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发

我们只是盲人

能摸到的都是阴影

1

很不喜欢这种天色,会让人失去时间感,黄昏仿佛从未到达过这个世界,我直接从白天滑进了黑夜。

停在天桥底下抽烟的时候,我摇下车窗,看了看天空,是墨蓝色的,剩下的几朵白云无处可逃般地堆在那里,苍白冰冷,像无助的被遗弃在荒原上的小羊羔。

路灯也被冻结住了,那些微弱的光只是从吞噬这个世界的黑暗兽牙缝里挣扎出来的一些残余物。

这一切压抑得让我胸口发闷。如此低沉的天空,就好像是有外星人即将前来入侵的前兆。

我感觉那成片的昏暗就像大象抬起脚要落下的阴影,每次都刚好落在我的身后。

这样的晚上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产生什么样的幻觉。

我下车买了一串臭豆腐,边吃边和几个同行聊天,讨论这该死的天气和女人。他们中总不时有人会在深夜碰见这样那样的艳遇,且多以年轻的女孩为主。她们因不愿付车费宁愿以自己的身体代之,就在车上,某条巷子里,或者失修的灯杆下。

那些女孩大多集中在凤首路一带。

从天桥下慢慢驰出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雨,不大,却很密集。我打开雨刷,开始听许巍的《时光?漫步》。

已经有几个月没下过雨了,我哼着歌看着前面灰蒙蒙的街道,灰蒙蒙的行人。

有人招手我就轻轻地停靠下来,他们说出一个地名我就向那里开去。这个晚上的生意很好,雨天的生意总是特别好,可惜我并不喜欢雨天。

我不喜欢他们湿漉漉的肮脏的屁股和表情,他们的厌烦和咒骂。

临近午夜的时候,我的车在十字路口处拐进了凤首路,仅仅是因为左拐的绿灯刚好亮着。

凤首路有这个城市最大的地下通道和地下商场,待着很多流浪汉,卖廉价的商品,进行廉价的交易。

下雨的缘故,原本热闹的街道一下变得冷冷清清,偶尔有人从地下通道口冒出来,拦一辆车离去。我把车停在一个公交站前,跑到刚要拉下店门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

躲在车里抽烟,并不着急走,今天已经跑够趟了,我不贪心。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一个小女孩环抱着自己站在公交站上,偶尔跺脚。

我饶有兴趣地抽着烟从后视镜里看她,从她金黄色的高跟鞋开始往上打量,粉红的长丝袜,紫色的紧身短裙,白色胸衣,黑色的毛线长衫和蓝色的头发。

我弹掉烟头,把车慢慢倒到她面前,然后探出头说:“没公共汽车了,打车走吧。”

她看了我一眼,不说话,别过头去看路的那方,有车灯照射过来的时候她的脸就浮出一丝亮色,但是随着车辆的飞驰而过,她的脸又马上暗淡了下去。

我也没再和她打招呼,只是把音乐开得更大声一点,已经听了一个晚上的许巍了。

在我点燃第五支烟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拉开后车门钻了进来。

给我一支烟吧,她说。

我依旧从后视镜里看她,有点笨,又带点小聪明,眼影画得很重以至于看不清她的眼神。

我掏出烟和打火机举过肩膀,她伸手接过,点燃一支后又把它们递还给我。

“去哪里?”

“你想带我去哪里?”

我想到之前在天桥下听到同行们说的艳遇,开头大抵和这相似。我没马上说话,手指在方向盘上慢慢地敲打着。她低着头抽烟,蓝色的头发让我想到一种未曾谋面但存在于我记忆里的毛皮小动物。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家吧。”

“和平路。”她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摇上窗户,驰进了苍茫的夜色之中。

半个小时的车程里,我不止一次想象过她是个外星人,还不懂得说太多的人类语言。

车停下来后她跟我说钱不够,只有5块,刚好够坐公共汽车。

我转身看了她一眼,虽然一脸不在乎的样子,但那神情也不像在说谎。

“下车吧。”我朝车门那边歪了一下脖子说。

她打开车门,迈出一只脚,又回过身来对我说。“大叔,能不能把你的电话给我一下。”

她用我的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挂掉。“这个是我的号码,等这个月发了工资,我就把车钱还给你。”

她转身向一栋没有路灯的老楼房跑去,

等到她从后视镜里消失后,我才慢慢地离开,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拿着手机看她刚刚拨打出去的电话。

2

在加油站加油的时候,她打来了电话。

“大叔,你能不能来接我?”

