一些……我先生知道这事,结婚的条件就是以后不再管他们家的事,我们说好,孙仲在毛纺厂的工作是帮他家最后一次。”
“后来你就没再管过?”
“怎么可能,我毕竟是孙玓霖的母亲啊。宁宁的死我有责任,所以不能坐视不管,要不然我的良心更过不去,明着不行就暗地里管。后来孙仲得了癌症,从治疗到后事再到孙玓霖上大学都是我在暗中帮他,只不过他不知道罢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开始我想过,但他不肯见我。后来他大学毕业成立了君林公司,我就没怎么找他,毕竟他不需要我的帮助了。”马惠刚说完这句话,就见李伟转过头,用一种特别的目光注视着她,“你对他的了解太少了,关心也太少了。”
“你……”马惠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对他能少一点儿物质帮助,多一些精神帮助的话,我想孙玓霖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先生很有钱吗?”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情感。
马惠愣了一下,黯然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再失去一次家人了。”
“他只能从不该给他温暖的人身上寻找温暖。”李伟说着往前走了几步,马惠只得疾步跟随。李伟走了几步,忽然问马惠知不知道赵辰辰的事。
“她……”马惠语噎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李伟,好半天才说道,“我知道,当时我和孙玓霖已经认识了。只不过他爱喝酒,喝酒以后谁都管不了他。赵海罗是一家之主,他一离开,赵家人就没主心骨了,赵辰辰就成了一个牺牲品。她自杀以后孙仲去过他家,还给了不少钱和东西。”
“你当时怎么样?”
“置身事外,甚至我都觉得和我自己没什么关系。”马惠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怎么,特别让你震惊吧?现在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没有人性。”
“这么说赵辰辰和孙玓霖的事是真的了?”
“可能吧,我没问过孙玓霖。”这么多年以来,马惠从来没有和谁说过自己的过去。她总是深深地把它们藏在心里,等没人的时候拿出来简单地梳理梳理,却从未想过要和谁分享。
如今和李伟说话,虽然谈不上融洽,可说出来竟无比舒爽。她遂点了点头,悠悠说道:“在集体癔症的时候,孙卫军和我本质上其实都是一类人,为了自己翻身成功,不惜一切代价,忽视别人所有痛苦。当我们心里有了慰藉,一切就变得天经地义起来,其他的都是幌子。只不过他失败了,我逃避了。”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要不是骨子里有共同的追求和理想,我也不会选择他。”
马惠追着李伟说出了心中多年的积怨,心情虽然豁然开朗,可身体却愈发疲惫。李伟见状忙停下脚步,搀扶着她坐到路边的长椅上休息。马惠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继续说道:“前几年其他国家和咱们闹海岛纠纷,我们楼前的一些小伙子们集合起来在路上拦外国车,那阵势让我心有余悸啊。我总能通过他们想到孙卫军,想到他那个疯狂的时候。有时候你说现在和那时候离得有多远?我觉得不远,就只隔着一堵墙而已。”
李伟点了点头,悠然地说道:“没看出来您想得还挺远的。”
马惠笑了,这半天第一次感到一丝温馨:“我回塞北以后在小学教思想品德,退休后这几年又读了点儿书,觉得这人性真是琢磨不透的东西。昨天还风平浪静得像个秀女,可一闹腾起来就像个魔王。你看法国大革命和七十年代的柬埔寨,完全是一些不该上台的人有了翻身的机会,然后友善的面具揭开后的肆无忌惮而已。美国人标榜着自由、民主,可对屠杀印第安人的罪恶从来不予承认,连个道歉都没有。李警官,你去过美国没有?我感觉他们对现存的印第安人就像对待动物一样任其自生自灭,骨子里完全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好。”
马惠看到李伟沉默着点了根烟,静静地听着自己陈述。
“我最喜欢的电影叫《狩猎》,是个丹麦片子。我把它推荐给你,李警官你有时间可以看看。我觉得孙玓霖和孙仲当年就是《狩猎》的延续。好比我们家那天晚上被人砸的玻璃一样,谁砸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里已经没有了让你生存的空间,再待下去就是这个结果。也许当时我并没有想这么远,纯属因为胆怯的误打误撞而已。”
李伟显然没有看过《狩猎》,所以对马惠说的这一段特别迷惘。马惠焦灼的目光中则闪动着另外一层忧伤,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李伟一样:“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但自从离开孙玓霖后我终于想清楚了,人活着不是为了自己不停地享受,不是为了不停地换车、换房、换工作,不是为了不遗余力地为营造自身的舒适而努力,最起码不全是,因为还有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你最先应该为了他们活着。”
李伟丢掉了烟头,继续沉默地聆听。
“我不赞同人活着是为自己,要让自己活得精彩这种话。我觉得最先为爱你的和你爱的人活着才能活得更好。纵然没有爱你的人,可你最终还是会有爱上的人啊。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不只是动物。”说到这里马惠重重哀叹了一声说,“如果当年我知道这些道理,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孙玓霖也不会这么早就死了。”她的语气中包含了无尽的苦楚。
“如果……”李伟终于说话了,这次声音变得干巴巴的,“孙玓霖活过来,您最想对他说什么?”
