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教堂
十指紧扣,微微低下你的头。
善良至少还应该存在于少年少女的心中。
1
我一直以为对自己生活的周遭了若指掌。可是当我站在2006年这个春天的尾巴尖上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只是这里的过客。季节变化,物是人非。甚至连那些景物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不曾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
如同这条我走了很多年的坡路,我第一次发现这里居然有这么多的紫荆树,开着紫色的马蹄状的花朵,并且落满我经常走过的那堵红砖头墙的墙角,覆盖了我所熟悉的那些斑驳树荫。
我的脚步放得很轻,很慢,像是突然走进了自己的梦中。回头看到奔跑而过的马留下的脚印在这里开出了花朵。一朵一朵,都是青春里的那些美丽错误。
“我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2
那些三角梅,那些木棉树。它们都与我的青春与我的记忆与我的爱情有关,并不在此时,此地。可是这些紫荆花,它们如此真实地呈现在我的眼前的时候,我却以为它们只是存在于我的梦境之中。我取出DV机想拍下这些,用来作为一个真实世界存在的证据。
我听到有小跑而来的脚步,然后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你好,这里禁止拍照,谢谢合作。”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要描绘一个少年。我从不曾学过该如何描绘一个少年。
穿着蓝白条纹的海军衫,深蓝色的军裤,白色的军帽上有一条蓝色的飘带,手里握着一把步枪。他和我一样高,很是清秀,皮肤并不像我往常看到的那些军人那样粗糙,反而是白皙细腻的。如同,如同舞台上的人物。
他的眼睛清澈,定定地看着我,嘴角含着微笑,礼貌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坚定。
我这才想起对面是海军基地的正门,这里一直是禁止拍照录影的地方。
我放下,对他说抱歉,“这里实在是太美了,真不好意思”。
他很是理解地又对我笑了一下,然后转身跑步回他站岗的位置上。
有风吹过,又有不少花朵飘落。我抬头看到开满紫荆花的黄昏的天空,开始羡慕起他来,每天站在那里,看到的是如此安宁静美的场景。
无论是谁从这里路过,都会走过他的美丽记忆。
3
海军基地后面的山坡上有一个已经废弃的小教堂。这是我做毕业创作的时候无意间找到的一个场所。
我的毕业创作是名为“寻找大象”的短片。
没有剧本,没有角色。只是一个人拿着小DV到处走,到处拍。
这么说,并不能让人信服。看过我剪辑出来的短片的人都说,这是一部纪录片。
从头到尾,里面都只有一个拿着一只棕色小熊玩偶的女孩。
开始的时间是2005年的秋天。
这个地区正在拆迁,到处都是废墟。拆、盖、拆、盖、拆、盖、拆……这就是人类的文明。
我行走在人类文明的废墟之上,穿过一条很老的弄堂,路边被拆掉一半的店面依然有人在卖东西,都是打折、跳楼价、亏本大甩卖……弄堂口唯一存在着一座房子,不是钉子户,而是民国时期建的一个大使馆,砖头结构,中西结合。很多人在那里拉了横幅,要求政府保护文化遗产。
我站着看了一会儿,领头的是我们大学历史系的教授,一副愤慨激扬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热血的青年们。
然后我回头看了看走过的这片废墟,那些大都用泥土和木头构成的老房子,毫无声息地倒下了,像寿归正寝的老人们,不抗争,也不向人们诉说自己到底经历过多少岁月,土生土长,更新换代,随遇而安。
可能是到处都在拆的缘故,我走过一座已经停止营业很久的电影院之后,就迷了路。走入一条没有丝毫记忆的小巷,小巷悠长狭窄,两边有很高的围墙和高大的榕树,挡住了大部分的天空,阴凉的风迎面而来,我仿佛进入了几年来一直被我遗漏的空间。它一直真实地存在着,只是不被我发现而已。
