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关于生命

第二天清早,杨华就被一阵阵起哄声惊醒,他钻出帐篷,只见一排的战士正围成个大圈,拼着劲儿又吼又闹地在进行“举炮弹”比赛。他们个个赤膊上阵,一尊尊棕红色的、汗珠饱满的健壮肌体在太阳下熠熠生辉,整个训练场成了一个展示雄性力量的角斗场。搞这种比赛就是要把人整垮,而那些没被整垮的兵将来会变得越来越强。

杨华明白,这只是正式训练前的热身。坦克七连的战斗力,在整个西部战区都是数得上名的。七连上了车是装甲兵,徒步攻击也一样能让步兵连队望尘莫及。待会儿山地攻防训练的难度和危险程度,绝不亚于战区特种侦察大队。七连的兵最讲究在任何条件下杀敌的野本事,安全,绝对不是训练首要考虑的问题。

外边天高云淡,阳光耀眼,很显然,杨华昨晚睡得并不安稳。

他洗漱完毕,决定自己先四处转转。他穿过热火朝天的训练场,赫然发现王干事蜷坐在墙根的阴凉处,正乐哉悠哉地捧着游戏机玩得欢。

杨华不动声色,慢慢走过去,在他面前站住。

王干事的视野里忽然多了一双脚,他的目光顺着那双脚向上,一直扫视到杨华的脸上。

“指导员……”

他愣了一下,赶紧跳起来。刚一抬手,忽又想起战场严禁敬礼的规矩,于是两只手掩饰着按在裤兜上上下抹着汗,尴尬地望着杨华。

杨华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挨着王干事坐到墙根的阴凉里。

他指指游戏机。

“嗯,手法不错。”

王干事愣了一下,眼里闪出光亮。

“指导员也喜欢玩这个?”

“喜欢,以前总玩。”杨华笑了笑,说,“我看你这微操,是专业水准吧。”

“那当然,这玩意儿练的就是眼手合一、条件反射,根本容不得你过脑,一天不摸手感就生疏了……”王干事的神情终于松弛下来,甚至还有那么点炫耀的意思,“当年俺就凭这手微操绝活,还拿过‘WCG电子竞技大赛’的全市冠军呢!”

“哦?这么厉害。”

“这活可不是谁都能上手的,必须得有天赋!”王干事摘下眼镜擦了擦,“当年咱赵旅长就因为这,才把俺弄进七连的。”

杨华笑了笑,问:

“赵一航也喜欢打电玩?”

“那可不,不过咱赵旅长想得可就远多了。”王干事笑了一下,“赵旅长说,不管操控查打一体无人机,还是咱们红箭导弹的射手,要的就是这种‘眼手合一’的练法。”他向远处一指,“指导员您看,那几个兵都是俺带的徒弟。”

杨华顺着他手指看去,在那边的墙根底下,也坐着几个正在“打电玩”的战士。

“他们都乐意练吗?”

“何止乐意,都抢破了头呢!”王干事左右看看,又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这可以免掉下午的‘武装越野’……”

“谁都能练?”

“那可不成。”王干事正色道,“这东西讲的是天分。”

杨华笑了。

“那你给我也看看,看咱有没有这天分。”他笑着把手伸过来。

王干事很认真地比量了杨华的手掌,又盯着他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表现出一副很有策略的样子,说:“指导员是统领全局的,瞧不上咱这雕虫小技。”

杨华把手收回来,叹了口气,笑道:“看来咱是没法享受这福利了。”

王干事笑了笑。

“这是哪门子的福利啊。”他低下头,说,“导弹射手其实跟机枪手差不多,在战场上都是敌人重点招呼的目标。”他望了那几个坐在墙根底下的徒弟一眼,又说,“哪天要是俺‘光荣’了,他们就得马上顶上来接手……”

杨华惊异地看着王干事,忽然觉得他一下长大了许多。

跟他谈论战斗的时候,王干事的脸上就会立马褪去憨气,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杨华不明白,七连是用什么办法,把原本怯懦的人变成了勇士。

他沉默片刻,又岔开话题。

“你和赵旅长谁厉害。”他指了指游戏机。

王干事又笑了。

“放心,俺不会让他总输的。”

杨华也笑了起来。

“你喜欢这儿吗?”

