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恋

1

吊扇嘎吱嘎吱作响,也挡不住门外炎热的空气往门里面钻。婉转悠扬的乐声从音响里飘出,像是在安抚这燥热的夏天。

沈寻手里拿着抹布,正在一遍一遍地擦拭她面前盆栽的叶子。

那是一盆茉莉花。翠绿而繁茂的叶子被擦得发亮。碧叶间,冒出了几朵洁白的花。风一吹,清香扑鼻。

沈寻擦完叶子,摸了摸花朵,嘴角带着笑。那动作轻柔得像是抚摩孩子一般。她将花盆摆在一个显眼的位置,然后开始用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松土。松土是大工程。土要一点儿一点儿地松,不然会弄断根。所以沈寻松完土已经浑身是汗。

正在这个时候,门被推开,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沈寻偏头,门外的阳光倾斜着照进来,她半眯着眼睛客气地喊了一声“欢迎光临”。那个人逆着光踏进来时,沈寻感到一阵恍惚。

走进来的是一名男子,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

沈寻看人一向先看衣服。她注意到那身西装用的是上等面料,做工精致,连纽扣都做得很精美,一看就价格不菲。

沈寻的目光渐渐移到男子的脸上。

男子大概三十多岁,身材修长。他的脸轮廓硬朗,眉峰太过锋利,尤其是那双眼睛,经过岁月锤炼,沉淀出一种特有的成熟锐利。

沈寻觉得这个人百分之百是天蝎座。她平时喜欢研究星座,所以喜欢用星座来评判人。天蝎座的男人感觉敏锐,成熟,深谋远虑,城府深,很难深交。眼前的人给她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样。她将男子引入座儿,然后去冲了一杯咖啡,放在男子的面前,并微笑着说道:“你好,请问有需要帮忙的吗?”

男子递给沈寻一张名片。

沈寻接过来一看,顿时愣住了,名片上印着“徐瑞天”三个大字。其实沈寻一向不关注什么著名人物,只是徐瑞天的名字在蓝山市几乎是家喻户晓的。徐瑞天是华富集团的老总,身价上亿,因为经常做慈善事业而屡被报道。蓝山市好几个重点中学都设有“徐瑞天助学金”,其中包括以前沈寻读的那个高中。他不是企业家中最有钱的,但绝对算得上是其中长得最好看的。

“我想定制一套婚纱。”

沈寻发现徐瑞天有个习惯。他说话的时候喜欢用手摩挲杯子,眼神带着探究。

“婚纱?”沈寻惊讶地反问。

在沈寻的意识中,徐瑞天是结过婚的。虽然沈寻不爱关注八卦,可是电视新闻铺天盖地的都是徐瑞天和他的妻子如何恩爱的消息,沈寻也略有耳闻。

大概徐瑞天也看出了她的惊讶,所以问道:“怎么?你们店做不出来吗?”

沈寻两颊微红道:“不是不是。”

“我想为家母李月芳定制一套婚纱。”

李月芳是店里的常客,也是高级VIP。这位李奶奶已经六十岁了,可还是非常讲究穿着。大概她生下来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所以对着装要求格外高,每次来店里都是高贵而美丽的,看起来并不像六十岁的人。

“请问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吗?”

徐瑞天轻微皱着眉头道:“我带你去见她。”接着徐瑞天站起来,喝了一口咖啡,语气随意地说道,“咖啡还行。”

沈寻随即关了门,在门把上挂了一只小熊,一支笔,一个本子。那只小熊是用碎布料缝制的,看上去比较特别。小熊穿着白裙子,裙子上写着“主人外出,有事留言”几个字。

这家工作室是做高级服装定制的,名字叫“初恋”,老板叫郑青秋,是个美丽精致的女子,年龄大概有三十多岁,一直未婚,而且也是天蝎座。郑青秋在蓝山市也是比较有名气的人,曾经在国际服装设计大赛上拿过奖。她设计的每款衣服都很有灵气,而且每款都只有一件,由于是纯手工制作,所以一件衣服会花去不少时间,当然价格不菲。她不是什么客户都接,所以蓝山市的名媛们把能穿上“初恋”的衣服看作身份的象征。

