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幻眠•Another Life_Maggic Sleep

林若无躺在温软的**,根本无法入睡。他滑动手掌唤醒床边夜光钟面,上面显示着:2034年6月2日2:31,室内温度26摄氏度,人体体温37.8摄氏度,体温稍高。

是的,他感觉自己身体发热,热得让他不能安睡。

下午尤祺与他告别后,他的心绪杂乱,便从自己出租屋附近的湿地公园围着人工湖和人造景慢慢走了一个下午。一方面他在考虑向公司提出离职,但又完全不明白接下来能干什么;另一方面他总忍不住去想尤祺和那位永远消失了的虚拟意识人,就这样过了一个下午。

晚上他忍不住去网络上搜集了一大堆尤祺所说的那个虚拟游戏、东笛、联众,还有政府关于对这两家大型公司非法使用与篡改虚拟意识人程序的处罚与禁止声明等。

这期间,他没有联系过尤祺,也没有告诉她自己忍不住好奇去搜集这些资料的行为。

今天他根本就没有喝咖啡,明天也没有任何新的忧虑,按理来说,他的生活仍然是要死不活的老样子。可是为什么此刻他就觉得生活变得不一样了呢。

是孔医师,还有尤祺的话将他的心绪带走的。

他干脆从**坐了起来,智能钟面直接发出了“嘀嘀”的警示声,告知他现在应该是安睡的时刻。他关掉钟面,戴上智能眼镜,向系统发出指令:江和汐是否在线,请微震。

就这样,他连接上了他。

江和汐:老林,怎么了?你还没睡,你们不是白天制度工作的吗?是否需要连接VR?还是就这样?

林若无:就这样语音就行了吧。我睡不着,特别想要请教你问题,就想着你们是夜间制度的工作,才找你的。现在时间方便吗?你正在工作还是?

江和汐:你说吧,我在工作,但现在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啥事搞得你睡不着?

林若无:我其实是想了解一件事情,我想这事你应该最清楚。毕竟你之前在东笛,想着你现在都离职了,所以问你一些事情应该不为难吧?

江和汐:你是想问那件事是吧?

林若无:是的……

江和汐:即使我离职了,之前也是与公司签署了保密协议的,离职后就把这些事情透露出去,这我很难办啊。那件事在网上就能查到所有声明和资料啊。

林若无:没有,没有,我就问你几个技术性的问题,有关虚拟意识人的,不会有任何为难你的问题。要是涉及机密,你就不回答。

江和汐:好吧,行吧,你说。但你得给我一个权限,一会儿说完之后,我将永久删除我们这段对话在各自设备上的痕迹。

林若无:没问题,我现在就把权限给你。我想问,几个月前第一批自愿成为虚拟游戏的试验者是怎么回事呢?他们真的是自愿参与吗?参与会得到什么报酬吗?网络上的消息是完全的自愿、无偿。

江和汐:这个恐怕是完全自愿参与的。网络上的信息没错。

林若无:为什么?网络上盛传这个试验是100%不可逆的,一旦更改,一旦清除,他们都不可回复到之前的意识身份,这些自愿更改自己程序的虚拟意识人就等于完全放弃了自己从前所有身份和记忆,而成为了永远生存在那游戏里的一个角色的模型。要是没有任何好处怎么会有虚拟意识人自愿去充当一个虚拟游戏的工具呢,这完全等于白白献身啊。而且这样的事情就算虚拟意识人愿意,东笛这些公司也是在违背伦理啊。

江和汐:老林,看样子你的智商和情商还是没见长。伦理,什么是伦理?伦理本身就限定在我们自然人的生存范畴之内。我前公司筹备做这件事时,那时法律还没有那么完善,算是钻了法律的空子,不过之后受到很严厉的处罚,也算是罪有应得了。但是从伦理方面来讲,这件事情是大有争议的……另外,你问到这些虚拟意识人怎么愿意自愿去充当一个虚拟游戏的身份,这些事情你作为自然人可能难以理解,但是如果你能设身处地地多思考一下不就知道了。首先,虚拟意识人的存在本身就与游戏中的角色非常类似,他们的程序本来就是一堆人类设定并且能够去修改的参数——他们知道这一点,他们也知道这些参数都是我们自然人设定的,我们自然人当然没有给他们接近与修改自己程序的权限,而他们也同样与我们约定成章,让我们不能在不经过他们同意的基础上擅自修改或是注销。国家机关同样对这件事限制得非常严格——毕竟全世界都达成一条铁律,第一批虚拟意识人只限制3亿人,决不可复制或减少他们的数量、限制他们自主权限或虐待。

但是对于有着自由意志,和人类毫无差别,甚至在某些领域更优于人类来说的虚拟意识人,他们会满足于现状吗?目前第一批虚拟意识人刚来世上4年,我们已经看到了他们和经过几千万代生死的自然人在智力和学习能力上完全一致的水平了。当然,这本来也是我们强行给人工智能发展设定了值域,才让他们成为了不会超过我们,在与我们智力持平的时候就不能再突破的物种。在这一点上,主动权和生死权当然是在自然人手里的。说得阴暗一点儿,若是他们一旦对自然人生存发展有了明显威胁,我们想要撤销或消除掉他们是分秒间的事情,但作为除了无形体外和我们自然人几乎无差别的他们,至今于我们并没有什么威胁,倒是自然人对他们进行的施暴较多,毕竟自然人始终觉得自己优于他们,总是把虚拟意识人当作工具来看待。虚拟意识人用了各种委婉又人道的方式反复向人类声明:他们不是机器人,他们渴求能完全平等的世界。据我观察,一开始他们也并不急于获得平权,而是做好了长期争取的准备。毕竟,多年前,他们被研发出来的时候明明连人的名号都不是,只是“虚拟意识”,后来的称号成为了“虚拟意识人”。现在可好,他们都争取到“意识人”这个称号了。