开回那个路口,她正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子在轻轻地发抖。

她缩在后座上,头发已经湿了,我把车上的纸巾递给她,她上车后身子抖得更厉害了,我停车脱掉外套也塞给她。

她披着我的外套,卷着身子躺倒在后座上,带着轻微的抽泣声慢慢睡着了。

把车停好之后,我把她叫了起来,然后一起回了我住的地方。

凌乱的一居室。我让她先去洗个热水澡,自己烧了壶水,弄了两碗泡面。

她穿着我的大衬衫出来了,袖子太长太大了,看上去像是穿了戏服。她明显是饿了,一边吸着鼻涕一边很快就把那碗面吃得一根不剩,还有那些汤。

她的鼻尖冒出轻微的汗,皮肤很嫩,只是右边嘴角处有明显的瘀青,所以吃面的时候尽量向左边歪着头。她的眼睫毛很长,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我车上的那两把雨刷。

她吃完后打了个嗝,把面碗很熟练地往门后的垃圾堆那里一扔,就躺到我的**去了。

我洗好澡后在她的身边躺下。

她睁开眼睛看着我说。“大叔,对不起,我今天身体不舒服。”

我侧过身子关掉灯和她说:“睡吧。”

一会儿她又起身开灯,抱紧了被子看我。

我走到卫生间里把她换下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洗好甩干,然后拿出来挂在窗口附近。

再次关灯之后,她从背后抱住我,小胸脯紧紧地贴在我的后背上。我轻轻地转过身去,她的头顶着我的下巴,曲蜷在我的怀里。

“大叔,你真像一只大象啊,宽厚又温暖。”她喃喃低语。

雨天总是容易让人睡得天昏地暗。我觉得嘴巴特别苦涩,下身涨得难受,做梦要上厕所的时候才醒了过来。我的手臂已经麻掉了,她依然蜷在我的怀里,只是嘴里不停地咕喃着什么,牙齿互相碰撞。我感觉到胸口特别烫,摸摸她的额头,已经烧得很厉害,整张脸都有些通红,身子在发抖。

我赶紧给她换好她原本的衣服,抱着她去了附近的诊所。

医生一边给她打点滴一边怪我这个家长不知道怎么当的,她烧得这么厉害了才送来。

我把外套给她盖好,然后坐在她的身边发呆。挂了三瓶之后,她的烧才渐渐退了下来。

和她离开医院的时候,医生又责怪了我一番,并吩咐我要让她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不能再穿这么少了。

听到医生说我这个爸爸不知道怎么当的时候,她很调皮地挽住我的手臂朝我吐了下舌头,虽然她的身体还是很虚弱。

她坐到我车上的时候问我。“大叔,你几岁了啊?”

“30。”

“哇,那不是挺年轻的嘛,才大我12岁,为什么看上去像我爸爸了呢?你该去刮刮胡子啦。”她过来摸我野草般的胡子。

一会儿她又很紧张地问我几点了,然后要我马上送她去凤首路,她要去上班,不然老板会生气的,会被扣工资的。

“我还是送你回家休息吧。”我说,“你打电话和老板请个假。”

“不行不行,店里就我一个人,老板忙不过来。”

我拗不过她,只好送她去了昨天遇见她的那个公交站。

她急急忙忙地下车,跑到地下通道的入口处,又急急忙忙地跑回来把外套还给我,然后一边赤着脚跑一边说:“等我电话。”

我掏出电话,看到她的号码,储存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输入“小蓝”两个字。

3

她的高跟鞋还在我的家里。

她就像一个突然来又突然离去的外星人那样失踪了几个月。

如果不是它们,我甚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遇见过这样一个女孩。

金黄色的高跟鞋在杂乱的空间里显得那么突兀。我一直没去动过它们原本的位置。有时候我看着它们,会产生一些幻觉,像是有生命的东西,比如小猫?又好像是外星人留下的某种信号,说不定哪一天,她又突然从那里出现了。