店里只有郑青秋和沈寻两个人。沈寻通常是跟着郑青秋打打下手,她在一旁看郑青秋将一块普普通通的布料做成一件漂亮的衣服,像变魔术一样。

上了车,沈寻系上安全带,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尽管车上开了空调,沈寻的手心却都是汗水。

徐瑞天看着前方,淡淡地问道:“你在紧张什么?”

沈寻惊讶地转头,然后努力镇定道:“我没紧张。”

徐瑞天也不戳破。

沈寻现在心里还乱七八糟的。她想着万一徐瑞天是骗子呢?很快她又觉得这个念头很可笑。一个身价上亿的人能骗一个普通老百姓什么呢?

沈寻觉得自己也没有美到能让人产生什么邪念的地步。

无数念头闪过之后,她嘴角带着淡淡的笑。

很快,她就笑不出了。因为徐瑞天带她来到了市中区医院。

踏上楼梯的时候,沈寻有些惴惴不安。医院很冷清,地板、玻璃、器械都是冰冷的,医生、护士的脸是冷的,患者家属的眼泪是冷的。沈寻似乎感受到了各种病痛带来的痛苦,她忍不住搓了搓手。

徐瑞天带着沈寻来到病房。房门外坐着一个女孩,有十四岁左右。女孩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运动装,低垂着下巴,毛茸茸的头发蓬松微卷。沈寻见过这个女孩,她叫徐婉,是李月芳的孙女,经常带着李月芳去店里。

走进房门,沈寻看到一位老人躺在病**。她的头发已经掉落得稀稀疏疏的,脸白得像一张纸,能看到淡紫色的毛细血管。她的唇也是惨白的,整个人如同稀薄的雾,仿佛风一吹,整个人就散掉了。

看见沈寻,她嘴角勉强向上弯曲,艰难地微笑。

“沈小姐,不好意思,还麻烦你跑一趟。”

沈寻走上前去,替老人掖了掖被子,笑着说道:“李奶奶,一点儿都不麻烦。听徐先生说,您想定做一套婚纱?”

李月芳有些羞赧地微微点头:“我和我先生结婚时太仓促,没有穿婚纱。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这成了我唯一的遗憾。如今我怕是时日无多了……”

“李奶奶,您可别这么想。您人那么好,好人一定有好报。”

“但愿……”

“李奶奶,请问您想要什么样的婚纱呢?”

李奶奶看了看旁边非常安静的徐瑞天,微笑着道:“初恋。”

听到这两个字,沈寻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疼痛尖锐地集中在一点后逐渐扩散蔓延。她的脑海里迅速地闪过一个名字。那名字如同流星,在天边划过一条线,最后沉寂而去。

沈寻呆呆地立了半天才说道:“我先回去问问郑姐,等她设计好草图,过几天给您看。您一定要赶快好起来。”

李月芳点点头,接着说道:“如果你有想要爱的人,一定要去爱一爱。因为你真的不知道下一秒钟自己是否还活着。”

沈寻微微一笑,同病房里的人告别后,逃似地退了出来。原本她想快点儿离开,但是房门外那个小小的身影单薄得可怜。这让沈寻忍不住靠近。她安抚性地摸了摸徐婉的头发,轻声问道:“你怎么不进去呢?”

徐婉皱着眉头,毫不留情地推开沈寻的手,不悦地说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多管闲事!”

