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毅力,”胡志远说,“还有勇气,这是我希望在大队每位同志身上看到的特质。”

罗卫认真地听着,没有附和,也不打断。

黎政要来听取案情汇报,胡志远早早集合了大队民警,趁黎政到来前给大家训话。罗卫正经地坐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环顾四周,却发现除了老套的大队长训示外,专案组里的一切都变了样。

散乱的打印用纸、随手可以拿到的袋装槟榔、法律文书、刑法解释,林立仁的口袋漫画书也不见了。漫画是林立仁的爱好,他不看电视,不听音乐,也不看文学作品甚至笑话段子,但口袋里随手拿出的纸片都可能是从哪份报纸上剪下来的漫画插图。

现在,干净的专案会议桌上只有电脑显示器、键盘、两叠堆积成山状的案卷,人手一只的水杯罕见地按座位整齐摆放着。胡志远没有坐在警徽下面,而是偏左手下坐,浓密眉毛下的那双眼睛正好直视着罗卫。

“不过,还有一项特质十分重要。”胡志远突然加重语气说,“立仁,你知道是什么吗?”

被突然点到名的林立仁愣了一下,漠然答道:“不知道。”

“纪律。”胡志远语含不满拖长了音,“纪——律。”

罗卫明白胡志远刻意地将“纪律”二字拆开说,显然是话中有话。林立仁却比他更敏感,毕竟点到的是他的名字,显示出明确的针对性。

“胡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胡志远却摆摆手,抬起下巴,眼睛依然看着罗卫,仿佛只是在责备罗卫辖下不严。罗卫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林立仁哪里有违纪律。

“这事我会跟你单独谈,澄清几个事实。”

“澄清?”罗卫莫名其妙。

林立仁霍地站起来,说:“不用澄清。我再说一遍,昨晚我始终坚持在清查一线,没有玩失踪,更没有玩什么假报警。”

“但指挥中心留下了你的呼叫号,核对了你的警号。这事组织上并没有追究,我也只是顺便一提而已。”

“谢谢您顺便一提,胡大。我喜欢光明正大地说事。”

“你是说我不够光明正大?”

胡志远瞪着林立仁,林立仁面不改色,于是他继续看向罗卫。

“我在这里强调纪律,并不是针对哪一个人。有史以来,纪律才是军队决胜的法宝。最近,我看了一本写缅甸战争的书,罗卫,里面写到日本军队如何抓纪律,其实在中国战争或太平洋战争中,日本人都是那么做的,但这次看到,对我触动很深。”

“哦?”罗卫顺着胡志远的话附和道,“说说看,给大家一些教育。”

胡志远神色飞扬,对罗卫的话很满意。

“1942年,日本只派了10万军队就征服了缅甸。缅甸面积是日本的两倍,当时是英国的殖民地,英军在人数和武器上都胜过日军。”胡志远竖起粗壮的食指,“但日军有一点胜过英军,并以此打败了英军和印度雇佣兵,这一点就是纪律。日军进军仰光时,军队每走四十五分钟,睡十五分钟,就睡在路上,士兵们背着背包,脚指向目的地,这样他们醒来时才不会走进沟渠或走错方向。方向非常重要,罗卫,对吗?”

罗卫隐约知道胡志远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知道,他们因此走到了仰光。”

“是的,他们每个人都走到了,因为他们听从命令,服从指挥。但中途有一个插曲:日本军官当场射杀了一个在喝水时间以外喝水的士兵。你们明白这么做的目的吗?这样做并非因为他是虐待狂,而在于纪律,在于一开始就清除纪律的肿瘤。我说得够清楚吗?”

其他人都默不作声。

罗卫看了一眼林立仁,不明白他昨晚到底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让胡志远如此借题发挥。

他正准备说话,苏南插了进来,说:“胡大队长,你说得很清楚了。我很佩服你看书认真,而且善于思考,不过,有一点不明白。”

“苏副所长,什么事?”胡志远似乎并没有因为苏南拍马屁而高兴。

“嗯,我在想,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不是战败了吗?”

