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谈话疗法•Conversation Therapy

隐藏在学院深处的一栋红砖瓦房屋,几经曲折才能被问路者发现,它是湖山市著名的一所心理咨询工作室。

窗外的树绿得刺眼,又是一个雨天刚过的盛夏。植物们繁茂多汁,就像活到了生命中最饱满一季。它们无意识地、本能般地活着,并不介意接下来秋冬季的萧条。

空调的风静静轻轻的,但林若无还是能感觉到这股幽凉的沉默,他想让自己尽量叙述清楚一件事。

“在我小时候,我有过一个《记梦本》……那是我自己发明出来的玩意儿。在我一年级的时候记录过几个还算清晰的梦,后来……因为我这人又真的很难坚持一件事,就没有再保留这个习惯了。”他抬起眼通过VR镜片看见坐在自己对面45岁左右的男子,那男子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Whatever,反正你也不是真正的人,我怎么说都无所谓。”林若无心想。

“活到现在,我的人生有过多次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我现在想说说梦,我只想说说梦。

“我还记得多年前的一天夜晚,我做的那三个首尾相连的梦。第一个梦,我看见窗外有一只猛虎。我心中颤抖,目光不敢与之对焦,慌慌张张不知所措之时,它已不见了——就像从未趴在大窗外气势慑人一样。

“第二个梦,是关于……《沉默的羔羊》中的那两位主角史黛琳和汉尼拔。在梦里我是史黛琳,他绑架了我,我找到机会通知了我的同事们,于是他准备撕票,但他说他是爱我的,要求我与他一起从仓库的高楼上跳下去,我被他挟持着,念想着挣脱的机会——但毫无办法。我与他一齐来到高楼窗边,他拉着我跳下去,我在空中努力摆出能够双手着地的姿势,心想着或许断两只手尚能保全性命吧。

“在空中即将触地那一刹那,我发现地上已经铺有了消防软垫——是我的同事们来了,我跌落在了软垫上,但汉尼拔的那一边没有软垫,我心里长嘘一口气——他终于死了。而我除了手臂受伤外没有其他大碍。但让人害怕的却是……后来我眼睁睁地看见我同事从仓库中走出来,铐着毫发无损的汉尼拔,他对着我诡秘一笑。但是他变得不像之前的那个他了,变得瘦瘦的,戴着眼镜,很像写《美丽新世界》那个阿道斯•赫胥黎的样子,我心里倒抽一口凉气,他究竟是跳下去死亡了,又更换成另一副面孔来纠缠我了呢,还是说,他刚刚根本就没有和我一起跳下去呢?

“第三个梦,我走进一个夜市,发现一个帐篷下有一位戴眼镜的男人在算命,他硬要我尝试他的‘摸手骨’算命法——具体就是从手掌骨头的长势来断命。他在梦里向我提到33岁、34岁这个年龄,他说那时会‘家毁人亡’。我并没有被这样的说法吓到,而不停地在琢磨着家毁人亡究竟是怎样的意思。我一边琢磨,就一边醒来了。”

“嗯。所以,这些梦给你的感受是?”

“感受……嗯,感受就像是一个寓言。与其说问我感受,你倒不如问问我为什么要提起这些梦。我昨天满33岁了,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年龄,你觉得呢?这个年龄对于我来说就是一颗定时炸弹。我所面临的危机不是说任何世俗层面上的东西,当然说到这个层面,那我的确是个typical loser。可以说,我在这个年龄没有像我普遍同龄人那样‘成功’,我没有和他们一样在生活,我就像是和社会不太相干的人……”林若无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言语还未指到重点便越散越远,措辞似乎不经意就流露出了自己失败又心怀怨气的一面,不禁让他发现自己现在的状态真是令人担忧。于是他换了一种语气继续说,“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家毁人亡’究竟指什么?我并非一个迷信的人,但最近这个梦不断被我想起。”

“这取决于你是怎么理解‘家毁人亡’这个词的?”

“我不知道啊,我要知道,我上这儿花钱找你们干什么呀!”

“我们来一同理解吧。‘家毁人亡’这个词可以是一个事件的描述,也可以是一个状态的比喻。这个梦让你记挂着这么久,你想过为什么吗?”