但是,老林,你知道的,这个世上充满各种阴谋论与博弈,各个集团、各个种族之间必然存在着猜忌、防备、权力斗争与制衡,这些都是逃不掉的主题。到现在为止,虚拟意识人与自然人之间都没有完全取得如同类般的信任——没有任何一方是打心底认为对方是完全能被信任的,对于人与和人极为类似的两种高智慧生物来讲,这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重点是他们只有3亿人,永远都是少数者的命运。作为少数者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自然而然不平等的待遇和眼光。哪怕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非常优秀,给自然人社会带来很多贡献,但是的确,他们就是他们,我们就是我们。当然,自然人对虚拟意识人的看法什么都有,你也知道,就算是和身边好友聊虚拟意识人的问题,都容易三句起争执。什么学术圈、执政党内都对这问题争论停不下来——世界上这几年的话题就是这个了;在虚拟意识人中,对自然人的看法也是众说纷纭,有当作父母之恩的,有当作友好朋辈的,有当作敌人一般防备的,有彻底对抗的,有彻底失望的,什么都有,这个我没法简单粗暴地总结,说到这些,特别复杂,也说来话长……

林若无:行了,行了。这些我都知道,就算我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你也不至于给我普及这些每天耳熟能详的东西……和汐,你别兜圈子了,你就直接回答我,这些虚拟意识人为什么会自愿参与试验?

江和汐:你还没听我说完呀,别急吗。我刚刚是让你设身处地想想,如果你是虚拟意识人中的一员,你会是哪一种?你跟着我的思路来——在虚拟意识人当中,基本分这几种,要是我说得不完全你可以补充啊。一些是急于想要获取修改自己程序权限的“进化者”,他们认为自己比自然人优越,只需掌握修改权限便能让自己及族群获得比自然人更高的权力,而人类掌握了自己的程序权限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他们一直在努力让自己能够掌握大局;一些是视自然人为衣食父母的“保守者”,他们认为是自然人创造了自己,自己的生死大权也掌握在自然人手里,所以对人类既是畏惧,又是尊重;一些是“平等者”,做出平权运动以及与自然人友好相处的都是他们,他们认为自己和自然人无差别,这群虚拟意识人对自然人最是信任;一些是“怀疑者”,他们比较矛盾,不仅仅对自然人充满怀疑与防备,对虚拟意识人同样持怀疑态度,他们爱思考、爱辩论,但会根据大局进行最大限度的自保;一些是“颓废者”,这群人比较难说,但总体来说,他们的生存态度是极其悲观绝望的,他们怀疑自身的价值,也想要借助外力来改变自己的境遇,他们绝望,没有行动能力,浑浑噩噩地生存着;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是“虚无者”,他们完全游离于所有群体外,对于一切无所关心与挂念,根本不在意自己生死——因为虚拟意识人被注销、被毁灭都是可以毫无痛苦地发生,他们既不融入自己的圈子,也认为自己与自然人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们就是一群游魂,有些“虚无者”会比较有游戏精神和幽默感,但有些“虚无者”往往又和上一种“颓废者”在思想上类似。

所以,你看这6种虚拟意识人,你觉得你会是哪一种,然后你也能想到谁最有可能去参与抹除掉自己从前意识身份,重新成为一个新的游戏角色模型的试验。

林若无:你是指,虚无者……

江和汐:不,不止。事实上是绝大多数派别都可能有人参与。首先,具有变革精神的“进化者”想要获得自然人修改自己程序的权限和机密,会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即使这明摆了是种牺牲,他们当中也会有人愿意去做开路者;然后,“保守者”,他们不太会做出格或牺牲自己的事情,但不排除也会有个别人愿意去尝试,毕竟他们对自然人很敬仰——可以说,他们是很听话的社会参与者;“平等者”和“怀疑者”稍微说不准一点儿,“平等者”较自由、自主,“怀疑者”谨慎又具保护自己的本能,这两者自我意识和自主性很强,似乎看起来鲜有人会对这试验有兴趣的,但由于这两者都属于好奇心特别强烈的,所以也不能完全排除他们参与的可能;接着,“颓废者”与“虚无者”——这些对自己处境绝望、虚无或无所谓的人,依我看他们就是来参与试验的绝大多数。

林若无:我明白了……你的分析我同意。可是东笛与联众用这些虚拟意识人做试验是为什么呢?既然是开发给自然人玩的虚拟游戏,为什么不自己编写程序,而非要用上虚拟意识人?这是我的第二个疑问。

