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触碰

1

沈寻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发现郑青秋趴在桌子上,满桌是散落的各种笔,画架上放着一幅草稿,昨天要定制的婚纱已经有了雏形,看样子郑青秋熬了夜,沈寻看到她露出的侧脸憔悴不堪。

尽管沈寻动作已经很轻,郑青秋还是醒了。她揉搓着眼睛,疲倦地打了个哈欠,道:“你今天就把草稿图送过去吧,如果有改的,你先记下来。我回家睡会儿。”

沈寻点头。

郑青秋走到门口,突然停住,回头说道:“如果你有灵感了,也可以画一张。”

“我吗?”沈寻错愕地望向门口,有些不可置信。

郑青秋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然后离开了。

沈寻看着那抹优雅美丽的背影,内心翻腾。这近一年的时间里,郑青秋虽然不特意地教沈寻怎么去设计衣服,但是她也从来不隐瞒什么,这是第一次她让沈寻尝试着设计衣服。

其实沈寻有一个素描本,如果有什么好的灵感,她会在素描本上寥寥画几笔,但大多数都是不完整的。她也曾尝试过把草图画完整,但是最后发现都毫无新意。

沈寻把工作室打扫了一遍,这才拿着设计稿去医院。

来到病房门外的时候,沈寻看见徐瑞天坐在床边削苹果。他的动作很轻、很慢,神情专注认真。更重要的是,他的手很好看,白,修长,指甲简短整齐,干干净净的。

沈寻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徐瑞天仿佛有所察觉一般,突然抬头。他的眼睛又黑又亮。沈寻心惊肉跳,像是一个偷糖果被抓住的孩子,微红着脸,将视线偏离一寸,然后强装镇定地拿出手中的设计图讪讪地说道:“我来送设计图的。”

躺在病**的李月芳缓慢转过头,虚弱地微笑道:“沈小姐……”

沈寻走过去,将设计图展开,同样微笑着说道:“郑姐已经把设计图画好了,特意送来给您过目。您看看有什么需要改的地方吗?”

李月芳笑着缓缓伸手去摸设计图,干枯的拇指轻触在婚纱胸口的那朵玫瑰花上,嘴角带着笑意。“这一生,他也从来没有送过我玫瑰花。或许,他就是那朵玫瑰,长在心上,从来不曾枯萎。这婚纱我很喜欢,就照着这样做吧,不改了。”

沈寻点点头。

而徐瑞天已经把苹果削好,用勺子一点儿一点儿刮成沙状,然后送到李月芳的嘴边。李月芳摇头,说道:“你给沈小姐也削个苹果吧。”

沈寻急忙摇头:“不用了,我这就回去了。”她可不敢让身价上亿的人为她削苹果。

“瑞天,替我送送沈小姐。”

沈寻原本想要拒绝,可是徐瑞天已经放下手中的苹果和刀,拿出消毒纸巾擦手,然后说道:“沈小姐,走吧,我开车送你回去。”不容置疑的语气让人无法拒绝。

“徐先生,那麻烦你了。”沈寻埋着头,耳根有些烧。

或许是因为徐瑞天的身份,所以沈寻有些自卑,也有些拘谨。她笔直地坐在副驾驶上,眼睛一直看着前方,也不说话,连余光都不曾偏向徐瑞天这一边。

徐瑞天伸手打开了音乐,放了一首歌,是张学友的《情书》,张学友用他独有的音线低低缓唱着:爱不是几滴眼泪、几封情书。

听到这句歌词,沈寻的心似乎被一只贪婪的蚂蚁齿咬着,满是密密麻麻的痛。她把头扭向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

事实上,沈寻想起了黎昕,也想起了大学的时候,她忍不住给他写了一封信。那个时候,两个人已经没有任何来往。沈寻到处去向从来不曾有交集的人打听他的消息,一遍又一遍地去刷着人人网,去找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封信承受的思念太过浓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黎昕收到过这封信,那封信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毫无回音。

那封信的内容沈寻至今都记得,其实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可是这些字仿佛用尽了沈寻的力气。写完这几个字的时候,她把信紧紧捂在胸口,泪水淌了满脸。

思念并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爱情,更不是。

她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旁边的徐瑞天淡淡开口问道:“你吃早饭了吗?”

