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才过腊月,石秀兰的生活就突然间忙碌了起来。刨去一年到头干不完的农活和半瘫在**的老娘,石秀兰还琢磨着今年抽空多做点儿江米面油炸糕,等闺女、儿子回来也能好好过个年。就是想到自己的男人田云峰,石秀兰心里多少有点儿没着没落。

一大早起来,石秀兰的右眼皮就“突突突”地跳个不停,她放下正在掰的干玉米棒子,站起身子往村口方向瞭了一会儿,心里一阵阵地犯嘀咕:难道孩子他爹有啥消息了?正疑虑着,她就看见一辆四四方方的墨绿色大汽车从小道上拐过来,风驰电掣般地停到了家门口,像是变戏法似的钻出来个青年后生,看年纪不过三十多岁,长得结结实实,黑瓷黑瓷的。

“大妈您好。”青年后生手里捏了个牛皮纸的大日记本,鼻梁上还架了副墨镜。见到石秀兰的时候他把墨镜摘下来,很友善地和她打招呼。石秀兰紧张地望着来人,瞅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

“你找谁啊?”

“我是从塞北市来的。”青年后生从口袋里掏出了个东西晃了晃,然后说道,“我是君林企业总经办的主任,想来和您聊聊。”

他的声音不高,可“君林企业”几个字像是刀子一样扎进了石秀兰的心里,她像溺水中的人遇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你是君林公司派来的?”

青年后生拢了拢身上的皮衣,将身体往北方挪了两步:“对,我们公司最近出了点儿事,所以有些事需要和您求证。”

“那屋里说吧。”石秀兰张罗着把青年让进自己家,确认车里没有其他人才踅回来给他倒了水,问道,“你认识俺家老头子?”

“哦,您指的是?”青年人很疑惑地问道。石秀兰很不满意地撇了撇嘴:“你要认不得俺家田云峰咋能找到这儿来?他在你们单位管安全的,是个经理。去年过完年他来电话说调到南方公司了,出啥事了吗?”

青年后生好像有些懵懂,看石秀兰说完才笑着点了点,连声地回应道:“对,我就是想和您聊聊这个事的,您有他的联系方式没有?”

“你们也没有?”石秀兰皱眉瞅着来人,半晌方问,“你叫啥名字?”

“我叫李伟。”

“他到底出啥事了?”

李伟迟疑片刻,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们公司老总去世了,现在正闹遗产纠纷。南方的公司被他前妻控制了,所以有些情况我们想问问,看看有没有上诉的可能,这就需要一些老员工的帮忙。”

经过这一番解释,石秀兰才听明白,原来不是自己的丈夫田云峰出事了,遂叹了口气:“俺也没见他,快两年了也没打个电话,原来的手机早停机了。”说着话,她给李伟端了杯水,李伟接过来道了谢问道:“您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还是前年过年的时候。”忆起田云峰带他们去塞北市的事,石秀兰不由得有些神往,好像又回到了那段快乐的时光,“他突然来电话,说带俺们娘儿仨去城里过年。长这么大俺还没进过几次城呢,最多就是去县城转转。以前他在城里打工,先是去北京,后来又去过天津、塞北,转来转去也没挣几个钱。现在突然说带我们去城里过年,你说多让人高兴啊。”

“那你们去了吗?”

“去了啊,咋能不去呢?俺和俺儿、俺闺女,仨人一块儿去塞北市过的年。他爹还开着大汽车带我们去北京逛庙会,可带劲了。”石秀兰越说越兴奋,竟还手舞足蹈地比画起来。好半天她才注意到李伟竟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自己。

“就这么回事。”石秀兰倏地被拉回了现实,回忆戛然而止。

李伟平静地点了点头,说道:“就去过这一次?”

“嗯,就这一回。”

“那你们住哪儿?”

“你们公司给提供的宾馆。”

“宾馆?不是单元楼一类的房子?”

“不是,好像是啥宾馆来着,离港口不远。”

“见谁了吗?我的意思是说左邻右舍或您丈夫的同事什么的?”