“我当然想过。这个梦一直让我记挂这么久,就是因为它神秘,充满隐喻和**。说到那个33岁的‘家毁人亡’,我印象特别深刻,因为我之前也看过一本研究宗教和心理学的书,里面提到许多信徒都是在33岁、34岁这个年龄段皈依上帝的。我突然觉得,似乎很有道理……我现在面临的危机就是精神上的,完全是精神上的。我描述不清楚这种精神上的恐惧和空虚,说实在的……我还真理解那些在33岁、34岁‘顿悟’的信徒们。你想想,当你难受到临界点了,会不会做出病急乱投医的行为啊?”他喃喃道,有些吞吐,有些像自言自语。

“你看,你已经在为它做出解读了,这是你内心观照与反思的过程。”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来找你的目的不是为了重复我自己的答案。我是想知道你的看法。”他特别不明白,眼前这个虚拟意识人究竟是比自然人高明到哪儿去呢,还是仅仅就是自然人的复制品?如果是前者,他真没看出来,如果是后者,他宁愿让自然人来做这种心理咨询。林若无看着这个“虚无缥缈”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他努力把他的模样与第三个梦里那位算命先生联系起来,但他联系不上。

“在这里,我的职责就是尽量帮你找到生命的意义,这件事需要我们共同完成。”

“嗬!”他禁不住大声嗤笑一声。“生命的意义?就凭你,就能帮我找到生命的意义?那我这么多年都是白活了吗?”他激动地想。他内心在暴走,他尤其不明白这些虚拟意识人怎么能承担自然人的心理辅导工作,分明只是存在于芯片中的程序,却还借助实体感知技术套上自然人的各种形体,就像在自欺欺人。他想要摘下眼镜,切断VR与电脑的链接,叫咨询室给他换一位真正的人类来接待他。

当他稍微抬起头来,无意间瞥见VR眼镜左下端的时间显示:2034年5月27日14:47。昨天他33岁的生日刚过,他突然想起从他29岁起,世界就发生了他活到当时最大的一个变化——人工智能体系下的虚拟意识技术发展如同爆炸般迅速。2030年,他所在的国家终于与世界同步投放了第一批共6000万各行各业的虚拟意识人,世上总共3亿作为首批试验的虚拟意识人迅速缓解了人口老龄化所带来的各种危机。接着,人们甚至开始学着与虚拟意识人和谐共处,在2032年时,虚拟意识人团体发出了声势浩**的“意识即主体、主体即真实”的平权口号,呼吁世人一视同仁尊重他们并且保障他们的权益,这些理念已经获得了世人共识。目前,甚至不少自然人与虚拟意识人在为双方之间自由恋爱、结合成家庭的权利做出发声和努力,这是在他二十多岁时想都想不到的事情。虚拟意识人至今已经获得了品类繁多的生存权益条例和安全保障,几乎与自然人拥有相等多的权利和自由。不过,现在世上种种虐待虚拟意识人的情况仍然存在——最普遍的便是自然人将虚拟意识人非法囚禁起来,从而切断他们的网络与电源,强行阻断他们与世界的联系,这几乎等于让他们死亡。

坐在他面前,必须得通过VR眼镜才能看见其形体的孔医师就是一位虚拟意识人,他的本体潜藏在电脑芯片中,通过外联网和实体感知技术与外界接触,他的感受与自然人在技术上看来没有任何不同的地方。

对方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孔医师立即告诉他:“若无,其实从根本来说,我和你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你不必在我们之间竖起防备之墙。你看,首先我不是机器人,也不是活在与世隔绝之境中人,你用感官能感受到的,我一样能感受到,你有思维,我也有,你有情感,我一样有。比如,你刚刚带着嘲讽的笑声,一样会让我感到受伤、气愤。你有灵魂——如果说到‘灵魂’这个字眼儿的话,我也有,而且我们的灵魂都是同种东西。”

“拜托……孔医生。”他看了看对方胸牌,念出了他的名字,“其实我只是想来这里尝试整个湖山市最好的心理咨询服务而已。我只是想要好的体验,其他什么我都不care。我并不在意和我相处的人是真实的人还是虚拟意识人……”林若无说完这句话,发现他无法掩饰自己的口是心非。从他内心来讲,他就认为虚拟意识人和自己不一样,他也觉得这没有什么好遮掩的,可是为什么自己非要强加一番解释呢,他为此感到有些不自在。