“喜欢!”

“怎么个喜欢?”

“怎么说呢,感觉在这儿就跟在家一样,但是比俺原来过得可好多了。”王干事笑了笑,“以前不知道自己整天在忙什么,一天一天地混日子真没意思。现在感觉大伙需要俺,俺也需要大伙,我也总算是活出了人样,生活有了目标,日子才过得开心。”

“现在有什么目标?”

“打完这仗,要是俺还活着……”王干事腼腆地笑了,“俺准备考军校。”

“哦?去学什么?”

“搞反坦克导弹。”王干事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一丝神往,“俺搞别的不成,就是对导弹实操特有悟性,今后说不定军校会开个新专业,专门为部队培养导弹和无人机的操控手呢。”

“那么,学成以后呢?”

“还是回七连!”

“还回七连?”

“对,俺以后也不打算回地方了,连长答应过,让俺一直留在七连当士官。”

杨华笑了笑,又问:“那别人呢?”

“别人也差不多吧。”

“那白鸽呢,她也想在七连一直待下去?”

“应该是吧。”

“听说,白鸽很厉害?”

杨华试着切入正题。

“啊,白鸽有功夫,这谁都知道。”

“有啥功夫?”

“她会的功夫可多啦!”

“哦?说给我听听。”

“行。”王干事神情放松下来,话也多了,“有回一排长王金尧跟她开玩笑,抢了她的拖把,白鸽一发火就袖子这么一挥!”他做了个甩臂动作,“一排长手里的拖把就成两截了,那是隔空劈刃啊!差点把一排长给吓尿啦。”

王干事一口气讲完,自己先“呵呵”笑了起来。

“还有啊,白鸽其实不懂医术。”

“不懂医术?”

杨华有些惊讶。

“是啊,如果你还有救,她就会一直看着你,最后冲你笑笑,你的伤就会自己慢慢好起来。”

“要是没救呢?”

“没救……”王干事神色黯淡下来,“她就会把脸扭到一边,掉眼泪。”

杨华看看他,宽慰道:“我在七连也没见到有伤兵,不是都救好了嘛。”

王干事犹犹豫豫地看着杨华,憋了半天才说:“也不是那么回事……指导员,您还不太了解七连,等打过仗您就知道了。”

杨华看他的神情,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于是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白鸽这么厉害,她怎么会留在这儿?”

“据她说……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杨华一愣。

“哦?等什么人?”

“这个俺也不清楚。”王干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那她是怎么到七连来的?”

“……说起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杨华用半命令的语气说道。

王干事点点头。

“咱赵旅长跟李铁连长是生死之交,是他在牺牲前,把白鸽托付给李铁连长的。”王干事忽然红了眼圈,“据说当时连长哭得挺凶,还发了毒誓……”

“好了,不说这事了。”

“对,不说了。”

王干事松了口气。

“白鸽平时跟大伙相处得好吗?”

“她挺开朗的,大伙都喜欢她。”

“可一个女兵在连队总归不太方便。”杨华故意皱起眉,“她应该去营部。”

“您要这么说,能把七连都惹毛了。”

“哦,有这么严重?”

杨华敏锐地捕捉到王干事眼里闪过的一丝凶光。

他现在好像有点弄明白李铁连长以及这个七连,对外人如此敌视的原因了。

“她在这儿挺好的!”王干事的语气又缓和下来,“白鸽的帐篷就是医务室,她也没什么避讳,于是大伙都当她是哥们儿。”

“那是大伙还没真正懂得关心战友。”杨华笑道,“女孩子嘛,总该有点隐私。”

“隐私……”王干事想了想,说,“她也就是有个日记本,总是随身带着,谁都不能碰,连长也不例外。”

“什么样的日记本,是你发现的?”

