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初冬的河滩

残垣断壁的“前指”大厅内,没有人庆贺胜利。

就地掩埋了战友的遗体,并且举行了简短的告别仪式后,警卫连护送指挥机关,与各路从前线撤下来的大军一道,向后方徐徐而退。

战役预备队又一次顶上来,担任掩护主力转移的任务。前方依旧炮声隆隆、烈焰冲天,不知道这些部队能支撑多久,待阻击任务完成之后,是否还有突围生还的希望。

负伤的杨华很快被抬上野战医疗车,即刻出发。各部队的建制已经被打乱,战地保障车队混杂在一支撤退的队伍中,走走停停。医疗车队抓紧时机,沿途收留了大批前方送下来的伤员,由此可以感觉出,前方突击部队损失的惨重。

杨华的腿伤万幸没有伤及腿骨,虽然出了很多血,倒也无妨大碍。在他旁边,还躺着一位部队作战参谋,从被人抬上来开始,他就一动不动,两眼一直望着车顶发呆。他现在被包在厚厚的白色绷带中,这属于躯干中度烧伤,是在装甲兵中常见的战伤类别。

杨华无意中看了他的番号,忽然意识到这是赵一航的部队。

“你是坦克三零四旅的?”

杨华见他醒着,就准备跟他攀谈几句,这样两人都可以减轻点痛苦。

那人看了眼杨华,默然点了点头。看起来他伤势还算好,思维也比较清晰。

“你们旅长,是不是叫赵一航?”

这次,那人没有动,也没有作声,但却早已泪流满面。

一股不祥的预感忽然涌上心头。

“他怎么样?”杨华急切地问。

那人竟忽然“呜呜”哭了起来。

过了好久,他才断续地说道:“他……走了。”

“什么!”

杨华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时候?怎么走的?消息准确吗?你亲眼看见的吗?”杨华仍然抱着一丝侥幸,企盼他能给出另一个回答。

那人缓缓点了点头,说:“当时我就在他旁边。”

杨华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痛,人晃了两晃几近晕厥。

在杨华的不断催问下,他才慢慢说出了坦克三零四旅的战斗过程。

“战斗一开始,我们进展顺利,部队很快就切入敌方阵地,把敌人防线撕开一条大口子。可就在这时候,我们突然遭到远程火力打击。这种打击特别邪门儿,我们走到哪儿,它就打到哪儿,就像鬼影子一样!我当时想,敌人的远程火炮不是都被我们压制了吗?他们哪儿来这么强的火力!后来我们猜测,这些打击至少有一部分是来自我方的,大家都气得骂娘,可没办法,我们只有继续躲,因为通信链路已经被敌人给断了。”

说到这儿,那人长长叹了口气。

杨华明白,此时他正站在沙丘上,看着冥王慢慢远去。

“后来呢?”杨华紧接着问道。

“后来,火力打击忽然停了,估计是我方及时发现了这个错误,正在积极校对目标参数,大家都松了口气。就在这时候,一架炮兵校射无人机,出现在我们头顶。我是第一个发现的,而且我第一眼就认出,那是我方的‘远火300’用火箭弹打来的巡飞无人机,当时那个高兴啊!很快,其他车的战友也发现了,都打开舱盖朝着它拼命挥手。这时候,我就对赵旅长讲,我说这下好了,咱们的无人机看到咱们了,这下不会再有误射啦!”

“赵旅长说什么?”

“赵旅长什么都没说,看不出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拍拍我肩膀,问我身上带了‘全家福’没有,我说带了!然后他就笑着跟我说,你拿出来再看一眼。我当时就蒙了,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然后呢?”

“过了没多久,我们就看见头上密密麻麻的,全都是小降落伞!这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三零四旅的气数尽了,这全是我方打过来的‘末敏弹’。”

杨华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明白,这是敌方攻陷了我方战场数据链后,篡改了远程精确打击目标参数的结果。从战斗一开始,我们几乎是自己同自己打了一仗。

赵一航牺牲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战区大本营。

程司令员把自己关在屋里,独自一人抽了整整一天的烟,这种时候,没有人敢去打搅他。

第二天傍晚,程司令员打电话让人进来。

一夜间,程司令员面色灰暗,人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

“你去安排一下。”他说。

钱秘书诚惶诚恐,连忙翻开笔记本,掏出钢笔记录。

程司令员的命令很简单:今晚启程去贵州,去看FAST500射电望远镜。

“需要谁陪同?”钱秘书小心翼翼地问。

“就我自己。”程司令员说道,“我要亲自进庙上香,我倒要看看,那‘星际占卜’到底是何方神圣!”