徐婉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再配上蓬松的卷发,像是只奓毛的小狮子。徐婉的这头自然卷显然隔代遗传自李月芳,她们两个长得很像。而她这个臭脾气八成是遗传自徐瑞天。

2

回工作室的路上,沈寻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初恋”这两个字,它们带着灼人的温度,烧得人浑身都是燥热的。

每个人的青春里都有那样一个人,如同天上的皎皎明月。那个时候,仅仅是幻想和那个人过完一生就很满足,哪怕从头到尾都不曾拥有过。他笑一笑,你的天空就放晴了。他眉头微微一皱,你的心就疼得不得了。他手里有根看不到的线,那线绑着你,让你成为一只木偶,傻傻地跟着他手舞足蹈。

沈寻的青春里,当然也有那样一个人——黎昕。

那时候,沈寻觉得单单这个名字都闪耀着光。

高中的时候,沈寻是班里的尖子生,也是班长,成绩好,经常考第一,人缘也好。同时她又很热心,所以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她。她一直都努力做到最好。尽管如此,沈寻并没有真正的朋友。她并不擅长同别人交心,更加不会去迎合别人,所以能聊得来的人寥寥无几。

如果一个班里有个最优秀的女生,那一定也有与之匹配的一个最优秀的男生。在沈寻班里,这个男生便是黎昕。

开学的第一天,黎昕在班上的人气便旺旺的。据八卦协会会长兼室友以及唯一好友何佳透露,黎昕温柔善良,家室不错,能弹一手好钢琴,就算是穿着灰扑扑的校服,也掩盖不了他灼目的光芒。

其实沈寻不是特别花痴的人,所以一开始何佳说这些的时候她根本没放在心上,一心只管学习。但是因缘巧合,黎昕突然闯入了她的视线。

那是某天下午放学后,有个同学拜托沈寻帮忙值日,沈寻就没有急着走。她在打扫教室的时候,看见黎昕提着一个袋子,慢吞吞地走到教室的小阳台。原本沈寻也没放在心上,可是直到小阳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这才有了好奇心。

当沈寻走到小阳台的时候,发现黎昕在摆弄一盆快枯死的茉莉花。

这株茉莉沈寻早就看到了,也不知道在阳台上放了多久,花盆里全是杂七杂八的垃圾,茉莉光秃秃的枝干残缺下垂。

黎昕先将花盆里的垃圾一点儿一点儿清理掉,然后剪掉已经断了的枝干,把紧实的土松开,上面撒一层肥料,最后浇上水。他弄完一切,将花盆抱起来,放在阳光最盛的地方,微微一笑。

那盆茉莉就像是他的孩子一样。

沈寻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生。要怎么形容呢?她无法解释从内心升腾起的那种淡淡的酸涩。

那一刻沈寻在想,若是有一天,也有男生像黎昕对待茉莉花一般对待她,她也就没有遗憾了。

原本沈寻有个不富裕但是很幸福的家庭。沈寻的爸爸没什么文化,只是一名小小的水泥工。沈寻的妈妈则做着一份比较轻松悠闲的工作,她空闲的时候喜欢打牌,全家的重担都落在她爸爸身上。

初一那年,沈寻萌发了想当钢琴家的梦想,她想学弹钢琴。对于这件事情,她爸爸是支持的,只是她妈妈林容表示强烈反对,嘴里嚷着“吃都吃不饱了,还学什么钢琴”。

她爸爸觉得女孩子就应该学会一样乐器,修身养性。那个时候一架钢琴要一万多,对沈寻家来说,一万多的开支算是巨款,她妈妈死活不同意拿钱出来。

她爸爸说没关系,他能挣钱。

酷暑的时候,她爸爸顶着高温在工地的高层建筑上工作,因为过度劳累,有一天忘记系保险绳,结果中暑摔下高架而亡。

沈寻一点儿都不喜欢十五岁的夏天,少女时期的钢琴梦也成了噩梦。后来沈寻一直在想,若是当时自己不说想去学钢琴,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是不是她一家三口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沈寻爸爸死后有一笔赔偿金,一直被沈寻的妈妈林容攥着。从那时候起,沈寻不但失去了父爱,连母爱也变得稀薄。在葬礼上,沈寻永远记得她的母亲面带痛苦地说道:“沈寻,你让这个家散了……”