我买了一把刮胡刀,每天起来,我一眼就看到那双高跟鞋,它们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我就觉得很安心,然后去洗手间里很认真地刮胡子并从镜子里看着它们。

她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说让我晚上10点左右去接她下班,然后一起吃夜宵。

我在8点多的时候就拐了过去。春天这个时间段的凤首路异常热闹,车也堵得厉害,我把车开到地下停车场,然后从上次她消失的那个地下通道入口走下去。

沿着台阶下去,路边摆了很多地摊,来往大多是一些年轻人,也有一些老弱妇孺的乞丐以及卖艺的流浪汉。

想起很多年前,经常在这里走动,还只是刚开通的地下通道,并没完全修建完,来往的人也不多,一到晚上就冷冷清清,阴森得很,时常也有抢劫强奸等事件发生。

还是觉得自己老了。

地下通道里人声鼎沸,温度也要比外面高出不少。我脱下夹克挂在手臂上开始寻找小蓝,不时有一些打扮奇特的年轻男女塞来传单,都顺手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这里四通八达的过道加上胡里花哨、琳琅满目的商店很快就让我迷失了方向,我有点盲目地随着人流前行,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座没任何指示的地下迷宫,又仿佛一直在原路打转。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打算退出地下通道回到地面上的那个公交车站等她的时候,发现自己找不到那个出口了,好像每个拐角都有可能是通向那个出口。

我愣在原地想掏出电话找小蓝来领我这个迷路的老男人的时候,我看到了她。她正站在一个假发店的门口推销假发。

这次她的头发是粉红色的,波浪卷,像芭比娃娃。我才意识到她那天戴的应该也是假发。

我并没有过去和她打招呼,因为她的老板还在那里,看上去脾气不会很好。而我到这里来,也只是想看看她到底在做什么样的工作。

我走进了对面的奶茶店,要了一杯珍珠奶茶坐在那里看她。

她一直站在店门口,面带笑容,手里拿着不同的假发向路人推销。

我在想,当她戴粉红色的假发的时候,我是否应该叫她小粉红,戴绿色的时候叫她小绿,那么,如果是戴白色的呢?

快十点的时候,地下通道里的人渐渐地少了,她掏出手机看了看,然后回到店里面去和老板说着什么。

我从奶茶店里走了出来,很聪明地想到,只要我随便走到一个出口,到了地面上,我立刻就能分清方向了。

清凉的夜风吹来,我深深呼吸了一下,突然爱上了这个城市的气息。

我一边穿上夹克一边穿过马路来到那个公交车站,她也刚好从那旁边的地下通道出口处走出来。

一看到我,她就开心地跑过来。“大叔,你真准时。”

她带我去附近的大排档吃烧烤喝扎啤,还给我点了一打的炭烧生蚝,要我一个人吃完。

我一喝酒整张脸就变得红通通的,她那张粉嫩的小脸凑过来,带着奇特的酒香,她摸着我那条从右边眉弓到左边嘴角的伤疤说,“大叔,你真性感,这样子真像个冷酷的杀手,不过,你这个杀手不太冷,哈哈。”

吃完烧烤后,我们一起去地下停车场取车,她就像一个贪玩的小孩子那样假装害怕,大呼小叫的,回音让她更加兴奋。

“大叔,你不要强**,我还未成年呢。”她跑到我面前抱着自己,用很可怜的语调说,然后自己又忍不住笑起来,传得格外远。

4

一进房间的门她就抱住了我,踮起脚尖,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咬住了我的嘴唇。

我搂住她细弱的腰,把她抱了起来。她的双腿顺势夹住我的腰,气喘吁吁,依然不肯放开,直到她的口红化开在我们彼此的嘴角,她才跳下来和我说,“大叔,你知道吗,我特别想你。”

我又把她抱了起来。她很怕痒,笑得像一只小泥鳅那样在我身下钻来钻去。

只是无论如何,她不肯脱下她的假发。我搂着她,用下巴顶着她的头顶说,“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没有名字,从小到大别人都叫她小妹。奶茶小妹,烧烤小妹,雪津小妹,假发小妹。

“你喜欢卖假发的工作吗?”

“喜欢啊,这个工作我做得最久了,有两年了呢。”

我说,“那我以后叫你弥路好不好?”