沈寻老老实实摇头:“还没有。”

徐瑞天直接把车掉头,往另外的方向开去。“西城那边有家店的早餐不错。”

“不用麻烦的。”沈寻原本是想说没有吃早饭的习惯,想让徐瑞天直接把她送回工作室,可是又不好让徐瑞天再次掉头。

徐瑞天带着沈寻去的早餐店很高档,一块小小的蛋糕都是三位数以上,菜单上也没有传统的稀饭、油条。

沈寻看着菜单,也不知道点什么。而对面的徐瑞天已经报了好几种,最后问道:“沈小姐有什么想吃的吗?”

沈寻摇头,说道:“就这些吧,吃不完也是浪费。”

这顿早餐是沈寻吃过最贵也最纠结的一顿,因为对面坐着的是徐瑞天。服务员大概也是认识徐瑞天的,所以看沈寻的眼神中不免多了一些探究或者鄙夷,毕竟徐瑞天是有妻子的。这样公然一起吃早餐,虽然看上去没什么,但也有一点儿暧昧。

想到“暧昧”这个词,沈寻的耳根开始发烫,嘴里再美味的东西也吃不出味道了。

反观徐瑞天,他一脸的气定神闲,品着早茶,面前的早点他也没动,大部分都是沈寻吃掉的。

沈寻吃掉自己盘中的蛋糕,抽了纸巾细细擦着嘴唇。

徐瑞天问道:“你吃好了吗?”

沈寻点头,眼神落在剩下的两块蛋糕上。

徐瑞天起身结账。沈寻让服务员把剩下的蛋糕打包。走出门的时候,沈寻偏头看着旁边的人,鼓起勇气低声说道:“我会把早饭的钱还给你的。”

徐瑞天偏过头来,沉稳的眼神中带着一闪而过的诧异。

“你只是喝了早茶,其他什么都没碰。”沈寻低着头,耳边的头发遮住了半张侧脸,发梢安静地躺在侧腰上,说不出的温婉。

徐瑞天忽然淡淡一笑,连说话的语气都染上三分笑意,“你不必在意。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再麻烦你了,我还是自己回去吧。”沈寻的脸上带着一丝坚定,身体绷得紧紧的,连眼神都带上了几分抗拒。

徐瑞天也没有过多勉强,转身去开车。

沈寻提着蛋糕,站在一棵翠绿的黄桷兰树下,淡绿色的长裙随风摇曳。她很瘦,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似的。树上月白的花瓣纷纷往下掉,满目芬芳。而沈寻依旧保持着拒绝的姿态。

回到工作室,沈寻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照顾茉莉花。盆里的第五朵茉莉花安静绽放,洁白的花瓣飘散着淡淡的香。

每次闻到茉莉花香,沈寻总会产生回到高中的错觉。

郑青秋补好眠,来到工作室,听到沈寻说客人没有任何意见,直接去了后面的裁衣间。沈寻也跟着去。

一般来说,设计草图出来以后就是制版,但是郑青秋是直接裁剪布料,省略掉制版这个重要过程。

郑青秋的眼睛就是尺子,她裁剪出来的布料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做衣服也省去很多时间。她穿过一排排布料,用手一一摸上去,嘴角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最后她挑选了淡粉色欧根纱和蕾丝。这两种布料都是从国外进口的。

看来郑青秋准备用用蕾丝做上衣,用欧根纱做下面的大摆。她选好面料之后,回过头来说道:“小寻,你去缝制点儿玫瑰花,作为下摆的点缀用。头纱你也来弄吧。”

这两个任务看似很简单,其实并不简单。点缀毁了,整件衣服也就毁了。沈寻心里有了盘算,也去选布料。

沈寻做了一朵稍大的艳红的玫瑰花,剩下的玫瑰花她选的是染着淡淡五彩颜色的布料。几朵凑在一起,颜色由浅色到最浅的颜色,晕染开来。

头纱自然也是粉色,用的是纱网。但是沈寻在上面缝上了几朵白色的花,让头纱瞬间有了活力。

仅仅只是做这些点缀,已经花费了沈寻不少时间。

郑青秋的所有精力也都花费在这件婚纱上。半个月后,婚纱终于完成,只是胸口那朵艳红色的玫瑰很显眼,而且跟婚纱的整体颜色不匹配。当初郑青秋看到这朵玫瑰花的时候并没有说什么。

沈寻看到成品的时候,嗫嚅着问道:“郑姐,红色的玫瑰花好像太显眼了。”

郑青秋看着那朵玫瑰花,淡淡地说道:“初恋是心上的玫瑰。红色是热烈、是纠缠、是义无反顾的勇气。它就是应该突兀地存在。换了颜色,反而没办法表达这些情绪。”

“万一客人不满意呢?”

