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晚上八点半,达摩终于发现了娟子。

令他吃惊的是,她正在勾引一个老年男人。要知道,她已经怀孕二十多个星期。

他一直在找她。各类娱乐场所,各种她这种人可能待的地方,甚至跟踪监视与她同类的女人。他去了偏街小巷,在一些茶座、咖啡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一边搜寻,一边在想娟子是否跟他一样,躲在暗处,也在寻找他呢?只是她的背后可能带着警察。

要是这样,他决定首先逃命,如果不能就袭警,他没有别的选择余地。过了一会儿,他来到车站广场背后的花园里。这里花树成荫,灯光迷蒙,三三两两的男女卿卿喁语。

接着,他发现了娟子。

一开始,他怀疑自己看到的事实。一根双人木凳上叠坐着一对男女。男的斑驳白发,妙龄女人坐在他的大腿上。男的很拘谨,两手抓着凳沿,激动得慌里慌张,不过还是在慢慢往女人身上移。

男人的手一挨到女人腰,女人便嘻嘻地扭过身,似乎在向男人索要东西。达摩看到了女人的脸——娟子——那张脸的主人他非常熟悉。

出门时,达摩化了妆,几乎化老了四十岁,这意味着娟子认不出他来。但他必须让娟子认出他,把她吓得逃走,这样他才有机会。可是,他知道,在车站广场这种人群聚集的地方,要追上一个女孩更不容易。如此,达摩就会输掉这一轮游戏。

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酒吧遭遇再也不能重演。

倘若让娟子无意中发现他,而他装得让娟子认为他没有被发现,而后,娟子想悄悄溜走,而他却悄悄地跟在身后,显然这是有可能的,而且是他成功抓住她的最大概率。

他正在考虑如何实施这一计划,怀里的手机“嘀”了一声,一个信箱图标闪现在屏幕上。这是在提醒他有重要邮件。

他猛地感到一阵激动,每次有重要邮件他都会这样。这种反应在他看来意义非同寻常,它是“雷神”——不,应该是达一路——事业发展的重要里程碑。

他在一个冷漠缺爱的家庭长大,然后像累赘一样跟着别人生活,这样的成长环境,使他养成了冷漠、疏远的性格。对任何人都一样对待,包括家人、同学和为数不多的他曾经试图建立关系的人。可是达摩对达一路的深厚感情表明,他并不是一个感情麻木的人,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巨大的爱的源泉。

因为急于看短信,他躲进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下,点击手机屏图标。

眼前跳过一个个清晰的字眼。突然,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他呼吸急促,脉搏加快。“哦,什么鬼。”他喃喃自语道。

邮件的大致内容是警察追踪他的速度远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警方不仅认定两起坠楼并非自杀,而且发现了他与娟子相处的深层原因。

随后,他看到了“西苑公园”几个字,脸上闪过阴鸷的光,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

达摩从桂花树下闪出来,飞快地跑过老男少女缠绵的木凳,来到停车场。

他开的是一辆刚从某小区地下车库偷来的丰田。他知道该车主人最近不会使用它,决定借用后再还回去。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使这一招,这样不会暴露自己的踪迹。他打开装着私人物件的驴友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把黑色、生锈的军刀。然后坐进驾驶室,就着挡阳板的小镜子修改了自己的化装,变回了年轻人。

十分钟后,他开着偷来的丰田佳美,往西驶上了梅阳大道。

夏日黄昏的霞光逐渐远去,变淡,褪成一个模糊的不愉快的影子缩在记忆的角落。

尤思博骑着电动车,在宽阔的梅阳大道上奔跑,两旁鳞次栉比的高楼像不远处的雁麓峰一样起伏。离立秋只有几天了,白昼已经大大缩短,他下班时离开分局,刚走了一半路程,夜雾便笼罩了城市,他的感受和乘飞机穿越夜空一样,忐忑里有一分期待。

尤思博此行的感觉就像一匹受到猎豹威胁的狐狸,自觉选择奔逃,却又是茫然向前,迫不得已。这种做法他小时候十分熟悉,他自负、自傲,容不得别人比自己强,不自觉地选择跟别人攀比,不自觉地自我加压,盲目努力。