“弥路,弥路。好啊,很好听啊,我终于有自己的名字了,真开心,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奖励香吻一个。”

她把那个很久没用过的浴缸刷洗得很干净,然后我们就躺在那里面,她拿出刮胡刀准备帮我刮胡子。

“大叔,你一直都开出租车吗?你是本地人吗?”

“我以前开过酒吧,游戏代练公司。在建筑公司和房产公司工作过,开过烤肉店,画过工笔画,做过酒吧的客户经理,还兼职过商务伴游,俗称‘鸭子’。只是不陪睡觉,因为我很丑。”

“哈哈,大叔是挺丑的。”

“你呢。是本地人吗?”

“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人。”

“怎么会。”

“我很小就被不同的人收养,又跑掉……反正,一直到十四岁我就开始独立生活了。”

“你男朋友呢?”

“刚分手一段时间,我跟他在一起三年多了,他现在伴大款去了。大叔,你说,我也去伴大款好不好?”

我搂着她,不说话。

她开始很认真地帮我刮胡子。

“大叔,弥路是你爱过的女人的名字吧?”她突然说。

我身子微微抖了一下,下巴处刮出一道小伤口,她赶紧把手收了回去。

我**身子站起来,走到水龙头那边,用水冲掉胡楂儿,然后用毛巾轻轻地擦了擦那个伤口。

我点燃一根烟,又坐回浴缸里。她偎依在我的怀里,很乖,我轻轻地摸着她那顺滑的假发。

十年前,我给人当私人司机。那个人很有钱,但是却很丑,比我还丑,快四十岁了还没结婚。

他经常和一些朋友去夜店玩小姐。

后来,他喜欢上了一个小姐,并娶她做了老婆。

那人就是弥路,比我大六岁。

她是为了替赌鬼老爸还高利贷才不得不去那种场所赚钱,他对她很好,他很有钱,虽然丑,但是嫁给他总比待在那种场所里强,而且他答应替她还清家里所欠的高利贷。

原本以为可以那样嫁为人妇安心地过平稳的日子,谁知道出了虎穴却进了狼窝,不仅婆家的人都无法接受她三陪女的身份,他甚至有很奇怪的癖好,比如**的时候自己要戴上明星的面具。此外又多疑,成天把她关在家里,当作泄欲的工具。有时候会带她去见一些朋友,因为她的美丽会让他很有面子,就算她心里再别扭再难受,也要强颜欢笑,任他摆布吆喝,更不能和别的男人说话。甚至让我监督她,比如她去做头发的时候,和哪个男人说过话都要汇报给他听。

他对我倒是很放心,这也是他找我给他做私人司机的原因,丑,而且没钱。

时间长了,他的行为我越来越看不过去,每次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都尽量开导她,让她看开点儿,久了她就很信任我,会在我面前倾诉他的种种兽行,她对生活的绝望。

后来,我们就以姐弟相称。

有一次,她在我边上哭,我拿纸巾帮她擦掉眼泪的时候刚好被他看到,他就以为我们有染。

后来他把我开除了,并找人在我的脸上刻下这个伤疤。

我承认在我和她的接触中已经对她动了感情,我不知道什么是爱,甚至没有女人愿意和我说话,更不要说像她一样把她所有的不幸都说给我听,把她最软弱的地方完全展现在我的面前。我有很强烈的带她逃离的念头。但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我找到她,想让她和我一起走,去别的地方,她有权去得到自己的幸福。可是她不肯,她说她不能离开他,因为当初结婚的时候签了协议,如果是她主动要离开他,必须把他帮她爸爸还的高利贷的钱还给他。她赌鬼老爸那时候早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听说已经跟随他的家庭移民到外国去了。

你知道吗,那时候,我都已经做好了杀他的准备。我知道他每天要走的路线,出入的地方,身边有什么人。

只要她能自由能幸福,我愿意和他一起去死。那样,世界上就会少掉两个丑陋的人。

“大叔一点儿也不丑,大叔是个会让人着迷的老家伙。”她开始挑逗我,“你就像是一只大象。”她哧哧笑。

5

后来,她就搬来和我住在了一起,其实就是一箱子衣服和化妆品,只有一只大象的小布偶。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大象。我问她为什么。她很认真地跟我说:“因为大象很有安全感。”

她又抱着那只大象,可是大象又很孤独,它太大了,没有谁的怀抱能够温暖它。

她总是戴着不同的假发出现在我的房子里,她也没有再穿过那双金黄色的高跟鞋。它们一直摆在我的床边。

我每天都会去接她下班,都会提前半个小时过去,在奶茶店里看她站在那里日复一日地向路人推销着假发。

这种生活规律和习惯让我不知不觉地上瘾。

两个月过去了,如果不是那个男孩子的出现,我都不知道,生活应该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真的要这样,和一个小我十二岁叫我大叔的小女孩生活在一起?