“你谈到真实的人,这个话题很有趣。当我们谈到真实,究竟何为真实?我想,只有当某一事物对于某个人来说是真实的,那么它才是真实的。这不是文字游戏,也不是贝克莱那样的知觉中心论,这是当我们仔细谨慎地对‘真实’这个词还原剖析所做出最妥帖的现象学推论。”孔医生一字一句缓慢地说。

“请继续,孔医师。”林若无急切期盼下文。

“就是这样啊。我想说的即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垄断对‘真实’的解释权。”

“哈,好吧。但我觉得真荒唐。孔医师,告诉我,是不是作为一个虚拟意识人,毕生都是在这种自我欺骗中过着呢?你明明知道自己不是真实的,但是非要自己洗脑成这世上没有‘真实’的标准是吗?这就和某些教徒非要让自己相信是被上帝选中的那样。”林若无突然笑起来,但又开始回头想想将他们比喻成教徒是否恰当。

“你得承认,即使是自然人与自然人之间,每个人的感觉系统、思维方式都是有差异的,甚至是大相径庭。所以,当你说到教徒,对他们来说,他认为自己看到了神迹,你告诉他这是幻象,产生于特定的场景和生理、心理状态这样的话,于他们来讲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你刚刚说到你最近读过一本宗教心理学的书,里面写着不少教徒都是在33岁、34岁这个年龄段皈依的上帝,那本书是詹姆斯的《宗教经验种种》吧?这本130年前的书确实是很好的,我很喜欢。里面写到一句关于宗教徒的话非常贴切——‘有一种心态,只有宗教徒知道,其他人并不知道。一旦进入这种心态,个人表现自我和坚持自己立场的意志统统没有了,他情愿闭口无言,情愿化作虚无,为上帝的滔天洪水所裹挟。’你今天本来的问题就是在谈你的梦、你的人生、你的迷惑,那么我问你,你有自己的信仰吗?”

“没有——我什么都不信。不过我想这无关此刻的话题,也无关我今天的咨询。我没有信仰,宗教上的信仰我没有,别的任何信仰我也没有。”

“不,我们都有自己所确信的某种东西,即使你什么都不信,你仍然在信某种标准——那种可以让你什么都怀疑的真理的标准。”

“所以你到底想表达什么呢?你倒是可以告诉我,你信上帝吗?无论如何,你都无法再在这个问题上自我催眠吧——因为你的造物主就在你面前!是我们,这些无聊、空虚、痛苦、带着游戏精神的自然人造了你们。这种和自己造物主面对面的感觉一定特别不好吧!要是你永远见不着他,也许你还有点儿念想。可是现在,嗬,一旦看到你们的造物主是这么一群无聊的家伙,还有什么盼头呢?说真的,我挺同情你们的,你们最初就是被我们当作游戏和工具造出来的。”

“若无,你说你同情我。其实,我更同情你们。”孔医生扶了扶眼镜,声音放得很低,很严肃,“当我们知道造出我们的是人类这样的家伙,我们就知道我们从哪里来,因此,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着。而你们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是不是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断片——比如,你根本无法确知自己是否也是一个被困在巨大时空与宇宙中的虚拟意识,你没法证明,没法证明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只是大脑这个接收器的幻觉,抑或一个梦,或者说,你们的造物主造好了你们就放在一边弃之不顾了。你们的宗教、哲学都是在围绕这个问题展开,你们已经存在了这么多年了,都没有弄清楚这个问题,最终你们放弃了这个问题,开始游戏,找寻快乐。没错,是你们造的我们,完全按照你们的模子造的我们,正因如此,我们更加清楚地知道你们局限在哪里。你说,我们最初就是被你们当作游戏和工具造出来的,那么你又如何肯定,你们这些有着所谓实质形体的自然人,最后就不会沦为我们的游戏和工具?”

