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隐喻•Metaphor

尤祺和林若无在高新智能园区的一个简式餐厅里交谈。

“你说,你最近遇到写作危机了?”尤祺切下一大块肉排,迟迟不送到嘴里,反倒像是切着它玩一样。林若无看出她没什么食欲。

“不仅仅是写作……是人生危机才对。我前些日子刚满33岁,我的人生已经一塌糊涂了。”他苦笑一下。

“噢。那我也差不多。我是指危机什么的。”她停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柠檬水,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不过我想我应该没你严重吧。我今年24岁,现在也不至于一塌糊涂。”

“对,我能看出来。我是指,从你的文章大致就能看出你遭到感情挫折一类的了。不过,正因如此,倒是给你了不少写作的冲动吧?你应该感谢这些事。”

“哈,那些杀不死我的,让我更残了……那么,你又怎么会写不出东西?如果失意都能带给人写作冲动的话。”尤祺见对方不吭声,于是继续问,“那你之前有写过什么吗?小说、剧本、诗歌……”

“还没有,还没有……也许,快了,快了。”林若无尴尬地说,“我很早前发表过一些小的东西,其实我现在就是一个给公司写宣传文案的,只是我觉得自己应该是个作家。”

“只是你觉得自己应该是……”尤祺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切着盘里的肉排说,“写东西就是一种表达,无关于非得做不做什么作家,作家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吗?现在只要有人自称作家或‘写字的’,别人都不会反驳,是因为懒得反驳。因为谁又不会写些有的没的。据我的经验来说,人们往往抱着非达到某个目的不可的态度去做一件事反倒做不好。”

“唉,你瞧,我已经蹉跎掉了那么多光阴。本来我早就构思好了一部小说,但是我怎么写都感觉不对,现在我几乎什么都写不出来了,什么都写不出来了!我已经不信任写作这种破玩意儿了。”

“写不出来就不写啊。多简单的事。”

“不行。你不知道,我真的非常讨厌我现在的生活,如果我不逼迫自己在擅长的领域做一点让我有成就感的事情出来,我宁可去死。”

“相信我。”尤祺放下自己手中餐具,对他说,“你没有办法通过逼迫自己改变生活。其实我不喜欢‘独烛’聚会,甚至厌烦透了这些人读自己的东西。我几乎都听不进去。但是我仍然去,我去只因为转移自己当下的注意力,我去仅仅是因为那里人少,里面有我几位极为熟悉的老同学,有酒、有音乐,灯光昏暗,每次席地而坐都舒舒服服。我去,只是因为顺应自己无法改变的惰性。”

“还有就是他们每次对你文章的赞赏,也会让你想去那地方吧。”

“也对,也有这一点吧。”她想想,爽快地点点头,“不过,只要我有认真写的文章我从来不会放在那里分享。可能我放在那儿分享的东西会有你说的那种‘装’或‘刻意’的辞藻——他们就爱听这种强调,这个我想我应该承认的。”

“对了,前些天你也答应了,可以与我分享你没有在那儿分享的文章吗?”

“可以啊。我现在就给你看吧。”说罢,她拿出电纸屏,翻到了一个文档,递给他。

“《她的生与她的死》,为什么写这个文章呢?”

“没什么原因啊。你这问题真奇怪。硬要说的话,也许因为我上瘾,也许因为我无可救药,只有写作才是我唯一的救赎。这些东西都是我不会拿出来见人的,不过既然你喜欢我的东西,正好我就来听听你的感觉。”

他立即开始小声读了起来。

“她的生与她的死,或,她的自传。

“活到现在,她似乎从未有过非常远大、非常坚定的理想。因为她总是缺乏目标。她一点儿都不主动,对于世人热衷的事。只要她强迫自己热烈起来,她就会感到巨大的恐惧,就会觉得自己会承担选择失误的风险。

“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我对她的了解几乎都是通过无数次和她进行很深入的一对一谈话获得的。所以你就宁愿别人来草率地化约掉你的前24年吗?我对她发问,所以你到底是很不愿承担任何责任的啊。她说不是,她说她相信我会写得很棒,即使草率,但肯定算不上化约。我打赌,如果她自己来讲她想要讲的,应该动人得多。但她说,她自己不会言说她自己。

“从她这句话中,我只听出傲慢得不能再傲慢的傲慢。但她说这不是傲慢,是无能为力。

“‘我可以先帮你这个忙。以后你愿意的时候,再自己补充或者重写也不错。可是你就不担心我不能感受你的感受吗?’她说没关系的,那是无关紧要的事。她关心的只是我如何看待她,而不担心我是否了解她、爱她,或同情她……”

“所以,这就是你自己在写你自己喽?算是你活到至今的一个总结?”

“差不多吧。你看东西真快。”

“是啊,给我点儿时间,我想现在就看完它,我再请你在这儿喝点儿东西吧,我继续看。”

我不确定她是从何时开始思考关于上帝的问题的。

那时她和父母住在NL路的大院内。3岁那年,下了一场蛮大的雪。那是她童年第一次见到雪。她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上,妈妈载着她去看雪。院子里有很多小孩子和大人们一起堆了好大好大的雪人,她也想堆那么大的雪人。回到家后(那时他们还住在木楼,二楼),妈妈把一路上集来的雪堆到一个红色的小盆子里——那是给她洗脸的盆子。然后,妈妈用它们堆了一个很小的雪娃娃——在小盆子里,那个小雪人堆得粗糙,丑丑的,很不好看。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它的模样。那或许是她所记得的人生中第一次失望。她看着那只小小的雪人,眼里有隐约的悲伤,这只小小的、丑丑的雪人似乎毫无缘由地来到了世上,而只因下过一场雪,只因妈妈想要堆一个小雪人给女儿,它就这样陈粗滥制地被制造而出。孑然一人在小红盆中,身形残破,犹如垂泪。然而还未获得她的欣喜,只有失望。

或许那一刻,她产生了隐秘的、悲伤的隐喻。

她将自己看作那只没人疼爱的小雪人。即使她现在知道那只记忆里的小雪人承载着的是妈妈的关爱与生的原初形态,而不是别的什么。

但它还是那么无辜。它没有得到命运之神的垂怜。

它的无辜一如她的无辜。

“要是论原罪的话,我只有原初的不幸,而没有原初的罪恶,原初没有罪恶可言。”她想到。清清白白,innocent。INNOCENT。“没有任何人能够为我如此般的存在与境遇负责。”

“这几段都是在写你的童年吧?”