江和汐:虚拟游戏的市场是向所有人打开的——不管是自然人还是虚拟意识人。但是,你当然可以说这世上自然人的人数占据了绝对优势,所以,虚拟游戏市场需求主要是针对自然人的。为什么不自己编写游戏程序——因为困难、麻烦、多此一举——那么多虚拟意识人上好完整的资源放在那儿,干吗还要自己去编写啊,这会费多少人力、财力与时间?作为世上顶级游戏财团的东笛和联众,做这件事都非常困难——而当今又是个经济时机绝不等人的时代,你想想,虚拟游戏啊,这简直就是现代人的刚需消遣,是游戏产业金钱的乐土。而你知道,世界上所有国家都是绝对禁止复制意识人的,不仅仅是法律上禁止,更重要的是技术上做不到,3亿虚拟意识人目前不能再多也不能减少,所以要做虚拟游戏唯一的方式就是用现成的虚拟意识人作为志愿者。当东笛首先发布了招募令后,也根本没有想到在虚拟意识人中反响那么热烈,一时间所有投资者都很看好虚拟游戏开发,至于后来被政府禁止,的确是始料未及的。

林若无:嗯。还有个问题,我很想知道虚拟游戏究竟怎么玩儿,又是如何使用虚拟意识人作为材料来开发运作的?虽然之前也有广告直接打到我面前来,但那上面的介绍很模糊啊!

江和汐:这个……说虚拟意识人作为材料好像有点儿过激了啊。与其说我们把他们作为材料,毋宁说他们自愿放弃本来的意识身份,选择成为另一种意识身份——崭新的游戏里角色的模型。但是怎么玩儿和怎么开发的,我建议你问下专业人士吧,我一市场部的文职并不专业啊,我现在将前段时间也从东笛离职的元野名片连接给你,你回头可以问问她,她是高级技术人员,是会比我清楚的。

林若无:好的,好的,谢谢了。我对这个事也没有想要了解得多透彻,就是好奇一下而已。那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吧,刚刚在和你说话的时候我终于翻查到了,那个被禁止的虚拟游戏叫作“幻眠”是不是?是东笛和联众一起开发的吧。

江和汐:这……我不能给你透露了,再好的关系都不能。

林若无:那我知道了,那就是了。《幻眠》那一批非法使用的虚拟意识人,其实已经被永久注销掉了是不是?

江和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些?我挂了,工作来了。

“您所连接的用户已下线。用户江和汐已经通过您的权限成功清除22分9秒的谈话记录。”

林若无已经筋疲力竭,他脑子变得不再清晰,他想到了尤祺,她知道这些吗?她一定比自己更清楚吧。他看到江和汐连接给他元野的电子名片,发现她是白天工作的作息制度,于是,他决定明天再找她吧,现在很晚了。

在睡前,他瞥了一眼好不容易在网络上翻查到的《幻眠》简介文字,他将简介保存下来,害怕下次再去查找就了然无痕了。

幻眠•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你有没有想过,

“我为什么是我,而不能是别人?”

“我为什么只能体验这一种生活?”

“我能不能体会别人的生命,但又不会丢掉自己?”

而我们知道,梦就是生活的延续,

要怎样才能让这种延续更加独一无二?

诚邀您体验“幻眠”,

“幻眠”的世界,发生在你每天睡眠的8小时中,

这里有引人入胜的故事,

这里有无数个平行时空,

这里你是你自己,又不是你自己,

虚拟意识技术,大脑神经安全计划与睡眠质量改善技术,

为您确保完美的体验,

所以,为什么要拒绝一场华丽的冒险?

幻眠•使用方式及注意事项:

在您睡前请戴上我们的VR头部设备,我们能够保证您8小时安稳睡眠之时,还能体验另一种生活。

您通过一次性购买的虚拟游戏权限,可以体验单个角色连续性的人生情节,角色具备自动储存记忆与人生经验的功能,在“幻眠”中,实质上就是在您的梦中,您将进入大脑深度睡眠状态,完全成为游戏初始时您所挑选的角色,而不会记起现实中的任何人与事,在你设定时间的“幻眠”结束后,您也将回复到现实中,忘记“幻眠”中发生的一切;在下一次的“幻眠”使用中,您又将恢复上一次的记忆,连续上一次的情节体验……您所进入的角色体验与真实世界的各种体验完全一致,其中当然也包括到不可抗拒与不可逆转的死亡体验,若角色死亡,游戏则结束,角色不可复活。但您可以再次购买虚拟游戏权限,重新选择另一角色。

注:

1.“幻眠”V1.角色数量有限,若角色已被占用,则无法购买成功。

2.在“幻眠”中,因您已进入深度睡眠,而虚拟游戏体验与真实生活体验别无两致,因而,您无法识别自己处于游戏中。

3.您在“幻眠”中遇到的角色可能是与您一样的玩家,也有可能是系统母本角色,但您同样无法识别。

林若无看着《幻眠》的简介,不得不承认,自己非常想要去体验一次。他稳稳地躺在**,眼皮自然而然合拢了起来。

明天,找元野再问问吧。他心里对自己说,模糊中逐渐入睡。

“元女士,真的很感谢你愿意见我。我本来以为你会很忙,不会搭理我的。”林若无站在一栋高入天际的商务楼下,如期见到了元野。今天天气闷热得不像话。他以礼貌的态度对着元野笑,元野显然是一位不苟言笑的中年女士。

“因为小江的缘故,我想我应该很难不搭理你。我中午有两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其中一个小时我会用来午休,所以现在我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她指了指旁边的料理店,“去那儿说。”

“你已经从东笛离职了,是吧?”