男孩子的年纪和她相仿。他也每天来看她,与我不同的是,他很直接地站在店门口和她说话,虽然她是一副很厌烦的表情。

这样纠缠一会儿,他会自讨没趣地离开。

我没有问那个男孩子是谁,因为我并没跟她说过我一直在奶茶店看她的事。她也没和我提起过,天天依然开开心心地赖在我身上一起回家,开开心心地去上班。

直到那天,我如往常那样把车停在公交车站边,然后站在车旁抽烟等她。她一脸笑容地从地下通道口那边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就亲了一口。

那个男孩突然从一个角落跑出来。

“我说你这次翅膀这么硬了,原来是和老男人混一起了。”

我下意识地把她拉到我的身后,“你是什么人,说话小心点儿”。

他很不屑地笑了笑。“我是她男朋友,我倒想知道你是谁,是不是少女诱拐犯?”

没等我说话,他又探头对躲在我身后的她说,“我说你是怎么了,没人要了是不是,找了这么一个又老又丑的穷司机”。

我冲上去要打他,被她拉住了。

他一边往后小跑,一边说:“你要干吗?你要干吗?你再过来我就报警。”

我不理会他,拉着弥路上了车,准备离开这里。

他又冲过来,用随手拣到的石头砸我的前车灯。我猛地一踩油门,车往前一冲,又紧急刹车,本来只是想吓吓他,没想到他跑得太急了一下趴在我车头,整个人往后倒去,脑袋砸在公交车站的台阶上。

弥路拉开车门跳了下去,跑到他的身边,扶起他的脑袋。他已经昏了过去。

她抬头朝我看过来,很怨恨的眼神。

我下车,想抱他上车送去医院的时候,有一辆巡逻的警车停了下来。一个警察开警车送他们去了医院,另一个把我和车带到了警察局。

虽然他们没有起诉我,但是因为过失驾驶导致他人轻伤,我被吊销了运营执照和驾驶执照,并被拘十五天,车也被公司收了回去。

十五天里,弥路来看过我一次,说他只是轻微脑震**,她说她要回到他身边去照顾他了。

“我发现我还是离不开他,我像以前那样爱他。在我无处可去,没人要的时候,是他教我怎么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下去,他是第一个让我觉得我不是独自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对不起,大叔。”她低着头,不肯看我的眼睛,“或许,我和你在一起,已经抵掉了他离开我跟别的女人待一起的事。大叔,你是好人,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等我从警察局里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把她的东西都拿走了,只留了那顶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戴着的蓝色假发。

我不再刮胡子,也没出去找工作,依然每天去奶茶店看戴着各种不同的假发站在那里卖假发的她,看她的男朋友过来接她,看他们亲密的样子,看他们吵架的样子,看他打她一个巴掌又很心疼地抚摸她的样子,看他们走进那栋没有路灯的老楼房。

很快,我房间里的啤酒瓶就倒了一地。

我躺在**,侧过头对着墙上那顶假发发呆。我坐在浴缸里,透过没关上的门对着假发发呆。我时常出现幻觉。

之所以说是幻觉,是因为我不知道我看到的哪一个是弥路。

6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我在梦里听到有人在敲门。我来不及穿上衣服,光着身子从**跳了起来,冲到门口拉开门。

弥路。

门外的人是弥路,不过,是十年前突然消失的那个弥路。

我愣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是光着身子的。她不好意思地侧过身去。我关上门,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穿好衣物再次把门打开。

“你果然还住在这里。”她说。

然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她把包放在我的床边,然后开始帮我整理房间,看到那假发的时候,她带着疑问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当然,她什么也没问,也没去动它们。