胡志远的脸沉了下来。“战败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并不能说明他们的纪律不行。”

会议室响起窃笑声。

“明说吧,何必浪费时间呢!”林立仁黑着脸,“我没有违反纪律,更没有莫名其妙地报警。我始终坚守在自己的清查岗位。”

“但愿如此。这事已经结束了,指挥中心和快警平台认为不需要追查责任,我当然会遵从上级的指示。但我要重申一下大队的纪律,不容许再发生同类问题。”

罗卫点点头,制止了林立仁的异议。“好的,按大队长的指示办。”

这时,胡志远霍地站了起来。罗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着装整齐的黎政出现在大门口。

跟他一起进来的是梅平分局的两名同志,一个是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段巍,一个是刑侦大队长曾旭。三人面色冷峻,径直走到警徽下方。

胡志远站起身,对段、曾两人点点头,面对黎政唤了一声:“黎局长。”

黎政招呼两人在左右坐下,又对全场招招手:“大家坐吧!”

一听黎政说话的口气,罗卫立刻就预感到他带来的是让人悲痛的消息。他的目光扫过胡志远、肖可语、林立仁、苏南,他们和他一样心有同感。

“梅平的同志带来一个血腥的消息。清晨的时候,在西苑公园发现了尤思博的尸体。经查证,昨晚以林立仁名义报警求援的就是他。”

胡志远的脸一下子变得阴沉。他嘴里自言自语着什么,罗卫听不清楚。

“啊,”林立仁哽咽着,用手掩住嘴巴叫出了声来,“怎么,尤博士……怎么会?”

刚才胡志远训话时,肖可语一直都和丁杨坐在一起,探讨有关网络黑客入侵软件的事。丁杨虽然知道他说的技术,肖可语未必能听懂,仍反复殷勤地讲解着。肖可语更是虚心地讨教着。这时,她惊讶地看着丁杨,变了脸色。“昨天……昨天他发现了什么吗?”

丁杨闭起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用颤抖的声音说:“怎么回事儿,我怎么就一直没有注意到他呢?”

会场上,数林立仁最为悲痛,泪水像泥石流似的瞬间淹过他的双眼。“你们告诉他父母了吗?哦,他刚开始谈女朋友,正筹备着结婚生孩子呢!”

“政工部门已派人前往他家里,侦查工作由梅平分局在做。”

“究竟是怎么回事?”胡志远问梅平分局的曾旭。

曾旭说:“现场发现两具尸体,一个是尤思博,一个也是年轻人,二十多岁,叫钟健。尤思博被从背部捅了四刀,刀刀皆可致命,但最后刀子握在尤思博手里,钟健是被捅中胸口,伤及心脏而死。从现场情形来看,似乎是钟健袭击尤思博,然后尤思博抢过匕首,捅中钟健,两人同时死亡。但是,后来在现场找到一位目击者。是一个在公园里遛狗的老妇女。她说杀人现场还有一个年轻人。那人从后山逃走了。”

“是那人杀的人吗?”胡志远说,“一定是他伪造的现场。”

曾旭继续说道:“要等详细的现场勘查情况出来,才能下结论。不过,从掌握的情况分析,像是尤思博先抓住了年轻死者,并制伏了他——因为他手上有被捆绑的痕迹。也许,这时凶手出现了,从背后袭击了尤思博。不过,这一切都只是估计,遛狗妇女并没有目击杀人,她是之后才看到那个人逃走的。”

“她怎么当时没有报警?”林立仁问。

曾旭皱了皱眉头。“她自称并不知道杀人的事。”

黎政说:“昨晚指挥中心接到了尤思博的报警,也派出了快警前往支援,但在西苑公园门口,遇到一个人,说是他报的警,事情已经处理好,结果快警就此返回了。梅平的同志调取了尤思博的手机通话记录,发现报警的人其实是他。先后两次拨通了指挥中心的电话,但最后一次拨打指挥中心持续了三分钟,指挥中心却没有接到这个电话的任何记录,也没有任何接警员和他说过话。”

“一定是他!又是这一套。”丁杨在一旁插嘴道。

苏南补充说:“凶手攻击了通信交换台。”

“你就是丁杨吧,您好!”黎政起身离开座位,走到丁杨面前,跟他握手,“辛苦您了。”

接着,他虚心地问:“‘攻击了通信交换台’是什么意思?”

“他一定侵入了移动公司的计算机,使尤思博打出去的电话或者转移,或者无人接听等。也可能直接转移到他的手机,然后他伪装成接警员,骗尤思博说快警已经驱车前往现场增援,然后停止尤思博的手机服务。这样,尤思博就无法与他人联系、求援。”

黎政慢慢点着头。“他竟然有这种能耐?我们正在查的这一系列案件就是他做的吗?那些坠楼、那些银行流水,还有亏损的投资?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他是我所知道的最高级的黑客。”

“他妈的!”林立仁不满地朝丁杨瞥了一眼,“都是你,是你勾结那个狗屁黑客,杀害了尤思博,你是他的同伙,是你!”