“俺也是……是偶然看到的……”王干事自觉失言,满脸通红。

日记本?杨华心中一动,是了,白鸽的秘密可能就在那儿。

“是个好习惯。”杨华顺势说,“我也挺喜欢写日记。”

“俺也是。”

王干事点点头。

“好了,你继续训练!”

“是!”

杨华站起来,准备结束谈话。

“指导员……”王干事欲言又止。

“什么事?”

“连长喜欢白鸽。”他小心地提醒杨华,“这谁都看出来了,就连长不知道。”

“我也看出来了。”

杨华冲他笑笑,然后转身离开。

走到营区的路口,杨华琢磨了一下,往一条僻静的林间小道走去,他需要慢慢梳理一下头绪。

刚走没几步,就听到后面有人喊:“指导员——指导员——”

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白鸽。

杨华微微一笑:来得正好。于是他把脸一板,转回身去。

白鸽气喘吁吁,一下冲到面前。

“指导员……”白鸽见他表情严肃,连忙收脚,立正,“报告指导员!”

杨华看她一眼,说:“你把手放下,这时候倒想起军姿军容了。”

“嘿嘿。”白鸽乐了,又凑过来说,“我去你那儿了,你不在,我又四处找,听王干事说你往这边走了……”

“怎么,又让我陪你玩宫廷剧?”杨华板着脸问。

白鸽一下被噎住了。

“这人真小气。”她低下头,红着脸嘟囔道,“玩笑都开不起,还会记仇……”

“找我什么事?”

“没事没事。”白鸽仰起头又笑了,“就是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好长时间都没这么开心过了。”

“你在七连不开心吗?”

“也不是。”她脸一红,触到他的目光便垂下眼帘,“这不一样……”

杨华转身又慢慢往前走,白鸽快步跟上,与他并肩同行。

“那你说吧。”

“说什么?”

“你不是有好多话吗?”

白鸽又被噎住了,她嘟起嘴,琢磨着该从何说起。

“说说你自己吧。”杨华讲。

“好啊!”白鸽雀跃道,“你想听点什么?”

“就说……小时候的事吧。”

“嗯,你想听真的,还是听我自己编的?”

“当然要听真的。”

“这样啊……”白鸽有点失望,“真的特别闷,最没意思。”她忽又眼珠一转,“还是跟你说编的吧,我给他们编的故事可好听了,好几个兵都给听哭了。”

“我的泪点也很低。”杨华笑了笑,“你还是跟我说闷一点的吧。”

“好吧。”

“你在哪儿长大?”

“在一座大房子里面。”

“哪儿的大房子?”

“很远很远,反正你没去过。”

“哦。”杨华点点头,又问,“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父……呃,我父亲是个管家。”她怕杨华没听明白,又用两只手比画了个大圈,“就是那种……很大很大的管家。”

“哦。”杨华又点点头,“他对你好吗?”

“挺严厉的。”白鸽低下头。

“那你出来参军打仗,父母都同意吗?”

“同意啊,还是他们让我跟他出来散散心的呢!”

“跟谁出来?”杨华抬头问。

白鸽自觉失言,脸一下又红了,低头不语。

“男朋友?”

“嗯。”白鸽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不知为什么,杨华忽然感到一阵失落,连他自己都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算是……前男友吧。”白鸽又低声说,“其实,我们只见过两次面。”

“哦。”杨华说,“什么原因分的手?”

“政见不同。”

“政见不同?”杨华笑了,“这倒稀奇,他现在在哪儿?”

“他现在挺好,受万众敬仰。”

“万众敬仰。”杨华笑了笑,“这么说,是升官发财了。”

“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这么说,还是你甩的他?”

“对。”白鸽脸上收了笑,说,“咱们不说他了。”

“好。”杨华点点头,又另起了个话题,“听说,你会功夫?”

“那不叫功夫。”白鸽笑道,“我都跟他们说过多少回了,那叫能量传递!”