“没有,每天都是田云峰开着车带我们出去,我们待了一个礼拜,谁也没见。”

李伟想了想,又问道:“您刚才说您有一儿一女?”

“对,一个闺女、一个小子。”石秀兰有些不耐烦起来,她实在不明白这些东西和田云峰有啥关系,对于李伟的解释她又听不太懂,“儿子在北京开车,闺女念高中呢,县二中。”

“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李伟紧绷着面孔问。

“你说吧,有啥不能问的?”石秀兰用焦灼的目光盯着平静如斯的李伟,内心升腾起一阵阵不安的涟漪,本能告诉她自己的男人也许真的不在这个世界了。

就见李伟沉默片刻,说道:“我很奇怪您丈夫消失了这么久,您为什么不报警或去找他呢?”

就像丢进水中的重磅炸弹一样,石秀兰的内心瞬息之间翻腾起来,紧接着几十年的屈辱与痛苦又被李伟的话重重地勾勒出来:“我……我……我……”她紧张地说了三个“我”后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刚刚浮起的惦念之情又随着心底出现的痛苦而消弭得无影无踪,“我们俩早离婚了。”

“离婚?”李伟明显吃了一惊。

“对,离婚十多年了。”石秀兰强自抑制着心底的愤怒,悠然说道,“和他结婚,俺爹当年就不同意。也是我被猪油蒙了心,嫁过来一天没得好过。他除了耍钱就是喝酒,一天也没啥正事干。后来我爹被他气死,我们俩就离了婚……”说到这儿,石秀兰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像想把这么多年的积怨一扫而空一样,“后来好多年没联系,直到最近几年他衣着光鲜地回来,我才知道在塞北发了财。”

“他说没说过这几年的情况?”

“开始俺不同意他看孩子,怕他把他们带坏。后来见他拿了不少东西,又给钱,也就答应了。我们没细问,不过他自己说认识了个大老板,在老板公司当啥经理。”

“他说过老板姓什么吗?”

“没说过,俺也没问。”

听了石秀兰的话,李伟眉头紧锁,低着头半晌说不出话来。石秀兰见他无语,琢磨着要再问问自己男人消息的时候,他忽然又抬起了头,语气也愈发急促了:“孩子们呢,和他们的父亲也没感情?”

“就图自个儿炕头上舒坦,和孩子们有屁的感情。要不是发了财,我看他死在外面也不会回来。”说起田云峰的种种不是,石秀兰兀自心有不甘。

李伟翻看着笔记本,问石秀兰,田云峰抽不抽烟。石秀兰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又用下巴点了点屋里的冰箱:“里面还有半盒他上次抽剩下的烟,我们都没动,放两年了。听他说是他们老板抽这个,自己有时候也跟着抽,以前他是不抽烟的,就喝酒喝得厉害。”

见李伟征询的目光很是迫切,石秀兰扭动着身体打开冰箱,将少半盒白色包装的外国烟递给了李伟。李伟拿着烟看了几眼,很紧张地问道:“你确认这是他老板的烟?”

“对,他说他老板平时不抽,把烟都放在他那儿,这是他回家前才拿的一整盒,给街坊们散了几支,剩下的都在这儿了。”石秀兰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这次回来有什么变化没有?”

“变化?”石秀兰歪着头想了想,“就是模样有点儿变化。也可能是俺们这多年都没见,俺没看准弄的。反正他鼻子脸啥的好像都有些不一样。你看以前他是个塌鼻梁,这次明显比以前高了,虽然还能看出以前的模样,可细瞅就是别扭。”

“你没问过他是怎么回事吗?”

“没有。”

李伟叹了口气,静静地看了石秀兰一阵儿:“继续说。”

“说啥?”她疑惑地问。

“变化啊!”

“没啥了啊!”石秀兰刚说完这句话忽然想到田云峰的个头,忙说道,“就是个儿高了点儿,那也是因为他穿那个啥内增高的皮鞋闹得呗。我听他说那鞋穿得不太舒服,就和他说不舒服就别穿了,可他还非得穿。”

李伟这次低头记了几笔,说道:“这次要不是他拿钱回来你还不认他,是吧?那他要是不给你寄钱了,你是不是就得去找他?”