走出这条小巷我就看到了那座教堂。
已经废弃了很久。
大门上长满了铁锈,虚掩着。教堂的前面是一棵很大的银杏树和一棵同样高大的老樟树,树干上都长着一些苔藓类和藤类的植物,地面上落着各种样子的叶子,很干很脆,踩上去有轻微的碎裂的声响。
地上那些腐烂的银杏果散发出新鲜的味道,阳光的味道。老教堂静穆于阳光之中,左边的屋顶有个小小的窗户开着,旁边的柱子已经塌落了一半。几个台阶上去,有个小小的平台,红色的木头大门紧闭,看上去色彩还是那么鲜艳,和门环上那个黑色的大锁头形成明显的对比。
透过剥落的彩色玻璃看进去,可以看到一束天光里的圣母图像。
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甚至没有十字架。我在那个小平台上坐了下来,听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阳光落满地,还有银杏果掉在地上发出“啪”的声音。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就看到了那个女孩,穿着黑裙子,一手拿着一个红苹果,一手抱着一只小小的棕色小熊,沿着教堂对面的那堵围墙走着。围墙上长着大小不一的狗尾巴草,在轻轻摇摆着。还有很多的青苔以及一簇簇的小花。围墙上架起了高高的带刺的铁丝网,那里边就是海军基地,传出军号和广播。
女孩看到我多少有些惊讶,仿佛感觉到一个陌生人突然闯入了她的密境之中。
但她并不尴尬。彼此微笑着点了个头。她在平台另一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把小熊放在身边,从小包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拆开,抽出信看。
很安静。一点儿也没觉察到我的DV机正对着她。
看完之后,她拿出一个信笺本,平铺在两个膝盖上。她开始写,有时候会歪着头,自在微笑。
4
我在邮电局碰见了那个海军少年站在我的身边。他很认真地贴上邮票,然后小心地把信投到柜台下方的邮箱里,并做了稍微地停留,好似透视过那个邮箱,看到信慢慢地飘落下去,完全安稳地落在其他信件上的时候,他才能安心地转身离开。
那神情让我想到,他站岗的时候,看到的那些紫花飘落的样子,会不会把它们想象成一页页的信笺。
今天应该是他的假期。
在出门的时候,我开始主动跟他打招呼。
我说我从那条坡路经过的时候,经常看到他在那里站岗。
他应该不记得我了。他只是很礼貌地点点头,并问我是不是附近大学的学生。
“刚刚毕业。”我说。
之后,我们一边走一边聊天。
不知不觉,我们就走过了那条紫荆花飘落的坡路,走到了艺术学院的后门,并在那里小树林中的石头凳子上坐了下来。
他是东北人,今年才满二十岁。初中毕业后他就当兵了。他说:“不是书念得不好,当然,成绩也一直一般,其实还是喜欢读书的。但是选择当兵并留在部队,是全家人的决定和期望。”
我告诉他我刚从这里毕业,还没找到工作,一直就住在这附近。
他打量着四周说,“真好,你们的学习环境。”
我说:“或者,我们可以换换。”
他笑了。“我不会画画也不会唱歌。再说,我们那种生活,你会觉得枯燥的。”
我说:“我们的生活也会让你觉得枯燥的。”
他说:“可能吧。什么事情久了,就没了新鲜感。”
我们面对面坐着,很随意地聊着天。他背后有斜斜上去的台阶,不远处有一栋仿哥特建筑的小洋楼,尖的屋顶,是音乐系的练音房,有歌声从那里面飘出来,到达我这里的时候,变得很轻,一下子被风吹散了,柔和地拂过我的脸,薄荷糖的感觉,慢慢地沉到我手中矿泉水的瓶底。
跟他聊天真是件舒服的事,简约干脆中不缺大男孩的天真和小小的任性。
他开始称呼我大哥。他说:“大哥,以前我的假期都是一个人过的,能认识你真好,还有这个这么安静的地方。”
我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他,让他以后有空了可以找我,可以带他在这个学校或者这个城市里逛逛。
“其实我也是外乡人,不过并不算远。”我说,“我挺喜欢这里。”
他说:“大哥是个很温和的人,也怀旧吧。”
后来我问他:“你有信仰吗?是和平?”
