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事的碎花，在远方

裙摆扬起的风，是尘事的碎花，迷离耀眼。在远方。

远方是我的发小。

我们一起在省城培训画画的时候认识罗裳的。我去学画画也是因为远方，他从小就喜欢画画，而我不是，只是太习惯和他待在一起了。

罗裳的家在省城的北方，那里有很多大山。我和远方的家在省城的南方，面朝大海。不过罗裳几乎没有爬过山，而我和远方也只去海边玩过一次。

罗裳并不是特别好看，但她就是个很吸引人的女孩，特别对于情窦初开的男孩，可以说，是很好的初恋对象。

远方和我说，他之所以喜欢罗裳，是因为喜欢她穿着裙子的样子，感觉很轻很轻，像是一枚蒲公英的种子在风中慢慢地飘落，然后就在他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我也喜欢她穿着裙子时候的样子，也觉得她像轻盈的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可是远方说过了，我就不必要再重复。

罗裳成了远方的女朋友。

罗裳和远方没有如愿考上同一所大学，因为她的专业不够好。我的专业也不够好。因此我和罗裳考上省城的一所工艺美术学院，而远方去了北方一所知名的美术学院。

我和罗裳一起去火车站送远方。远方和罗裳说，等他四年。远方和我说，这四年帮他照顾好罗裳。我和远方拥抱，罗裳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远方和罗裳拥抱，我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去远方的火车慢慢开动了，我和罗裳站在站台上，谁也没有去追赶。火车带起的风拂起了罗裳的裙摆，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时候我觉得，罗裳是一株蒲公英，所有的种子都跟着那阵风去了远方。

大学里，所有人都以为我和罗裳是恋人，即使以前一起培训画画的几个同学都分不清我和远方谁是谁，他们只知道我们那时候形影不离，差不多的脾气，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音容笑貌。

我和罗裳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逛街，一起选修同样的课程。一起出去写生，她坐在我的单车后面。只是他们都不知道，我们还会一起给远方打电话。

罗裳很喜欢听我说关于远方的往事，我和他的往事。

特别是关于那片海，她疯狂地迷恋着《那年夏天宁静的海》，不知道重复看过多少遍。她说等以后有机会，她要和远方一起去那片海边看看。她说，就在明年夏天。

其实我对那片海的印象不深，我只记得那里有礁石，有沙滩，有白色的浪花。海水有点浑浊，天空倒是挺蓝的。但是在我不断重复的描述里，那依然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海。到最后，我甚至认为，我再也见不到比那更美的海了。

那时候我和远方一起站在海边，我们都穿着蓝白条纹的海魂衫，裤腿高高挽起，我们的身体都很年轻，强健有力。如果可以，我们甚至会一直沿着海面一起奔跑下去，到海的尽头去。在那样辽阔的天地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那件海魂衫，我经常穿着，穿了很多年，有时候我就是那么偏执。我认为好的东西，会一直都是好的。我认为很多东西，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我和罗裳的话题永远离不开远方。有一天，我突然很想和罗裳谈谈自己，只谈自己。

我问罗裳，在她们那边的山里，会不会有大象？

罗裳很迷惑，她说她也不知道。但是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和远方一起去她的家乡，一起去山里看看有没有大象。

我说远方对大象并没有兴趣。

她问我，“那远方对什么有兴趣？”

“蒲公英。”我说。

“什么？”她很疑惑地问。

“大象是全世界最重的东西，蒲公英是全世界最轻的东西。”

她摇头，“不懂”。

我还是和她谈远方吧。

远方过生日的时候，我陪她去买礼物。她给他挑了一件衣服，一定要我试穿，她说我的身材和远方差不多。

她去拍大头贴的时候，一定要让我和她站在一起，她说她要挑出最合适的背景，到时候要和远方一起拍。

我们开晚会的时候，她一定要我和她合唱，她说，我唱歌的样子和远方差不多。

她想远方的时候，一定会和我说。

她对远方的记忆那么少。渐渐地就变得有些模糊。

我和她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久。一天又一天，一直在重复。慢慢地加进去了很多的东西，平淡却具体。

晚上的时候，我们会各自在网上和远方聊天。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相同的一些琐事，他每次都要听上两遍。

远方问我，“喜欢罗裳的男孩子一定不少吧”。

我说是不少，“不过她只喜欢你，一心一意”。

我又说，“有我在，你放心”。

我有一个速写本子，我在上面画了很多画。我画了一棵树，在旁边写着：校园里有一棵树，长满了白色的花。我不知道名字。觉得很寂静。抬头看了很久。

罗裳看到后和我说，“原来你也喜欢那棵树”。

我们学校里有一座小桥，桥下有一条小巷。有时候睡不着，我会一个人去那边走走。我在QQ空间里写：穿着卫衣从小桥下的一个斜坡小巷子走上去。没有路灯，落满树的阴影，有人在路的一边拥抱接吻，没有去看上一眼。脚步不停地走上去。抽着烟，呼出一口烟，稍微沉重点。