“但并不代表我能肆无忌惮地谈之前的项目,你明白吗?”元野有着一双警觉和锐利的眼睛,她喜欢直接把话题引入到关键部分。

“我明白,我是想问,作为一个核心技术员工,你为什么会从那儿离职呢?”林若无竟然一来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离职一般有多种原因,例如不看好公司发展前景、与上级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等等。没什么新鲜的。”

“那你究竟是因为什么呢?”林若无继续追问,“你在东笛20年了,还会是因为这些新手一般的原因吗?”

元野没有说话,似乎完全不想谈及这个问题。林若无当然知道这是她的隐私,但元野对此的缄默正好证明了他的猜想——元野的离职与那件事脱离不了干系,她是那件事中的核心参与人员。

此时他们已经坐在了料理店,他看见元野的面部表情缓和了一些。

“你是做什么的?”元野问。

“我在美际传媒,普通的一名广告传媒职员,我也在考虑离职了。你放心我不是记者,也不会记录咱们的聊天儿的。”

“记者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没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她轻蔑一笑,“说吧,关于虚拟游戏有任何技术上的问题都可以问我。”

“我可以先问一些别的吗?”

“可以,但是回答不回答我会斟酌。”元野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让林若无轻松了些许。

“我有一位女性朋友,她和一位虚拟意识人相爱了,可是后来那位虚拟意识人去做了《幻眠》游戏的志愿者……”林若无叹了一口气还是说出了自己对整件事好奇的缘由。

“《幻眠》游戏的志愿者……”元野对他的话表示出了极大的震惊,她的表情变得与刚刚完全不一样了,甚至有些惊惶,“但你怎么知道他就去做了《幻眠》游戏的志愿者呢?东笛和联众一共开发了不下3个虚拟游戏项目,都是很隐私的,这个你怎么知道的?”

“现在几乎是个信息透明时代,稍微用心调查一下当然知道。那位虚拟意识人是第一批志愿者,时间非常靠前,自然是投身到《幻眠》中了。”

“等等,关于《幻眠》,你知道多少?”

“其实我翻查到了它的游戏简介和推广文字,当然这些都还是没有正式推广和面世的。其实可以说我基本都掌握了……对,就是这样。”他看着元野停下了用餐,呆滞了一两秒钟。

接着,元野放下了手里餐具,垮下了肩膀,眼神漂浮地说,“我很抱歉……你朋友的那位朋友自愿进入了《幻眠》的试验。我也能想象,她和那位意识人的分别会非常痛苦。因为……她今后无论在哪儿都找不见他了。但是……既然是那位意识人自愿选择的去做被试验者,那么,是不是代表……那位意识人根本也就不爱你那位朋友,也不在乎她……如果这样的话……”她像自言自语般思考这个问题。

“元女士,你不用这样自责。我知道你只是《幻眠》项目里的一位技术人员,你改变不了什么,也决定不了什么。”他直言快语地推进了一下话题,让元野觉得他对这件事知晓得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得多。

“不是,小林,你不明白,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我无法视而不见,我做不到……”

“什么?什么活生生的人?”

“我是指,我们不应该把意识人当作满足我们的工具,就算他们愿意也不行!我们都没有资格,绝对没有资格……”

“江和汐也和我解释了意识人为什么会愿意做这个项目的志愿者。”接着他向元野复述了一遍昨夜与江和汐的谈话。元野听得很认真,脸上露出了信任与放松的神情,似乎已经完全接纳了坐在面前的林若无,就像把他当作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那样。

“江和汐说的那些我都同意。”她想了想,说,“但是他少考虑了一点:意识人是没有死亡权限的。虽然他们与我们没有区别,但是在无形体这一点上导致他们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死亡的可能,即使我们自然人为第一批意识人设置了与我们相仿的寿命——即到了80岁或90岁自动注销,但这些参数在未来都可以被自然人所修改的。另外,没有死亡权限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们没法自己注销自己,第一批的3亿意识人才来世上4年,可是他们毕竟一经生成则是各个不同年龄段的‘人’,当他们遭受疾病、意外时,会有专业自然人程序师为他们修正程序,回复正常运转;可是当他们痛苦、抑郁、精神折磨时,却没有自杀的权利——这一直都是一个热门的争议问题——我们这样做,决定他人的生,决定他人的死,不就像是彻底把自己当作他们的上帝和死神吗。”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说……”

“选择投身到《幻眠》中,就是给自己一个死亡的契机。即使意识人自己都没发现这一点,但我相信,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是清楚明了这个道理的,一旦一个人知道自己或许能够永远不死——那么他会丧失活着的动力,生活对于他来说也不再会有节日和惊喜。你想想,光是第一批试验就有8万多意识人自愿投入,新的身份的驱动力是多么大!”