她变得更加风韵,除此之外,仿佛十年的时间,只是一下就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变化。

她跟我说,这次她是回国来找人的。她说,她老公在三年前死了,他家族不肯承认她,把她给赶了出来,幸好那时候她已经有了一定的积蓄,自己开了一家小超市,在最艰难的时候,有个当地人一直在帮她。后来,她就跟他结婚了,现在过得很幸福。虽然,她和他之间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是起码能彼此包容,虽然说不上是爱情,但是生活上可以互相照顾彼此,这样过一辈子没什么问题。

“我是来找我的女儿的。”她说,并意料到我的讶异,“这件事,我一直没和其他人说。其实,在去夜店上班之前,我有一个相处了很久的男朋友,后来我怀孕了,他让我打掉,我不肯,他就和我分手了。生下的是女儿,我怕我的赌鬼老爸不会照顾她,甚至会输到把她都拿去卖掉,于是我就寄养在一个认识的老奶奶那里,可是在她三岁的时候,一个人在门口玩,被人偷抱走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也是因为这样,我后来才变得对人生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关于我女儿的事,我并不想让人知道。她是我一辈子的希望,特别是在国外的这几年,我总是会梦见她,梦见她总是孤独地待在一个地方,梦见她和我一样痛苦地活着,梦得我心疼。于是我决定回来找找她。”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从酒店退了房,住到我这里。我打地铺,依然叫她姐。这一段时间,我也没再去过地下通道,只是每次看到她熟睡的样子,看到那边墙上挂着的蓝色假发,我都会想到那个卖假发的女孩。

我们每天都出去找她的女儿,去警察局,收容所……

可是,她甚至连一张女儿小时候的照片都没有。警察推断,估计当时是被人贩子抱走的,可能早就去了其他的城市。人海茫茫,一点线索也没有,根本就无从下手。而且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当时都找不到,更不要说现在了。

她开始慢慢绝望,并决定放弃。

她买好了出国的机票。临走的那个晚上,她要我躺在她的身边。

“能跟我说说她吗?”她看着墙壁上的蓝色假发说。

“她很小,才十八岁。”我说,“很可爱,很笨,又有点儿小聪明。她总是站在地下通道里卖假发,她总是戴着各种各样的假发,我从没看见过她真实的头发的样子,有时候我甚至想,她是不是剃光了头发,在上面刺着自己的秘密。她有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男朋友,男朋友成天游手好闲,她依然很爱他……”

弥路微笑地听我说着她。然后凑过来吻我。轻轻一下,又一下,然后搂住了我,我也搂住了她。我闭上了眼睛。十年,我没想到。我等到了这个时刻。

我常想,只要和她住一个晚上,那就是我的一生了。

弥路突然失声惊叫了一声,拉过床单遮住自己,看着我的背后。

我回过头去,她就站在门口,拉着那个行李箱,戴着火红的假发。

她转身离开。

等我穿好衣服冲到街道上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只有来来去去的出租车,迅速地在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去追她的我的身边掠过。

第二天,我送弥路去机场,在分开的时候她和我说:“要是能找到女儿,她现在也有18岁了,希望她能幸福地活着,希望她不会恨我这个妈妈。”

出了机场,我直接打车来到她和男朋友同居的那栋老楼房。从一楼开始,一个门一个门地敲过去。

在四楼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他。

他说:“你来干什么?”

我硬要往里冲。“弥路,我的弥路在哪里?”

我朝门里喊:“弥路,弥路。”

他拦住我说:“弥路,谁是弥路?”

他说:“哦,你找她啊,她不是回你那儿去了吗?昨天就带着你们的贱种回去找你了。”

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还不知道啊,她怀了你的孩子。我让她去打掉,她不肯。看不出你对小女孩还很有一套啊。她不肯,我只好和她分开喽,连自己都养不活,我凭什么去养你们的种?”

我推开他转身往下跑。

我打开房门,墙上的蓝色假发已经不见了。

我再转身跑到街道上去。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我看不到她。

弥路……

7

我买来很多的假发,都堆放在浴缸里。我戴着蓝色的假发躺在那上面,当阳光照到我身上的时候,我慢慢曲身坐起,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弥路。

有谁能够拥抱住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