罗卫抓住林立仁的胳膊说:“不要乱说,他是我们的上级。”

“上级?”林立仁失控地反问,“他才是真正的罪犯。尤思博说发现了他的犯罪证据。”

“证据?”曾旭问,“他发现了什么?”

“他就是跟那个‘不如不见’一起创建‘后羿追日帮’的黑客‘如来不来’,就是‘金枪鱼’,他是同伙。”

罗卫的目光缓慢地从丁杨身上扫过,转到肖可语。“关于那个网络帮派,你们后来还发现了什么?”

“昨晚之后一直在追查其他情况,没有查帮派资料。”肖可语说。

正说着,林立仁冲出了办公室。苏南随即跟了过去。

没人关注他们的动静。

黎政皱着眉头,问:“帮派?什么帮派?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局长,那是一个网络帮派。据丁杨调查的资料表明,那是六七年前,他还在学校读书时,一些网络爱好者结成的同盟。”罗卫答道。

罗卫的话说得很委婉。但黎政并不满意,看着丁杨问:“是这样吗?你跟那个嫌疑人都是发起人之一?”

丁杨动了动身子。罗卫看看他,正要说话,林立仁和苏南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遗书,尤博士果然留下了遗书。”林立仁扬着一张纸,大声喊道。

他跑到黎政身旁,将纸条恭恭敬敬地呈在局长面前。

黎政看完,沉默良久,将纸条递给胡志远。胡志远看了一会儿,递给了罗卫。

罗卫看完,缓了缓,说:“丁杨同志是我请来咨询有关网络技术的客人。他事先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办什么案子,也一直待在机房里没有出去,我相信他不会有什么嫌疑。”

胡志远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这样吧!”黎政说,“先送丁杨同志回支队,余下的事,我们再商量。”

丁杨惊疑地看着一切,涨红了脸,霍地站起来说:“我不能回去。”

“什么?”黎政脸色平静地问。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怀疑我,但我知道你们需要我。”丁杨说,“如果说我有什么嫌疑,我愿意留下来自证清白。我这就自己向支队申请。”

黎政朝他挥了挥手,不再理他,转向胡志远:“我批准成立吴美凤谋杀案专案组,我亲任组长,你任副组长,从经侦队、特警队抽调经济犯罪专家和战术专家配合,仍由罗卫带领的小组牵头侦查。”

接着,黎政转向苏南:“你负责跟电信公司联系,以局里的名义,请他们增派一名安全顾问过来,接手尤思博的工作,负责这个案子的电信网络部分,你好好配合学习。”

“没问题,局长。放心好了。”

“这样吧,”黎政转头对丁杨说,“我正好要去市局开会,我亲自送你回去。”

“黎局,听我说。”丁杨抗议道,“不要这么不明不白地送我回去。”

黎政看着他的眼睛。

“你们需要我……”

“黎局,与其请求电信公司派人援助,不如留下丁杨。”罗卫在一旁强调说,“我们更需要他的协助。”

可黎政却把眼睛瞥向坐在左手边的胡志远。胡志远以前没跟丁杨打过交道,跟他不熟悉。他起身走过去,一手挎进丁杨的腋下,半搀半拖地将丁杨拉了起来。

“不,”丁杨反抗道,“你们不知道那个人有多么危险!”

这个举动只是换来黎政的又一个眼神。胡志远用力将他推向门口。丁杨请求肖可语。肖可语或许感觉人微言轻、无可奈何,眼神茫然地盯着地板。

“我们过来的目的是想调阅原来的侦查案卷,”丁杨听段巍对罗卫和肖可语说。

“此案的难点是网络和通信侦察部分。听说你们前期在这方面做了大量工作,我想从中得到些启发。初步调查发现,两位死者之所以赶到现场去,都是上网时得到相应信息。在现场,他们的手机信息又出现异常。显然,这两者都是受人操控引过去的。我想尽快把这点查清楚。另外,我还有一个积极方案,调查杀人动机,跟你们原来的调查有直接联系……”

