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琳琳问:“您的妻子呢?”

她坐在乔爷的起居室里,喝着橙汁。她黄昏时就翻过来了,帮着清洗了客厅的沙发垫、窗帘和空调罩。乔爷理所当然地看着她做事,给她一些副食吃,时不时给她纸巾擦汗,有一搭没一搭陪着她聊天。

她没有说上次的事情,乔爷也没有提。上午他和往常一样去了超市,然后一个年龄跟他差一大截儿的女人两手提着装满新鲜香肠、鸡蛋,还有橙汁、巧克力等副食的食品袋送到他家门前。老女人什么话也没说,放下袋子就走了。他只是口头表示一句感谢,没让她进门。

简单的言行,让事情变得更简单。

他看着女孩费力地帮他将窗帘晾上衣架,想将它扯得整齐。她纤细的手臂几乎支撑不住。有的时候,乔爷还看见女孩撩自己的额发,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他什么也不问,她也什么都不说。这样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黄昏,他们更像一对祖孙。

琳琳变得漂亮,也变得活泼健康。每当乔爷看着她的时候,就好像看到生命的力量在他眼前绽放。这就是见证,生活不总是肮脏和不幸的,有时也会给人意想不到的礼物。

“我的妻子死了。”过了一会儿,乔爷答道,“很多年前就死了。”

“对不起,她发了重病吗?”

乔爷耸了耸肩膀。“发了病。不过也算寿终正寝了。每个人都会死的。”

琳琳说:“人们的寿命越来越长了。”

乔爷嘿嘿地笑了。“有质量的生命越长越好,没质量的生命不如不活。我觉得自己也快死了,但我不能让你哪一天翻过阳台,却找不到人聊天。”

女孩肃然地看着乔爷。

她突然说:“你是第一个认真陪我聊天的大人。”

乔爷不笑了,拿起妻子的梳子,梳理着几乎沾不到梳齿的头发。“你父母呢?”

“他们死了。”

“对不起。”

“没什么。”她面无表情地说,“我以前有父母,后来有一天他们都走了。就是那样。我姐姐一直陪着我。她很乖,很能干。总是为我买这买那,满足我一切需要。我其实对她很不好,骂过她,说她脏,却不断地花她的钱。姐姐从来不骂我,生过气又主动跟我和解。我反而认为是她自己不好。她就躲着哭……”

“我以前也有一个这样的妹妹。”

“她懂事吗?你是不是对她很好,给她很多钱,她却嫁走了,不再回来看你?”

“我们关系很好。她嫁出去后,经常往家里跑,却从来不说婆家的好坏。但有一天,她死了。”乔爷实话实说,“她是割腕自杀的。我赶到时,她还躺在自家的床垫上,手腕上有切割伤,血和尿浸湿了她的睡袍。她丈夫是吸毒鬼,她是被丈夫逼死的。”

“真可怜。”

“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孩子。妹妹死后,她丈夫还倒打一耙,说是我们逼死她的,说她总是往家里跑,一定往家里拿了很多东西,我们应该还回去。”

“真是大坏蛋。”

“人性使然。”

“可能吧。我觉得父母也是被逼死的。他们死后,也有坏人上门,但我太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时,我试着回想他们的模样,但脑袋里乱七八糟的。”

“你姐姐呢,孩子?”

她吸了吸鼻子了。“她……跟坏人在一起,不知道怎么样了。”

现在,他们谈到了危险的话题。乔爷虽然不明白,但还是能感觉得出来。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的时候,就断定她肯定来自一个不幸的家庭,遇上了不幸的事。

接着,乔爷不得不思考一下。他想谨慎地选择接下来要聊的话题。

“你还有其他亲属吗?我是说除了你的姐姐。”

女孩皱起眉头,看着乔爷。“你是说叔叔伯伯、舅舅阿姨吗?”