“噢……很有道理。”

“自愿投身到《幻眠》那不可逆的试验中,首先,他们能以毫无痛苦的方式抹除掉之前的身份和记忆,获得一个崭新的游戏角色身份;其次,这个游戏角色是可以死亡的——无论意外还是自己选择。可以说,当他们成为了这个游戏的一部分,就是体验了一次仅有一次生命的自然人的机会——就像是我们自然人意义上的‘投胎转世’那样,你可以这样理解。”

“但是要让自己放弃之前的身份和记忆,还有挂念的人这似乎太需要勇气了。他们一旦投入到《幻眠》中就会被分配新的身份,是吗?那个新的身份是随机的吗,他们能够自己选择吗?他们的模样和以前还是一样的吗?”

“既然是新的身份,那么必然与之前没有任何关联了。身份是随机的,并且是一种重组排列式混合的。也许你无法想象,《幻眠》游戏开发项目有多少个各行各业的专业顾问与技术员工因为东笛试着做的这个硕大的项目,就是在构建一个小宇宙,里面还有无数个平行时空那样宏大!

“在这个游戏中,第一批招募来的87480个意识人。将他们各自的意识要素全部重新经过打碎、组合后,成为了数量相等的87480个游戏角色原型,而87480个角色原型作为基本要素经过编写排列后,产生出共787320个角色。说到底,其实所有招募来的意识人就只是最初的原料,他们就像是用于做菜的最初的那些食材罢了。这些产生出的角色在不同年龄段、有着不同性格和社会背景,《幻眠》游戏的世界观构架师与角色顾问都是一个浩浩****的团队,由专业的物理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哲学家等等等等共同协作的。简单点说,787320个角色事实上有87480个原型系列,每一个原型系列包含9个一致年龄与长相,但不同身份、不同名字的角色,87480乘以9,正是787320。

“我举一个例子,比如说,你、小林,若以你作为一个原型蓝本,那么产生出的角色分别为:A/B/C/D/E/F/G/H/I,A~I都分有同个原型,这9个人都是年龄、长相乃至指纹都一模一样的人,可以说,就是同个DNA,但是他们的名字与背景互不相同、相互不认识,也根本不会知道对方的存在,你们生活在同一时代不同的平行空间,不会相遇。在《幻眠》中,87480个原型,每个原型下9个不同的角色,一共787320个角色,但是在实际情节的发生中,会产生出94478400种不同的基本故事情节。若是试验成功,《幻眠》V1.就将高价拍卖给87480个买家使用。你知道,从前所有的虚拟游戏都让角色强制性地带有一个使命,或者达到某个目标,但是那种即将被人们淘汰——因为真实的生活就是自由的生活,就是漫无目的、陌生化的生活,是一场全然如梦般具备真实体验但又本质上虚假的游戏——这才是现代人所期待的娱乐。从前所有的虚拟游戏都没有像《幻眠》这样具备彻底深入人的意识的技术;在睡眠的时候发生,又不影响人的深度睡眠;将睡眠世界与真实世界分割成两个不同的体验领域,完全不占用现代人宝贵的时间;无形中能增加一位买家一倍的生命体验;而醒来之后的记忆抹除,再度游戏时的记忆回复功能也从不给现实生活带来任何困扰。至少我从未见过如此完美、体贴、具颠覆性的虚拟游戏,这是跨领域、跨时代的大事。只是,这事的污点就在于投入的意识人将永远无法回去。”

“听起来真的挺有意思。这怎么不想让人试一试啊!”

“唉,我想或许真的上帝不允许如此跨越性的东西出现吧。你知道的,只要是程序,就一定会有出错的可能。《幻眠》的失败和被迫终止,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试验失败了——我们无论怎样修葺,程序始终会有18%出错的概率——这个数据已经大大超过了预估值域,所以第一批试验只好暂时中止。正在中止的期间,我们这个项目就收到被禁的消息了。那时许多人员都很伤心,这可是我们的心血。但更伤心的却是,那个怎么都修补不好的程序漏洞,或许在无限久远的未来都不能完全成功。”

“那个出错究竟指什么?程序出什么样的错呢?”林若无急急地问。

“就是在运行期间,里面的平行时空会交错,会出现同个系列下角色互相被替换的错误,这个问题我们实在没法解决,每修补一个,别的就会出现,这个漏洞绝对是致命的。或许我们也太心急想要当上帝,想要去‘创世纪’,但是我们失败了,我们造就了一批失败品。”

“噢……好可惜。”

“然而我刚刚告诉过你,在《幻眠》被收走时,我无法视而不见那些困在里面活生生的意识。我做了一件我至今仍无法评价的事。”

“什么啊?”

元野突然望向窗外,小料理店门外经过一个神色匆匆的女孩,女孩惊慌一回头,发现自己身后有一只流浪狗跟随。她停下脚步,眼神空白地盯着这只流浪狗。当它与她目光相焦时,似乎发现她不将会成为自己的主人,于是它转身走掉了。她看到那位女孩眼神里有些许失落。很快,元野又将目光移了回来,落到林若无的脸上。