“啊,是的。你挑自己喜欢的看吧,不喜欢的跳过就行。”她已经选好饮料,滑动了桌上的屏幕下了单。

“好的,好的,我现在还不想跳过。这些很能给我启发。”

“在5岁的时候,她写了一首诗。全诗只有一句:

‘人啊人,就像池塘中的一颗水泡,终究会破。’”

那是一个阴天的下午。她的父母都出去工作了,她一个人坐在木楼的二楼阳台上,那里搭着小木桌子和椅子。因为她从小喜爱画画,父母给她找来很多白纸和各色的铅笔,还有蓝色的圆珠笔,都搁在小木桌上。她独自坐在小木桌旁,把一张皱巴巴的稿纸铺展开来,用圆珠笔在上面写下那句诗言,不会的字都用了拼音来代替。写完那句话之后,她觉得还应该写下点什么,因为那是一句未完的话,它后面应该有点儿什么。但她不知道后面应该是什么了,所以她停在了那里。

从这一点来看,5岁的小孩子会写这样主题的诗文,还是挺出人意料的。5岁的孩子为什么要去想这样的问题呢。她写到了“人”,这种有限性的,终将逝去的存在,写到了“池塘”,池塘暗指了浩瀚的时空,或者偌大的集体,写到了“水泡”,这种个体的脆弱的存在形式,写到了“破”,破即死亡,写到了“终究”,终究即宿命。

但是她并未让父母看到这句话,她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扔进了垃圾桶。

她努力回想自己的童年。努力回想初次的兴奋、羞赧,陷入沉思。她是伤感型的人,没有错。这是天生的。她回想不起太多愉快的源泉。按理来讲,童年的笑声必定是很多的,可是她竟然很难回想起来。因此她觉得这只能证明,笑声从不是她生命的主题,她如一支忧郁的旋律。人生的主题,这也不是由她选择的,她是被选择的,由别的什么选择着她。可那些童稚年代的欢愉之感真的不值一提吗?为什么她竟然很难想到一件令她开心的事,很难回忆起任何一种欢快的感觉呢?她想啊想啊,终于隐约回忆起了上小学前。那时,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前座,和爸爸一起去郊外,她很快乐。整个天地间只有她和爸爸。爸爸给她唱歌、讲故事,告诉她那些野草分别是什么。在小山坡上,爸爸唱:竹子开花喽喂——咪咪躺在妈妈怀里数星星,星星啊,多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他指着山坡上的小竹林对她说,竹子是会开花的,当它死的时候。现在你还看不到。竹子开花意味着小熊猫的赖以生存食物没有了。

她想起这首童诗,爸爸那时唱得尤为轻柔。她那时听着尤为伤感。分明是一个风儿温柔的白天,这支歌把轻缓的哀伤注入到她的心灵中了。让她那一瞬间享受不到郊游的愉快。

或者从那以后,她都发觉自己很难享受到生活中的愉快。她总是带着各种忧虑活在世上。要是没有短暂的快乐,要是没有绵长的痛苦,她的生命似乎被“无”所占满。她用书籍、音乐、电影去打发掉时间。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活在一个旁观者的视角里。

她总爱一个人专注地看电影。在看电影时,她整个人是感到快乐的,因为那是别人的生活。因为那种时刻,她把自己暂时抛掷在了脑后。

但是,当每一种事情的量抵达到某种程度之后,一切感受会被推翻,犹如胃里翻江倒海。在今年的1月20日,就在她看完一部文艺片之后,一种陌生而奇特的感受突然攫住了她。

她在那一刻幡然醒悟,或许应该放弃掉看电影这个从前一直依附在自己生活重心上的爱好。对于她来讲,看电影其实早就成为了像别人吸烟酗酒一般的上瘾。

这是在逃避,这真的很懦弱。她想到故事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介入到她的现实中的,这是被分割的两个世界。

那一刻就像是触及某个临界点。她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如果能够把看过的电影从胃里吐出来,一部……两部……一百部……三百部……五百部……七百部……一千部。她看过的一千部电影都化作了呕吐而出的食物。如果能吐出来,该是多么畅快。她想。”

“尤祺,你写的这些东西我的确很喜欢,像自言自语一样诚恳。但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但是缺乏幽默感是不是?哈哈,不要和忧郁症前兆者谈幽默感,我也觉得自己缺乏幽默感,但没办法,暂时我对此毫无办法。”

“不是,我是指,但是——你写的东西一看就是女人写的。”

“哈,这是某种弱点吗?”

“在我看来,是的。你关注的东西全是和你自己有关的。你写的都是内心独白,你的小世界。放眼望去,这大段大段的主语都是‘她’,这个‘她’实质上是一个大写的‘我’,一看就是极为自我中心的作者的感性世界与内省。另外,抒情抒得太猛烈的话,难免会让人受不了。”林若无很直白地告诉她。

“这基本都算日记了,为什么不和自己有关?你说到自我中心,我承认。既然是这样,我写什么我就更不会考虑观者的感受了——当然,我压根儿就没想过把它给别人看。作者写东西,或哲学家构思某种理念,首要目的都是为了解救自己。其实我不在乎什么女人不女人,弱点不弱点。在我写这文章的前段时间,我就像个怨妇一样很痛苦。所以其实,你爱看就看,不看也不必考虑到会不会得罪我。”

“没有,没有。是我总觉得该提点儿什么不好的地方出来,是我的问题……”

“有时候她会想到回溯自己的人生经历。终于有一天的下午,她对根本不知道她在讲什么的友人说,有时候我希望我是别人,有时候我希望我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不是我自己。因为我这样的人生像是某种诅咒。

然而就在今天早晨,她想到了自己三年前的这句话,心里想要发笑。成为别人?成为除自己外的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这是何必把自己的自我置换成别人的自我呢?是的,旁观者是幸福的,经历者的感受却只有自己清楚,只有自己承受。这是何必冒着变得愚蠢与愚蠢带来的烦恼的风险,把自己那个清醒聪慧的自我置换掉呢?她独自发笑,笑中带着对自己一点点的怜惜。对自己好,是需要不断提示的。不然,人们会忘掉,该怎样对自己好。”

“这段真好!很有同感。”林若无继续翻着页,他阅读速度的确比常人快多了,目光在搜寻一些他感兴趣的段落,然后读出来。

“可是上帝何曾救过你?