那一刻,沈寻的心被碾压了一遍又一遍,所有的疼都喊不出来。

林容开始经常夜不归宿,沈寻经常到麻将馆去找她。后来林容迷上了老虎机,把赔偿金输得干干净净。

沈寻忘不了初三的那个晚上。她刚刚回家,便看到妈妈蹲在地上,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口中喃喃道:“这人生太凉了……”

自从父亲死后,沈寻很少看到林容哭。林容的脸上常常挂着空洞冰冷的笑,连家里的空气都是冷的。

沈寻觉得,这个世界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温度。

而遇见黎昕的那一刻,她终于触碰到了想要的温热。

沈寻以为,照顾茉莉花有可能是黎昕一时兴起。可是黎昕每天都会给茉莉花浇水,下课的时候还站在阳台,叮嘱路过的同学不要碰倒了花盆。

沈寻每天都会假装去阳台的水龙头处洗手,其实真实目的是去看那株茉莉花究竟有没有活过来。

直到有一天,原本光秃秃的枝干上冒出一点点绿色,沈寻的心像是被划开了一条豁口,那种温热不断往里面灌去。

她站在黎昕的旁边,笑着说道:“茉莉花活了。”

黎昕也微笑着附和道:“是啊,它终于活了。”

沈寻偏头,道:“我叫沈寻,我知道你叫黎昕。”

“我知道你叫沈寻,我也知道你知道我叫黎昕。”

黎昕说的话听起来更像绕口令,沈寻忍不住哈哈大笑。余光中,她看见黎昕脸上浅浅的梨涡。

说实话,她也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每天生活在自责与埋怨中,她快看不到未来了。

自从茉莉花活了以后,沈寻每天都要和黎昕在小阳台站一会儿,聊些无关痛痒的东西。聊年纪,聊生日,聊星座。

沈寻是金牛座。黎昕笑呵呵地说金牛座的女生聪明能干,温柔,做事情有条理,能够活得出彩。

沈寻脸红,也不知道黎昕是在夸金牛座,还是在夸她。

之前沈寻对星座一点儿都不感冒,黎昕提了一句,她便偷偷去翻星座书。

黎昕是双鱼座,星座书上说,金牛和双鱼不算绝配,但也算很相配。

看到这里,沈寻偷偷地笑了,仿佛看到了未来一般。可是当沈寻看到金牛座传说的时候,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宙斯爱上了美丽的公主欧罗巴,于是化身为公牛,开始接触欧罗巴,后来和她生下了三个孩子。为了纪念这些,宙斯将公牛的形象升到天幕,那便是金牛座。可是赫拉才是宙斯的原配。沈寻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个故事,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欧罗巴是个小三。

小三儿……如此尖锐的字眼儿,让沈寻如芒在背。

沈寻初中毕业时,家里的钱已经被林容挥霍得差不多了。林容白天出去,夜里很晚才回来,夜不归宿也是常有的事情,连续消失两三天也有过。一开始沈寻还非常着急,到处去找林容,甚至想过要报警。直到某天,沈寻看见林容和一个男的抱在一起,她整个人都呆掉了。

那个男人沈寻也认识,是爸爸的同事。而且这个男人也有妻子。

沈寻气得发抖。

林容回来的时候,沈寻怒气冲冲质问道:“你为什么和那个有妇之夫抱在一起!”

没想到林容不客气地回答道:“大人的事情你少管!”

“妈!”

“你别管!”