“能量传递?”杨华笑了,“能让我见识一下吗?”

“行啊。”白鸽轻松地甩了下头发。

“那好。”杨华走开一步,说,“现在开始吧。”

“传递好啦。”白鸽说,她冲前边一扬下巴,“喏,那不是?”

杨华扭脸望去,只见前方十几步开外,一棵碗口粗细的大树,正“吱吱呀呀”地慢慢向旁倾斜,随后“轰隆”一声,整棵树重重拍倒在林地的中央。

杨华被眼前看到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你们,是不是不太喜欢……强悍的女孩?”

白鸽歪着头,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

“你这是……在哪儿学的?”杨华惊魂未定。

常识告诉他,这可不是什么“魔术”“气功”之类的东西就能解释得通的。

“这不用学,有就能用。”白鸽笑道,“这其实跟你们常用的‘第一类战争’,是一个道理。”

杨华心里“咯噔”一下。

“第一类战争?”杨华惊讶道,“你还知道这些?”

“当然知道。”白鸽笑了笑,“我就是来观摩你们打仗的。”

“观摩打仗?”杨华愕然,“你到底从哪里来的?”

“你想听……真的还是编的?”

“听真的!”

杨华又板起脸。

“其实……我其实……”白鸽一时不知该怎么措辞,“其实,我来自外太空。”

她闭着眼睛,硬着头皮吐出这句话,然后长长松了口气。估计她也知道这话讲出来,就算没被人当成精神失常,也没准儿能把人家笑出内伤。

“我是说真的。”她发急道。

“对对,你是真的。”

“你不信?”

“哦,没说不信。”杨华觉得又气又好笑,“真看不出来,您还是位‘外星人士’。”

“那我还是跟你说编的……”

“没事没事。”杨华摆摆手,“挺有意思,继续说下去。”

“好,那你别紧张。”

“我紧张个啥?”杨华定了定神,“说吧,您是火星人呢,还是金星人?”

“全猜错啦!”白鸽笑道,“我从木星来。”

“哦!”杨华看她一眼,又笑了,说,“您在地球还过得习惯吧?”

“你再哦哦哦的,我就不跟你说了!”白鸽腰一扭,鼻子一哼。

“行行行,我改正。”杨华笑了笑,问,“听说你们那儿的气压挺高,特难受,东西也死沉死沉的,搬块砖都费劲,而且,那儿风还特别大。”

“哪啊,我们那儿的亭台楼阁都飘浮在云海中,景色特别优美,你想都想不到。还有,我们平时都是在天上飞的,就像你们羡慕的得道成仙那样。哪像你们这儿,哪儿都去不了,只能待在地上蹦跶。”

“这倒也是。”杨华笑笑,“像您这样柔柔弱弱的身子,要搁你们那儿的仙境,一般都挺不过半秒钟。”

“你挺聪明的!”白鸽忽然想起了什么,左右看了看自己,说,“在我们那儿,是不能用这个身子的。”

“什么意思。”杨华警觉起来。

“这身子是我借来的。”白鸽又在打量自己。

杨华忽然感觉有一阵阴风吹来,不禁打了个激灵,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是不是还想编点……聊斋画皮之类的?”

“没有啦。”白鸽摸摸自己的脸,“不过,也差不多……”

杨华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他虽然不相信她的话,但刚才她砍树一幕可是他亲眼所见。他心头一阵乱撞,不知道她又会鼓捣出什么幺蛾子。

白鸽小心地看看他:“要不,我们换个话题?”

“不用不用。”杨华白着脸说,“挺刺激的,就跟看电影特效一样。”

“那好吧。”白鸽点点头,还是不放心地盯着他,“要不,你先坐一会儿?”

杨华心头警醒:坐一会儿?你想得美啊,我要是坐下了还能站得起来吗!

他这么琢磨着,连连摆手道:“我有点累了,咱们往回走吧,回了营地再好好休息。”

“好,那你慢点。”

看到白鸽很干脆地点头,杨华这才稍稍安心。

“你刚才说,这身子不是你的?”