“她感觉到这是一个无法试探的问题。她想到在她6岁溺水时,爸爸曾救了她一命。要不是他,她可能在那天就死了。(如果她在那天就死了,又会怎样呢?这和现在活着又有没有区别呢?她为什么那天没有死呢?)要是那天死了,也未尝不好呢。

“溺水时身体的感觉是非常无助的。显然她那时的心灵还不足以引起对死亡的极度敏感。在下沉的过程中,水在吞噬她,把她吸入死亡的领域——她感觉那是一个洞,她在往洞里掉——任何人都听不见,看不见,也救不了她。全然的异己力量,化作了水,淹没她六岁时薄弱的身体。然而最戏剧性的一瞬间是她突然被爸爸拎出了水面。水面上,生之界面,水下,死亡之域。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那时,她来不及体验到将死复生般的惊讶,也来不及感激爸爸,只是如梦初醒一般,一如往常地,持续至今地——迷茫。我是说,生本身给她造成了巨大的迷惑。使得她不得不在迷茫中过活,她把它看作诗意时也渐渐开始去触摸那或许存在的‘真实’。”

“你溺过水?”他停下来问着她。她点点头。

“那种感觉你还记得那么清楚啊!”他叹道。

“是的,其实我记忆力真的非常好。我到现在我都记得那时我溺水的感受。若不是因为我爸爸及时发现并一把捞起了我,我死定了。在我小时候,几乎全是关于我和爸爸很愉快的记忆。”她一边喝着红茶一边说,看见林若无对她笑着。她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她把自己日记一般的私作就摆在林若无面前任他赏评,总觉得自己像个在接受心理咨询将自己一览无余地暴露的病人那样。不过,不管了,林若无的相处方式总归还是让她觉得舒服的。

“触受爱取有。佛法终究还是在以残忍的方式让人变得残忍,为去对抗生活的残忍。”

“嗯,这句话我喜欢。”林若无又将这句话重复读了一遍,然后再揣摩了一遍。他读尤祺文章的感觉就像在读教科书一样,把句子给记下来并据为己有。她观察到,林若无从前一定是个好学生,噢,不对,循规蹈矩的学生,未必就是好学生。

“唉,这段写到爱情了。”林若无赶紧将目光汇聚到手里紧握的屏幕上。

“她明明知道不能,但她还是在很长的时间段里以为爱情是唯一可以救她的源泉。是的,爱情给她短暂的于生活的平庸麻木中拯救出来的幻觉。它假装在救她。她也是假装接受它的拯救。这样的‘假装’只是一种习惯性的退却,毕竟她对世间一切都充满疑虑。然而她在最后的、最深的那一段爱情中,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咔嚓’声。那时她便知道,一切都无须多言,她明白了自己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等的那个人,那个缺席的人终于来到了她的生命中。那一次她没有假装,她真的相信了,全心全意地相信了,再无别的疑虑和退制,她感到仅此一次的某个刹那在拽着她,让她扎身于这种神秘又无限美好的感受中,于是她彻底地抛掷出了自己,如同孤注一掷般的姿态,将自己朝向从未相信过的、那个爱情的方向奋力抛掷、试探,它究竟是不是她活着的那个隐而未现的意义。”

“‘咔嚓’声是指什么?”林若无抬起头来匆忙地问她。

“噢,这个是之前朋友告诉我的一个比喻,她说遇到最合适的爱情就像是盒子遇到了最合适的盖子,‘咔嚓’就是盒子与盖子关闭时发出契合的声音。”

“这比喻貌似很合适啊。不过,我想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咔嚓’声。你运气不错喔。”林若无冲她笑。他看见尤祺脸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哦,写爱情这东西,你还进行了一个思辨过程,你又把自己分裂成Eros和Logos(爱洛斯和逻各斯)了。”他脸上有惊喜的表情,会心一笑。

“没啊,不是分裂,本来就是两个共存的声音。”

“这挺有意思的。”

“Eros与Logos的对话:

“Eros:我从前是为了他而活,我现在是为了他而活。除此种可能之外,我不知道我是为何而活。

“Logos:为他而活?这如何可能呢?你为他而活究竟是个怎样的概念呢?

“Eros:概念?这不是概念。当你脑中只有概念,你就从未在‘活着’之内,你在‘活着’以外的领域,体验与你无关。Logos,你没有爱过谁,你不知道什么叫爱。

“Logos:那他为谁而活呢,或者,他为何而活呢?

“Eros:我不知道。这也无关紧要。

“Logos:你瞧,你的问题是把他当作了上帝。这是他承担不起的。

“在这里,Eros一再强调,她生存处境的虚空与苍白,他是她唯一的彩色。这几句对话中包含了大量的未讲出来的,但全部了然于胸的话语。我在这里将把它补充完整。

“Eros的诉求在于:她本人毫无目标,毫无意义地活着。爱是她唯一感受到生命(或说存在)的意义的东西。Eros爱着某个人,那个人对于她来讲是唯一性。这里的唯一性很重要,唯一意味着绝无替代的可能。唯一也意味着仅此。仅此的不仅仅是Eros的此生,仅此一次;也是她在24岁时遇到那个到此为止最爱的人,仅此一个。在仅此一次的生命中的仅此一次的24岁年月中的仅此一个。所以你要是告诉她,她还年轻漂亮,往后的光阴很多,这世上的人很多,可以与她再入爱河的人很多很多,这样说便走错了方向。因为她不能擦去这段记忆,将其余的人重新灌注于她24岁这段年月。

“那么Logos的回答又作何解呢?