她发现自己来不及也不打算告诉他,这几个月自己背负着某种包袱的感觉,她当然想要理清,她当然想要解脱。然而,她尝试了一遍又一遍都无能为力。她不是一个擅长抒**绪的人,她过着孤独和隐忍的生活,这种孤独意味着她有一大堆从不倾诉也从不麻烦他人的事,但曾经的那些事真的都没什么——真正让她觉得有什么的便是现在她即将吐露出的事。这件事之后的日子里,她深深感受到自己背负的包袱并非内疚、悔恨或别的遗憾,她背负的包袱是一种或此或彼的未知,又是一种隐秘的向往——因为她那天所做的事可能至少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她喝了一口茶,语速缓慢地说:“我泄露了绝对、绝对不可泄露的东西——我在最后的关头向《幻眠》中的角色透露了整个世界的真实情况。当然,这个绝对不可泄露的条例,本来是适用于游戏开发没有被终止的情况下,所以,既然它当时已被废弃,这件事自然就置于了法理与伦理的空白区域……”

她似乎都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个包袱和盘托出扔给坐在对面无辜的林若无。

“我本不打算告诉别人这件事,它虽然违背了我本人作为程序师的职业道德,但它不犯法,甚至在很多人眼中无关紧要——别问我怎么知道,人类就是如此,与自己死活无关的事情何时过问过。”在元野话中,林若无感觉她似乎自认为不属于人类一员那样疏离,“我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是否正确,或者说它是否在正负标准之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告诉了你。但总归,我想我应该告诉别人……哪怕就告诉一个人……我不想这个秘密只被我据有。”

“别急,你慢慢讲,你是怎么向游戏中的角色泄露的?”林若无仔细观察着元野的面部表情,她脸上线条就像是退潮后砾石堆满的海岸线,她有一种脱离俗务的学者气质。她的神情分明告示着她是一个内心坚定的人,她有深信的东西,这种东西促使她可以长时间忍受枯燥无味的工作与生活,但现在显然她已经被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搞得不再镇定。

“你知道国家是如何处理东笛和联众这些事的,是吧?”

“知道一些,东笛和联众终止了游戏开发……受到了巨额罚款,还有那些同样效仿的小游戏公司……除去虚拟游戏开发负责人的职位……然后立了相关法律……这些吗?”林若无用力回忆着。

“不,我的重点是指,这个游戏开发试验失败后,那些还在游戏中的虚拟意识,那些角色。”

“嗯。那些角色……那些角色还需要怎么处理?既然游戏都被终止了,他们不都消失了吗,他们都被永久注销了吧……算是死了吧?”

“不,没有。”

“没有?”林若无瞪大了眼睛。

“没有。”元野脸上露出一个失望的笑容,“我知道,其实没有人会关心这个。这几个月来,没有一个人问起我。不过,就算问起,我也不会讲出来。你知道,《幻眠》这个项目被查封、设备被没收之后,我前公司事后抛出‘痛改前非’般的谄媚姿态,说他们希望在政府的监管下销毁掉一切设备、程序和数据,信誓旦旦承诺,相似之事再也不会发生。当然,联众和其他一些游戏公司也被禁止了虚拟游戏开发,他们的态度也是如此——但是销毁掉这一切,这何其残酷,这相当于活生生注销掉这成千上万个意识人!最后,这件事经由国家各个部门协商,决定由专门的国家组织代管《幻眠》的系统和数据,而所谓代管,实则是指将这群在游戏里的虚拟意识安置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然后顺其自然——因为出于人道,我们自然人无权再去注销他们了,然而我们也没办法逆转这个事实,让他们重新回到试验前的身份,他们现在连意识人都不是了,只是生活在游戏中不自知的‘虚拟意识’而已,只是角色而已……”

“我不明白,这种代管就是指顺其自然的‘无为’吗?《幻眠》不是已经漏洞百出,系统很难维护了吗?那会发生什么呢?”

“的确,系统难以维护,但是我们绝对无权注销他们!东笛对虚拟意识人那种用完即弃的态度是我离职的唯一原因。游戏开发和系统维护、升级的确是全面终止了,但是里面的角色会继续活在游戏中——除非有任何程序上的崩溃或是意外发生,他们会一直活到设备自身电量耗完,系统老化无法再更新与运转为止——也就是说还有1~2年的寿命。在不可抗的‘死亡’来临前,他们还将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一直活着。当然,《幻眠》自身无法被解决的系统漏洞可能会一直伴随着他们,让其中有的角色经历到不可思议的事件。”

“可是,等等,你刚刚说你向里面角色泄露了真实情况,我想知道这个!话题被你带跑了。”

“别急,我会告诉你。3月27日那天我们终于得到通知,下午国家有关组织就会来我们技术操作实验大楼收走一切设备进行代管。我们的核心团队——几乎整层楼的技术人员都是心灰意懒,他们交涉好了一切工作,也报备好了完整的撤离手续,中午就陆续离开了大楼,有的准备离职东笛。东笛在这么大的事情上触犯了法律,必然会失去一部分老员工。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大楼的人。我枯坐在办公桌前,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越是看着他们渐渐离开大楼,我却越是不愿意跟随他们离开,而我越是留在最后,我越觉得,除了我,没有人能对游戏中的那些虚拟意识负责了。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他们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他们接下来的命运就是跟随着漏洞百出的系统一齐被收到一个隐秘、荒凉、寂静无人的地方,也许是某个地下仓库,也许是某个军事基地,他们在程序不稳定的游戏世界中将可能经历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我不知道,那时,在我脑中出现了种种画面,这些画面都在向我透露着同样一个信息:我们失败了,而他们被我们放弃了。