他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有合唱从音乐系教学楼那边传了过来,不高亢不尖锐,却能抵达人心。
我接了个电话,有事要先离开,就和他道别。
走出门口的时候回头去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自己坐在那边,很认真地看了起来。
5
再次在教堂那边碰见她的时候,我们开始打招呼,偶尔说两句话,更多的时间里,她待在那边看信写信,或者对着围墙那边的天空发呆。
而我呢,看书,或者用DV拍她,拍她的眼神,手中的红苹果,还有那只躺在她身边的棕色小熊。
自然,并不隐瞒她,她也不反感,有时候拿给她看,她甚至会建议说,稍微移点角度,拍出来会更好看点。
秋天是个很缓慢的季节。
认识女孩子后,倒是经常在学校里碰见她。她和我同年级,是音教班的学生。她经常在那练音房里唱歌。我路过的时候抬头就能看见她站在窗口的身影,长头发,清澈的眼神,她的歌声像是落叶一样,慢慢地飘落。我想用手去接,却又化作了清风,拂过我的脸抚摸我的心灵。
她的窗口朝西,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我在树的阴影里看着她。
看着阳光。
而她则一直望着海军基地那边的方向。
我们开始留了彼此的电话,偶尔发发短信。隔几天一起吃顿饭,一起去图书馆。周末的时候要么打打羽毛球,要么一起在足球场上跑步。音乐系有什么实践演出,她会给我留出一个座位。美术系有什么展览,我也会陪在她身边做一些简单的讲解。难得也会在大操场上一起看一场露天电影,虽然都是看过的老电影,但也都会看到谢幕人散,然后送她回宿舍,她站在窗口和我挥手说晚安。
再后来,我们就相约去老教堂那里。大都是她收到新的来信的时候。
我们一起走在学生街上,买一些小零食,进一些小店看看衣服、小饰品。然后在街口的水果摊上买一个红苹果。
我们一起走过那片废墟,走过一个叫“鹊桥婚介所”的地方,然后就来到了那座电影院后面的那条小巷。
小巷里常年是幽暗的,我总是跟在后面拍她的背影,慢慢地走到小巷尽头大片的阳光里去。可能是反差太大了,她从阴暗走进阳光里的时候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
我从来没问过给她写信的人是谁,她也从来没提起过。
只是有一次,我指着小熊和她手中的信跟她说,“这个是他送给你的礼物吗?”
她微笑着说“是”,一脸幸福的样子。
于是就不再问起。
她在我的镜头前已经很自然了,有时候会和她的小熊跳舞,轻轻地唱歌。
我喜欢看她旋转的样子,喜欢看她趴在窗台前往教堂里打量的眼神。
我问她,“你有信仰吗?是爱情?”
她只是笑笑。围墙那边传来了军号。
已经黄昏了。
6
他每个月只有一两天能够自由活动的假期,自然特别珍惜。
我一直没有去找工作,所以,每次他找我的时候,我都有空。我带他在这个学校里、这个城市里到处走。
第三次开始,他能直接找到我住的地方,还上次从我这里借走的书,再借一本新的。他不贪心,每次都只借一本。
他说他看书的速度很慢的。
“是因为看信养成的习惯吗?”我说。
他摸着后脑勺嘿嘿地笑,实在可爱。
有时候和他一起打乒乓球和羽毛球,偶尔也去玩街机,那个时候完全可以感觉到他还是个很孩子气的少年。
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聊天,聊彼此的家人、朋友。
他跟我谈论他喜欢的女孩子。他们隔得很远,却很相爱。
我跟他说我曾经喜欢的女孩子。我们靠得很近,但是却不能相爱。因为她已经有了爱的人了。
那时候是傍晚,我们一起在江上的大桥上散步吹风,看别人钓鱼。
他会抽烟,很熟练,给我的印象很深刻。一边是下班高峰期来往不断的车流,一边是处于缓慢中的江景,有倒影的灯火,偶尔开过一艘采沙归来的船。
“在部队几年了。”他想把烟头扔到江里,犹豫了一下,弹在地上,用脚踩灭,“大哥呢,我觉得所有画画和写作的人抽烟都很厉害的。”
“有时候人会执着于某些小小的,并不重要的东西。”我说。然后我想到了我唯一拍过的那部短片《寻找大象》。
他跟我说着他的爱情。他们并没有见过面,甚至没交换过照片。他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征求笔友的信息,于是就写了,保持了很多年,是刚入伍的时候就开始了。她是无所不谈的人,觉得很真实,就在身边一样。辛苦的时候,孤独的时候,总会记得远方有一个人,便会好很多。这就是他的爱情了,并没有要求太多。这是青春期一开始就养成的习惯,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其他的女孩子进入过他的视线。“当年服完兵役的时候有想过去找她的,但是因为选择留下来做志愿兵,就拖了下来。等有了长的假期就去看她。”
“她还是个大学生呢,喜欢唱歌,喜欢跳舞,喜欢一些玩偶,和其他的女孩子没什么区别。但是这几年,只有她最了解我的生活,我的一切,也只有她会把她的心事都说给我听。”他说。
“能坚持写信真是不容易的事,特别在这样的年代。大哥祝福你,相信你们都是有着美好向往的人。”我说。
“大哥呢,现在没有女朋友吗?”