“等等!”即将被拖出门的丁杨大喊了一声。

段巍住了口。

黎政脚步未停,对胡志远打了个手势,让他接着走。可是丁杨飞快地说:“段副局长,我愿意跟你们去调查,这一切我都知道,包括他们的动机。”

“怎么说?”段巍问。

“只有我能抓住这个人。”丁杨加重语气说,“他作的案显然不止这几起,还有其他地方一定也发生过凶杀案,只是没有串并。”

一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

黎政看着丁杨说:“你是罗卫私人请来的,这本来就不合规矩。如果你在尤思博案件里的嫌疑不能查清,我们无法对网安支队交代。我想,还是先请你回去。”

“你这样送我回去,支队势必换人。”丁杨不满地说,“但我不甘心。”

黎政依然摇摇头。“听着,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虽然我是分局领导,但我不能枉法,不能得罪你们支队,让自己的工作陷入困境。”

他朝胡志远挥挥手。胡志远把丁杨带出了专案会议室。

丁杨感到胡志远把他抓得很紧,也许感受到了他的失望。肖可语叹了口气,摇着头,在丁杨被带出门的时候,悲哀地朝他笑笑,向他告别。

段巍接着与罗卫讨论案情,随着丁杨下了楼,他的声音很快便听不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下起了雨。胡志远一手搀着丁杨,一手打着伞。伞全打在丁杨的头上,似乎自己淋点儿雨没关系。他说:“对不起,我也是迫不得已。”

不知他是指强制将丁杨带出专案组,还是指打雨伞的事情。

来到警车旁边,胡志远伸手开门。

丁杨看着漫天的雨雾,身子靠在湿漉漉的车门上,倾听着雨点滴滴答答地打在车顶,声音沉闷、空洞。

他感到自己失败极了。

事实上,他已经与真相近在咫尺……

他想到,一旦黎政将他莫须有的嫌疑通报给支队领导,领导即使不停止他的工作,也会限制他的活动,即便最后查清他与尤思博的死毫无关系,他与正在侦查的案子也已擦肩而过,他所有的计划准备,全都化为乌有……

车门打开了。

黎政走过来,制止了胡志远请丁杨上车的手势。

黎政没有打伞,雨水滚下他的脸颊,在他的鬓角上闪闪发亮,弄湿了他的衬衫。珐琅架眼镜像浸在水里似的,好像被加厚加宽,只能看到对面灰蒙蒙的人影。

“请教你一个问题,专家。”

专家?

丁杨问:“什么事?”

“那个……你说你知道凶手的动机,而且不仅在汉洲作案?”

“是的。凶手的动机就是满足他无尽的财富欲望,不惜草菅人命。”

“一个集团吗?我是说,在全国各地?”

“我想可以这么说。他已经超越一般的黑客,自创了一个网络世界。他笼络了一批人在这个网络里,利用某种平台掠取财富,如果有人违抗,便杀人灭口。”

黎政回头望了望办公大楼,又问:“他们说你跟那个家伙曾经一起组织过网络帮派是真的,对吗?”

丁杨说:“六七年前,那时我还在读书,狂热地泡在网络里,然后跟一群人聚在一起探讨网络技术,其中就有他。严格意义上说,我们只是聚集在一个虚拟的聊天室,称不上帮派。一年后,我离开学校,也就不再登录那个聊天室,再没与他有过交集。”

“嗯。”

“昨天,我在分析案情时发现熟悉的手法,才联想到他,并由此找到了当年聊天室的领头人。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痕迹,我特意在搜索时隐藏了自己跟他们的联系。”

黎政想起尤思博在遗言里说,丁杨在进行网络搜索时有意隐去自己网名。

丁杨的话也许算是对此的解释吧!

“你说只有你能抓住那个人?”

丁杨看了看对面的胡志远,两眼浮起水一样的迷雾,他扶着车顶的右手指开始神经质地敲打起来。他再次开口时声音里的那份自信使黎政吃了一惊。

“对,我是唯一能阻止凶手的人,黎局。”

他瞥了黎政一眼,接着说:“我是经过认真调查,并慎重考虑才这么说的,我一生所受的训练都是为这个时刻准备的。你可以上楼去看看我搜索的那些资料,也许你看不出它与案件的具体关联性,但至少可以看出案件的特殊性。这个人太与众不同,是一个新型的罪犯,这个案件表现为一种新型犯罪。”

“你不是说他只是为了满足财富欲望吗?”