“Logos的疑问在于,一个人何以可能做到为着另一个人而活着。一个人活着,无论他在意还是不在意活着的目的,无论他认为找到还是没有找到目的,无论是这个目的还是那个目的,但始终不可能把为了另一个人活着作为目的,这是根本行不通的,这句话也是根本错误的。你怎么为了他活着呢?为了他,是指为了他的幸福、快乐?是指替代他的痛苦?还是指为了得到他的爱与关注而活着?第三种其实才是真实情况,但它和前两者根本毫不相干。

“‘Eros,你这句话必须纠正。你的目的是得到他的爱,你的目的是让他爱你。而且还恰恰必须是,在你爱他的时候他也爱你。’Logs说,‘所以你才不是什么为了他而活着,在他离开你的时候,你死活不放,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是自私且毫无意义的呢!’

“‘可是我是离不开他的,我离开他我会死的。’Eros黯然而气若游丝般地说,‘他离开我以后,我如行尸走肉,只有一副躯体,你看我在笑,可是我内心深处一直在哭。活着对于我来讲仅仅等同于把生命维持下去。每一晚我在被窝里,承受着身体上的赘肉,慢慢睡去,才会觉得安心。很多个夜晚我泪湿衣襟,很多个时刻我莫名流泪,只因我看到或者听到任何一点儿触动回忆的东西。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借口让自己活着,恐怕仅仅是因为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我还存有天真的,仍然想要与他产生任何一点儿联系的奢望。这是微弱的,但唯一的让我活下去的动机。’

“‘Eros,我很同情你。但是你的问题在于你把为了他而活着和没有他你活不下去这两者混为一谈了。这两者本质上是不同的。’

“‘我们不谈概念好不好。我只知道,一旦你被真正的爱情所攫住,脑中没有任何留给概念的空间,因为我知道一切概念与我心里那束温柔的爱之光亮比起来,都是不值一提的,它们不在同个维度上。我的爱情是一束柔软的光亮,如同他的怀抱一样。自从这束光亮来到我漆黑寒冷的生命中以后,一切逻辑都不管用了。是他带来的。亲爱的Logos,这束光是你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你知道‘咔嚓’声吗?我听到过。我遇见他之后,我听到爱的盒子关上的声音——咔嚓,非常清脆、非常契合。那一刻我知道,我多想就在他怀抱里死去。因为那是一切的终点。因为一切功德圆满了。Logos,你的话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那个冰冷清醒的理智我受够了,理性的王国从来救不了我。你说我把他当作了上帝,这是不应该的。可是我没有上帝。他就是我的上帝。他弃我而去,我就身于黑暗之域。就是这样简单。’

“‘你得清楚。究竟什么是上帝。Eros,你总是用错语词概念。’

“‘我的天,Logos,你不明白。我们说的上帝不是同一个上帝。你的上帝不是我的上帝。纵使我的上帝抛弃了我。但我永无可能去接受你的那个上帝。’

“‘我当然明白你的上帝。可你把一个普通人提拔到他的位置。这是他无法承受的。’

“Eros还想继续再说什么。但她发现和Logos的对话就此为止了好。她本来还想说,不,Logos,我们至始至终就没在谈论同一个东西。我没有上帝,只有他。

“Logos自然无法理解Eros的混乱不堪,即使她的言辞是那么富有感情,让人潸然泪下。爱情怎么能够成为活着的唯一理由呢?爱情的定义就有待审慎地做一次澄清。感性型的Eros和所有气质与Eros相类的人,活在谬误和迷信中已经够久了,他们怎么允许自己活得那么糊涂?他们怎么允许自己用那么迷离的理念和荒谬的论点来支撑自己的生活?人都那么孤独,本质上的孤独。

“Logos脑中想到一个画面,若是Eros心目中最爱的那个他,是一点儿都不了解Eros的,而且Eros也不了解他,他们自以为了解的只是暂时侵占到理智的一团病毒。即使他俩拥抱相爱,甚至起誓着一起去死,都是两个不相干的灵魂在自说自话。想到这一点,伟大爱情全部化作Logos嘴角一个微弱的嘲讽。他人永远都是他人,不可触及的他者。她说她的世界只有他,如果她的世界只有他,那她把自己又放在哪里呢?想到这里Logos突然明了,Eros不是把自己排除在外了,她并非忘我地为爱人去牺牲了,而恰恰是把自己放在了最高的位置——她自己的感受和欲望高于一切,她固持于自我存在的感觉,而且她为她的自我立法,将她自我的贪欲和权能合法化。”

“我是非常同意Logos的话的,你的思路很清楚。Eros太糊涂了。”林若无脸上堆满欢欣的笑意。

“那么你就是从未体会过Eros处境的人。她不是糊涂,她只是不愿意醒。我知道Logos是那个最明事理的角色,但最有趣的还是Eros所说的话,如果谁曾是Eros,或正处于Eros的状态,就一定会与Eros的这些话共鸣。”尤祺带着半真半玩笑的语气说,林若无惯性地点了点头,继续读下去。

“Eros:‘Logos的那个真理和我的生活没有关系。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爱人的爱,只有他的爱能够解救我。’

“Logos:你只要做一个设想,你的那个他,在离开你之后,过着愉快的生活,他的生活在没有你以后更好,更开心,更有目标,他也发觉生活比往常更有希望。即使他的生活没有更好,他也不曾有任何一瞬念想要回到往昔。他走得很快,也走得很远,往昔的一切对于他来说已经像烟云散去那样,他当然感谢曾经遇到你,但他不需要你的那种爱。不再需要。你假设,他的生活已经如此丰盈,犹如阳光下长满苇草的湖畔,他的心智已经如此强大,如同森林中迅速生长的树木,不需要互相救赎般的爱情,因为他知道所有的救赎只是纯粹的幻觉。然而最重要的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和你一样,没有以你的那种方式去爱对方。我这样讲,或许你可以不再偏执于他的爱和解救不解救了。但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甚至更糟了。因为你的眼里只有你自己,所以你没有办法为他的快乐而快乐。你想要的是他过得不快乐。”