“是啊。”

“那你画得挺好看。”

“马马虎虎啦。”白鸽红着脸,又开始左看右看,“其实,我的真身比这好看。”

杨华腿一软,差点没坐到地上去。

“你的真身?”他瞪着眼睛,“你还有真身!”

杨华心想,这回真撞到鬼了!难怪张连长提醒他,来七连的指导员都死了,自己竟想当然地以为都是战死的,当时就没好好想想,是不是还有别的可能。

白鸽琢磨着他的白脸。

“哎呀,你个大男人,干吗这么脆弱。”她被杨华给气乐了,“早知道就不跟你说真的了,你看你,上阵杀人都不怕,我刚跟你说了几句,就能把你吓成这样!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杨华想了想,这逻辑也对。战死是英雄,吓死可就成狗熊了。大不了都是死,不如坦然一点。

“怕?我就不知道什么叫怕。”杨华大声干笑。

忽然,他又警醒了什么,正色道:“对了,你是不是……还会读心术?”

“那不叫‘读心术’!”白鸽笑望着他,“那叫‘脑测’。”

脑测?这好像听古部长提到过。杨华定了定神,又把心放了下来。

“这就对了。”白鸽笑着鼓励他,“你还想知道点什么?”

“你能看得出,我在想什么?”

“我可没那么厉害,我只是能感觉到,你心跳加速,脑电波异常而已。”

“原来如此。”杨华松了口气,又问,“那昨天,在我帐篷里……”

“那叫‘脑控’,我也只会一点点皮毛,也就能开个玩笑什么的。”

杨华又想起古部长也确实提到过“脑控”这个概念,看来眼前这个白鸽……她有些话还是比较靠谱的。

“你刚才说,你来自木星?”

“对啊。”

“那上面有生命?”

“怎么没有。”

“这不可能。”

“为什么?”

“那儿不具备生命存活的条件。”

“咯咯咯咯……”白鸽捂着嘴笑够了,说,“你们对生命的理解太狭隘了!宇宙中真正高等的生命形式,早就摆脱肉体的束缚,彻底灵魂化了。”

杨华疑惑地看着她。

他虽然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但他其实还是相信灵魂和肉体是有不同来源的。只是灵魂的来源过于神秘,而用肉体去解释灵魂又太过牵强。富贵之人总喜欢给草根阶层打鸡血,说每个人在精神上都是一位被废黜的国王,要以精神上的富有而坦然于物质上的清贫。杨华并不反对炖心灵鸡汤,他只是有点怀疑,讲这种话的人是否真的出于精神领域的高贵与诚实。

就像小的时候,他一直被老师灌输:生命离不开阳光、空气和水,还有适宜的温度。长大以后,阳光首先被证实,它并不是生命存在的必需条件。那么,其他几个条件呢?也许同样可以证实,其他的条件也并非必备。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展开深空探索已经这么久,在“生命存在的条件”这个问题上,却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宣扬那些保守的观点,这种态度本身就十分可疑,甚至可能是有意误导。

“那么,你认为生命是什么?”

杨华想找出破绽,故意把话题往空泛的方向引。

“嗯……让我想想。”

“别太惊悚。”

“好吧,我尽量通俗一点。”白鸽仰脸望天,认真琢磨了一会儿,“这么比方吧,你用过电脑吗?”

“用过。”

“那个大铁盒跟操作系统是什么关系?”

“硬件和软件的关系。”

“对了,那个软件就是生命。”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一台没装软件的电脑是什么?”

“可以认为是堆废铁。”

“这就是了,没有灵魂的有机体,就是一堆没用的碳水化合物。”白鸽说,“灵魂只是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这就像人必须要有本能和思维,才能生存下去。其实什么样的躯壳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附着了什么样的灵魂。对于尚未完成灵魂化的生命形式来说,一个完美的肉体必须拥有配得上它的高贵灵魂,才算是宇宙中的高等物种。”

“你是说……生命是无形的?”