“我懂她,她也懂我。”

沈寻听到这句话,突然明白为什么李月芳会成为这里的VIP了。一位服装设计师最需要的不是荣誉和赞美,而是感同身受,去理解设计师的用意。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郑青秋会走到这个位置。

2

衣服完成了,郑青秋又回去补觉了。原本沈寻想亲自把衣服送上门的,但是想起那天吃早餐的情形。只得发了短信让徐瑞天来取衣服。写短信的时候,她字斟句酌,生怕言语间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当然,沈寻不敢让徐瑞天本人过来,委婉地表达了让别人来的意思。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别人”竟然是旧识。

那天沈寻正在擦茉莉花的叶子,门外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她穿着白色A字裙,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一头酒红色的长发散在背后。她的五官也非常精致,饱满的额头,鼻子挺拔立体,一双眼睛带着明媚的妖艳。

“你好,徐总让我来取衣服。”

沈寻抬头,看见来人,不由一怔。来人也是表情微滞,随即带着讽刺,道:“哟,小三的女儿,你怎么在这里?”

沈寻的脸如萧瑟秋风中的花,颤抖着迅速枯萎下去,唇色惨白,擦叶子的手轻微地颤抖,哆哆嗦嗦吐出三个字:“陆挽霜……”

原本沈寻想要掩盖的过去,就这样被陆挽霜轻易地撕开,**裸地暴露在阳光下,格外刺心。

陆挽霜是沈寻高中的学姐,典型的处女座,事事要求完美。她不但成绩好,吹拉弹唱更是无所不能,在学校是老师们的宠儿,男生们的女神,更是女生争着模仿的对象。所以,她喜欢的人是完美的黎昕。可能因为沈寻和黎昕走得比较近,所以陆挽霜处处针对她。若不是因为陆挽霜,沈寻和黎昕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毫无联系。

如今陆挽霜再度出现,沈寻的心惴惴不安,经历过以前的事情,当然更不可能让她把衣服带回去。

沈寻努力调整好情绪,放下抹布,略带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衣服我会亲自送过去的。”

陆挽霜原本带着讽刺笑意的脸突然就变了颜色,她厉声质问道:“沈寻,你什么意思!”

“我只有亲自送去,才知道有哪些地方需要修改。”原本的流程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只是沈寻一向对郑青秋比较有信心,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打算亲自送过去。

陆挽霜哼了一声,也没有多说什么。

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医院。

病**,李月芳似乎更加虚弱了。病床一旁坐着徐瑞天。他面前的文件堆成了一座座的小山。他眼眶深陷,大概是熬夜的原因,眼睛通红,眼袋非常厚重,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憔悴。

沈寻抱着婚纱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低声道:“徐先生,我把衣服送过来了。”

徐瑞天放下文件,走到床边,看着虚弱的老人,低声道:“妈,衣服送过来了。”

那一刻,沈寻从徐瑞天脸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片刻柔情。不管一个人再怎么强大,总有一个最软弱的地方触动着心怀。

李月芳艰难地睁开眼睛,眸中带着稀薄的光,像是快要被风吹灭的烛光,摇曳不定。她微微张开唇,却未吐出任何音节,只能用干枯的手指了指婚纱。

沈寻见状,急忙抖开了婚纱,展开放在李月芳的面前,微笑着说道:“李奶奶,您满意吗?”