“曾经很喜欢一个女孩子,念大学的时候。”我说,“在一起过一年的时间,只是谁都没有说到爱情上面去,因为她心里早已经有了其他的人。就那样在一起着,也不觉得想去要求太多,能多见见面就是好的,也没闹过脾气。可能不是爱情吧,但那时候喜欢她是真实的。看到她就觉得开心,正如你所说的,她和其他女孩子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因为觉得和她聊得来。渐渐地,就喜欢上了,不自觉的,也逃避不了。反正,就再也没为别的女孩子动过心。”
“大哥并不执着于小东西的,大哥是个很明白自己的人。”
我笑了,这个小鬼头倒是懂得去看别人的心。只是,其实,我还是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比如,短片拍到了结局,我也不知道,大象是什么。
7
寒假的一个多月里,我们回了各自的老家,相隔两座城市。偶尔发短信,发觉自己对她的想念是真实的。除夕的时候,我站在窗口一边看烟火一边给她打电话,有些话到了嘴边又轻轻地咽下去。
新学期开始之后,我们便开始忙着各自的毕业论文和创作,见面的时间并不多。有时候会通过短信联系,一起去图书馆查资料。
之外,便只是一起去教堂了。
不知不觉,天气很冷了。我们都戴上了围巾和毛帽子,她甚至戴上了毛的手套。我说她就是一只在雪地里行走的小熊。
这么说的时候,我想起某一天,她站在练音房的窗口,鼻子冻得通红,双手拿着一个淡蓝色的陶瓷水杯,水汽模糊了她的脸。
去教堂的时间变得没有规律起来,有时候连续三天都去,有时候半月也不会联系我去一次。而在那里,她也没有再看信,她只是独自坐在那里写信,取掉手套,不时地对着手和笔尖哈哈气。
在等待论文答辩的那段时间里,我们经常在一起吃饭散步。但是,一次也没有去过那个教堂。我也没看过她写信了。
那些时间,我们像一对真正的校园情侣那样,喝咖啡,看电影,给彼此买一些小礼物,从来没有过更亲切的举动。我们中间好像一直隔着一层很朦胧的距离,但谁也没有勇气去捅破。
她们论文答辩之后就算放假了,她决定出门旅行。我去车站送她。临上车的时候,她问我,“你不能抱我一下吗?”我犹豫了一下,轻轻地一抱,又迅速地放开。她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笑了笑,转身拉着她的那个小红箱子上了车。
她一直没有回我的短信。但我还是坚持着给她发短信。我跟她说,“我喜欢你。”
我开始整理拍她的那些带子,有几十盘,不小心把装它们的盒子掉在了地上。我再也分不清顺序了。
她似乎一直都没有变化。左手拿着一个红苹果,右手握着一只棕色小熊。
我想到她在火车上,看到我发的短信,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8
他给我打电话。他说:“大哥,我明天就要出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此后,就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我也很少出门,靠写小说和画插画换取生活费。我新租的房子可以看见海军基地的大门,午后我就躺在阳台上看书喝茶,黄昏的光线很柔和,风也很轻,感觉很舒服。树的黑影和天空的灰让我觉得自己被隐藏起来了。
我也经常躺在摇椅里看电视。电视总是上下、上下。选秀节目、台湾综艺节目、广告、韩剧……
我上网在以前学校的论坛里瞎逛,在同学群里聊天。
还有同学问我当年毕业创作没通过的那个短片《寻找大象》到底想说什么,里面的女孩子是不是我的女朋友,为什么不坚持再重新拍一个东西,那样怎么说也能拿到毕业证书。
渐渐地,再也没有人这么问了。大家都忘记了那部只有二十分钟,关于一个一直在行走和看信的女孩子的短片。
在某一个下午,我发现海军基地门口的紫荆花又开了。
我奔跑下楼,来到那几棵树下。
场景依然是美的。
然后有脚步声在我身后停了下来。“这里禁止拍照,谢谢合作。”
我转过身去,看到他一脸的笑容。
半年多不见,他变得结实很多,皮肤也变得黝黑粗糙了。
他跟我说他刚刚回来两天,本来想给我打电话的,一直有些事情要处理,所以拖着。
我看到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里面装满了信。
“这段时间都在海上,不能下船,信就一直没寄,每天没事就写点,不知不觉就写了这么多。我想打包寄给她,同时要跟她说,我打算去找她了,因为这次有接近一个月的假期。我想跟她要电话号码了,我自己也买了手机,以后可以直接跟她联系。写了这么多年的信,突然才觉得听到她的声音,会是多大的幸福。大哥,我怕到时候我会紧张。”
我笑着在他胸脯上打了一拳头。
然后他跟我说他在海上的日子。说他每经过一个小岛,就喜欢把小岛上的灯塔当作教堂。他说他第一次觉得教堂是那么安宁,里面有他喜欢的女孩在唱歌。
一个月后他给我打来电话,约我见面。
“我要离开这里了,大哥。”他说。
“你打算去找她了?”