石秀兰吃了一惊,不由得顺口说道:“你咋知道……”

李伟冷哼一声,笑道:“他每个月都给你寄钱?”

“嗯。”

“寄多少?”

“不一定,最少的时候是两千块钱,也有多的时候。”

“从什么时候开始寄的?”

“今年过完年。”

李伟这次没再记录,只是站起身和石秀兰道谢。石秀兰见他要走,真有点儿急了,一把拉住李伟的衣袖问道:“首长啊,你得告诉俺,俺家男人到底咋了?他不是犯啥错误被关了禁闭或判了刑吧?”

李伟被石秀兰问住了,停在原地想了几分钟,然后微微摇了摇头:“他没有犯错误,也没被关,你安心过日子吧。要是真有了消息,即使我不来,也会有人来告诉你的。”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推门离开,消失在薄薄的晨雾中。

2

郭伟刚已经连续好几个月没见到李伟了,这段时间队里的工作忙得他焦头烂额,还有几个弟兄住院,搞得郭伟刚连去北京看孙咛都得连夜往回赶,把孙玓霖这件事完全抛在了脑后。

其实说起来也怪不得郭伟刚,自从上次他们四人在金扬饭店给本案定性之后,李伟再没因为此事找过他,所以大半年过后当李伟再打来电话说要谈孙玓霖案子的时候,郭伟刚一时间竟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李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们会面的地方仍旧是解放路那个叫“西里兰”的西餐厅,只是下午茶的时候这里并没有多少人。捧着一杯暖暖的咖啡望着窗外朔风凌厉的街道,郭伟刚觉得最好能在这难得的安逸中多坐一会儿。

李伟又翻开面前厚厚的仿牛皮日记本,字斟句酌地看了一会儿说道:“我昨天去龙山了。”没有多余的客套,甚至连最基本的问候都省去了。虽然对方直抒胸臆,可郭伟刚亦没觉得有什么不习惯,好像他坐在这里就已经和李伟达成了某种默契:“见到田云峰的家属了?”

“对,这次是真的。”李伟平静地掏出烟,却没有点燃,“找他们家可费劲了。”

“那你是怎么找到的?”

李伟想了想,问郭伟刚:“你还记得孙玓霖留下的Kindle阅读器和手机吗?”

郭伟刚愣了一下,才想起李伟说的是什么:“我给你的iPhone 6?”

“对,就是它。”李伟终于点着了烟,深深地吸了两口,“孙玓霖把田云峰老家的地址记录在通信录里,备份于苹果公司的iCloud的网络存储空间里面,但密码却没留下。我先是征询了孙咛,可她提供的密码却不对。”

“咛咛和我说了,她说你们试了所有能试的密码。”郭伟刚说到这里又问,“你怎么知道那个iCloud里面肯定有你要找的东西?”

“孙玓霖的银行卡密码都是孙咛的生日,可这个却不是,那里面一定有秘密啊。最后我想孙玓霖年纪也不小了,不会设置太复杂的密码,所以最终还是让我破解了密码。”

李伟的声色中透露出一丝淡淡的得意。郭伟刚知道这时刻往往是李伟最惬意的,也不便打断,直到他自己说出了后面的答案。

“密码是Nn690724。”李伟悠悠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郭伟刚疑惑不解地问道。他知道孙玓霖是1968年出生的。却见李伟慢条斯理地抽着烟,好半天才说道:“这是孙玉梅的生日。”

郭伟刚沉默不语,怔怔地望着李伟,脑海中闪过孙玓霖死前那紧绷的面孔和照片上孙玉梅清秀稚嫩的面庞:“倒也不意外。”

“而且在这之前我疏忽了一件事。”

“什么啊?”郭伟刚见李伟说得郑重,不解地问。

李伟冷哼一声,所问非所答道:“先别问我,你也应该做检讨。我问你孙玓霖在西宁出车祸回来以后生活习惯和容貌有所改变,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要不是这次田云峰的家属说起来,让我起了疑心,估计你和孙咛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了?”