他超过了一群群骑车下班的民工,身旁汽车呼啸,放眼看见了雁麓峰下又一座小小的蓝幽幽坡地,那就是西苑公园背后的山林。

他生平第一次骑电动车走这么远的路程,自东往西,自黄昏到黑夜,几乎欣赏了整个汉洲城。随后,他顺着急转弯的岔路口离开梅阳大道,朝梅苑路开去,建造在山腰上的一座座豪华山庄早已取代了早年的农舍。但在这瑰丽的景色中,尤思博只想着一件事,他将见到那个传说中的黑客“不如不见”。

此人的故事影响了他近十年的生活。他更没想到网警丁杨就是“不如不见”的同伙,他们曾同是“后羿追日帮”的三叉戟之一。从内心里讲,他有些妒忌丁杨,却又对发现丁杨是嫌疑人的同伙而感到欣慰。

要揪住丁杨跟“不如不见”同伙的尾巴,要揭开丁杨跟“不如不见”协同犯罪的罪恶真面目,首先就要抓住“不如不见”,让“不如不见”来揭发,更有说服力。这就是他一意孤行赶往西苑公园的原因。

然而,随着他往前行驶,透过迷蒙的夜色,望见前方西苑公园背后的荒凉山坡时,对此行的胜算顿然消失。说是公园,却只对公路沿线的树林进行了修整硬化,装上路灯,再往坡地进去,仍是一片荒芜的原始次森林。

夏末的公园前坪,汇聚了很多散步、跳广场的中老年人,再往里走,虽然仍可以看到寂寂的凉亭,却已是空无一人。

他停好车,戴上墨镜和一个黑色口罩,那都是林立仁从自己购置的装备里送给他的。他疾步穿过草地,脚下不时地惊起蚊蝇。他很失望,因为眼前根本不存在向黑客讨教的年轻人。不过,在公园南端,有两座灯光暗淡的凉亭,坐着两对卿卿我我的情侣。

可等尤思博走近,却发现那情侣,已不年轻,再过去已是人迹寥寥。

他停下脚步,俯身环顾四周。北面还有两人,一位是遛狗的老妇,另外一个是中年商人,正在用手机跟人聊生意。他们显然都不会跟黑客有关系。

尤思博想起黑客聊天室里的对话。讨教的年轻人显然不会进入荒芜的树林,任谁都要防备陌生人的攻击。他决定在草地里潜伏下来,如果能看到讨教的年轻人,再追踪黑客,应该轻而易举。

南北凉亭的情侣和老妇、商人渐渐散去,四周一片沉寂。

不知道是否因为闭着眼睛,他发现其他感觉变得敏锐了,灰尘的味道似乎变得很强烈,微风的声音也传入耳朵,还可以听到虫鸣声,感受到夜色的清冷。

尤思博认为也许这就是和自然同化,平时因为周围充斥了太多信息,所以才会无法察觉周遭的大自然如何变化,对很多事情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摸而无感。

就在此时,尤思博发觉附近有人走动。

五十米开外,一个年轻人正鬼鬼祟祟地穿过灌木丛向南凉亭走去。他神色不安,一副疑神疑鬼的样子。

尤思博弓身躲进一片迎春藤下,心脏像老式拖拉机一样吭哧吭哧地扑腾。他知道,这个人可能就是那个讨教的年轻人,黑客说不定就跟在后面。

讨教者果然不到二十岁的年纪,红色T恤,蓝色牛仔裤,脚蹬运动鞋。

接着,北面的灌木丛里闪出一个青年,二十七八岁,灰色衬衣,黑色长裤,看不清面目。板刷头一丝不苟,胡须剃得干干净净。

案卷上说他善于化装。那么,此人说不定也只是伪社会角色……

接着,青年的衬衫被夜风掀起,尤思博看到他长裤的皮带上鼓鼓囊囊地突出,那一定是短刀柄,甚至手枪柄。青年很快把外衣拢紧,继续往北凉亭去,走进幽暗处,向外张望。

尤思博继续隐蔽在原地。

他紧急拨打梅阳分局指挥中心“110”,自称刑侦大队的林立仁。接警员有些迟疑,再一次核查他的警号。

“010869。”尤思博小声说出林立仁的警号。“发现了一桩凶杀案的疑犯,请求增援。地址是西苑公园西侧树林,有南北两座凉亭。”

“收到,869。”接警员回答。

“嫌疑人是否带有武器?”