李月芳轻轻点头,指指婚纱,又指指沈寻。

沈寻不明所以。

徐瑞天看了一眼沈寻,道:“你去穿上婚纱让她看看。”

“我?”沈寻惊讶无比。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毕竟穿婚纱这种事情是神圣的,是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不能随随便便。可是沈寻看到徐瑞天没得商量的表情,只好颔首。

徐瑞天给沈寻单独找了一个房间,并且叫来了护士帮着沈寻穿婚纱,除了胸有点儿紧以外,其他都还好。

经过一番折腾以后,沈寻终于穿好了婚纱。一旁的护士惊叫道:“天啊,这婚纱好美啊!要不然我帮你盘个简单的头发吧,很快的,这样看上去会更加漂亮的。”

沈寻还没拒绝,护士已经开始麻利地盘头发,她一边弄头发一边说道:“我经常给我女儿盘头发,所以你放心吧。”

沈寻微红着脸说谢谢。一切摆弄完以后,她从玻璃窗倒映的人影中看到婚纱真的很美,虽然看不清人的模样,但还是有种惊艳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提着婚纱裙摆,忐忑不安地走进病房,耳根开始发红。

徐瑞天的目光一下就落在沈寻的身上,眼神深邃,嘴角勾起微微的弧度。他缓缓走到沈寻身边,凝神打量了半晌,低声开口道:“很好。”

这两个字在沈寻耳边炸开,带着说不出的温柔与**,也不知道是在说婚纱,还是在说人。

此时此刻,沈寻是美的。她穿着婚纱,站在窗前,光洒落了一地,反射到婚纱上,更显得神圣。她的头发被高高盘起,露出纤长如玉的脖子,像是高贵的白天鹅,优雅美丽。耳边留的几缕头发落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带着别样的温婉。尤其是那朵艳红的玫瑰花,在光的照耀下,灿烂夺目,娇艳得让人难以移开眼睛。

这个时候,徐瑞天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然后从锦盒里拿出一对耳钉,亲自给沈寻戴上。沈寻低着头,不敢看徐瑞天,更加不敢动。她只觉得徐瑞天温热的手触在自己的耳垂上,那个瞬间,她浑身仿佛有一阵电流穿过一般。

徐瑞天的气息萦绕在周围,带着男人独有的味道。沈寻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如此亲近过。“徐先生……”她低声不安地唤他。

“你别动,马上就好。”

整个过程只有几分钟,但是在沈寻这里,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她很紧张,手心里都是薄薄的汗水。

徐瑞天给沈寻戴好耳钉,站在面前,像是欣赏一幅佳作,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欣赏。

一旁的陆挽霜死死掐着掌心,任由心里的嫉妒泛滥成灾。

沈寻微红着脸,觉得不自在,想要取下耳钉。

徐瑞天制止道:“别动。”

沈寻低声道:“徐先生,这不太好……”

“这样很好。”

沈寻本能转身去看李月芳。**的人向她招手。沈寻慢慢靠近,有些羞赧地问道:“李奶奶,这婚纱您满意吗?”

李月芳似乎是在看婚纱,似乎又没有,她轻轻点头,眼中的光渐渐地,渐渐地熄灭,像油灯熬干了最后一滴油般。

床边的手悄无声息地垂落。

病房里响起“滴滴”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刺耳,一声比一声催得人心疼。

徐瑞天落寞地站在床边,手死死攥成拳头,青筋乍起,显得如此无能为力。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光中太过孤寂,沈寻的心不禁疼了一下,莫名地想要去抱抱他。当然,沈寻并没有这样做,而是红着眼睛悄然离去。

徐瑞天没有动,站成了一幅黑白色的画卷。

沈寻出去后,就坐在走廊的长板凳上,同样无声沉默。这个时候走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沈寻抬头,看见徐婉急匆匆跑过来,三两步跑到病房,没隔几秒钟,房间里爆发出一阵哭声。原本是压抑的呜咽,像小动物受伤一般,最后变成号啕大哭,揪着沈寻的心。

沈寻懂得什么叫死,也懂什么叫永远失去,所以她能理解徐婉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可是世间最无情、最无能为力的就是生老病死,它们来了便来了,走了便走了,什么也带不来,什么也带不走。

李月芳葬礼那天,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整个城市笼罩在雨帘中。沈寻和郑青秋一起去参加葬礼。沈寻献上了一束白花。