“对。他杀人,就是基于聚敛财富的掠夺欲。只不过,他的欲望已经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变种而已。黎局,您也知道,不管怎样,不论哪种动机,几乎一半的犯罪都是基于欲望,这位变态黑客就是世风日下的浮躁社会里的欲望杀手。”

“你如此坚信?”

“我以前了解他,现在又研究了他一天一夜。罗卫他们找不到侦查方向,是因为他们犯了一个习惯性的错误,以为凶手只是个凭借力气杀人的魔鬼。这个黑客可不是受过精神创伤的杀人机器,不是被社会淘汰的残渣。他也许入了魔道,但他比杀人机器更为高明的是,他在利用他的头脑。”

说着,丁杨突然沉默下来,显然是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

“这一次,”他仿佛在自言自语,“我要做出一番公安局里谁也没做过的事,也没有哪个警察曾经这样做过,我想亲自捕获这个凶手。”

黎政正面迎接丁杨的目光。丁杨说话时所倾注的情绪令他大为震惊。

“除非……你把我送回去关禁闭。”丁杨说,“我相信,关完我的禁闭,你们对案件依然无从措手。”

这话说得有点儿自大,但黎政没有驳斥。

“不过,我也只是刚摸到一点儿门道。”丁杨接着说,“我刚才谈的只是黑客个人,但各种证据表明这是一个团伙作案,也就是为什么尤思博怀疑我有参与。我要为自己辩白,只是我也怀疑,内部恐怕确实存在奸细。”

“你发现什么了?”黎政急切地问。

“你会发现的。我正在仔细研究每次发生坠楼事件时的通信阻断和信息传递的情况,我坚信我能找到他的活动规律。”

黎政使劲儿去琢磨丁杨的话,其中的暗示太复杂了,他一时半晌还回不过味儿来。但他开始真正欣赏这个人,这份欣赏需要智慧和勇气。

“尤思博一定是被人引诱到西苑公园去的,或许中途还有人传递消息,报告他的行踪,那个跟他一起遇害的年轻人就很可疑。”丁杨补充说。

“我明白了。”黎政挺了挺身子,抖落一身的雨水,然后对胡志远说:“把丁专家请回专案组吧,网安支队我去说明。”

胡志远看看黎政,又看看丁杨,重重地点了点头。于是,他走过来,拍了拍丁杨的肩。

丁杨打伞往回走,却见胡志远走到黎政身边,小声对他说了些什么。黎政的最后一句回答是:“万一出什么差错,全部责任由我承担。”

这位身材高大的大队长转头看向丁杨的眼光变得敬重,嘴里吐出几个表示同意的词。

黎政登上前往市局的警车。胡志远跟丁杨站在一起目送他离去。

“我们对你心存怀疑,你怎么还要留在这里,就不怕犯下更大的错吗?”胡志远问。

“我不在乎你们的怀疑,我也不怕犯错。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想早日抓住这个罪犯,不让他掠夺平民手里仅有的一点儿钱,不想再有人死在他手里。”

胡志远听懂了他的意思,朝驶去的警车扫了一眼。“黎局长决定把你留下来,是因为这个案子超出了我们的能力,需要精通这方面知识的专家协助。”

“我知道该怎么做。”

胡志远叹了口气。

“接下来,将由我接手这个案子。我想问一句,你说罪犯的目的是掠夺财富,那我们现在已经惊动了他,会不会吓得他中止犯罪,收手藏匿起来呢?”

“不会。”

“他应该已经赚了很多钱吧?”

“我知道,像他这种人,挣钱没有够的时候。”

胡志远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很熟悉……他吗?”

丁杨停下脚步,盯着雨雾弥漫的天空。“他叫达一路,父亲是一个孤儿,母亲原本喜欢父亲的帅气,不料,刚结婚生子就发现了他父亲的外遇。可以说,他是在父母吵架的口水里长大的。父亲原来做生意,却在他上初中时破了产,全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

“就这样,他觉得钱很重要吗?”

“不仅如此。”丁杨说,“后来,他父亲又做起了期货、股票,而且似乎翻了身,大把大把地往家里拿钱。他再次泡进了蜜罐里。”

胡志远靠近丁杨,等着他说下去。

“但好景不长。没一年,他父亲再次破产。这一次,母亲走了,从此再没回家,父子俩被债主赶出了家门,到处流浪。他觉得自己沦落到这一步,都是因为钱。是金钱在支配他的人生,是缺钱使他失去了母亲。”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以前跟你谈起过吗?”