“我看到他腰部突起,不是手枪,就是短刀。”

“驾驶车辆吗?”

“这是公园深处。”尤思博回答,“如果他驾了车,大约停在公园门口。”

接警员请他密切观察,切勿轻举妄动。尤思博盯着青年,紧紧地眯着眼睛,似乎那样便能将对方盯死在原地。他小声催促接警员:“最近的处警队赶来要多长时间?”

“稍等,正在紧急联系。好了,他们会在十分钟后赶到。”

“没有更近的快警平台吗?”

“西苑公园在西郊,派的已是最近的快警。你能跟住他吗?”

“好的,我能。”

就在这时,青年离开了南凉亭,沿着灌木丛躲躲闪闪地向年轻人走去。

“嫌疑人在不断移动,指挥中心。他正从公园西侧的南凉亭往北凉亭走。北凉亭还躲着一个年轻人,我想他们是同伙。我会跟紧他,并随时向你们通报。”

“收到。请注意安全,快警已经出发。”

借着树林和灌木丛的掩护,尤思博轻轻地往北移动,离开原来的灌木丛,往北凉亭靠近,却又不能让罪犯看见。他是要跟年轻人会合吗?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尤思博看了看腕表,时间刚过去两分钟,青年却跟年轻人只有五十米的距离。他想再打个电话,告诉指挥中心,请快警从南北两侧悄悄包抄。但他并不知道,处理这类事应该有些什么程序。林立仁应该是清楚的,如果请林立仁一同过来,他就不至于如此担心。

但他害怕林立仁不相信,更不会让他参与。他只是电信公司派驻的网络安全顾问,无权参与侦查,也没有现场自我保护能力。

他低头瞧瞧自己捏在手里的橡胶警棍,那也是从林立仁办公室拿的。临出门时,他给罗卫写了一张字条,告诉他心里的猜疑,以及自己此行的目的。如果自己遭遇不测,那一定跟他在网上发现的嫌疑人有关系。虽然这一切不是他的职责,但他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

接着,透过迷蒙夜色,他看到隐隐的手机屏幕亮光。青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正在看微信,然后点点画画,大约写了一段文字,发送了出去。

接着,青年收起手机,回头朝南凉亭方向走去。

什么鬼,他要返回到哪里去?尤思博想。难道有人通风报信,要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尤思博决定孤注一掷。他要做一件以前从未做过的事:跟踪追击,伺机偷袭抓人。

罗卫在集中行动途中,碰到前来督查的分局局长黎政。他抽空汇报了怀疑吴美凤坠楼涉及电信网络诈骗的情况,特别详细介绍了他接到的几个匿名电话。

作为刑警,收到死亡威胁是常事,但黎政听了罗卫的汇报,脸色凝重了。他倒不是担心罗卫受到的威胁,而是意识到了威胁电话背后的复杂性。

黎政的问题仍像往常一样实用:“了解打电话的人吗?”

“我揣摩着是娟子,但真的无法确定。”

“废话。那就继续调查啊!你和那个人已经通过三次电话,有了三次调查机会。”

罗卫现在明白了:局长是个凶悍严厉的家伙。“嗯嗯,打电话的人使用了网络变音,能熟练地操作电脑,来电显示使用了欺诈软件。”

“还有呢?”

“打电话的人很熟悉汉洲的情况,知道公安机关的常用报警号码,这个并不难,除了110,电视报纸公布过举报电话。但是,”罗卫考虑了一下,“打电话的人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外人不容易弄到。”

“还有别的吗?”