“你理解的没错,生命其实就是你们常说的‘灵魂’或者‘意识’这类东西。”白鸽一下蹦到前边,轻巧地舞了个圈,“其实,生命无处不在。”

“那么,这些石头、河里的水还有天上的云,都是有生命的?”

“也不能这么说。”她在前面一蹦一跳,“形成生命也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只靠风吹日晒,大自然是组装不出电脑的。”

“这我知道。”

“还有,只靠有机物在水中做布尔运动,同样也合成不出生物细胞。”

“那生命靠什么萌发?”

“靠人为设计。”

“谁来设计?”

“你猜谁来设计?”

“谁?”

“也许是神灵吧,我也不知道。”

白鸽扑哧一笑。

“照你这么说,世界不就乱套了?”

“怎么乱套了?”

“这树也会动、会说话了。”杨华摆了个树的造型,还作势慢慢挪动了几步,“因为它一不小心装了个人的意识进去。”

白鸽看着他,很配合地捂着嘴“咯咯”直笑。

“咱们还是拿电脑做比方。”她折了根树枝在手里,“不同性能的电脑,对应不同的操作系统,比如你不能把WIN20装进286,那是无效的。所以,也不能把你的意识硬塞进这棵大树。每个物种都必须对应与它们相匹配的灵魂意识,这样才能让那些有机体正常运转。”

杨华抬起头,望着头顶高大的树冠出神。他心中油然升起一种神秘的敬畏感,一个庞大而朦胧的疑问开始叩击他的心灵。

“灵魂,意识,世上真有这东西?”

“当然有。”

“它们……究竟是什么?”

“这我也不太清楚。”白鸽望着远处,“也许它们是另一种物质形态,是一种我们目前还无法探知,和感受到的物质形态,或者干脆就是一种暗物质。”

杨华不是哲学家,可他潜意识里还是认同这种假设的。

柏拉图把人的生活分成两个部分,即肉身生活和灵魂生活,两者各自有着完全不同的来源,前者来源于自然界,后者来源于超自然界。而对于朴素的唯物者来说,如果不承认存在超自然的神界,那么人的灵魂也就失去了依托,所谓灵魂也只能是人的想象与幻觉,这样一来,人与动物就没什么两样。

再退一步讲,就算承认人类存在精神生活,但否认神灵的存在。那么,虚无缥缈的灵魂就会成为无本之源,只能作为自然界的一种孤立现象。这样,人类的一切精神追求都变得徒劳而绝望。此时此刻,这种对灵魂存在的否定态度,却正是杨华内心中所极力抵触的。

杨华陷入这种苦闷中无力自拔,只好换个思维角度来透口气。

“每时每刻都有新生命的诞生,都需要恰当的物质和意识相互匹配,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他比画着说。

“其实也很简单,只要有某个物种出现,相应的意识就会自行匹配上去。”

“这么庞杂的系统,总该会有对错号的时候吧。”

“也许吧,那就是你说鬼神聊斋。”

白鸽又摸了摸脸。

“这个系统工程,就从未受到过科技的干预吗?”

“这当然也有例外。”

“什么例外?”

“就是携带‘能量传递’的意识形态。”白鸽用树枝向山上一指,“那就叫作‘强制生命化’。”

“这是什么概念?”

“比如那堆石头,如果让一个携带能量的意识,强行将它驱动,那就会唤起一个石头人,只要能量流不间断,它就会一直活着。”

“你讲的这个,有点像魔法。”

“那是你们的说法,就像你们非把‘能量传递’叫作‘功夫’一样。”

杨华望着那堆石头,想象着它们“稀里哗啦”地垒出个人形,又“轰隆隆”地从山上跑下来。尽管他觉得十分荒诞和幼稚,但思绪沉浸在这童话般的想象中,却感到无比的轻松与惬意。

这种畅想往往是从仰望苍穹开始的,那就是哲学启蒙的开始。每个人的童年都会有这样一个时刻,也许是在某个夏夜,当你抬头仰望,就会忽然发现头顶上那密密麻麻的,眨动着无数双眼睛的神秘星空。