见李伟责备起这件事,郭伟刚心道不好,忙哂笑道:“这事咛咛说涉及她父亲的声誉,怕……”

“有什么声誉比破案还重要?你们的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李伟愈发声色俱厉起来。

郭伟刚知道他这人得理不饶人,便有意转移话题:“你要想批评我一会儿再批评,我们今天晚上还有会,要不然你先抓紧说说你疏忽了什么?”

李伟叹了口气,也不再纠结此事。其实郭伟刚知道是因为这事没出什么纰漏,也没造成什么损失,所以才能不了了之。果然,他就听李伟说道:“我说的是那个Kindle阅读器,你记得我和你说过里面存了不少关于人格分裂的书没?”

“记得啊,怎么了?”

“我当时就针对Kindle上存储的资料用恢复软件做了一点儿恢复,却没注意其他的东西。这次得到Nn690724这个密码后,我用它尝试着打开了之前一个一直打不开的Hotmail电子邮箱,发现这个电子邮箱里面都是发送到Kindle的电子书,就是那堆心理学人格分裂学的书,而且是同一天成批量发送的。”

“什么意思?”郭伟刚听得懵懂。

“Kindle里面的电子书可以通过邮箱发送到设备里,有无线网络就行。我的意思是这个阅读器里的几十本电子书是同一个时间段通过邮箱发过来的,你不觉得这一点可疑吗?”

“看不过来?”

“不止,明显是在做样子,我估计他根本就没看过。”

郭伟刚喝了两口咖啡,沉默了几分钟:“这么说咱们以前的结论完全被推翻了?”

“没有确切答案之前你最好先别和孙咛说,我自己查,有消息再告诉你。”李伟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尽力帮你,下面你打算怎么办?”

“先别着急说下面,我再给你看样东西。”李伟说着拿出半盒皱皱巴巴的外国香烟扔到桌上。

郭伟刚拿起来看上面有Marlboro的字样,问道:“这是万宝路?”

“单爆珠万宝路。”

“这就是我在西宁发现的那种烟?”

“对,而且我还去了趟孙玓霖的家。”

“你拿钥匙的时候不是和我说去找找感觉嘛,怎么不说实话?”郭伟刚不满地说道。谁知道李伟根本没理他这茬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在书房柜子里我发现了两条同样的烟,还有一条双爆珠万宝路和一条冰薄荷万宝路。”

“什么乱七八糟的?”

“就是告诉你这三种万宝路都是凉烟,程度不同而已。况且抽这种清凉烟抽习惯的人很难再喜欢抽烤烟,所以我觉得孙玓霖就是这个样子。”

“有什么证据?”

“有啊。”李伟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两块糖扔到桌上,“这是荷氏午夜风暴薄荷糖,孙玓霖长年在吃。你可以问问孙咛。”郭伟刚疑惑地拿了一块扔到嘴里,瞬间一股浓浓的清凉油混合着金嗓子喉宝的味道刺鼻而来,差点儿让他把糖吐出来。

李伟得意扬扬地看着郭伟刚出丑,笑道:“怎么样,受不了吧?问题是孙玓霖这种长年喜欢薄荷味的人就吃得习惯。你看看他家的牙膏、香皂,甚至是洗发水都是薄荷味道的。”

“你有什么计划?”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你要做通孙咛的工作,让她不能干扰我。”李伟想了想又道,“我要去找一个人,必要时需要让张海生帮忙。”

“没问题,我能问问吗?”

李伟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我微信上有一个原来市局刑侦处的朋友,让他帮助我找找这个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李伟的神色突然有了些变化,狐疑不定的目光中暴露了他此时此刻内心深处的激烈动**。郭伟刚奇怪地望着他,不禁问道:“什么事啊?”

“冯欣的微信更新了!”李伟的语气中掺杂着一丝让他激动的颤抖,而郭伟刚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不是在伊拉克出事了吗?”