“如果这是你的人生记忆,你也会在聊天中,忍不住时不时地提起。”

胡志远点点头,认可他的说法。

丁杨思索片刻,在水渍里走出几步,接着说:“我们都是在大环境里长大成人的,虚荣的繁华情形下,财富的攀比感染了每一个人。忽而富得摘星揽月似乎都不在话下,忽而因物质上的困顿被剥夺一切,这样的切肤之痛,足以完完全全地改造一个人。”

“听你的口气,你似乎也有同样的经历?”

丁杨摇摇头。他跟胡志远接触不多,但明白他容许变通,却不喜躲藏、不喜拐弯儿,凡事光明磊落,直来直去,才容易取得信任。

“我的家庭没什么起落,一直在贫困线上挣扎,我结识的大部分人对于拥有大量财富意味着什么,也没有什么确切的概念。他们知道财富榜、贫富差距这码事,但他们唯一能联想到的是豪车豪宅、鲜衣美食。所以,我的家庭、我认识的人就像那些受骗参与投资亏损的妇女一样,渴望发财,渴望暴富,一旦受到什么**,就会以一种狂热的**投入进去,根本不懂得顾忌什么风险、危机。这些人大都鼠目寸光,除了每天口袋里的进款再也没有什么深谋远虑。你问我是否有达一路的经历,没有。我是同情受骗上当者。”

“你参与破案,就是为他们主持正义。”

“见笑了。您难道不是这样教导每一个新入警的属下吗?”

“教导是一回事,践行又是另一回事,像你这样有着强烈责任感的人一定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是不是责任感我并不在乎,这是性格使然。我想,达一路走上犯罪道路也是如此。”

“这怎么说?”

“某个人做出某一件事也许不能得出什么结论,但纵观他前几代人的经历,就可以看出遗传基因中的个性偏执是否从中作祟。这一点我从自己父亲的经历里有所思考,也从达一路的家庭波折里得到些许论证。我想,这跟达尔文进化论中关于遗传基因的论述是一致的。”

“某个人做生意失败,接着东山再起,然后又一败涂地,这难道是遗传基因给予他的选择?跟社会趋势、后天教育的关系呢?”

丁杨仰了仰头,看向别处,好像在回答他的问题。

胡志远接着说:“就达一路来看,他父亲六七年前就已经破产,他那时就已经熟悉网络,很适合做目前这样的诈骗勾当,而且那时的管控更加松懈,但他为什么现在才开始做这样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

丁杨的声音如钟摆般摇晃不定,却暗含嘲讽。

胡志远有些不满地说:“我想,你一定知道。”

“不论是罪犯,还是科学家,都有一个漫长的成长期、准备期。”

不知是谁在家属区楼上拉小提琴,有音没调,紧弦慢弹,就那么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地把一个个音符奏成调子,仿佛没有调准音弦,又像是一个上了年纪、患有关节炎的老人闭着眼在瞎拉,根本没有在乎是对是错,就那么由着性子在一个个音符之间跳来跳去,却也给这临秋的雨天奏出一种伤感的气氛。

胡志远碰了碰丁杨的手臂,往前面走去。

“我听罗卫说,这个达一路爱好音乐,你对他的天赋似乎十分肯定,但音乐是浪漫的,是情操和素质的体现,他为什么如此现实而龌龊呢?”

“这种说法未必是普世的。”丁杨说,“音乐是天赋的反映。有些人把它当作浪漫情怀,但对有些人来说是一门数字艺术。我倒觉得是懒惰的本性让人现实而龌龊。”

“这是什么意思?”

“懒惰往往是罪恶的温床。”

“这个观点倒是饶有趣味。”

胡志远顿了一下,接着反驳道:“不是所有的懒惰都制造罪恶。”

“这不是什么观点,是活生生的现实。就像一半的案件都涉及对财富的非法掠夺一样,绝大部分的侵财犯罪都源自罪犯的懒惰心理。”

胡志远终于首肯地点点头。

“你的一席话令我受益匪浅。我真想了解一下你的成长经历,它一定给你极大的影响。”

“我们不是一直都在谈家庭与成长的话题吗?”丁杨看胡志远的脸色舒展开来,感觉已经赢得了他的信任,一边拔腿往楼上走,一边笑着说,“以后不会再给您这个机会了。”

“我不会放过你的。”

丁杨听到大队长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