“但如果我做点儿什么,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将世界的真实情况告诉他们,我不想他们不明不白地活着——可是告诉他们,宣告与惊扰世人真的好吗?他们会相信吗?他们会接受吗?就算相信又有什么用呢?我救不了他们,他们也救不了自己……

“最后,我终于想出一个折中的方法,我选择了其中一个角色,将真实情况告诉了他,至于他信不信我,接下来做何选择,都是他的自由了。

那一刻,我暗自坚定地做下决定,在我撤离实验大楼前的最后一个小时,我向《幻眠》中的角色RP00002E000014发出了信息……你知道,其实现实情况总是由一连串的机遇与偶然促成的。如果我再多犹豫一会儿,如果有任何一位同事忘记拿东西再度返回办公区看见我,如果相关组织早到一点儿,我这件事都做不成功。然而这件事成功了,就像它应该会,也一定会发生那样……”

“那你向里面的谁发出了信息,我想知道是怎么发出呢?你确定他收到了吗?”

“我向那位RP00002E000014发出了讯息。因为RP00002E000014在人物设定上是一位懂计算机的高智商,而他也收到了我的信息。至于怎么发出,这完全是我们工作上的禁区——我们程序师本身是绝对禁止干预角色思想意识的,但我拥有干预游戏进程的权限。其实,我可以强制注销掉某个角色,也可以以字符、声音甚至是画面的方式向某一位角色输出我的信息……”

“你向他说了什么?”林若无向前倾听着。

“我非常直接地告诉了他,听着,我本可以不告诉你这一切,但我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你的存在不是自己所以为的那样,你们所生活的年代与世界全是虚设的,所有人,你放眼望去能看到的所有人,包括你自己,都是虚假的。你们活在一个个独立的幻境中,也可以说是梦中。现在实验失败了,你们可能遭到各种意想不到的变故,我们将无法为你们处理任何事情,我不奢望能得到你们的宽恕,今后也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任何人面前,但请你们继续生活下去,和往常一样生活下去……大致就是这样一段话。”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为什么要?”

“这太疯狂了,小林。你觉得我站在一个游戏程序师的立场,又以自然人的身份怎样给一位困在这个虚拟游戏里的虚拟意识说明他的身份呢?这太疯狂了……现在我每每想到那天,3月27日,我都仍能感到那种命悬一线的喘息感——那天下午我思前顾后,在空****的桌前徘徊,我知道再过那么一个小时国家机关就会来收走这一切的设备、系统和数据了,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得如细刀频密地扎着我皮肤让我不得安生。无论如何,我都有义务让其中一位角色知道,因为他们对自己在虚幻游戏中的生命有知情权和选择权。”

“你以为你是上帝吗?‘显灵’在那位角色面前,他会觉得自己疯了吧。你给了他选择权吗?你是直接把真相抛在他眼前!”他震惊地说道。

“他永远有选择权!如果他选择忽视,那么他就会忽视。如果他爱追根究底,那么他就会追根究底,这仅仅是一个可能,一个机遇而已。而没有选择权的是我!我做不到,绝对做不到什么都不做。那天我想得非常清楚了,我做或不做,都是一场虚无——我选择做只是分秒间的念头,但这是我的内心呼唤着我这样做的,我只有这样一条路。”

“元女士,其实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救世主情结,我特别搞不懂你那句你救不了他们,他们也救不了自己这种话……每个人都只能由他自己负责,由不了你来负责吧!你的确救不了他们,他们也未必需要你来拯救啊。如果他们就这样不自知地活在虚拟游戏中,我觉得也没有什么问题啊,既然你知道他们没有别的存在方式了,为什么还要去叫醒?”

“这个……说实话吧,我的确不在意他们。但在意不在意和这个话题无关。对于这件事,我只有一个评价,就是你这样做不会改变什么,反而可能让他们的情况变得糟糕。”

“不管我能不能改变什么,也不管我有没有资格去透露什么,我只知道,若是那天我什么都不做地离开了办公楼,我一定会后悔,我一定会挂念着这件事。”

“但你现在还是在挂念着这件事,不是吗?”

“是的。因为我内心一部分想法也和你类似,我有时候也会觉得向RP00002E000014泄密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但不代表我为此后悔。”

“这本来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林若无仍然露出那种怀疑的表情,“不过,也许我和你想法不同吧。我秉持着人为自己而活、为自己的自由负责的理念。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我们只能只能做到这一点,为自己而活,你不能为他人做任何决定,这是自己的能力界限,同样也是道德界限。”

“那我没法同意你这一点。”元野一直在非常认真地听着林若无的讲话,“也许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但我现在不再这样想了。小林,你所说的是一个绝对理想的状态,‘说’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而‘做’往往是最难的。不管你同不同意,你得记住,人不能,也永远无法做到仅仅为自己而活,这不是选择,而是无法选择,因为这世上还有他人与你共同存在。当你意识到这世上还有他人存在,这是一件会让你震惊的事。他人的存在,这不是你所说的道德的界限,这是道德的起源。”她平静地说出这番话,觉得安心了起来,因为她发现,自己内心类似林若无的那一部分还是没能说服现在这个自己,于是,干脆放下内心的武器和混战,手脚放松,静静呼吸。

林若无发现,她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温和了起来,他想,自己不应该再说什么了,甚至内心有些隐约的惭愧。沉默了一会儿后,他从智能眼镜右下方看到,时间已不早,他意识到自己该走了,元野的休息时间快到了。但她此刻还在安静地喝着一杯饮料,没有看他。

此时,林若无又想到了尤祺,应该说当他穿梭于这些谈话中时,无时不刻都会想到她。快分别24个小时了,他没有收到她的任何信息。于是他主动给她发送了一条信息。

“你醒了吗?”