沈寻不知道要去用什么理由说服她。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个男人的妻子找上门来,疯狂地砸东西,林容和那个女的大打出手。这么一闹,街坊邻居都知道林容给别人当情人了。每天放学、上学的时候,他们只要看到沈寻经过,都会指指点点,时不时地传出“这就是那个小三的女儿”之类的话。

每次想着这些,沈寻心里都憋了一团酸涩,日积月累,没法散开。她像是抱着一块大石头,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她被拖慢了步伐,双手血肉模糊,却仍然撒不开手。

沈寻努力变得优秀,企图让那些优秀的光芒驱散这样无尽的黑暗。可是,有什么用呢?

林容不在乎,沈寻也很难去改变这样的想法。为了挣生活费,沈寻开始打零工,批发些小饰品卖,或者发发传单什么的。

沈寻变得很忙碌,白天上学,晚上打工。虽然很累,但是她能够站直了身体,挺直了脊梁。

林容对这些漠不关心,有时候甚至还问沈寻要钱。

沈寻坚信着,林容总有一天会改的。可是等了好久好久,林容也没有任何改变。

沈寻唯一开心的事情就是她和黎昕的关系在逐渐变好。

中午的时候,有同学在小阳台互相洒水嬉戏,不小心把花盆碰倒了,花盆碎了一地。当时黎昕急忙从座位上跳起来去查看情况。

茉莉花刚长出来的枝丫又断了两根。黎昕微微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沈寻的心跟着纠在一块。她立即以五十米冲刺的速度跑回宿舍,拿了一个盆后再冲回教室,然后喘着粗气,走到阳台蹲下来,把花盆的碎片清理掉,再把泥土捧进盆里,把花重新栽上。

黎昕先是一愣,然后跟着沈寻一起不嫌脏地捧泥土。

两个人合力弄好一切以后,黎昕笑着说了声“谢谢”。

沈寻一边洗手一边笑着摇头说:“不用谢。”

这事情的整个经过和画面被沈寻保存了许久许久。那天她发现黎昕的手很好看,指骨又长又直,连捧着泥土都像捧着宝贝一样。那天她还发现黎昕的眼睛又黑又亮,干净得不染纤尘一样。

为什么这个男生就这么好看呢?

整个过程,沈寻的脸带着绯红。大概是因为跑步的关系,没人发现那样的绯红其实是羞涩。

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那样美好的羞涩感一直在沈寻心中,像块瑰丽的宝玉,无论被岁月如何冲洗,都是熠熠生辉。

自此以后,沈寻和黎昕的关系更进一步,上课的时候眼神会莫名其妙地撞在一起。每当这个时候,黎昕总是淡淡一笑。有什么难题,黎昕会和沈寻讨论,两个人像认识多年的好友一般,有很多共同之处。

班里甚至传言,他们两个人在谈恋爱。被人打趣的时候,沈寻总是微红着脸解释说两个人只是好朋友。

而且,沈寻发现,黎昕钢琴弹得真的很好听。那是她不敢去碰触的噩梦,却被黎昕轻易化解了。大概是神创造世界的时候,给那个人遗留了一缕光,于是在茫茫人群中,他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或许在青涩的年纪注定会有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白马王子,他一定会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衣,坐在落地窗前,优雅地弹着钢琴。阳光恰好洒在他修长好看的手指上。

那天放学,沈寻帮同学值日后,经过琴房时,听到里面传来了悦耳的钢琴声。曲子娴熟流畅,没有任何的错节音符,也没有任何停顿。

沈寻站在窗户旁,踮脚张望,看见黎昕坐在钢琴旁,闭着双眼,一双手优雅地跳着舞蹈。黑白分明的琴键,修长的手指,温暖的光,让琴房顿时熠熠生辉。这个画面几乎是一瞬间就俘获了沈寻的心。她那颗心被死死拽住,整个人都不敢喘气,生怕一呼吸,那样美好的画面就毁了。