徐瑞天站在人群中,面无表情。徐婉瘦小的身子在徐瑞天身边更加显得弱小,她穿着黑色的裙子,在雨中瑟瑟发抖。她红肿的双眼显示出她曾经有一场怎样的伤心欲绝。沈寻脱下外套,向前走了几步,将外套披在徐婉的身上。徐婉本能地扭动着身体抗拒,沈寻紧紧抱住她,却被瘦瘦小小的身子咯得发疼。沈寻安慰道:“你奶奶没有走,她只是走不动了,所以想停下来歇一歇,看着你继续往前勇敢地走下去。”

徐婉拧紧了眉头,满脸泪痕,呜咽着道:“我知道什么是死,我知道,我都知道。”

“小婉。”不远处有清丽的声音突然响起。

“妈妈。”徐婉将沈寻的外套一把扯了下来,冒着大雨飞奔到那个女子的身边,一头扎进她的怀中。

沈寻捡起湿漉漉的外套,暗暗打量着徐瑞天的妻子。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套装,踩着黑色的高跟鞋,头发高高绾起,发间插着一朵白色的花。她看上去非常沉稳,有种独特的味道。她的名字沈寻是知道的,顾卿。毕竟电视里经常播放她和徐瑞天是怎样恩爱的。

顾卿搂着徐婉,走到徐瑞天身边,与他并肩,一家人看上去非常和谐。徐婉左手拉着顾卿,右手的小指勾着徐瑞天,哭中带着一丝笑意。

看到这一幕,沈寻悄然离去。

回到家,已经是傍晚了,沈寻浑身都湿透了,鞋子里面都是水,踩着咯吱咯吱作响。沈寻脱下衣服,洗了个热水澡,泡了一杯咖啡,然后窝在**慢慢喝,这才觉得有了丝丝暖意。

窗外依旧斜风骤雨,树叶哗啦啦地摇曳,掉落一地。

沈寻看着房屋最中间的婚纱发呆。没错,她把婚纱带了回来,打算干洗后再还给徐瑞天。那天她穿婚纱的时候,背心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想到那天的一幕幕,沈寻忍不住红了耳根。

晚上她依旧是榨菜配白饭,兜里的钱,所剩无几。沈寻算着发工资的日子,看着那些材料,忽然心生一计。

虽然暂时不能做出衣服卖,但是她可以手工制作胸针卖,材料都是现成的。

一想到这些,沈寻从**跳了起来,开始动手做起来。很久以前她也这么想过,只是一直都没有实施。一来,沈寻并不是特别会做生意;二来,她想把这些材料留着做衣服练手。如今已经是穷途末路,只好出此下策。

3

沈寻把婚纱和那对耳钉直接留在徐瑞天公司的前台,什么都没说,接下来的日子她过得非常充实,白天在店里帮忙,晚上在灯下制作胸针。等做好了足够多款式的胸针,她搬了一张小桌子和小凳子去不远的夜市上摆出来卖。

这个夜市是平民们的乐园,卖什么的都有,晚上的时候十分热闹,人流量也比较大。沈寻做的胸针款式别致,价格也便宜,不一会儿便吸引了众多的人挑选。当然,看的人多,买的人比较少,大部分都是年轻人。毕竟对于平民来说,需要胸针不是特别多,所以胸针对他们来说只能算可有可无。

沈寻并不介意卖多少,只要有了进账,她就非常满足了。毕竟,做出来的东西有人买就是有人认可。她更在意这一点。

原本沈寻以为摆摊会很顺利,没想到第一天晚上就出了问题。摆摊摆了大概一个小时的时候,三个人高马大、满脸横肉的人走到沈寻的摊子面前。摊前原本聚集的人一下子就散开了,同时不远处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喂,你交摊位费了吗?”为首的大概四十岁的样子,肚子像是怀了双胞胎似的。

沈寻心里“咯噔”一下,忐忑不安地站起来,摇摇头,讷讷地说道:“大哥,对不起,我刚刚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她真的不知道要交什么摊位费。

“摊位费一年一万二。”大肚子伸出手讨要。

沈寻急忙解释道:“大哥,我不会占用这里太久的,可能就一周,一周就好了。您能不能通融一下。”

“这里没有什么能交一周的,都是交一年。你这里摆一周是交一年,摆一年还是交一年。我不管那么多,拿钱来!”