“我之所以不能确定是娟子,是因为语调听起来像个男性,但也有可能是电子变声的原因。不管怎么样,一定是喜欢上网的年轻人。对话中常出现一些网络流行语。”

黎政点点头。“有见地。”

“虽然经过电子变声,但可以听出地方特色的方言用语,我判断是当地人。时间上,傍晚、后半夜都打过,今天是吃晚餐时间。所以这人可能是自由职业者,或者工作有计划的人,或者无业人员。”

“这和你猜测的上网青年是吻合的。”

“嗯。”

“他的动机呢?他为什么要打电话?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

这个问题罗卫翻来覆去想过很多遍。

“第一次,打电话的人让我听了虐待要挟某个女孩的录音,当时估计受虐者是李花花说到的娟子。但事后证明,李花花跟娟子是同一个人,我认为受虐者跟娟子一样有重大关系,她本人就是一名受害者,想提供线索,想吸引我们的注意,让达摩受到惩罚。第二个电话像是警告。应该还是想提供帮助。我怀疑她就是往肖可语车上和办公室投信封的人,他一直想帮助我们,想用账单提示我们。”

“今天的电话呢?”

“埋怨。”罗卫不假思索地说,“自他提供线索以来,我们的侦查工作让他失望了。或者是他觉得自己尽力了,我们却没有抓到达摩或其他嫌疑人?他仍然在提醒我们,罪犯在要挟他,要伙同他以我或我的家人为目标……”

黎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听上去确实像个孩子。”

罗卫点点头,没有吭声。

局长没再说话,好像在沉思。

“打电话的人有没有可能跟嫌疑人混在一起?他的威胁是混淆视听,干扰办案?”

“不排除这种可能。”

“但他说的是破坏你的家庭,没准儿针对你的妻子或父母。但不知这是罪犯的意思,还是打电话人的臆测。如果罪犯要杀你,他怎么可能告诉一个可能告密的人?如果打电话的人是要转移视线,他的阴谋是什么呢?”

“我是案子的承办人,”罗卫慢慢地说,“从一开始,就是我在查坠楼的事情,打电话的人一定知道,甚至隐约知道娟子的事情。所以,我觉得他说这话是有针对性的。如果说转移视线,那他针对的人是谁呢?肖可语吗?”

“你说你把联系卡给了娟子?”黎政接着盘问。

“她原来自称李花花,请求我救她的朋友娟子。她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知道这件案子的很多内情,但她似乎有难言之隐。而且,”罗卫想了一下,“考虑到我们利用她引诱达摩出现,却又没有抓住他,让她置于危险之中,她完全有理由埋怨我。但是,她多次跟我见过面,不管她想解决什么问题,采取匿名电话的方式似乎不可取。”

“但是呢?”

罗卫耸了耸肩。“隐藏来电显示,本身是一种欺诈。电话里说的都可以当面告诉我,何必这样遮遮掩掩呢!”

“不好意思?”

“怎么可能。”

“害怕被人查询?”

“电话联系确实比当面告诉我风险更大。不过,像她那样的女孩,性情难以捉摸,你又怎么揣测她的心思呢!”

“你觉得她是认真的吗?”黎政很淡定,“你觉得你家人有危险吗?”

罗卫思考着,他当然不怕什么,要是以前,他也不用太过于为高媛担心,但她现在怀着孕。“威胁对我没用。”

“我会跟网安支队说,请他们关心高媛的安危。”

“谢谢局长。不过,伪造家庭妇女坠楼自杀的事件,跟杀害一名警察不一样。我总觉得这是有人在耍花招……打电话的人、幕后罪犯,是不是把我当成了他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我认为他们在下一盘大棋。”

“你这是正式向我汇报吗?”

“算是吧!如果你不怪我越级,我明天可以给您一份书面的,附上相关证据。”

“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只希望,您能同意成立专案组,增派其他专业人手。”罗卫期待地说,“打电话的人,不管他是谁,都透露出了很多构成犯罪的信息,谋杀吴美凤、刘群,电信网络诈骗、绑架要挟、预谋袭警等。如果抓住他,没准儿能帮助我们找到线索。因为娟子吞吞吐吐,她害怕、逃避,似乎认命了,我在她身上挖不出证据。”

“我喜欢这股子冲劲儿。”黎政说。

这句话比任何表扬更有用,罗卫终于松了一口气。

罗卫接着严肃地说:“我觉得丁杨一定能查到关键线索,我觉得达摩还会继续伪造自杀事件。娟子还在外面活动,她很危险。现在,我们需要找到她,将她保护起来,并通过她寻找达摩。达摩恐怕还不是这个案件的始作俑者。”

“好,你准备一下。明天一早我来刑侦大队听取详细汇报。”黎政说,“我还希望能跟丁杨见个面。”

“好的,他今晚可能整夜待在分局的机房里。”

尤思博沿着低矮的灌木丛匍匐前行。

那个黑客在沙石小路上快步往南走,猫着腰,两手却插在裤兜里。很好,尤思博心想,两手受到限制,就没那么容易做出防卫。

接着,他又担心起来。如果他捏着手枪放在裤兜,怎么办呢?