初冬的河滩,血色的天际抹尽残阳的余晖。

河岸上的树木早已落光叶子、枯瘦的树枝摇曳在夜风里,蜷曲着,呼号着,如哀伤的人向天高高举起的手。

从前线退下来的大军,缓缓行进在漫天的风雪中,白雪零零落落地覆盖着遍地的枯草。车上的人在车厢的晃动下已经冻得有些麻木,突然,一个从驾驶室中传来的声音,让麻木的神经立刻又绷紧了。

“注意,任何人不准下车!重复一遍,任何人不准下车!”

透过湿冷的薄雾,能看到远处的河堤上黑压压的伫立着成排、成片的木桩。等走近了才看清楚,那是一大片默默守望的人群。

远远的,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来了!”

人群立刻一阵**,一齐朝坡下拥来。

行进的装甲车队被成群的百姓拥塞了道路,队伍很快慢了下来。人群中混杂着的几位地方干部模样的人,他们不停地来回奔跑、高声吆喝着,试图控制住这混乱的场面。

几星灯火忽然亮起。

“不要点灯!”

有人大喊。

“飞机会扔炸弹!”几名干部高声警吓着人群。

众人踌躇了一阵儿。

但是很快,刚才的几星灯火还是迅速蔓延成一片灯海。

人们将灯笼举过头顶,灯笼上写着一些人的名字。

众人借着微弱的光亮,努力辨认着坦克和战车上搭乘的战士。人群中的老人、妇女和孩子开始大声呼喊,他们高声呼唤着灯笼上亲人的名字。还有人提着灯笼,跟随着车队跑,一边跑,一边找,一边哭喊。

看上去,这些步履蹒跚的人群不知在这里守望了几个晚上。那几位地方干部最终放弃了徒劳的劝解,他们抱头蹲在路边,同样开始失声痛哭。

一声声急切而杂乱的问话在路旁响起。

“看到装步二团三连的刘洋了吗?”

“在前面。”搭挂在炮塔上的战士向前一指,“三连开过去了,大嫂。”

抱小孩的妇女踮起脚尖,拼命向前张望。

那名战士扭过脸,用手抹着眼睛。

灯海越聚越多,人们簇拥着,奔跑着,呼喊着,有些女人失望地蹲在地上,嘤嘤地哭泣。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依然执着地,随着人流向前挤。

低沉的乌云,凋零的草木,就像在述说生命的苦难、岁月的艰辛。在这片哀痛者的面前,历史变得哑默,故事显得干瘪,传奇也同样生得枯萎。

“李梦,你们认识不?”一位老人跌跌撞撞地跟着车跑。

但是,没人敢回答那个声音。

杨华看得心如刀绞。

“大爷……”他忍不住应了一声。

老人闻声寻到他,急切地一把扯住。

“李梦……李梦是我孙子,坦克三四九旅六连的……”

杨华记得坦克三四九旅编属于第一攻击梯队,主力已被打散,目前只剩下零星几名战士归队。

杨华跳下车。

“在前面呢……”他扶住老人,好言安慰道,“他好好的,您放心吧。”

杨华心里明白,这都是他编出来的谎话,但除此之外他又能怎样呢?他只能祈祷三四九旅的生还战士当中,有他们的李梦。

老人听说李梦开过去了,一下失望得哭起来。

“开过去啦……”他回头哀怨地对身后的老伴儿说,“咱们还是来晚啦,唉……”那沙哑的声音里,有说不尽的哀伤。

“您老回去吧,回头我告诉李梦。”杨华劝慰道。

“梦梦好好的。”老人回头说道。

“好好的?”白发阿婆哭哑了声。

“好好的,开过去啦。”

“开过去了……看不到啦?”

“看不到啦。”

“你再问问?”

“咳,咱们来晚啦。”

“来晚啦?唉……”

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慢慢走远了。

杨华茫然冻结在那里,他凛然发现,出离愤怒的人竟会如此平静。

他能感觉到,复仇的烈火在自己胸膛中“毕毕剥剥”地燃烧!他两眼血红,踉跄着走向自己的战车,他的心明明是在滴血,脸上却挂着古怪的笑容。他一步一步向前走,重重推开面前阻挡的人群。终于,他脚下一软,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雪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