“大哥,我没有那么多钱……”沈寻急忙从兜兜里拿出刚刚赚来的钱,说道:“这些是我刚刚卖的钱。”

“没钱?没钱你来摆什么摊子!”说话间,大肚子突然抬脚踢翻了桌子,胸针散落一地。桌子撞到了沈寻的膝盖,沈寻没站稳,摔倒在地,手肘重重撞在地上,撕心裂肺般疼。

沈寻倒抽了一口凉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想得太过天真,没想到夜市里有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她艰难地爬起来,盯着眼前的人,有些六神无主。

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却没有人帮她说话。

“你今天不交这一万二就别想走人!你没有钱,让你的亲戚给你送钱来!别说我没给你机会!我要是给你通融,这里岂不是要乱套了!那我还怎么管这里了!别磨磨蹭蹭的!你赶快叫人!”

沈寻深吸一口气,摸出手机,翻开联系人列表,忽然不知道要打给谁。犹豫了半晌,最后她决定打给郑青秋,可是郑青秋刚刚接起电话便说道:“我这里有急事要处理,等会儿打给你。”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沈寻没了办法,来来回回翻看联系人,最后手停在徐瑞天那一栏,犹豫不决。

大肚子看着沈寻磨磨蹭蹭的模样,又吼了一句:“你快点儿,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耗!”

沈寻心一横,将电话拨了出去,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她略带胆怯地低声道:“徐先生,您好,我是沈寻,不知道您有没有空……”

等待是很煎熬的事情。沈寻站在路边上,面对熙熙攘攘的人群,手肘依然刺痛。她有些恍惚。徐瑞天那句“你等我”着实让沈寻找不到方向。其实打这个电话她已经做好了徐瑞天不理会的准备。

她不过是芸芸众生的沙尘,而他却是天上的明珠。当徐瑞天轻微皱着眉头,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面前时,沈寻仍旧疑心是幻觉。若不是理智提醒着,她很想去掐掐胳膊,看看眼前的人是否真实存在。徐瑞天长得很好看,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太明显的痕迹。一身昂贵的西装在人群里看上去格格不入。那种指点江山的傲气也随之凸显。

沈寻原本悬着的心重重落下,她苦笑着说道:“我没想到你会真的来。”

徐瑞天皱着眉头,看了看沈寻,然后眼神扫了一周,最终落在大肚子男人身上。“这究竟怎么回事?”

他的眼神犀利,大肚子男人原本高涨的气势忽然就偃旗息鼓,变脸一般换上了谄媚的笑,“误会。一切都是误会。”大肚子男人使着眼色,另外两个人急忙去收拾那些胸针,并给沈寻道歉,“区区小事竟然劳烦徐总亲自前来,我实在是愧疚。不如由我做东,去天宫聚一聚,还请徐总赏光,也算是我叶某赔罪。”

“你又是谁?”

大肚子男人说道:“我是叶军。我弟弟在贵公司营销部当主任。”

“哦?原来你是叶镇的哥哥。”

“今天的事情实在对不住。都怪我这个不识人的眼睛。大水冲了龙王庙都还不自知。以后但凡徐总的人在这里摆摊,叶某一定好好相待。”

沈寻看到这一幕,悲从中来。虽然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提倡人人平等,可这个社会还是分三六九等的,更不缺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你有权有钱就能够去踩别人,你什么都没有就等着被别人踩。

徐瑞天冷哼了一声,道:“我可以不计较今天发生的事情,但是你们必须给这位女士道歉。”

大肚子男人急忙点头哈腰地说着对不起。

徐瑞天一手提起沈寻面前的桌子,一手提起板凳,看了看沈寻,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沈寻捧着那些胸针,看着走在前面的徐瑞天,心里软成一团。她几次欲张口说谢谢,却又被吞了回去。

走到夜市口,沈寻快步走上前去,与徐瑞天并肩而立,低声道:“徐先生,今天谢谢你。你不用送我了,我家就住在附近。”

徐瑞天凝视着沈寻受伤的手肘,面无表情地说道:“带路。”

沈寻心知拗不过,低着头,走在前面,背上如芒在刺。两个人七拐八拐地终于到了楼下。徐瑞天也并没有止步的意思,沈寻只好硬着头皮上楼。

这是一栋老楼,阳光常年照射不进来,所以楼道里带着一股发霉的气息,冲得鼻子发痒。楼道里是声控灯,可是不太灵敏,沈寻跺了好几次脚灯才亮了起来。灯光是橙灰色的。楼道两边堆着各种各样的杂物,沈寻窘迫地提醒徐瑞天小心脚下。这里是不该他来的地方。