“现在看来恐怕是有人想混淆视听。”李伟沉着地回答。

“他说什么了?我看看。”郭伟刚说话就从李伟手中抢过手机,看到微信里以实名为昵称的冯欣昨天更新了最新的微信,却只有“归国回来”短短的四个字,下面的配图则是九幅在北京机场的照片。

“这人很陌生啊!”郭伟刚自言自语道。

李伟冷哼了一声,把手机抢了回来:“这个和咱们调查的那个冯欣根本不是一个人,我看李文晴也不一定认识。”他停顿了一下,又道,“这样,一会儿别回去了,咱们去会会这个冯欣,也许能得到点儿新消息也说不准。”

郭伟刚犹豫了一下,想到队里还有一堆事情,便谢绝道:“我今天的确有事,要不然明天?反正冯欣才到北京,回塞北也得明、后天。况且这么大的事我得回去再梳理梳理,你知道这半年多我都把这事忘记了,一直以为结案了。”

李伟笑了笑,说道:“我知道间隔的时间长,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回头再和你解释。说起结案,重案组那边怎么样了?”

“悬案,和咱们之前的结论差不多,要这次能定下来,估计王队非疯了不可。”郭伟刚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杯水,“这孙咛也不在塞北,她家的事都快成我家的事了。”

“这不是好事嘛,财产那边分得怎么样了?”

“还行。”郭伟刚喝了口茶说,“君林企业肯定和林乐乐没有半毛钱关系,所以她所纠结的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其实要光是林乐乐家也好办,因为我和她们打过几次交道还好说话。问题是现在林乐乐的抚养人是白丽君,这就有些棘手。”

“怎么了,胃口大?”

郭伟刚像遇到知音似的点了点头:“没错,所以我和咛咛商量的结果就是把孙玓霖账面上的钱全给他们,不动产和股权对半;君林企业归咛咛。”

“他们同意了?”

“差不多了吧,这就好几百万现金了啊,再加上不动产折现,我看白丽君是白捡了个大便宜,她那个公司算是能起死回生了。对了,你没听公司里的人背地里都说什么吗?”

“说什么?”

“老孙跌倒,前妻吃饱。”

李伟也笑了,就听郭伟刚问道:“你那房子装修怎么样了?”

“还行,包了个装修公司,弄得差不多了。等装修好了,叫上咛咛去吃饭。”李伟边说边看了看手机,“要不然这样,你先回吧,我去找找李文晴。”说着话就要动身,却被郭伟刚叫住了:“你先别急着走,我问你和小华的结婚典礼定了日子没有?”

听郭伟刚这么一问,李伟才停住脚步拍了拍脑袋:“我妈和小华她爷爷奶奶见过面了,好像是春节后,具体哪一天我没记住。”说着话他就风驰电掣般地站起身,没再和郭伟刚打招呼就离开了。郭伟刚望着这个连自己结婚日期都能忘记的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3

才刚回到塞北市一天,冯欣就接到表弟何绍杰的电话说有个警察想和他聊聊。揣着一万个困惑和一百个不愿意,冯欣还是驱车来到表弟家见到了李伟警官,但除了表弟和李警官外,还有一个长相普通的女孩儿。

“这就是我表哥冯欣。”何绍杰为李伟做着介绍,继而又指着那个女孩儿告诉冯欣,她叫李文晴,在垣山医院工作。这些显然对冯欣毫无吸引力,他不知道表弟让自己来见这些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冯师傅去中东了?”李伟掏出烟来给大伙发了一圈,边递烟边问。

冯欣见他是和自己说话,忙欠身接了烟客客气气地笑了笑:“是啊,才回来。”

“挺辛苦的,还安全吗?”

说到安全的话题,冯欣看李伟目光烔烔的样子,知道不满足点儿对方的好奇心不行,便敷衍道:“还行吧,其实以色列这边还是挺安全的。而且路线选择也很重要,像比较危险的地方如叙利亚、伊拉克什么的尽量绕开,一般就没什么问题了。”

“你没去伊拉克?”李伟用奇怪的口音问。

“没有啊,怎么了?”冯欣感觉挺奇怪。

“那你是找‘杨六郎’出境的吗?”