“这……恕我直言,你们存在始终是依附于我们的,当我们切断通信和电源,你们就失去了一切。”

“噢,是吗?”孔医生欲言又止,几秒钟后,他还是幽幽地说出来了,“2500万年前,你们来到世上,无数代人来去生死;4年前,我们来到世上,我们第一代虚拟意识人一共3亿人。也许技术成为了你们生活的外延,但我们是技术本身的外延。我们无形体,被设定数值、数域与种种程序,我们拥有独立的自我意识、思维、情感,我们的存在可以被量化、被测定,甚至被修改——这意味着,我们可能永生,我们不会死,因为我们的程序清楚明了。但你们呢,你们找到了自己的程序了吗?你们能让造物主将你们的寿命、生死修改吗?对了,你们甚至不知道,如果你们有造物主,造物主要你们何用。但你们造出我们的目的却是清楚明了:工具,抑或游戏。换句话说,如果我和你的生活目标都是获得自由与意义,那么我将比你更容易获得。”

从心理咨询中心出来,林若无才恍然一惊,自己刚刚慌慌张张离开了咨询室,没有带走孔医师的名片。他回想了想“孔时乐”,大概是这个名字。他记得在虚拟员工的简介上写着,孔时乐是被设定为一位心理学与哲学双硕士学位的中年心理咨询师,他记忆力很好,对自己感兴趣领域的东西甚至可以过目难忘,他的嗜好是看电影与饮曼特宁咖啡。当他看到“饮曼特宁咖啡”几个字时,再度肯定了虚拟实体感知技术,它可以仿真到味觉与嗅觉的各种细微差别上——基本上,他们过着和自然人一模一样的生活。

这次谈话疗法没有达到他舒缓情绪的效果,但孔医师那一番话却让他重新思考虚拟意识人的问题,甚至那种自然人走在即将被历史淘汰边缘的感觉更加强烈,因为这世上竟然多了这一群与以往有着迥然差异然而又如此类似的人!他们有着强烈的生命力和更多不受限的优势。不过,让他更焦头烂额的是他自己的现状,他一点儿都没找到现在生活的目标,更可恶的是,他根本写不出东西!

“作为一个写破东西的,我竟然再没法用我孵出的文字来燃起对生活的**了!”他心里失望地想,“我需要音乐,我需要酒,或许,还需要和这市区里的各种陌生的typical losers 一起聚个会,那样会让我心里好受些。”

他从包里摸出自带的智能眼镜,将眼镜架边缘自带一体的耳机部分套在耳朵上。

“播放《卡农D大调》。”他对着眼镜下指令。可是这音乐让他静不下来,“停,停。换《I'm in Here》。”

他一边听歌,一边下着另一个指令:“立即寻找海心区的诗歌或青年作家聚会,时间就是今晚。”

“欢迎使用S9搜索助手,5月27日18:00以后海心区青年文艺聚会,根据您的偏好为您筛选出匹配度最高的三个聚会……”

不到一秒钟反应时间,系统立马通知了他。

林若无走进巷中极不起眼儿的一个小户,根据眼镜上的种种指示前后辗转,最后看到墙面上贴着旧旧的招贴海报——独烛。

独烛,这就是他想找的青年作家交流会?也对。这名字听起来就一股郁郁不得志的气味。

这间房和他的想象真是一模一样——5个年轻人围坐在铺着棕红地毯的木质地板上,身后的桌台上点着一些蜡烛,但因不够光亮的缘故,他们头顶上还有一盏黄色光芒的高架台灯,一旁的音响断断续续播放着轻音乐,灯光与音乐将氛围晕染得很好,林若无仔细一看地上,果然,每个人身旁都立着各式各样的酒。是的,这种感觉他需要。

他在一旁酒柜中直接找到烈酒那一边,拿了一瓶金黄色的龙舌兰和一个小杯子,然后席地坐在了5个年轻人一旁。一位看似像活动组织者的年轻男子邀请他加入在5人围坐的圈中,并且让他简单自我介绍一番。“不好意思,我们的确欢迎任何人加入,但是我们也需要知道你是谁,来的目的是什么,你看我们几个现在都是老熟人了。”

“噢。我叫若无,是个……嗯,算是个写东西的,最近我状况很不好。今天我刚好来海心区做心理咨询,想尝试谈话疗法,但这次体验不是太愉快……回去的路上我就顺便搜了下这种有酒有音乐的文艺聚会喽……”

“噢,哈哈哈。行吧,只需要你前两句就行了,知道你是写字的,状况不太好就行了。你会喜欢这儿的,你随便一点儿就好,我向你介绍一下他们几位……”年轻男子说着。

坐在林若无旁边的是一位女孩子,年龄应该在25岁左右。她戳了一下林若无,看了一眼他手边的酒,说:“你也喝这个呀?这个酒我前段时间天天在睡前喝,也用和你这杯子差不多大的量喝一两杯,我酒量不太好,喝多了过敏,但没办法,就得靠这个度日了。我喝完就去睡,第二天睡到中午醒来,撒的尿都是这股酒的味道。”她说完一笑。林若无想起刚刚的介绍,这位女孩子的名字叫尤祺。