“这话说得很对啊。如果这么说都不能让Eros这一类人明白,那就没辙了。”林若无笑得很开心,“你看,Logos比Eros还了解Eros自己。”

“我想,Eros拥有这样一种本事——因为她的软弱无根,无支柱感的人生,给了她自由,同时也给了她强烈的想要阐释其生命的意义的渴望——她能够赋予一个她爱的对象极大的、类似于救世主般的意义——而且她不认为自己是在自欺——因为她无法自欺——一个其实清醒地知道自己喜爱阐释游戏的自欺者,是无法自欺的——她只是沉醉于阐释游戏本身,沉醉于欢愉——虽然沉醉于欢愉的大部分表现出的事实上是沉醉于她的痛苦之中。没错,是沉醉于她的存在。她只是在执着于她的存在,所以她的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到底,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存在沉甸甸地犹如一本厚重深邃的书,里面无所不包,哲学、美学、文学、爱情、自由、死亡。可是这本书究竟是给谁看的呢?这本书最后完成之后需要向谁交代呢?未尽的问题。”

“啧啧,分析得到位。Eros就是一种软弱、自我又感性的女性气质的象征。”

“他俩的对话已经在这完全结束了。”尤祺抬起头来,“和你不同,我对Eros的话语没有任何厌恶。如果我厌恶,那就是对我内心不诚恳。”

“因为那也是你的想法对吧。”林若无继续翻着页。

“她知道那就是‘救世主’。

“然后救世主遗弃了她。

“这个救世主因为救了她,所有世间的一切对于她来讲都不同了。她,即等于整个世界。

“现在整个世界都开始分崩离析。她看着石头、尘埃、巨大的树干、沙土、雨水、腥死的鱼、血滴、烂掉的栗子从天而降,砸在地上,噼里啪啦,她只希望被砸死。内心崩裂的她希望和整个崩裂的世界保持外观上的一致……”

“又是一段内心独白……”林若无长嘘一口气,“好了,好了,我差不多知道你失恋是有多痛苦了。虽然你很聪明,但你有着和所有女青年一样的破毛病——自恋自怜,好像整个世界只有你失恋这一件破事一样。看样子你日子也过得真安逸,在校念书,拿奖学金,成堆书籍电影,不愁吃穿住行,大把大把的闲暇伤春悲秋。嗬。”他又发出了自己常常发出的嗤笑声。

“哈哈哈。”令人意外的是尤祺很开心地笑了起来,“是啊。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告诉你,这些令人‘恶心’的文字都是我前段时间写的,我真没办法呀,我只有靠写写写来让自己内心好过一点儿。这些写过的东西,我都不会看第二遍了,真是难为你了。”

“不是,真不是表达和用词的问题,也不是什么‘恶心’不‘恶心’的问题。而是这东西看着让人难受——这个对方一会儿又是‘上帝’一会儿又是‘救世主’的,为什么人世间一段普普通通的恋情被你形容成这副神神鬼鬼的模样呢?只让人觉得病态。这个‘他’难道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吗,怎么会被你异化成这样?你不要说什么你写只是为了发泄,写过后不会看第二遍了之类的话了,我纯粹是担心写出这种东西作者的心理状态,我看都不仅仅是忧郁症前兆了,还是癔症前兆。”

他一边跳过中间的无数页,他都没看清究竟是些什么的文字继续往下读着。尤祺都很意外他竟然没有中止对这篇文章的阅读。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4月午后。我们约在S大学的露天餐厅见,我正在吃一份黑椒意面的时她来了,然后在我对面坐下。周围人比较少,偶尔听得见小孩子的嬉闹声。

“她看起来气色不错,至少昨晚睡了一个好觉的样子。但她仍然一副倦容,那是长期对生活毫无**的证据。证据全部都会写在脸上。所谓相由心生就是如此,我们的精神每一年都在我们的面容上用深深浅浅的磨石碾过。如同我们早年在地理课程上学到的地貌的形成,有风蚀的,流水侵蚀的,溶洞滴水的。

“即使她热情洋溢地打招呼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她真疲惫。从内心深处而来的疲惫。近段时间以来,她越来越疲惫了。这种疲惫似乎是在某一天积累到一定量之后轰然而来的。从那天以后,你就会带着“疲惫”这个老小孩一直生活下去,并且还需仔细地将它抚养长大。它会像本杰明•巴顿那样,遵循全然相反的生长规律与你同生。如果你照顾的当的话,它的外表会越来越年轻,在别人眼中它越来越活力,越来越自如,越来越轻松,但实质上只有你才知道它越来越老,越来越软,越来越疲惫。

“那一瞬间我感到她真的老了。或者说,她在她24岁这一年未老先衰。我突兀地向她提起这个问题:

“你觉得自己老了吗?

“她问,为什么。是自己讲话方式?是神态?还是脸?

“我说,你几乎就不怎么讲话,对周遭一切毫无热情,表情细微,松弛……还有……我努力地搜寻着语词。

“还有不断流逝的……胶原蛋白。她笑。

“噢,那倒没有,反正就是整个人的总体感觉了。

“她说,她其实是近两年感到突然老去的……”

“什么老不老的,这个无非也是,你这个年龄段的无病呻吟。”林若无脸上轻蔑的笑更明显了,“24岁,我早过了这个年龄了。希望你到33岁还能写出这种‘真诚’的东西。”

尤祺耸耸肩笑笑,似乎不太在意他怎么说。她看着林若无飞快地翻着电纸屏,似乎在直接寻找文章结尾。

“可是上帝何曾救过你?后来她恍然大悟,全然明了。对于一个根本不相信上帝的人来讲。你如何去希冀他来拯救你?”