大约是沈寻的目光太过炽热,仿佛有感应一般,黎昕忽然睁开了眼睛,扭头看向窗外。

沈寻的眼神中带着慌乱与歉疚。原本,在这个时候,沈寻应该安静地走开,可是她并没有,反而忐忑不安地朝着琴房走去。大概是因为黎昕在,所以琴房有一种特殊的**力。

沈寻刚刚走到琴房门口,钢琴声戛然而止,旋律还在空气中回**。黎昕微笑着问道:“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沈寻缓缓走进去,偏头看着钢琴,忍不住上去抚摩:“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

“《水边的阿狄丽娜》。不过我没有在水边看到阿狄丽娜,倒是在窗户边看到了。”

沈寻听到这句话,脸上的温度“噌噌”地就上去了好几度。她为了掩饰羞涩,埋着头绕到了钢琴的另一侧,假装是在打量钢琴,其实心里已经乱成一团。

黎昕仿佛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地说道:“关于阿狄丽娜还有一个神话故事。”

“什么神话故事?”

“一位孤独的国王爱上了美丽的雕塑,他向众神祈祷,希望爱的奇迹降临,让雕塑拥有生命。终于,他的真诚和执着感动了爱神,爱神赐予了雕塑生命,于是这位国王和女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真是美好的故事。”

而这些美好的故事只是个故事而已,当不得真。在爱情里,就算有了真诚和执着,也不一定有什么爱的奇迹。

每次想起这些,沈寻觉得心在隐隐作痛。哪怕一切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可以去爱另一个人,久到沧海变成桑田,她依旧能够想起那些细枝末节。

回忆并没有因为时间的久远而消失,反而因为被描摹了无数遍,而越来越清晰。

3

回到店里,郑青秋依旧未回来。沈寻点上了熏香,拿着设计婚纱的图册细细翻阅。那些婚纱美丽精致,连不想结婚的人看了之后都会想穿上试试。也并不是每一位客人都能定制婚纱,能享受定制服务的必须是“初恋”的VIP。做一件婚纱会花费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郑青秋对衣服的细节要求特别高,不允许有一点儿瑕疵。而且郑青秋的眼光也比较老辣,一个人站在她对面,她能精确报出对方的所有尺寸。

这也是沈寻最佩服郑青秋的地方。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沈寻翻了无数的素描本,也找不到丝毫灵感。这个时候,从门外走进来一位中年妇人。中年妇人微胖,个子不高,头发散乱成了鸡窝。她上身穿着廉价的花色衣服,下身穿着肥大的裤子,脚下踩着一双发旧的塑料拖鞋。她每走一步,就发出吧嗒的响声,格外刺耳。

沈寻站起来,放下素描本,问道:“妈,你怎么来了?”

林容东张西望,答道:“我不能来吗?你怕我给你丢人是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沈寻急忙解释。

林容走到沈寻面前,伸手,也不说话,直直地看着沈寻。

沈寻立刻明白了林容来的目的,她轻皱眉头:“妈,我这个月还没发工资,而且我最近手头比较紧。”本来沈寻的工资就不高,再加上她刚交了一年的房租,已经没有多少积蓄了。她想存些钱,买台缝纫机,还有各种做衣服需要的布料零件,以便在家里练手。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林容拉长了脸,不乐意地讽刺道:“怎么?你不认我这个妈了?”

其实不是沈寻不给钱。她是怕林容拿着钱去赌博。这两年林容除了越长越胖,脾气越来越坏,也越来越贪赌,好几次都是别人找到沈寻,让她这个女儿来还钱。金额也不大,都是一两千左右,可是多来几次,沈寻也承担不了。

沈寻恨透了母亲的嗜赌,似乎将美好的生活输得干干净净。

“妈,你以后别拿钱去赌博了,害人又害己。”

林容的脸色变了又变,提高了声音,情绪激动地喊道:“你认为是我害了你吗?要不是你非要学钢琴,你爸会死吗?这个家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林容的话难听刺耳,像针一样,毫不犹豫地扎进了沈寻的心脏。沈寻没办法辩驳。因为母亲说得很对,若不是她当初非要学钢琴,现在她家也不至于如此。那时候虽然家里不富裕,但是很幸福。