“不过,那种‘强制生命’,也可以被用于战争。”

白鸽的声音,又把他从童话中一下拉回到现实。

“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挺能打的吗?”她望着他,抿着嘴笑。

“这么美好的东西,干吗要用于战争……”杨华呆人呆语。

他忽然想起了雪婷,她的灵魂在哪儿?难道她已然化成了那堆冰冷的石头?杨华现在已经很少想起雪婷,但这不代表他想忘记,更不是对她的思念已经淡漠。而是每次想起雪婷,她的形象会一次比一次更鲜明,甚至在眼前栩栩如生!她的明眸,她的朱唇,她优雅的身姿,她迎风飞舞的长发……还有在那一刻那支舞动的火炬,所有的一切,都会历历在目地在眼前回放。这种思念,已不是对逝去之爱的伤感和怀念,而是摒弃七情六欲之后,对一种近乎完美事物的赞叹!

“和我说说死亡。”杨华低下头。

白鸽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她停下舞步,走回来,与他并肩而行。

“生命体死亡之后,那个灵魂会用一种纯粹的方式抽离而去。”白鸽轻声说,“就像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那样,纯洁透明,一尘不染。”

“她会把所有的一切,都忘干净吗?”

“是的,都会忘干净,就像她刚来到这个世界,刚刚被装入那台电脑时一样。”白鸽轻轻点头,“当生命结束,她将要从那个躯体抽离时,她已经不会再记得,她曾经经历过的每一件事。”

白鸽的声音开始发颤,仿佛是被杨华的情绪所浸染,她忽然抽泣起来。

“相爱的两个人,是在黑暗中并肩行走的灵魂,他们各自走在朝圣的路上,彼此关心,相互默契,不需要窥探彼此的灵魂。”她满脸是泪地抬起头,“所以,你不要死!如果我死了,至少你还记得,你还可以去找到我,把我们从前的一切都讲给我听。”

杨华转过脸,愕然望着她。

回来的路上,两个人都有些情绪低落,他们就那样各自低着头走路,都不吭声。

刚进营地,就看见一名战士远远地指着他们大喊:“他俩在那儿!”

只消片刻工夫,李铁连长就领着三位排长风风火火地从帐篷后面转出来,一齐朝他俩冲过来。

“你去哪儿了!”

李铁连长瞪着眼睛,大声喝问。

三位排长也都握着拳头,对杨华怒目而视。

没等杨华说话,白鸽抢身跨前一步。

三位排长惶恐,集体后退一步,可还是狠狠瞪着杨华。白鸽又一扬手,三位排长又触电般地向后跳开。

只剩李铁连长抱着膀子,站在那儿岿然不动。

“砍啊!”李铁连长瞪着眼睛吼道,“来来来,往这儿砍,你往这儿砍!”他梗着脖子凑上来。

白鸽白他一眼,收了手,转身走了。

“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了,回去自己好好反省反省!”李铁连长还是不解气地冲着白鸽的背影吼。

三位排长在后面捂着嘴偷乐,李铁连长看了一会儿,自己也憋不住乐了起来。

杨华咳嗽一声。

“出什么事了。”他问。

“好事,好事。”李铁连长这会儿根本没心思。

一直等到白鸽的影子看不见了,他才转回身,嘴脸一变,对杨华粗声粗气道:“接上级通知,部队即刻开拔!”

杨华一愣,心说:Y国来得这么快!

李铁连长见状,乐得更开心了。

“嘿嘿,好日子到头了,要打仗啦!”

他乐呵呵地讲完,又幸灾乐祸地瞟了杨华一眼,转身搂上众人,一齐粗野地唱起了《白桦林》:“有一年战火烧到我家乡,小伙子拿起枪叭、叭、叭、叭!”

十分钟后,全连官兵集中在战车旁,做登车的最后准备。

杨华安顿好自己的背囊,走向战车。

一抬眼,见李铁连长斜靠在边上,正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

“杨指导员见过血没有?”