“这段话虽然是挺有意思的,可是你写的东西老是提到什么‘上帝’,什么‘拯救’。也许我不懂你这种比喻,就单纯觉得滑稽。你知道吗,上周我去了一间特别知名的心理咨询室,就在海心区。接待我的医师是一位神神叨叨的虚拟意识人,他也爱给我提什么上帝,什么信仰,什么所谓的真实,还有什么造物主……扑哧,要不你俩去聊聊?都是神棍。”

“接待你的是意识人?”尤祺很吃惊。

“是啊。你都已经用‘意识人’这个称号啦。我觉得无所谓,‘虚拟意识人’这称号没啥不好的,我真没觉得有歧视嫌疑,他们太敏感了,连个名号都想别人更改。改不改又怎样呢,他们本来都是虚拟的啊!”说罢,林若无又觉得,关于虚拟意识人的话题目前在世上都很敏感,人和人之间很容易在这个话题上产生争执,所以似乎自己不该在这个问题上发表什么见解,于是,他接着说,“反正啦,上次的谈话疗法我不太愉快就是了,我想是我自己状态不好,也和那医师气场不和吧。”他接着翻着页,翻得飞快,最后停了下来,“噢,到结尾了,注明得倒是清晰。”

“结尾:

她在独自散步的一天出了意外事故,一天后死亡。

“她死了。她就这样死了。她早就渴求一死了。虽然有时候也会害怕,仅仅是害怕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写下的那些文章和所有存在的痕迹擦去之前死亡就带走她。她死的那天,她对我说,她感到从前自己所欲求的一切,所坚持的意义和价值,都化作了一缕烟那样轻芜。意外的死亡、赠予。一盒沉重的礼物,在打开之后变得无比轻盈。她觉得好是快慰,没有任何的负担。她说,她之前老是想着用自己那颗聪明的脑袋为世人留下点儿什么,向世人们说出点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世界不需要她。她也不需要向世界证明她的存在。而且,她说,后来她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其实非常非常饱满、真实,一点儿都不迷离。她不需要把臆造的真实宣告出来,她也不能这样自私,为了自己的舒心,把别的东西强行塞给大家。这个世界像这样就很好,人人各就各位,各自行使自己的角色,繁衍下去,生生不息,没有必要用思想再去给它添加什么,也没有必要耗费力气去改造什么。添加什么不是她的使命,改造什么也不是她的工作。更加适合世界之中的其他的人去做。因为他们将会胜任得更好,让这个世界继续有序又跌宕起伏地运转下去。而她应该去别的地方了。

“在死之前几个月,她就早早把自己从前写下的一切东西全部烧掉了。或者她是预感到自己时候快到了?她是那种非常清楚自己写下的东西没有任何必要给某一个人或很多人展示的人。我问她那为什么还要把很多东西隐晦地写出来呢?她说就为曾经的很多个时刻,自己凝视自己存在的需要。死亡,这无疑对于伤痕累累的她,死者本人来讲是一种安慰。可是对于生者何其不易,我继续带着她的回忆和伤痛活着。直到我在活着的过程中将她遗忘——这是她所希望的。”

“不知为什么,这个结尾太棒了!实在是很触动我……”他完全收起了刚刚所有的不屑表情,久久地捧着电纸屏,声音变得前所未有般沉醉,“真的,无限的惊喜和无限的……”他在找那个词,但又找不到,脸上有一点儿无法表达自己的痛苦表情。接着,他面部表情渐渐又放轻松,“无限的悲伤、无限的诗意和无限的解脱……虽然这结局灰暗的光晕太严重,但是……它又非常干脆,感觉作者是个一定会给事情一个答案的执行者,她的答案就是死亡、消失、笑。这种笑,不是苦笑,也不是作为一个局外人的嗤笑,而是作为一个小写的消失者的笑,一边消失,一边笑,直到消失在笑中。直到所有语言都不见了。消失的消失。笑……”

“那也未必,我就如实描述,表达我内心感受而已。所以,这个‘她’,这个‘她’最后给你弄死了?这一招也真狠。尤祺,你是一个玩弄比喻的高手。就算语言被你抒情得很过头,但你仍然很会在结尾上给人一惊,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谢谢,我只是为了取悦自己而已,没有在玩弄什么呀!”

“你有,而且是太有了,只是你自己没注意到而已。真的谢谢你给我分享这篇文章。我得承认我真很喜欢你通情达理地去思辨和凭直觉写下各种隐喻的部分。但是大规模的抒情和谈到爱情什么的,这些话题我就实在有些不耐烦了。”

“噢,是的。这篇文章其实本来也不适合拿出来给别人看,你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不过,话说回来,写完之后,把‘她’给弄死之后,我的确轻松多了。”

“哈哈,是吧,‘她’死了,你才可以继续活下去。所以我说,你是一个玩弄比喻的高手嘛。那个‘她’死于24岁,一方面暗示着这场爱情在你人生中摧枯拉朽般的力量;另一方面是不是也代表着你想要与过去的自己告别,甚至一刀两断呢?解决一个隐喻是一件多么好玩儿的事情啊!”林若无若有所思地说着、思考着,语速放缓。突然,他眼前一亮,“对了,就在刚刚那一瞬间,我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

“嗯?”

接着,他告诉了她上周在孔医师面前讲的10年前的那三个梦。

“我想我终于知道这三个梦的含义了……第一个关于猛虎的梦,我想是我在23岁那段期间心理状态的反映——那时我面临着关键选择,害怕失败,但身后猛虎的凭空消失大概是指那些恐惧本质上都是虚张声势,一旦你不把注意力放在它身上,它就消失了。那么第二个梦,我猜是我从那段时间一直至今的一个状态——当然,这是我自己的解释——这大概是指我的感情问题,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办法处理妥当这个问题,身边人来来去去换了那么多,却还是同一个旧日噩梦,就像那梦里汉尼拔又换了一副脸孔复活了那样。不过,最后一个梦就含糊多了,那里面提到的时间点也恰恰是10年后,就是我现在。我也想过,那戴眼镜的算命先生所说的‘家毁人亡’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很严重的词,可是,那又毕竟只是梦里人所讲的语言,我现在才恍然大悟,10年里会发生的事情的翻天覆地程度或许以一个‘家毁人亡’都无法囊括了吧,毁灭未必是一件糟糕之事,死亡,也未必那么面目可怖。你知道吗,我刚满33岁,不少神秘主义者,他们都在33岁、34岁或极为接近这一年龄的时期皈依了宗教,这大概是特定的人的宿命吧。”他顺着自己的思路一口气将内心的答案全部吐出。他见尤祺听得极为专注,继续说,“若是你,你也会这样解读吧。”

“不切实际,怎么说?”