每天早晨,沈寻的父亲将饭做好,叫她起床。吃过早饭,父亲会骑着自行车,送她去上学。有时候父亲下班回来,会给她买好吃的。沈寻害怕听到雷声,若是遇上夜里打雷,都是父亲通宵守着她。

那默默的守护让沈寻觉得有安全感。那个时候,林容也像其他妈妈一样,为女儿织毛衣,女儿生病了,会细心照顾。

可是那样幸福的日子如今只存在于记忆中了。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人会变成这个模样,里里外外都变了个样子。

岁月是把无情的刻刀,一刀一刀地雕刻着每个人,或美或丑,或善或恶。

沈寻低头缓缓背过身去,去翻包里的钱包。林容三两步走过来,抢过钱包,将里面最后的一千块钱拿在手里,皱着眉头说道:“怎么才这点儿钱?”

沈寻不语。

林容拿了钱,脸上的怒气这才消散了一点儿。“好啦,你去忙吧,我不打扰你了。”她原本朝门口走了两步,想了想,又返回来朝着沈寻手里塞了四百块。

沈寻抿着唇,悲从中来。这个月才刚刚开始,她却要靠着这些钱坚持到发工资那天。她的脸上都是愁容。

林容走后,沈寻捏着空空的钱包,长长地叹了口气。

生活原本不应该是这个模样,可是却朝着另外一个方向不停延展,而尽头却是黑漆漆的一片。

沈寻觉得整个人被各种无奈和苦难束缚着,她试着尝试,努力想要去改变,却没有任何进展。

这个时候,门口响起一阵“嗒嗒”的声音。沈寻抬头,望向门口,原来是郑青秋回来了。郑青秋踩着高跟鞋,优雅地走进来。她穿着一袭V领的红色长裙,衬得她皮肤更显白皙。裙子收身收得正好,将她曼妙的腰身也凸显出来。她的头发高高盘起,露出如玉的白颈。她的五官漂亮大气,一双眼睛秋水盈盈。眉目流转,自有一番风情。

“小寻,发生什么事情了?”

沈寻转过身,有些窘迫地回答:“我刚刚看了一本小说,很感人。”

郑青秋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转移话题说道:“今天有什么生意吗?”

沈寻点头,答道:“那位李奶奶希望您能设计一套婚纱,主题是初恋。”

郑青秋明显一愣,随即喃喃自语道:“婚纱啊……”

“而且,她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嗯,知道了。明天我把草图赶出来给你,你再拿去让她看看。今天你可以下班了。”

沈寻收拾好东西,又看了看茉莉花,这才与郑青秋告别,慢慢走回家。她没有和林容一起住,而是在外面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房子离工作室不算很远,但是环境却差了很多。这房子是很久以前拆迁户集体修建的,时间比较长,住户中做什么工作的都有。

沈寻琢磨着钱包里面的钱,最终买了一包榨菜回家。白饭配榨菜,在沈寻看来是不错的搭配,毕竟还有得吃。

沈寻租的房子比较小,狭窄的客厅里放了各种各样的布料,卧室里除了一张小小的床,一张破旧的书桌,堆的全是做衣服用的材料。沈寻很在乎这些材料,所以收拾得很整齐,每种材料都用盒子装着,并细心贴上标签。

房子虽然不大,但好歹算是一个家,因为这些布料和材料,沈寻有了些许安慰。她会忘记冬天洗澡的时候刚抹了沐浴露却发现突然没了热水,最后不得不硬撑着用冷水洗完澡。她会忘记正煮着面条,突然停了火,只好吃着半生不熟的晚餐。她会忘记隔壁那对夫妻总是在深夜吵架,谩骂声、婴儿的啼哭声、狗吠声让人整宿睡不着觉。

沈寻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或许只是因为抱着希望,所以觉得未来总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