罗裳和我说，“原来你也喜欢那条小路啊。我都不知道你会抽烟，我不喜欢别人抽烟”。

我从来没在她的面前抽过烟，日志里也不再写到抽烟。

后来，她还和我说：

原来你也喜欢那首歌。

原来你也喜欢那本书。

原来你也爱看那部电影。

不知不觉，我和罗裳的话题里已经可以没有远方了。

是的，我喜欢罗裳。可我也坚定地认为，远方会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自己陷入到这样尴尬、无奈、痛苦又无法割舍的情境里去。有很多时候，我是害怕见到罗裳的。因此在大一上学期基础课结束后开始选专业的时候，我特意选了和罗裳不同的班级。

可是我每天都要见到罗裳，又想要见到罗裳。因为我答应远方，要帮他照顾好罗裳。

有时候我很累，不想在网上和远方聊罗裳。可是他每天都会问我，“罗裳今天过得好不好？”

深秋的时候，我们学校大门上已经堆满了落叶。罗裳经常会叫我陪她一起去学校对面的那家奶茶店。她每次都要在那里写一张留言条贴在墙上。我从来没去看过。我在校门口等她，来回踱步，让自己心里放松下来。那里有一条盲人道，我闭上眼睛，小心地往前走，我以为自己可以克服那种对未知的一切的不安感，可是我一直无法做到。我总觉得前面会有一堵墙等着我撞上去。

或者罗裳就是那一堵墙吧。

可是罗裳不会站在那里等我撞上去。她总是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喊我的名字。

轻轻笑着。

放寒假的时候，罗裳的爸爸开车来接她回家，因此她没能等到远方回来。

远方回来后，我带他在这座学校里闲逛。他说他喜欢那棵树，喜欢那条小巷。远方一直在谈着他的理想。远方的理想看上去那么美好，那么远。可我只是发现，他的理想里并没有罗裳，也没有我。我没有提出来。我也没有带他去那家奶茶店看罗裳留在那里的那些留言。

远方留起了长头发，越来越像个艺术家了。有一次我在一个橱窗里看到我们的影子，我怎么也找不到我和他相似的地方。

我甚至再也想不起远方穿着海魂衫时的样子了。

整个寒假，远方都很忙，一直关在家里画画，他跟我谈很多关于艺术的话题，我不懂，后来他说得也少了。他只是一如以往那样推荐他喜欢的电影、书和歌。他从小到大都乐意将他喜欢的东西和我一起分享。

我也没有提起和他一起去海边走走的事，我本来想拍点照片给罗裳看看。

春节还没过完，远方就迫不及待地去了他的远方，他说和几个同学要一起做个展览。

他已经不需要别人送他了，也就是说，他也不需要别人等他。

我没有问罗裳，远方有没有和她谈他的理想、他的艺术。我不知道罗裳懂不懂。

远方也问过我的大学生活，问我有没有交女朋友。我说没有，但是我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我跟他描述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她很安静，大方又善良，和大多数的女生那样，喜欢穿短裤，里面是黑色的或者粉色的丝袜，有时候穿帆布鞋有时候穿高跟鞋，腿很直很细，站着的时候像是一棵修长的小树。

我喜欢她像一棵树，永远在那里。

罗裳跟我说，她听远方说我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她问我那女孩是谁，她认识不认识那女孩。我跟她说，其实我是骗远方的，并让她不要告诉远方。

罗裳说她很好奇我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看着她，我说我也形容不出来。

罗裳说我也该找个女朋友了，她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我说我不着急，宁缺勿滥，这种事还是要顺其自然，看缘分。

我说，大家都觉得你就是我的女朋友呢。

她说，我们知道我们不是。

我笑了笑，转移话题，问她远方的消息。

其实，她知道的关于远方的现在的消息，我也都知道。远方告诉给我的事还会更多。比如，他们学校有一个北方的女生很大胆地在追求着他。

我知道这些我不能告诉她。男人之间总有一些秘密不能让女孩子知道，而远方也不可能告知我关于他的全部，就好像我也不能向他告知我的全部一样。即使我们是发小，隔着这么久远的空间，亲密无间两小无猜那都已是过去。即使我们觉得会是一辈子最好的朋友，未来永远在未知的前方。