“算是吧,也包括那些无私地关心帮助你们的人。”

她停顿了很长时间,乔爷不确定她会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接着,女孩慢慢地摇了摇头。“有一个叔叔、一个舅舅,好像还有一个阿姨。但没有关心帮助我们的人。爸爸说,不要依靠别人的帮助。”

说着,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似乎带着泪花。“妈妈临死时对我说,世上只有自己的双手才是亲人,什么都靠不住。”

女孩的眼神很真诚。她说的话让她看上去更渺小、更脆弱了。

乔爷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这样跟女孩聊天对不对。不过,思考让他感到更累,他觉得身上的每个关节都疼,很酸。初秋的傍晚有了凉风,冷气钻进了他皱巴巴的肌肤里。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需要加以利用才是。

他问道:“你母亲是告诉你,人生靠努力才能成功,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女孩好奇地看着乔爷,好像特别困惑。

乔爷接着说:“你人生的路还长得很,活着是第一要务,不论经历怎样的苦难,对你以后的人生来说,都是一份财富。”

女孩说:“我的财富够多了。”

乔爷想坐回**去,然后继续跟女孩聊天。他的大脑又飞快地运转起来。他明白这个女孩的处境,却不知道她的处境到底是什么。他真希望自己以前多出去走动走动,多了解一下自己的邻居。他想打听打听楼上到底住着些什么人,打听这个女孩到底是什么时候住进隔壁的。

这个女孩遇到不幸的事,他很确定这点。他会探寻到更黑暗、更危险的事情。

乔爷轻轻地问:“和你住在一起的,还有些什么人,孩子?”

女孩又摇了摇头。

“告诉我,没关系的。我是个老头子。你知道,老头子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人。”

女孩看了看窗外,又看看乔爷,悄声地说:“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谈论这件事情。”

“你告诉我的名字是真的吗,孩子?”

女孩坦然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多大了,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出生的?”

“这不重要,我不会请您给我庆祝生日。”

乔爷还是不肯放弃:“跟你在一起的,还有哪些人?孩子、大人,或者养了些什么宠物?告诉我。我只是有些好奇。”

女孩转着手里的杯子,橙汁早已喝完,却一直舍不得放下。她望着窗外,绿意盎然的花园沉浸在昏黄的灯光里。乔爷从床沿上站起来,坐到摇椅里,跟女孩一起看窗外。迷蒙的天空慢慢聚集起乌云,大约有一场暴风雨,这是转秋的前兆。

他没有再说话。只要赢得女孩的信任,该他知道的事,女孩会主动说的。

女孩说:“你知道得太多了,他会杀了你。”

乔爷摇着头,说:“胡说。只有老天爷能让我死,其他没人能够让我死。”

“你太老了,不知道现在的世道人心。”女孩的话很老到,很尖锐。

真的刮风了,似乎夹杂着些许雨点。乔爷挣扎着起身关窗,隐隐地响起暴雷,接着迅速划过一道闪电。女孩制止老人起身:“我要回去。”

“乱说。又是风又是雨,今晚就住在这儿吧!”

“爷爷?”

“退后点儿。”

乔爷态度很坚决,果断地关上了窗户。女孩缩了回去,怯生生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乔爷的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地,带着恐惧的情绪。

“把你遇到的事情告诉我。”乔爷变得蛮不讲理,“说不说是你的事,让你回到隔壁受苦,放任你继续受到伤害,会让我良心不安的,这是我的事。”

“我说过,他会伤害你的。我不能连累你。”

“哼,他敢伤害我?他有几个胆儿呢,我都这年纪了,他还能做什么?如果他想对付我,尽管放马过来。因为我正要找他呢!”

乔爷蹾着拐杖,激动地从摇椅上站起来。但是女孩不是傻瓜,他也不是。他不知道隔壁有些什么人,不过他心里清楚,从琳琳所受的伤害来看,绝不是好人。

“乔爷,谢谢您。”

“你不需要这样,孩子。世道自有公心。”

“不!”

女孩尖锐地说,眼睛瞪得滚圆,显然很慌张。这下乔爷心里明白了,他与女孩的沟通不是信任问题,而是能力。

“你不相信?”乔爷问。

沉默。

“那好吧!至少你可以留下来,我们一起吃饭,晚些时候,再喝杯牛奶。这样,不会让窗外的暴风雨影响到我们的心情。是不是住在这里,你自己选择。”

女孩睁大眼睛看着乔爷。乔爷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眼神——恐惧、胆怯、希望、憧憬。她双唇紧抿着,忍着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张开嘴说:“谢谢您。”

乔爷注意到女孩的身体放轻松了些,可他知道女孩并不开心,也没有如释重负,仿佛一只战败的公鸡。

乔爷把女孩领进餐厅,关上了阳台门。

女孩走向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现做的菜。豆大的雨点落在花园的树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乔爷快速地关好窗户,假装只在意可能飘进来的雨水,而并没有注意到对面窗户里闪烁的灯光和晃动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