他抽完一口烟,把烟头弹到江里面去,摇了摇头。
“那些信都被退回来了,她已经毕业,离开了那所学校。”
“除了那个学校地址,你不知道其他的联系方式吗?在信里面,她总该和你说起过她的过去,可以推断出她的家大概在哪里吧?”
“没用啊,大哥。我觉得是我想太多了。或者她从来就没有爱过我。这么多年,她身边肯定还有其他男孩子的。大哥,我离开的这半年,她也没给我写过一封信。大哥,你说,我和她之间毕竟是不真实的,是吧?就算我找到了她又怎么样。我们之间还有太多的不了解。柏拉图的感情真是奇怪,说断了就断了。可能,其实并没有存在过吧。大哥,她大我整整三岁呢。”
我还想说什么,却感觉喉咙好像被堵住了一样。
然后他又跟我说,他三年志愿兵的时间已经到了。他不想再留在部队,决定退伍回家。他是向我道别的。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给你说个故事。”我说。
一年前我所熟悉的那片废墟早已经盖好了房子,借用大使馆区的名义,房价也高得离谱。
电影院被改成了咖啡馆,小巷还在,只是大树都已经不见了。可以看到夜空,很是低沉。
只是小巷尽头的那座教堂已经消失。
只剩下一个大洞,里面倒满了钢筋混凝土。
他问我,“大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你要给我说什么故事?”
我突然想起,现在已经是2007年的夏天了。我已经毕业了整整一年时间。
一个月后,他和我告别。他送了我一张照片,是黄昏里的那些紫荆花。
想起第一次看到紫荆花的感受,想到他说的“其实并没有存在过”。
一直存在,但是并不在意,就觉得它没有存在过。从来不存在,但是在意,就觉得真的存在。
9
毕业创作作品展的现场上我看到了她。她站在那里看我拍的短片《寻找大象》。
她捂着嘴巴,眼里有泪光。
“拍得真好。”她说。
她说了一些在外面的事情,说她刚上火车就把手机弄丢了,后来就干脆不和任何人联系,自己一个人到处走。她说起来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在意。
然后我陪着她一起去学院的收发室。她很认真地在她们系的信箱里寻找,什么也没有。
看不到她具体的表情。
“一起去教堂那边看看吧,”她说,“在外面旅行的这段时间,挺想念那里的。”
买完苹果她又说:“算了,还是不去了。”
晚上一起在老电影院改成的咖啡馆里喝咖啡,教堂就在小巷的那一头。
客人并不多,附近还在施工,太吵。
她突然就说起他来。
“他在一个部队里当兵。跟他通信的时候,感觉生活充满期待,有什么好与不好,都可以和他诉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断了联系。我最后给他写的一封信等了好久他都没有回,开始的时候很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可是我一直忍着。不管是不是出了事,我都不好去打听。出事的话,我宁愿不知道,不出事的话,那说明他不想再和我联系了。自从没有写信以来,我就很少做梦了。我想,很多时候,都是我一厢情愿吧。”
“也正因为一厢情愿让你心里期待着美好,那种期待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她笑着摇了摇头:“只有身边的才是真实的,可是身边的总是最容易错过。”
一个星期后,她和我告别,她要回老家当一个中学的音乐老师。
“女孩子一毕业,总想着有个稳定的工作,找个稳定的人。”她说。
她送了一个笔记本给我,让我有空的时候可以写点东西。那样会让我安静一些。
10
2007年夏天的末尾。
朋友在北京开了一个工作室,邀请我一起前去。
整理东西的时候,我看到那一整盒的DV带子。
我把它放在很久没去动过的DV机里看。
有一个带子的镜头里,我在教堂的台阶上发现了她遗落在那里的棕色小熊。我的一只手把它高高地抛起,抛过了屋顶上的红色十字架,接住,又抛起。
我突然想记下一些文字。
拉开抽屉,取出她送我的那个本子。
我从没在这上面记过什么。在扉页上我看见她写着“你为什么不好好地抱我一下,让我好好地哭一次”。
我看到抽屉里还有一本书,是他出海前还给我的,里面似乎夹着什么。
一个信封。邮票和封口都粘得很整齐。
他当时有托我帮他寄这封信吗?
还是我自己未寄出去的信?
我走到阳台上,海军基地大门口只有几棵看上去很普通的树。
那里,真的曾经长满了紫荆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