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七 连
“你是谁？”
“我不是基督。”
“那么你是谁呢？是以利亚吗？”
“我不是。”
“是那先知吗？”
“不是。”
“你到底是谁？叫我们好回复差我们来的人。”
“我只是那在旷野的声音。”
……
那个清亮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另一个声音急促地在耳边响起：
“杨参谋长，醒醒！”
有人在推他。
“杨参谋长，快起来！”
杨华一下睁开眼。
钱秘书立在床前：“立刻向司令员报到！”
杨华一下弹坐起来，翻身下了床。
片刻工夫，杨华已经笔直地立在程司令员的面前。
程司令员仰靠在沙发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
“马谡失街亭。”程司令员用手点了点，“你，堪比常胜将军赵子龙。”
“败军之将，岂可言勇！”杨华大声回答。
程司令员点上烟斗，吸了一口，然后缓缓把烟吐出来。
“上官奋强倒在战场上，而没有倒在官场上，也算是守住了军人的尊严。”
杨华明白，这是首长在给自己机会。
一般人这时都会忙不迭地表明立场，然后义正词严地批驳上官奋强几句，好让领导相信自己政治可靠，没站错队。
“目前重要的是总结教训。”杨华看着他的眼睛。
程司令员惊讶到正要入嘴的烟斗一口都没吸，直视着他，然后微微一笑。
“嗯，有骨气，我喜欢有情义的兵。”他抬起烟斗，朝杨华点了点，说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上官奋强把你送到我面前，这才是他此生的最大意义。为了这件事，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他身子往后一靠，看似漫不经心，又像是若有所思，“说说看，你想要个什么岗位？”
杨华垂下头。
“什么都可以。”程司令员一摆手，笑道，“哪怕是你想坐我这把椅子呢，我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想法。”
“首长，我请求去作战部队。”
“还干你的团参谋？”
“我请求下连队。”
“哦？”程司令员笑了。
杨华把身体绷紧，大声说：“我请求去七连。”
程司令员抬起头，问：“哪个七连？”
“赵一航带过的七连。”
程司令员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他随手拿起一份文件，说：“我把这个看完，你再考虑一下吧。”
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程司令员站起身，缓缓走到窗前。他又抽了一会儿烟，似乎对这种僵持有些厌烦了。程司令员走回来拿起桌上的电话，叫钱秘书过来一下，然后又开始了枯燥地等待。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又踱回到桌前坐下，他看杨华的眼神既像是微笑，又像是淡淡的厌倦。
钱秘书诚惶诚恐地进来，他一听说要安排杨华去七连，顿时傻在那里！他脑门儿上冒着汗，又不敢多问，只是戳在那里愣愣望着杨华。
“去安排吧。”
程司令员头也不抬，只是稍稍动了下烟斗。
陆参谋长在他的办公室里，接待了前来辞行的杨华。
“要去哪儿？”
“七连。”
“哪个七连？”
“赵一航的那个七连。”
陆参谋长有些意外。
“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
陆参谋长沉吟片刻，神情复杂地笑了笑。
“坦克七连是支‘虎贲军’，打仗刁钻凶狠，创造过不少经典战例。”
“这我知道。”
“可有些事，恐怕你就不知道了。”
“哪些事？”
“这个连队有点邪乎，让人一言难尽哪。”
“怎么个邪法？”
杨华顿时来了精神。
“总之是很蹊跷，不好解释。”
“怎么个不好解释？”杨华简直两眼放光。
陆参谋长摆摆手，把话岔开。
“七连对敌人是把尖刀，对外人是把剔骨刀，一般人都挺不过三天。”
“拉山头，搞帮派？”