“杨六郎”是塞北市负责偷渡的大哥,这是妇孺皆知的事情,所以当李伟甩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冯欣立即就意识到面前这个警察的来意:怕自己参加极端组织的吧?于是冯欣忙和李伟解释:“我是合法出境,有护照和宗教局的证明,这个可以随时拿给你们看,就是今天没带在身上。”

“这么说你没有找‘杨六郎’这条线?”

“没有,我为什么要偷渡呢?再说那东西不规范,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他们那帮人只要给钱啥不能干?”冯欣因李伟对自己的看法颇有不满,愤愤地说道。

李伟翻着笔记笑了笑,又道:“你坐哪趟班机走的?”

见李伟还是不相信自己,冯欣有些不太高兴,从口袋里摸出驾驶本说道:“这里面有我的身份证号,你可以自己去查嘛。”

“冯宣瑜?”李伟漠然地望着他,“你不是叫冯欣吗?”

“我从君林物流出来以后自己办公司做生意,当时为了方便就改了现在的这个名字。不过由于叫惯了,所以家人亲戚还都叫我冯欣。”冯欣解释到这里才明白这个警察为什么如此纠结自己的名字了,“你不是按冯欣找的我吧?我表弟没告诉你我改名的事?”

“我还一直以为你叫冯欣呢,你这改名字完全就是胡闹啊。就算名字是你妈起的,也不至于和她闹到这地步啊。”何绍杰在一旁为自己辩护。李伟则什么都没说,用笔在笔记本上画掉了冯欣的名字。

“这么说你们肯定不认识了?”这话是李伟说给旁边的李文晴听的。

果然,李文晴只是黯淡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正当冯欣纠结于这个女孩儿的来历时,她突然开口了:“不是他,他太年轻了。”

李文晴说得的是标准的塞北普通话,在冯欣听来却如天籁之音。作为一个才到不惑之年的中年人,冯欣让别人猜自己年龄的时候总能得到大相径庭的结论,这往往让冯欣很沮丧。所以如今当李文晴说他太年轻的时候,冯欣竟有种伯牙蓦遇子期的惊喜。

“那你手机中叫冯欣的那个人的确不是他了?”李伟似乎在做最后一次确认,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才叹了口气,把注意力又转移到冯欣身上来,问道:“你认识孙玓霖吧?”

“认识,他是君林物流的老总,我之前在安保部任职的时候见过他。”

“有过直接接触吗?”

“基本上没有,开工作大会的时候听过他讲话,私底下我和我表哥一块儿跟他吃过几次饭。”冯欣谨慎地回忆着答道。此时他已经确认事情和自己没关系,隐隐能感觉到这个警察好像是冲孙玓霖来的。就见李伟思索了几秒钟,又把头转向李文晴:“你为什么说认识他?”

冯欣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李文晴说认识自己,便也关切地把目光转到李文晴。

李文晴先是不慌不忙地笑了笑,然后慢悠悠地说道:“我没说认识他,就是问你他在哪儿而已吧?”

李伟好像没听见一样盯着她看了许久,才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为什么要盲目地保护那个‘冯欣’呢?你知道不知道这是助纣为虐。”

“他到底在哪儿?”李文晴好像没听到李伟的话,仍旧循着自己的思路问话。

李伟没有回答,却被气乐了,反问道:“你说呢?”

冯欣这时候才明白原来这个冒名顶替自己的家伙和这个叫李文晴的姑娘似乎还有些暧昧,只是李伟如此刨根问底却不知道为了什么。正困惑间,就听李伟又开口了:“他找过你,对吧?”

李问晴低下头沉默着,她的态度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屋子里静得有些可怕,除了几个男人粗重的呼吸声之外,只有何绍杰喝水时发出的“吱吱”声。

良久之后,李文晴终于再度开口了:“那天你们走了以后,我接到过他的电话。我问他去哪儿了,为什么要离开我。他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听着,直到我倾诉完以后,他突然问我:‘小晴,你爱我吗?’”