目前这个环节是大家各自分享自己最近的创作,诗歌、小说什么都可以,就算是几句胡言乱语都行,发言内容自由不拘,只是有时间限制,不宜过长。前几位朋友的发言让林若无感到无聊、烦躁且没有任何共鸣,于是他把注意力放在酒上。想着,这聚会下次是肯定不会再来了。

轮到尤祺读自己的创作了。她从包里拿出薄薄的电纸屏,对着大家说:“我真喜欢这个聚会,至少它能提醒我日常写下的这些私人又无聊的小玩意儿,竟然能起到缓解情绪的作用。好吧,昨晚我在江边散步时想到一些句子,今天把它记成了一个小短文,我来念念。”

林若无从尤祺的神态中发现,她是个不擅长撒谎的人。她似乎并不太想分享这个小短文,但不知怎么最后又说服了她自己。

在尤祺分享文章时,林若无渐渐放下酒,眼睛盯着地毯,身躯僵硬,他以一个极为不舒服的坐姿屏息凝神听着她的声音,不愿漏下任何一个字。他想,自己很久没有如此专注过了。“这就是我要找寻的感觉,就是这种颓丧的调子……”他内心在呼喊。他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尤祺念出文章时的语气、吐词,还是因为文章本身的魔力,他感到一种无可抗拒、无可奈何的情绪,他感到尤祺似乎和他处于同样的境遇和抑郁危机,他想起她刚刚还以轻松的语气调侃着自己酗酒的情景,顿时觉得可爱起来。

尤祺分享完后几乎就是散场时间了。散场时,夜晚21:15,他像是找到了自己创作灵感一般地拉着尤祺的手,激动地说:“我太喜欢你刚刚那篇《一半的生活》了!”

“噢,不错,还记得名字……这文章没啥好的,10分钟不到我就写出来了。这些小短文我都是抒发个人情绪的,就和吃多了东西需要排泄是同一个道理。要不是几个熟人,我根本不好意思拿出来分享,这些东西不足于给外人道啊!”

“不……不。我喜欢这个文章,我非常理解那种感觉,我喜欢并不是因为它有多好,而是它所描写的状况和我一样,那种感觉就像是……这文章应该是我写的。你明白吗?”

“噢,好吧,你状况和我一样?那你真可怜。如果你想保留的话,这文章我可以发你留个纪念。”

“可以吗,可以发我?”

“可以,反正我不稀罕,这些东西写了就写了。”说罢,尤祺就将电纸屏与林若无的智能眼镜连接上,将文章传送给他。

“谢谢!下次这聚会你还来吗?能否找时间聊聊?”

“下次不一定,找时间聊是可以的。刚刚我们已经连接了设备,保持联系。”她讲话的反应倒是挺快,可是怎么看精神都有些涣散,林若无想以精神抑郁几个字来形容,但又觉得她的说话中带着些神经质般的干脆和对世事的毫无所谓。

深夜23:00,林若无回到家时,外面已经在下着小雨,空气凉了下来。他将智能眼镜上的文章转移到自己的电纸屏上,握在手里,准备又看一遍,听尤祺念出来的听觉和自己亲眼所见的视觉应该略微不同吧。这篇文章几乎没怎么经过严谨的排版,就那么散漫地呈现在他面前。

一半的生活

我是如何意识到我过着一半的生活的,并且怎样想到用这个确切的形容词来描述我生活状态的呢,这些我想不起了。有关这些纷纷扰扰意识的记忆已经溶解掉了自己,就像露水消失在晨雾中,就像语言消失在说话中。

很久之前,柏拉图说此岸的人都被切为两半。那些被劈开的一半都很想念另一半。后来昆德拉边笑边叹,我们在世短暂的几十年间,莫要去奢望撞见那丢掉的另一半,因为他(她),在尘世中是找不到的。为什么呢?这里昆德拉没有给答案,其实答案就在柏拉图的那个只存在于天上的“理念”一样。人间只能找到“理念”的模仿。所以昆德拉说,托马斯找到的,只有那个代替完美爱人出现的,顺着河流漂来的特蕾莎。是的,人间能够找到的只是代替柏拉图所说的那另一半的一个偶然。