“哼，他们要只搞这些小儿科那就好办多喽！”陆参谋长冷笑道，“据我所知，七连一直在隐瞒什么东西，连程司令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端起茶杯来品了品，“咱们‘科技委’派过好几拨人去调查……”
“后来呢？”
“后来，都被他们挡回来啦。”陆参谋长笑了笑，说，“那个连长李铁就是个刺儿头、兵油子，谁都拿他没辙！不过这个连确实很能打，集团军高层也不积极配合工作，后来仗打得紧，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杨华觉得，陆参谋长的责备倒更像是对七连的赞许。
陆参谋长看了眼杨华，又说：“你这次去，也正好帮我这个忙。”
杨华也望着他：“帮什么忙？”
“你帮我留心一下，那个邪乎的七连，能否对咱们部队的战斗力建设，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是！”
杨华的心“嗵嗵”直跳。
“七连是赵一航生前亲手带出来的。”陆参谋长神情黯淡下来，“你不是一直都很佩服他吗？去看看他亲手带过的连队，带过的兵，这也许会对你以后的发展，有意想不到的帮助。”
“是！”杨华把腰板绷直。
陆参谋长笑了笑。
“七连那个李铁，极其难缠，你可要小心。”
杨华点点头。
“要不要，我亲自跟他们打个招呼？”
“不用，我能行。”杨华答道。
陆参谋长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说道：“正好，他们连部的王干事在这儿，你就跟他的车回去吧。”
“是！”
杨华起身敬礼。
杨华收拾好行囊，警卫连的指战员们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早已在细雨中等候在那里，他们诧异地看着杨华走向七连的那辆“猛士”越野车。
“真去七连？”警卫连连长张凯迎上来，瞪着杨华，眼神里透着不安。
“对，去七连。”杨华点头。
张连长摇摇头，仰天叹了口气。他明白，杨华是上官奋强那边的人，现在改朝换代，树倒猢狲散，杨华受到牵连也是情理当中的事情。
“那个李铁不是一般的浑，唉，你得……得顺着毛撸。”张连长拉着他的手，欲言又止，“老七……他要敢对你不敬，回头你告诉我，见面我熊死他！”
杨华笑了笑，转身上车。
张连长一把又拽住他，低头踌躇着话该怎么讲。
“参谋长……”
“是指导员。”杨华更正他。
“参谋长，您心里可千万别难受。”张连长眼圈红了，“你过去忍一阵儿，等程司令员气消了，肯定还会把您再调回来，‘前指’现在正缺人，像您这样的将才，他们怎么可以……”
张连长越说越气，声都变了调。
“是我要求去的。”
“什么？！”张连长瞪圆眼睛，急得一跺脚，“您自己要求去七连？咳！您咋糊涂了……那儿哪是人待的地方，整个虎狼窝！您，您是不想活啦！”
他急急把杨华拉到一旁，两手捏紧杨华的肩膀。
“兄弟我跟您说，咱警卫连都欠您一条命，今儿个咱就把话跟您说透了吧！”张连长声音发颤，开始掏心窝子了，“您知道不，下七连的指导员没一个能活下来的，全牺牲了！他们全都牺牲了！您还不明白这是咋回事吗！”张连长急得团团转，恨得直咬牙，“不行，我得去找他们！今天老子就算给崩了，也得说说这个理！”
“胡闹！”杨华厉声喝道。
张连长像被当头棒喝，瞪着眼睛呆愣了半晌，终于一下泄了气。
他上前紧紧拥抱了战友。
“警卫连等你回来。”张连长哽咽道，“兄弟，多保重！”
他伸来一双大手，杨华感觉他握手的时间和力度意味深长。张连长凶狠霸道地一把扒拉开王干事，亲手为杨华整理好行囊。
全连在雨中列队，向杨华行注目礼。
这些兵明白，警卫连的荣誉是杨华带着他们一块用命拼回来的，而军人把荣誉看得比命更重。
“全体注意！敬礼——”
随着连长一声嘶哑、高亢的口令，警卫连全体官兵齐刷刷地把手举到眉际，为他们敬重的指挥员送别。
杨华向他们回礼、微笑。然后一低头，钻进汽车。
壮士就此一别，此生不复再见。
有战士无声地哭了，他们紧咬嘴唇，用脸上的雨水掩饰着。越野车渐渐远去，望不到了，警卫连官兵的手依然凝结在冰冷的帽檐上，久久不肯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