“活好自己,不背包袱。”马惠不假思索地回答了李伟的问题,“我会告诉他,他的人生中无论做出什么样的抉择,我都永远站在他那边。”说到这里时,马惠觉得李伟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且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说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事到如今我早想开了。”
李伟点了点头,笑道:“我是说如果您早一点儿认识到这些,再多关心孙玓霖一点儿,也许他能有别的选择。”
听李伟这么说,马惠也笑了:“可我现在也有两个儿子,难道不更重要吗?”
“这就是人性?”
“对,这就是人性。”
“我没什么说的了,最后还想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吧。”
“小江京镇有河吗?”
“小江京镇是山区,只有一条路通到县城。不仅镇里没河,甚至周边几十里都没有河。”马惠对这个问题有些疑惑,可李伟最终并没有做出任何解释。这时,李伟的电话响了,电话里一个男人气急败坏且声色俱厉地说孙咛失踪了。
李伟挂掉电话,脸色苍白。
3
郭伟刚和李伟进屋的时候是晚上八点三刻,孙咛已经和赵津薇、邢慧英纠缠了一天一夜。自从昨天接到她们莫名其妙的电话开始,孙咛就被她们接回塞北市,软禁到这所“七天快捷酒店”一步都走不出去,连吃饭、上厕所都被监视,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好在最终她们相信了自己钱全没了的事实,给郭伟刚打了电话。
“你没事吧?”郭伟刚看似平淡的问候中饱含深情,这一点孙咛不是听不出来。此时的她真想扑到郭伟刚怀里大大地痛哭一场,然后狠狠地捶打他的胸口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来。可此时此刻的她却万万不能,只好含着眼泪摇了摇头:“我没事。”
“你们两位是干什么的?电话里也没说清楚,你们知道我是谁吧?你们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情是什么性质吗?”郭伟刚拉长声音,恶狠狠地质问那两个女人。其实,除了失去自由以外,她们对孙咛还算不错。不仅想吃什么都满足她,甚至连孙咛要块口香糖都专门下楼去买。
赵津薇又高又胖,才过四十岁的样子。这个女人嘴尖舌利,着实不是好对付的主儿。果真,她一听到郭伟刚的话立马就回了过去,语气之凌厉比对方好像还理直气壮:“怎么着,想拿警察的身份压我们不是?我告诉你郭警官,如果好说好商量的话,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要是玩儿阴的,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你现在就可以报警,只不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一无所有,豁出去和你换命也值了。再说将来你们小孩子在幼儿园丢了、家里玻璃让人砸了、锁眼让人堵了可别怪我。”
赵津薇一口流利的京腔京韵,听得屋里所有人都犯愣。就见郭伟刚脸色倏地一变,冷哼一声道:“嘿,我还第一次听见有人和我这么说话呢。怎么着,你这是想威胁我呗?好啊,那咱们就试试,不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跟你姓!”他略一停顿,又道,“绑匪还这么有理。”说着话他拿出手机就想打电话。多亏他身边的李伟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了他:“先等等,听听她们的诉求再说。”
李伟的声音不高,可满屋子的人都听得真真切切。这时赵津薇可能也有点儿傻眼,没想到郭伟刚这么强硬,张了两次嘴也没说出话来。邢慧英比她略大几岁,说话做事也稳重得多,遂站起身给郭伟刚道歉,和风细雨地说道:“郭警官别往心里去,小赵心直口快,又有点儿着急。我们两个人把咛咛接过来是她自愿的,要不然能给你们打电话?”