“见过,自己的。”

杨华不动声色。

“你说这可咋整。”李铁连长望着天,一脸忧心忡忡,“咱七连一到战场,敌人那是慕名而来啊,到那时候,尸骸蔽野、血流成河啊!”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吧。”

“当兵打仗没点血性哪成。”李铁连长两手抱起膀子,“特别能吃苦,特别讲奉献,特别会感动人,那在七连根本算不上是好兵。咱七连讲究的是特别能战斗,特别能把事办成,特别能运用一切手段去夺取胜利。”

“优秀的军人应该是励志的标杆,而不光是感动人的榜样。在极端的环境下消灭敌人然后活着回来,要把完成任务当作新生,而不是牺牲。对这样的战士,我们应当肃然起敬,而不是泪流满面。”杨华平静地说。

“说得对!那咱俩合计合计。”李铁连长很厚道地凑过来,“你瞧咱这连长当的,平时要管全连的吃喝拉撒,打仗的时候,还得对每个战士的秉性都门儿清。”

“怎么个门儿清?”

“你看哈,你得知道谁谁谁在两千米上能命中目标,谁谁谁在一千五百米上才行,谁手脚利索,谁再装填的时候会比别人慢半拍……两军对垒,打冲锋的时候,这些你都得考虑进去,咳,屁事儿多了去了!还有,敌人那边也没闲着呀,到时候是枪林弹雨、血肉横飞啊!咱们当干部的,这时候可不能软弱,要给战士们立个榜样,越是玩命掉脑袋的时候,越是要冲到最前头!”

李铁连长大手向前一挥。

“这我看出来了,昨天比武的时候您就这样。”杨华笑了笑,随手整理衣扣。

李铁连长的手一下僵在半空。愣了一会儿,又自己把手慢慢收了回来。

“这仗要是打赢了,你就给咱写本书。”李铁连长斜了他一眼,又说,“瞧你这手,又白又嫩,一准儿是会写书的料。”

杨华瞅他一眼,继续扣着扣子:“写你点什么?”

“什么都写!只要是跟咱七连有关的,全都写进去。”

杨华扣好了扣:“要是‘光荣’了呢?”

“谁?我?”李铁连长哈哈一笑,“这你一百个放心,咱煞气大,子弹都得绕着弯飞!再说,咱要是真死了,那不就更得大书特书啦。”

“要是我死了呢?”

李铁连长一愣。

“呦,这就麻烦了,那书就写不成了!”他两手一摊,“也罢,你躲在咱后面,千万别露头。不过我看你多半会死,上阵前,跟咱商量后事的人都得死,你也准逃不了!”

李铁连长一口气讲完,乐呵呵地瞅着杨华。

杨华也笑笑,说:“对,谁都逃不了。”

“也对,说的也是哈,谁都逃不了。”他随口应了一句。

“就怕……”

“怕?”李铁连长面露诧异,“死都死了,还怕个鸟!”

“就怕没死在战场上,最后废在**,活不成又死不掉。”

李铁连长沉默了。

他大概从没想过,自己可能还有这种死法。不管怎样,马革裹尸以外的死法,都是他难以想象、更是难以忍受的!

“你觉得,咱怕这个?”李铁连长硬着舌头说。

杨华点头:“你,还有七连,都怕这个。”

真晦气!李铁连长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显然被噎得不轻。

“啊呸呸!就当咱啥也没说。”他啐完,又不甘心改口道,“到时候谁要是真不行了,咱就帮他一把。”

杨华微微一笑。

“那就先谢你了。”他拍拍李铁肩膀,笑着登车去了。

而李铁连长愣在原地,一脸懵懂。

七连的几位前任指导员听了他这话,都当场气得七窍生烟,这损招屡试不爽。唯独杨华一脸满不在乎,好像这事根本不值一提。

“是个重口味!”

李铁连长挠挠头,对指导员有了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