留神点。他叮嘱自己,面临危险走为上策。

别忘了他是穷凶极恶的坠楼案制造者!他的阴谋诡计,他的强悍,或者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协助工具。

或者,他可能突然转身撒腿逃走。对此,尤思博还没有想好采取什么对策。追当然是必要的,但他不一定追得上。

他没有参与过抓捕罪犯,虽然听过很多同类的故事,看过电视、电影,里面的追捕者每次都是九死一生,至少是伤痕累累。

受伤他不怕,说不定因此立下大功,特招他正式加入警队。

这时,尤思博朝黑客靠近了一些,脚下是厚厚的青草,掩盖了脚步声。

两人分别走在小径绿化带的两侧。借着高过人头的灌木掩护,尤思博小心翼翼不让对方注意到自己。偶尔透过灌木和缝隙,他斜眼打量黑客的脸,心中感到十分的好奇,这个青年不像十分聪慧的人,他凭什么成为拔尖的黑客,还犯下这一系列可怕的罪行。这种好奇心好似他钻研软件代码,或为刑侦队调查案子苦苦思索时产生的好奇心,不过,此时的好奇心更加强烈。因为,即便他深谙计算机技术,而且了解这门科学所可能导致的犯罪行为,眼前这个人对尤思博来说依然是个难解之谜。

如果不是那把刀,还有那把可能存在的、可能被插在裤兜里的手攥着的枪,这个人看起来倒憨厚可爱,几乎称得上是老实人。

尤思博在裤腰上擦去手心的汗水,把警棍握得更紧。眼前这次行动完全不同于追踪潜伏在公共网络机上作案的黑客,那里最大的危险不过是系统崩溃,或者烧坏终端机。

近了,更近了……

再往前面走出十来米,他们脚下的小径就要交会在一起,尤思博将无处隐蔽,采取行动势在必行。

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丧失了勇气,停下脚步让对方过去。他想起正在追求的女朋友,想起父母和正在读初中的妹妹。这不是他的职责,他对此感到陌生、茫然和束手无策。

他想:只要跟着这个黑客就好,等着快警赶来,一切就完了。

但尤思博随即想到吴美凤、刘群,那有其他可能没有查证的惨死在罪犯手上的几条人命,如果今天不叫他落网,他还会非法掠夺更多的财富,导致更多的人丧命。

这也许是抓住他的唯一机会。

他想再次拨打指挥中心“110”,但已经来不及。前面几步,他脚下的小径就将与黑客凶手脚下的路相交在一起。

五米……

四米……

三……

他的肾上腺素急促地分泌。

先警告,再吓唬,趁他麻痹时,用林立仁的警绳将他捆起!

但更要加倍小心他插在兜里的手。尤思博提醒自己。

一只野猫蹿出灌木丛,黑客闻声一惊,转头一看,自我壮胆似的发出哈哈大笑。

此时,尤思博无处可藏,从树丛里一跃而出,拿警棍当枪举起,大声喊道:“不许动!警察,把手举起来!”

那人猛地转身面对尤思博,小声嘟哝道:“妈的,我去。”

一时间,他的动作有些迟缓。

尤思博背着远处的路灯而立,朦胧中那人看不清他手里的东西。

“举起双手,不要动,否则我打死你!”

那人乖乖举起了双手,尤思博紧张地盯着他的右手,手心好像攥着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

尤思博立刻紧张起来。随后,他看清了,那是一串挂着橡胶玩具的钥匙。

“扔在地上。”

那人照办了。然后,两手仍然乖乖举起,脑袋不停地转着,胆怯地看着尤思博,嘴里喃喃说道:“我去,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尤思博仍然紧张地盯着,努力不让对方看出自己大大松了一口气。“趴下,伸直双臂。”他学着电视里的台词,发布命令。

“这怎么趴?”那人唠唠叨叨地说,“你是不是警察?怎么随便抓人?”