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嘀嗒嘀嗒的钟表声外,就是李文晴悠长缠绵且夹杂着无尽的情感的倾诉。

“我说:‘我当然爱你啊,要不然刚才警察来的时候问我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的事,我干吗不说清楚?我是想保护你啊。’他笑了,还是和平常一样爽朗,然后说:‘谢谢你。’我说:‘咱们之间还用谢吗?你在哪儿对我来说其实真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安全。’”李文晴停顿了几秒钟,眼睛开始湿润起来。

“他好像没料到我会这么说,待了一会儿才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注意点儿身体。另外我给你支付宝转了点儿钱,用“腾龙贷”转的,你帮我把它取出来给“红雀”送过去。’”

冯欣略一沉吟,正琢磨着“红雀”是谁的时候,李伟却先回答了他,不过李伟的话却是说给他表弟何绍杰的:“‘红雀’就是‘杨六郎’公司的员工,帮他办偷渡的手下。”

李文晴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后来他告诉我,他正在办一件大事,待事情办好了,如果他还活着就接我走,带我到国外去。”

“你相信他吗?”李伟冷冷地问道。

“相信,干吗不相信?再说如果不相信他,我又能怎么样呢?”李文晴的睿智让冯欣有些刮目相看,甚至开始感到这女孩儿的可爱之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和小华姐上次找我的第二天。”李文晴平静地说道。

“‘腾龙贷’是个网络融资平台?”

“对,P2P的一个网贷平台,年化收益比银行定期略高一至两个点,T+3提现。”李文晴刚说完,冯欣就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这么低有人买吗?”

李文晴抬头看了冯欣一眼,没说话。就见李伟合上笔记本,这次却是对冯欣说的:“真麻烦你了,白让你跑一趟。”

“没事,配合调查也是我该做的事情。”冯欣站起身准备告辞,顺便和李伟客气了几句,而李文晴还坐在椅子上发呆,目光迷离忧郁,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就在冯欣拉着李伟准备离开的时候,李文晴忽然追了出来,拦住他们对李伟大声说道:“李警官……”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有什么特别为难的事情要说。

“什么事?”李伟也看出李文晴神色有异,低声问道。

“其实他还给了我另外一件东西。”李文晴慢慢地说。

“就是那个你所谓的‘冯欣’?”李伟这话在冯欣听起来特别别扭。

李文晴再次点了点头,好像终于下定决心的样子,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黄橙橙的东西来。

什么样的玩意儿能让她贴身而藏?

冯欣奇怪地打量着这个并不起眼儿的设备,这才发现原来它是个镀铜的金属U盘,上面写着“SSK”的字样,造型却是一个子弹头:弹头与弹壳连在一起,拔开就是弹头也就是U盘的盘身,弹头则是个盘帽。

看到这个U盘,冯欣和表弟何绍杰一样充满了疑问。李伟拿起U盘问李文晴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就见她淡淡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这是快递给我的。他只告诉我这东西要随身带好,如果他一年后还不回来,就让把这东西给孙咛,还给了我她的邮箱和电话。”说完李文晴又想了想,补充道,“他说这个东西相当重要,所以不能对任何人说,也不能给任何人看。”

李伟接过U盘,在手里轻轻地掂了掂,沉吟道:“谢谢你的信任。”

“没什么。”李文晴仍然是那副凝重的面孔,好像全天下的仇恨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我的确爱他,但我不能包庇他,如果这东西对你没用你必须还给我,这里每个人都是见证。但他若真犯了法,我也能公事公办。他坐几年牢,我就等他几年。”她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看不出如此柔弱的女孩儿说话如此坚定。

“好的,一言为定。”李伟拿着U盘想了想,又转头问何绍杰能不能借他的电脑用一下。于是李伟与何绍杰转身进屋,让李文晴和冯欣在门口等他们。

“其实你挺聪明的。”见李伟与表弟进屋,冯欣才拿捏着说道。其实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想缓和一下气氛,还是由衷钦佩她的聪颖。李文晴却只礼节性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五分钟以后,李伟回来了,他告诉李文晴U盘暂时不能还她。如果那个所谓的“冯欣”来电话就去找他拿。李文晴应允离开,同时拒绝了冯欣开车送她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