打开门,走进屋子,沈寻放下那些胸针,习惯性地讲着别客气,叫徐瑞天去坐,可是家里被材料堆得实在没有地方。她不安地看着徐瑞天,低声道:“不好意思,徐先生,您只有坐床了。这里没有多余的杯子,也不能给你倒一杯茶。今天真的非常谢谢您。”

徐瑞天站在屋子中间,环视了一周,抿着唇什么都没有说。整个房间充满一种压迫感。沈寻局促地站在一旁,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家里有消毒水和红药水吗?”

没料到徐瑞天会如此问,沈寻一怔,随即摇摇头。寻常人家没有那么多讲究,受点小伤自然会好。

徐瑞天什么都没说,直接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带着一大堆药回来了。

“你怎么又折回来了?”原本放松的沈寻又再度紧张起来,背都绷直了。

徐瑞天摇晃着手里的大堆药,道:“过来,我帮你清理伤口。”笃定的语气沈寻同样无法拒绝。

手肘流血的地方已经结痂。徐瑞天熟练地帮沈寻清理伤口,喷上药水,然后裹上一层纱布。

这个时候,沈寻离徐瑞天很近,近到可以看到他深邃专注的瞳孔,也看得到他眼角的一丝丝皱纹。那些是时间的痕迹。眼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人,沈寻忽然觉得很热,胸口像是要炸开一般。

徐瑞天低声道:“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我女儿。她总淘气,身上到处都是伤,也是我给她包扎。”

说到女儿,他的言语间带着些许欣喜和宠溺,眼神也清亮许多。

沈寻不可遏止地想起她的父亲。年幼的时候,她也曾贪玩,也会将身上弄出伤痕。每次父亲总是心疼得不得了。那个时候,她被人视作珍宝,而现在,将她视为珍宝的人却已经不在。

“徐先生,今天真的非常谢谢你。”除去说谢谢,沈寻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眼前的人什么都不缺,现在她也没办法去回报什么。

“你一女孩子怎么去那么乱的闹市摆摊呢?”

沈寻无奈一笑,答:“生活所迫。”

若有安稳的生活,谁会想着去折腾。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沈寻没有站在人类食物链的最顶端,她只是底层小小的蚂蚁,要通过勤奋生存下去。

或许在徐瑞天的世界里,他一句话就是几十万几百万。那是沈寻不敢想象的数字。两个人代表的是两个阶层,本应该毫无交集。但凡沈寻有一丁点儿办法,她绝对不会去打扰眼前这个人。

“我这里有份兼职,你做不做?”

沈寻抬头,眼里尽是疑惑。

“你每周六、周日下午四点来家里陪陪我女儿,每周四个小时,我会按小时给你计费,负责接送。”

沈寻紧紧抿着唇,手指抠着掌心,犹豫不决。的确,她是需要钱,但是不需要同情与怜悯。这么轻松的事情相当于白送钱。

徐瑞天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解释道:“我并没有要同情你的意思。和我女儿聊天儿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自从她奶奶走后,她一直过得很封闭。如果没有外人的接触,她很可能会得自闭症。”

沈寻再三犹豫,还是应下。有时候,在饿肚子和尊严面前,她选择先填饱肚子。“我答应你,但是不要接送。这样我会不安。”原本徐瑞天帮她已经是情理之外。如果还要特权接送,她只会欠下更多的人情。她并不想和徐瑞天有什么纠缠不清的地方,他是有钱人,也是有妇之夫,两人是云泥之别。

徐瑞天没有勉强,叮嘱了沈寻一些日常的注意事项后便离开。待这位大人物走后,房间里的压迫感消失,沈寻才真正放松下来,浑身起了薄薄的汗。

可是由于今天经历的事情太多,又或许是因为伤口发疼,沈寻在**翻来覆去睡不着。深夜,是潜伏太久的思念迫不及待想要冲出桎梏的好时候。黎昕的身影就这样直直地闯了进来,毫无预兆。

如果,今天黎昕在,那又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