“或许我用词不当吧。也许我想说的是浪漫主义或者神秘主义吧。”

“我不知道。但我感到其实这一系列的梦似乎都在隐隐约约向我提示着‘宿命’这个奇妙的名词……这种类似于古老神话般的阐释给我迷迷糊糊的人生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美妙的云雾。”林若无组织着语言,有些陶醉地说,“而我总是感觉自己在不停地迷失,迷失到此,迷失至今。我不停在逃,也不停地在背叛过去、背叛自己……你知道那句话——背叛就是离开此地,投身未来,背叛了一切,直到无可背叛,只好背叛‘背叛’本身,就是这样的感觉。如今我感到,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了……好吧,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但在目前这个节奏几乎快到光速,人人焦虑的时代,我属于一事无成的typical loser。我念叨着什么写作,那都只是我逃避的借口,我清楚得很,我什么都坚持不了,什么都做不了,你看过《忧郁症》那部影片吗?那位忧郁症的女主角被她姐姐扶着,赤身**地站在浴缸前迈不出脚,一步都迈不出,无论姐姐怎么帮助她,但是她连抬起一只脚的意念都使不出来,我想说,那种感觉我太能体会了!”

“我也能体会,但也许我就比你有行动力一点点吧。你应该想过,若你是个浪漫主义或神秘主义,也许更能化解自己的心理危机吧。我习惯于用写作来化解,你这段时间写不出来东西,但有去做谈话疗法的行动,而且你愿意让意识人医师接待你,很多人事实上是不愿在这方面与他们吐露心声的。所以我想你的状况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什么花钱找谈话疗法,还不如我今天和你聊一顿餐的时间效果好。那位意识人也不是我选择的,是咨询系统为我匹配的。要是我本人来选择,我当然会选择真正的……自然人。”他本想用“真实的人”这个词,但意识到似乎不恰当,于是改口“自然人”。

“那你们的谈话疗法都是聊些什么呢?”

“哦……也没什么。反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后来我们还起了一点儿争执。我猜是因为我的困惑太复杂,他就很干脆地在我有没有信仰这个问题上找原因。然后,他竟然说了一句他们的职责就是帮我找到生命的意义这类的话,这句话彻底惹怒了我,因为这太疯狂了……就算是自然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我都会觉得可笑,更何况是一位虚拟意识人!后来我就诘问他,那你心中有没有上帝,你的上帝你的造物主就坐在你面前你是什么感受呢,然后我记得我小小奚落了一下他,大概意思就是说,你们本来就是被我们最初当作工具或一个玩笑弄造出来的……之后,就是他的辩论喽,嘘,后来他越说越厉害了,口才挺好,冷静,思路也挺清晰的,反正我时间就这样被浪费了。”

“啊,不是这样……”林若无明明知道自己的意思其实就是这样,但他很委屈地解释着,“我只是老老实实告诉你我那次谈话治疗的经过而已……”他甚至很意外,她在愤怒什么,自己只是说了实话,难道她认识孔医师吗?

“你希望别人把你当作工具或一个玩笑吗?”她仍然大声地朝他叫着。邻桌的两个顾客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

“好了,好了,我道歉,我道歉。”他小声示意着,希望尤祺冷静下来,不要再大声叫嚷了。“那……换个话题吧,其实那位孔医师告诉了我一些蛮有趣的论点,让我完全无话可说,你想听听吗?”见对方点点头,冷静了下来,林若无继续说:“最初我觉得挺扯的,但是后来仔细想想,我根本一点儿反驳的余地都没有。他首先和我谈了一下何为‘真实’这个问题,他说当我们在谈真实的时候,一定不能撇开的就是词语相对应的主体,如果这个世上没有人这个东西存在,自然也就不存在‘真实’这个东西。举个很古老的例子,一棵树在无人、无动物的森林里倒下,它有没有声音?如果按照孔医师的思路来说,回答‘无声’是完全不能被断定为错误的——因为‘声音’这个词是人造的,也是对应人这个主体来说的,严格来说,声音是一种物理现象,是物体震动时发出的波动或频率被听觉器官所捕捉的现象。所以‘声音’这个概念的存在是因为听觉器官的存在,若是森林里没有带有听觉器官的人或动物,那么树倒下就可以理解成‘无声’的——因为完全没有所对应的主体啊!孔医师的原话是说:我们在谈‘真实’这个字眼儿时,实质上是指只有一件事对于某个人来说是真实的,那么它才是真实的,然后他就谈到比如宗教徒,神对于他们来说是真实的,那我们就无权说他们的信仰是谬误。我那天仔细想了想,我寻思发现他的解释是无懈可击的。”

“哦……我同意。”尤祺连连点头,“那你们应该聊得很愉快呀,他是个很聪明的人。”

“可不是吗。事实上我见过的所有虚拟意识人都挺聪明,思维能力挺强大的。只是我和他最初针锋相对的态度有了问题,所以也没能好好讨论一个问题。后来他又聊到一个更有意思的东西——说到这个,你应该感谢我,正是因为我对虚拟意识人持怀疑态度,我才会和他讨论到这个有趣的话题。我后来与他聊到,如果想到造出自己的是人类这样一群空虚无聊的家伙,你们会不会觉得抓狂。他的回答很让我惊讶,他说,当他们知道是人类造出的他们,就等于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相比较起来,可怜的是我们自然人,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而且更可怕的是,我们根本没法证明自己是不是也是虚拟意识——而且还是那种永远被封闭在这个被设定的世界中的虚拟意识。甚至,打个比方,我们也没法证明是不是造物主造了我们之后,就一直把我们放在一边弃之不顾了,然后他说到,我们自然人已经存在了2500万年了,但是都没搞清楚这个问题,自古以来的哲学、文学、艺术、宗教等都是围绕这个话题展开的。最后他说,我们最终放弃了这个问题,开始及时行乐了。”

“人性不就是趋利避害的吗?怎么违背了?”