我只能告诉罗裳，远方一直惦记着她，想着暑假能带她一起去看看海。这些都是实话。

罗裳依然期待。

在我们的等待中，海依然很美。

就算罗裳和远方相隔两地无法见面，但是他们依然会吵架闹脾气。

经常在半夜，罗裳会来我的宿舍找我。她每次不开心的时候，也不要人安慰，只要我陪着她走走就好了。每次我们都会顺着那条桥下的小巷子走出学校，穿过那高架桥，桥下的阴影很深，走路的人都沉默得像是个影子，走过那有着巨大灯柱的大桥。我们沿着江边一直走，在江的中间有一座灯塔，有一条通向那里的用长石条砌成的有台阶的堤坝。罗裳在堤坝最高的台阶上走，而我在堤坝最靠近水面的台阶上走，有船开过的时候，水会打湿我的裤脚。这总让我想起和远方一起站在海边的情景。每次罗裳都会站在灯塔的下面，对着天上明亮的灯光大喊一声：“远方你这个浑蛋。”她的声音那么忧伤，像水里摇晃不定的灯光，在灯光的周围，是漆黑一片。

在大一下快结束的时候，罗裳又和远方吵了一架。罗裳没说他们为什么吵架，但是我能猜测出来。远方和几个同学组了一个工作小组，准备做一个作品去参加一个青年艺术家大展，因此暑假可能也不会回来了。

关于去看海的计划可能也要取消了。在陪着她走到灯塔下的路上，我一直想说，要是远方不回来，就让我一个人陪她去看看海。可是我始终说不出来。

慢慢走上那高架桥，刚转弯的时候，我产生了某种幻觉，好像自己不是生活在现实世界里，而是行走在电影的场景里。空气冰冷却很清新，月亮很圆却很小，被重重的乌云包围着。巨大的灯柱上的灯光异常明亮。桥中间的灯塔纹丝不动地沉默。偶尔一辆车飞速驰过，那些高大的建筑里还有一些灯亮着，江边依然有倒映的灯火。有一艘大船从桥底下开过去，另一艘一直停在江面上。所有的树木都化成了黑影。

罗裳抬头看着灯塔，一直沉默着，没有像以往那样喊出声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种沉默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对着江面大喊了一声，声音是颤抖的，因为我想让声音尽量不显得忧伤。

罗裳和我一起慢慢地走回学校去。

罗裳问我，“你觉得我和远方这样的关系是爱情吗？”

我说：“我不知道。”

罗裳问我，“如果你是远方，你会怎么做？”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和她说：“我不是远方。”

罗裳不再说话。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一直保持着一个人的距离。

在穿过那条桥下的小巷子的时候，罗裳在桥下站住了。

我也在她身后站住了。

我们都僵在那里，谁也不再走一步。能听到树叶沙沙的声音，能听到我们彼此的心跳。

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轻声说：“我会和我喜欢的女孩子一直在一起。”

罗裳慢慢地转过身来。

我动了动嘴唇，我原本想大声地重复一遍，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罗裳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很久，眼睛慢慢地红了，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我很慌张，不知所措。之后她扑在我的胸膛上。

我第一次看到她哭泣的样子，像一个无助的小孩子。她的眼泪弄湿了我的衬衫，像是血液一样流进我的心脏。

我低下头去，嘴唇和她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一起，那么冰冷。

我搂住她弱小的身躯，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呻吟，眼泪也跟着滑落下来。

罗裳和我说，这是她的初吻。

我没想到，罗裳和远方居然没有接过吻。

我想到了远方，想到他和我说，要好好照顾好她。想到远方问我，喜欢她的男孩子是不是很多，我和他说，放心，有我在。

我的身体慢慢冰冷，原本搂着她身体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罗裳也缓缓转过身向前走去。

乌云已经散开，皎洁的月光透过树缝飘落在那条小巷上，像是一枚又一枚的蒲公英。我发现罗裳穿着一条碎花裙子，在念大学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穿着裙子。

我站在桥下最深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我想跟她说：“要不，暑假的时候，我陪你去看海吧。”

可是在说出口的时候，却变成，“要不，暑假的时候，我陪你去远方所在的城市找他吧”。

罗裳的肩膀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然后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然后奔跑起来，裙摆扬起。

她消失在我的眼前，乌云又裹住了月亮，蒲公英消失在黑暗里，我再也看不见。

我们不知道到底是谁刻意在躲避。

那天晚上，远方和我说，罗裳跟他提出分手了。

我的QQ头像一直亮着，但是始终没有回答他。

他给我发来很多的问号，他也问我罗裳是不是喜欢上别的男孩子了。

远方给我打电话。我没接。

他又在QQ上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喜欢罗裳。

我知道他知道我喜欢罗裳，但是他说出来，让我心里有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恨。

我用力敲打着键盘，我写下很多很多的话语。但是最后我又都全部删去。

最后我只给他发过去一句话：

远方，你是个浑蛋。

远方没有再回话。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的头像暗了下去。

那年夏天，我独自一人站在海边。

海边有礁石，有沙滩，有白色的浪花，海水有点浑浊，天空很蓝。

我的那件海魂衫被我洗破了。我又去买了一件，可是我穿在身上站在海边，怎么也觉得不舒服，于是我脱下它，扔进海里。

大象很重，好像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一步一个脚印从不停息。

蒲公英很轻，飘飘****，落地就会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