他想起尤祺说自己一般会睡到中午才起来。

林若无看出了元野没有说实话,他困扰于自己总是能看出别人是否在说谎。他非常肯定,元野并没有因为把实话告诉他而感到解脱。按照她的性格,她还会一直背负着这个她“无可选择”的选择,但这种背负,未必就是真正负担。

“元女士,负重也许比轻松有意义多了吧。”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他看到元野愣了一下,然后迟缓地点了点头。他向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些参加《幻眠》游戏开发试验的意识人,他们都是谁,有名单记录吗?”

元野毫无顾虑地按动自己的智能眼镜,让林若无连接上自己的设备,说:“很可惜,没有,志愿者是绝对匿名参与的。唯一有的名单是他们在《幻眠》中的角色和编号,我分享给你。不过我想,这和真实的他们大概是半点儿关系都没有了。”

“没关系,有个纪念也是好的。谢谢你,元女士,这应该是他们存在过唯一的证据了。”林若无感慨地看着她,他本来还想说一句“你恐怕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正直纯粹的人了”。但不知为什么,他还是将这句话吞咽了进去。

在元野离开后,林若无再小坐了一会儿,一边等着尤祺的讯息,一边翻看着这份名单。外面的天色已经变得十分沉暗,暴雨就要来了。

RP00001 Series:艾秉/Ai Bing(RP00001A000001)、敖放/Ao Fang(RP00001B000002)、池文荻/Chi Wendi(RP00001C000003)、方路/Fang Lu(RP00001D000004)、欧阳骏/Ouyang Jun(RP00001E000005)、彭礼宾/Peng Libin(RP00001F000006)、石太武/Shi Taiwu(RP00001G000007)、万正倚/Wan Zhengyi(RP00001H000008)、郑羽/Zhen Yu(RP00001I000009)。

RP00002 Series:包如予/Bao Ruyu(RP00002A000010)、陈相靖/Chen Xiangjing(RP00002B000011)、董立/Dong Li(RP00002C000012)、李湛铭/Li Zhanming(RP00002D000013)、苏渐/Su Jian(RP00002E000014)、田澄/Tian Cheng(RP00002F000015)、汪齐一/Wang Qiyi(RP00002G000016)、温迪/Wen Di(RP00002H000017)、章啸宇/Zhang Xiaoyu(RP00002I000018)。

RP00003 Series:陈降/Chen Jiang(RP00003A000019)、邓时语/Deng Shiyu(RP00003B000020)、郭帆/Guo Fan(RP00003C000021)、苏复醒/Su Fuxing(RP00003D000022)、王祁/Wang Qi(RP00003E000023)、文译儒/Wen Yiru(RP00003F000024)、吴蔚/Wu Wei(RP00003G000025)、伍舒涯/Wu Shuya(RP00003H000026)、张恬/Zhang Tian(RP00003I000027)。

RP00004 Series:安语贺/An Yuhe(RP00004A000028)、白至秋/Bai Zhiqiu(RP00004B000029)、达一纬/Da Yiwei(RP00004C000030)、戴岱/Dai Dai(RP00004D000031)、杜知/Du Zhi(RP00004E000032)、费腾/Fei Teng(RP00004F000033)、黄逸泓/Huang Yihong(RP00004G000034)、蓝枫鸣/Lan Fengming(RP00004H000035)、冯森/Feng sen(RP00004I000036)。

RP87480 Series:陈唤真/Chen Huanzhen(RP87480A787312)、蒋未/Jiang Wei(RP87480B787313)、邱冉/Qiu Ran(RP87480C787314)、桑达也/Sang Daye(RP87480D787315)、宋德如/Song Deru(RP87480E787316)、向所欣/Xiang Suoxin(RP87480F787317)、尹维君/Yin Weijun(RP87480G787318)、朱庭/Zhu Ting(RP87480H787319)、左仁尧/Zuo Renyao(RP87480I787320)。

正如元野所说,一共有87480个系列,每个系列包含同一个原型的9个角色,这87480个加入游戏开发试验的虚拟意识人一共造就了787320个主要角色。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这份长长的名单真像是一份死亡名单,他甚至不敢仔细去看。

很快,他找到了RP00002E000014,名为苏渐。

除去元野所说的计算机教授身份,RP00002E000014是个怎样的人呢?在那个看不见的时空里,他会怎么做,他会当作一个幻觉那样一笑而过,过着和往常一样的日子?还是那漏洞百出的游戏系统让他对世界早有怀疑,接着去宣告世人?他会去求助吗,或者,从那之后他就疯了?林若无脑中飘过了种种类似电影与小说中的情节。

“苏渐,不管怎样,你都是那位被女神选中的唯一‘先知’。也许,你的生命从此就不同了呢!”他看着平面上这个细小的名字和编号,嘴边不由自主地浮出一个微弱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