“听从命令!”尤思博颤声喝道。

青年顺从地蹲下身,准备往地下躺,却分明做出防卫的架势。

尤思博纵起一步,将对手推翻在地,紧接着,一边用警棍对着他的脖子,一边按住他的双手,掏出警绳笨手笨脚想把对手捆起来。

试了好几次,终于把那人的手腕缠上了警绳。然后开始搜身,搜出他身上的匕首、手机和皮夹。尤思博把所有东西堆放在旁边的空地上,然后掏自己的手机。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那人莫名其妙地问。

尤思博没有回答,双手因为激动而颤抖着,只是目不转睛地瞪着自己捕获的猎物,对自己所做的一切由最初的震惊转为兴奋。

这是一个多么刺激的故事!他的女朋友会喜欢的,该给他的追求加多少分!

以后,他还要把它讲给自己的孩子听。噢,不过,得等上几年,那时他的孩子会以他为荣,甚至孩子的孩子……

他从兜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按下“重拨”键。可不知为什么,久久地没有传来声音。他看了看屏幕,上面显示没有信号。

见鬼了!他喃喃地咒骂着,指挥中心说十分钟就会赶过来的快警应该早就到了,怎么还不见动静。

“警官,你是想求援吗?”头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尤思博抬起头,往发声处看了一眼。是那个躲在北凉亭的年轻人,只是靠近了看,显得不是那么年轻,应该跟他差不多的年纪。

“需要呼叫同伴吗?我有手机。”

“不!没事儿,一切顺利。”尤思博没有意识到危险,心里反而涌起一股自豪感,继续重拨自己的手机。

奇怪了,手机没信号是什么原因……

此时,如果尤思博是一个职业刑警,他怎么都不会在执行逮捕时允许身后站着陌生人,特别是一位他对其毫不知情、二十分钟前还怀疑跟地上的人是一伙儿的年轻人。

就在那一瞬间,尤思博突然感到恐惧至极。

但为时已晚,年轻人抓住了他的肩膀。尤思博感到后背迸发出剧烈的疼痛。

他惨叫着跪下,那人将匕首反复刺入他的身体。

“不……”他叫道,“不要……求你……”

那人将他推倒在灌木丛里,捡起他的警棍,嘴角露出轻蔑的笑。

接着,他走到那个被捆住双手的年轻人身前,将他反转身,移到尤思博身边。

“老师,真高兴你来了。”捆着手的人说,“不知这家伙发什么神经,还真以为我是坏人。快帮我解开绳子,好吗?我……”

“嘘……”那人做了个让他安静的手势。

尤思博仍然清醒,正用全力试图触摸自己后背可怕的创痛。似乎只要能触摸到,那灼痛便会消失。

杀人者在他身边蹲下。

“你才是那个黑客杀手。”尤思博拼尽全力说,“是你杀了吴美凤、刘群。”他瞥了眼捆着手的人,“他是谁,你的学生?”

“我没有这么愚蠢的学生。”那人嘲弄地说。

然后又问:“你是丁杨?”他的嗓音里真真切切地透着敬畏之情。“没有想到,你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我,并敢于一个人跟踪我。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待在电脑机房,而不是在侦查现场。真是令人惊奇……丁杨,你怎么会没想到我们会干扰移动通信,拦截你的电话呢,你还是不是那个电脑奇才呢?”

“不……我……”

没等尤思博说完,凶手接着做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拿起匕首,塞进尤思博已经孱弱无力的右手里,然后用力捏着尤思博的右手,猛地刺向捆着双手的青年,匕首没入了青年的左胸。

青年惨叫一声,在地上挣扎。凶手嘴角挑起笑意。“不要怪我,不是我杀的你。我这就帮你解开,给你还手的机会。”

他掉转身,解开青年手上的警绳,将匕首放进青年的手里,导引着青年将匕首刺向尤思博。青年嘴里冒出血泡,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任由他摆布着。

“求求你……”孱弱的尤思博发出微弱的声音。

凶手顿了顿,象征性地将青年手里的匕首在尤思博身上划了一下。此时,两人都已濒危,看上去却垂死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