“不,不。并不是说快乐都是利,悲伤都是害,趋利避害不能这样理解。我是指快乐的存在正是因为它的反面存在,人是受不了一直快乐的,一直的快乐等于索然无味,人也会有自毁倾向的。话说回来,刚刚这个话题很有意思,那位医师说的我很同意。人类的一切文学、宗教、哲学都和这个问题脱不了干系。不过,我真的没有认为我们就很可怜,我仍然是认为他们比较可怜。我们不得知是谁造的我们,才有了做一切事情的自由。你受得了突然有人跳出来认领你,说你是我造的,我为你安排的目的是这个和那个吗?如果有人这么和我说,我一定不惜一切代价地……灭了他。”

“哈哈。我觉得你有点儿矛盾呀。在你给自己写的那些日记中,你老是提什么上帝、什么救世主,你明明就是需要有人来认领的!”

“嗯,好吧。我也搞不懂自己。”尤祺撇撇嘴,她的表情有些忧伤。林若无打赌她一定又想到了那些伤心事。

“所以那位孔医师的话的确挺有意思的。特别是他说到那个‘设定’,你相信我们和我们所在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是被设定的吗?”

“噢,你是指类似于我们人类认知的一个局限是吧。这个我觉得从‘被设定’上理解也算是一种解释方式。特别是现在,人工智能和虚拟意识的时代大家可能更能接受这种‘被设’或‘预设’的思维方式了。但是,无论怎么说,这都只是一种解释——你参考参考啊。比如,从哲学的角度讲,我想应该先要说到康德吧。

“康德说的‘先天综合判断’,还有‘物自体’,这些玩意,其实就是他摸到人的思维边界。他自己也非常清楚,他所做的这项形而上学思辨哲学工作是人类史上有极大价值和非做不可的事情。在讨论数学问题时,康德写道‘纯粹数学,尤其是纯粹几何学,唯有在它仅仅关涉感官的对象的条件下,才能够有客观的实在性……我们的感性表象绝不是物自体的表象,而只是物向我们显现的方式的表象。’他提到的那个‘物自体’就很明显地把对象的表象与对象的自身区分开来了。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人们可以区分红色、蓝色、黑色、白色等等颜色,但是各种颜色之所以为各种颜色,并非对于它本身有什么区别和意义,而是在人眼中才有意义,我们看到枫叶是红色的,那并不是说这‘红’是枫叶自身赋予和自身言说的,而是它带有的那种颜色作用于我们的感官,对我们的感官造成刺激,然后我们用知性将这种给我们带来一种激烈和温暖的颜色记录下来,并把它与给我们带来寒冷和冷静的颜色区分开来,且以‘红’或‘蓝’来指代它们。

“所以那个神奇的‘物自体’领域就是我们没办法认知的了。维特根斯坦不是说过一句被大家放肆引用的话吗——对于不能言说的,应保持缄默。由此,你可以想象,要是我们所有人都在一个电脑程序里,即使我们发现了程序本身的存在,程序外面的东西我们死不会知道。然后其实我还想说一个很有意思的事,尼采和他的‘永恒复返’,其实,尼采想的问题也和‘物自体’差不多。他不是说过吗,这个世界的真实就是‘永恒复返’,尼采说这个世界是绝对没有什么终极目的的,要是有的话,那么在无限个漫长的时日中早就该达到了,可是现在都还没达到,那就证明没有。你瞧,他的想法多伟大。这简直就像是程序中的意识在观察程序本身所得出的结论,他比康德还厉害呢,康德大概只是说了有‘程序’这样一个东西,但是尼采把‘程序’的运行都讲出来了。

“另外,若从科学的角度来讲,我想我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但是你同样可以提出很多个问题,比如,奇点的来源,光速为什么是近30万千米每秒钟?一年为什么是365天?是谁制定的星球公转、自转亘古不变的数值?所以从最懒惰的角度来说,你的那位意识人医师所说的,人类没有办法得知自己是不是也是被设定的虚拟意识,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尤祺,你说的这些都特别有意思,以前我从来不会关注这些,但是今天似乎找到了蛮多新的兴趣。”

“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下午还要赶回学校上课——我本来可以不去的,但是这堂会测验,所以下次再聊吧。”

“嗯嗯,好吧,不过我真还有个问题没问,要是你介意的话就算了。”林若无终于憋不住了,“你之前那段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什么人把你弄得那么憔悴?”

“噢,两三句说不清。不过简单来说就是我遇到了一个意识人,我们感情很好。后来他告诉我意识人与自然人的感情维系实在是太艰难,继续下去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接着他就决定投身虚拟游戏业中,永久更改自己的意识身份,也永远和真实世界隔离,然后他同我永别。这个虚拟游戏的事情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就是前几个月那几起沸沸扬扬的头条新闻——东笛、联众科技公司出的那起事情,就是这样。”尤祺很不情愿地,但是又很快地说出了这一席话,她看着林若无呆若木鸡的样子,又补充道,“我真的要走了。我回头再说吧。”

“已经晚了,说什么都晚了。他就是第一批自愿做试验品的意识人,老早就投入实验和内测了。他已经永远消失了。没办法,这是他的选择,没有任何人在逼他。”她回头说,“好了,真的走了。拜。”

林若无说不清自己的情绪,惊愕、疑惑、难受、无言以对,或是愧疚。但他的确身体僵住了几秒钟,看着尤祺的身影从餐厅中堂穿过,走出了门。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同情她,即使他无法想象自己和一位虚拟意识人恋爱,也无法想象此生与任何一位喜欢的人永别,但他感觉到很真实的悲伤,这种悲伤充盈了他的身体,让他能感受她的痛苦。他感到,人们在很多时候会以欢乐相互连接,但更多时候,人们以痛苦心灵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