“自愿个屁,咛咛同学说她失踪了,我们俩差点儿去北京报警,走半路接到她的电话。要不然有你吃一壶的,说说吧,怎么回事?”郭伟刚大大咧咧地在对面**坐下,示意李伟坐他到身边。
“我叫邢慧英,马宇姚是我老公;她叫赵津薇,是赵津书的妹妹。我们俩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一来是想和你们认识认识,二来是想和你们说说我们的事。”
“你们有什么事?”郭伟刚和李伟对视一眼,幽幽地问道。
孙咛此时已无俱心,知道郭伟刚和李伟对付面前的这两个女人游刃有余,便抢着说道:“伟刚,他们想要钱。”
“要钱,要什么钱?哪部分是你们的钱?”郭伟刚冷冷地问道。
却见邢慧英不慌不忙,显然早有准备。孙咛从被她们骗出校门坐上汽车后一直是邢慧英开车,赵津薇和她说话,所以她完全没料到这更是位能说会道的主。就听她说道:“我们和你们要钱自然有我们的道理,也有我们的苦衷。郭警官要是不急,我就和你们说说。”说着话她起身给郭伟刚和李伟倒了两杯水,然后才娓娓道来。
按邢慧英的说法,马宇姚是小学时候和林罗认识的。当时马宇姚和赵津书一伙,林罗转学过来以后开始与二人不睦,后来才成了好朋友。若和林罗与赵津书相较,马宇姚其实还算宽厚之人。孙玓霖转学过来开始的几天被几个外校孩子欺负,是马宇姚出手制止的。当时孙玓霖容貌清秀,被人起了个绰号叫“三娘子”,虽然不讨男生喜欢却颇得女同学的人缘,于是他这才引起了林罗的注意。
不得不说林罗是个非常有眼光的人,他问赵津书和马宇姚把孙玓霖弄过来怎么样。开始赵津书不同意,他这人除了打架、喝酒、泡小妹妹外,没什么真才实学,与马宇姚都相去甚远,所以林罗的意见主要是问马宇姚的。马宇姚据说思索良久,告诉林罗说他也认为孙玓霖将来是个有前途的人。
“他和你说过没说过他为什么这么说?”李伟接口问道,他显然和郭伟刚都听入迷了。
邢慧英肯定地点了点头,说:“说过,当时马宇姚和林罗发现孙玓霖是个城府非常深的人。当然,他们那时候不一定有这个名词,但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孙玓霖很有心眼儿。而且马宇姚和我说孙玓霖善于把事情装在心里然后再择机报复,他最擅长的事就是缜密地为自己设计报复计划。”
“这话怎么说?”
“有这么一件事,因为我和他们仨人也是三十九中的同届生,所以很清楚。孙玓霖刚从东平转学过来的时候,也算是个乡下孩子,被欺负得挺厉害。我们学校六班有个孩子叫武龙,是他们班的凌霸,骂孙玓霖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克死妹妹、克死奶奶,是不祥之人。孙玓霖就和他打了一架,你说他哪儿打得过人家,其实就是被揍了一顿。”
孙咛以前从来不知道养父小时候还有这么多事情,更不知道他所谓的童年竟然这么悲惨。她只记得每每问起的时候,孙玓霖总是和她讲一些非常阳光快乐的事情,诸如和林罗他们野炊、郊游或追女同学等。这次虽然知道了一点儿,却不得郭伟刚和李伟的细述,故此也听得颇为关注。
“后来林罗看孙玓霖长得好看,能得女孩儿欢心,就拉他入伙。有了林罗撑腰,武龙自然不敢再欺负孙玓霖,听说还专门找孙玓霖,向他道了歉,双方握手言和,这事也就过去了。近三年后,初三快毕业的时候,眼看就要毕业考试时,武龙有一天晚自习后骑着自行车回家,但经过一段没有路灯的小路时,他自行车的车胎就被扎了,他下车看车的时候不慎落入路边一个大水坑里,被里面的石头撞破了头,正好栽断了脊椎骨,落了个终身残疾。”
一瞬间,孙咛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就听李伟问道:“那段路从来没有路灯吗?”