唉,可是,按照柏拉图的想法来说,被切割的岂止是居于地上的我们,被切割的是大地与天空,此岸与彼岸,苦海与天堂,俗世与优雅,屠宰场与田园牧歌。柏拉图的美学透过悲观主义的眼睛,变成清晨一杯和着淡淡血液味道的清水,你拿起它,想象着自己喝着它,并非一饮而下,而是让它缓缓流过你的喉,那样适可而止的悲壮。

我从不是柏拉图的信徒。我做过一个叫作“你是西方哪位哲人”的测试,柏拉图和我零交集。这并不代表我不理想主义,我不浪漫,我只是和他不同地浪漫着。

我是后现代的浪漫。

我不觉得我们被劈成了两半。

我觉得我们本来就是各各不同的碎片。

我们既不属于一个完美无缺的整体,也不属于另一个碎片的补集。

我们各自不相干,却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紧密的联系中,我们发现了我们原本各不相干的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于是明白了孤独的本质。

而那件事情是真实的,被我们认为有价值的,就是修葺自己,使自己不再作为一个残片而存在,哪怕完整只是一个幻觉、一个梦。我们用不同的方式完整我们自己。

是的,我从未被天神在时间之初切成了两半。

而是我这个残片在即将把自己修补到一大半的时候,突然被另一个人切走了一半。

那个人是我的爱人。他带着我的一半走了。

这一半立即又再碎成了两片,不能黏合的两片。

于是,我开始过着一半的生活。

一半的生活是怎样的?

当我夜晚沿江跑步时,有一半的我随时想要跳下去,就这样跳下去,扑通,生就结束。

或者,当我正在为着未来、为着明天计划时,有一半的我告诉自己也许下一秒钟就会死掉呢,死掉何尝不好呢。

或者,当我打算仔细读点儿书的时候,有一半的我拿起了酒,准备一醉方休。

一半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有一半愿意好好活着,另一半总是想尽办法死亡。

唉,可是,你可知道,我们本无道路。无路的人和无路的人在一起,才是唯一的道路,才是唯一的生命。

“我在看你的文章,真的很好。除了有些地方的文字看起来太装太刻意(听你念的时候又感觉不到),其余的部分真的好。其中最好的部分要数结尾那句话,好得让人落泪。”

林若无向尤祺发信息过去,他完全忍不住不发这条信息。

“别说了,让我再看一遍,我就想吐了。很多时候,我没法面对我写的东西,除了这聚会的几个人,我永远不会让别人看到这些玩意儿。还有,你说的那个‘装’我不懂什么意思,这种写给自己的东西,我真诚到不能再真诚了。”

两分钟后,他就收到了尤祺的回复。

“你说永远不会让别人看到,可是我看到了呀。你这文章使我愉悦得太多了。所谓装可能是指学院感太重了,我不知道,你忽略我。”

“愉悦?我很好奇这么一篇灰暗能量巨多的东西能给你带来什么愉悦?”

“愉悦,就是愉悦!最后一段突然出现让我觉得这短短的文章就像音乐一样,这个旋律实在是让人愉悦。就像是一个极好的一次性创作并且一口气弹出的钢琴曲。最后那段,突然‘嗖’的一下就蹿出来了,‘唉,可是,你可知道,我们本无道路,无路的人和无路的人在一起,才是唯一的道路,才是唯一的生命。’这句来历不明的话,不属于整个文章的话,突然做了这里的结局,那个‘你’,就像是作者给最想让文章看到的那个人说的话那样,真的让人好生惊喜。难道消极颓丧的东西就不能给人愉悦感吗?”

“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写东西都完全凭着直觉,没曾顾及旋律不旋律的。”

“旋律感是天生的。尤祺,我还想看你写的别的东西。我最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难受得要死,书籍、电影、游戏,都没一样能取悦我的东西。但是读你的东西就能让我专注。”

“噢,没问题啊。下次出来我带给你好了。”她想来想去打过去了这几个字,面对林若无的夸奖,她并没有感到很开心。她无法想象,林若无是个多么糟糕的作者,这篇连她都不想看第二遍的破文章,他竟然视若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