“不是,就是那天没有,不知道怎么回事,路灯就坏了。不过水坑却是白天施工挖的,但晚上用来警示的红灯也坏了,武龙才跌落受伤。这事人们都说是孙玓霖干的,只不过没人有证据。”
“真的是爸爸做的吗?”孙咛小心翼翼地问。
邢慧英看了孙咛一眼,轻轻一笑:“人言可畏,也不能认真。”
这事之后,马宇姚和林罗更对孙玓霖小心了。他们的友谊其实完全是建立在功利性之上的。开始的时候林罗和赵津书想利用他多接触女孩儿,后来孙玓霖上大学后,林罗觉得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就一直没断了和他的来往。有一次林罗告诉马宇姚他们,听说糖业烟酒公司的白书记女儿和孙玓霖一块儿读书,要是能联系上她干什么都方便了。
对于怎么联系的问题,马宇姚和林罗都对这个女孩儿没兴趣,赵津书相比他们俩更喜欢漂亮女孩儿,所以这个任务就交到了孙玓霖头上。孙玓霖开始并不同意,后来听说要通过她办点儿什么事,也就点头应允了。马宇姚作为他们仨人中最具头脑的“军师”,起了出谋划策的作用。
至于后来君林物流的创立,当然和他们关系不是特别大,开始完全是白家为孙玓霖和白丽君弄的。只不过林罗和马宇姚他们都有点儿社会关系,就参股帮忙把企业办了起来。本来开始他们有股份,只不过后来在白丽君父亲的要求下清退了林罗和马宇姚三个人的所有股份,他们就成了局外人。
用林罗的话说,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君林物流才有点儿起色的时候,白丽君的父亲突然去世了,企业陷入了困境。林罗和马宇姚一商量,想借着这个机会重返君林公司,动用他们的关系把企业做大。吸取上次的经验教训,马宇姚和林罗先是排挤走白丽君,然后控制孙玓霖做起了隐形股东,明面上和君林公司没有半毛钱关系。
至于控制孙玓霖的方式,邢慧英没有明说。可孙咛却知道林罗他们一定是用自己和继母的安全来威胁养父,这里面自己的因素最大。因为通过郭伟刚他们后来的调查得知,林罗开始把在君林物流得到的钱一大半都用到了社会关系上,可以说他自己挣十块钱有七块钱用于黑白两道的人脉,所以十几年前的林罗在塞北市声名鹊起,相当有名望。
“这几年都上了年纪,再说这么多年一如既往地过来,林罗也就懈怠了。马宇姚今年过年的时候还和我说,再等几年君林公司上了市,他和我们就移民,谁承想竟然是现在这个结局。”邢慧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马宇姚喜欢车,这几年没少折腾。有时候买一辆车花五十万,可能改装就得一百万。所以家里根本没啥积蓄,一直说等着君林公司上市,说了好几年,可现在这人就没了。”
“这么说你们是真来要钱的?”郭伟刚一直没说话,此时听邢慧英说得差不多了,才问道。
“我们俩也知道马宇姚和赵津书做事不地道,但怎么说君林公司他们也有份儿不是?你看这几年林罗管过公司什么事?出了大乱子还是马宇姚和赵津书给摆平。就冲这个,你们也得给我们点儿意思吧?”邢慧英撮着牙花子,半求半要道,“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现在你们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我们俩真没辙了才来的。”
她的话可能引起了赵津薇的共鸣,赵津薇一改刚才凌厉的气势,竟像个落魄街头的妇女般哽咽起来:“邢姐说的是实话,你看我老妈要帮着赵津书带孩子,现在还住了院,我也离婚,真是没钱了。他成天在外面挥金如土,以前还能截长补短地给我妈拿点儿钱,可现在一断了生活来源,我们可怎么活啊?我昨天去申请低保,人家非让我卖了车。你说现在塞北市扩张得这么厉害,公交车又挤,没个车可怎么活……”
“人家能坐你就不能坐?”李伟阴冷地打断了赵津薇的苦诉,“你们俩想要多少钱?”
“一人给上五十万行不?”赵津薇犹犹豫豫地说,“给了,以后我们绝不再来了。”她说完话邢慧英没有补充,显然也认可这个数。
孙咛心头一紧,心想自己现在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正踌躇该怎么回答她们时,郭伟刚开口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怎么就不懂得找个工作呢?当寄生虫?习惯于这种醉生梦死?我告诉你们,按法理、按道理我都不应该给你们,但看在情面上可以给你们点儿抚恤金,一人五十万不可能。一人两万块钱,多了没有,不要的话,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现在就可以走了。”
郭伟刚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孙咛心中不禁一跳,人家要五十万给两万,明摆着是要撕破脸皮,正提心吊胆地等着赵津薇大喊大叫时,她突然看到邢慧英和赵津薇脸上同时出现舒缓的神色,继而见邢慧英面带感激,兴奋地说道:“那……那好吧,我们同意。”
她们怎么会答应?孙咛心中充满了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