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信仰和渠道

“我×。”纪佳程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康达理勾搭人妻,还是骂韩欣雨背夫偷汉。

“老林当时气昏了,可是他又怕冲上去的话,反而会和欣雨闹得不可收拾。他就找人通过关系调出了这几年韩欣雨和康达理的开房记录,你知道吗,这两个人的记录上显示的都是同一时间,同一酒店,同一房间,几乎每个月都会开房五到六次。已经整整七八年了!你能相信吗?”

“啊……”纪佳程张大嘴巴,这会是真的吗?林东升这么多年和自己从没谈过,难道他戴了这么多年绿帽子?

开房记录这玩意儿他是知道的。任何宾馆、洗浴中心等地方,只要客人留宿,都要登记身份证,这登记全市(全省)联网,警察坐在派出所里就能查到谁在什么时间在哪里住过。这个制度效果显著:任何通缉犯,只要他的身份证信息出现在登记信息里,一两个小时之内肯定会有警察赶到,把通缉犯抓住。

为了防止公民个人隐私信息泄露,这些资料除了公检法人员,谁也没有权力去查,然而总有一些神通广大的人会通过种种手段搞出资料来,有些“私人侦探”还利用这个东西帮助别人“抓奸”。纪佳程见过这种私下打印出来的东西,四五年的开房记录密密麻麻,什么时间开房,什么地点,什么时间结账,房间号多少,一览无余,一看就知道这玩意儿的真实性毋庸置疑。

林东升居然会找人去搞这个。一时间,纪佳程觉得林东升在自己脑海中的印象有些陌生。

“知道这事儿后,他痛苦极了,就这么着,慢慢慢慢就和我好上了……只有在我这里,他才能开心一点。纪律师,你说哪个女人不想正常恋爱结婚啊,可是我却顶着这么个骂名,我图个什么?纪律师,我就是可怜老林,老林他——太苦了!”

纪佳程默然,黄小雅的陈述实在骇人,然而这种事却并不少见。即便她的目的是为了证明自己和林东升在一起有多么“正当”,但她只要指责欣雨出轨即可,开房记录这种事她应该不会在仓促之间编出来。

欣雨无疑是个漂亮的女人。单看她的脸,谁也不会想到她会背着丈夫**——没有哪个人的脸上会写着“出轨”二字。事务所的李律师曾经办理过一个离婚案,纪佳程看照片时觉得那位妻子长得清纯可爱,人见人怜,可是她居然连续三天和三个不同的男同事开房。老刘过来看看照片,撂下一句话:“潘金莲不也长得清纯可爱,怎么勾搭西门庆?”然后讪笑着走了。

“后来我们也去问过,有知道底细的人偷偷跟我们讲,韩欣雨以前是康达理的秘书和情人,好多年了。康达理这个人有老婆,有孩子,不可能跟她在一起。正好老林从国外回来,他就把这个女人塞给了老林,老林这个人什么也不知道,还把韩欣雨当成个宝贝……就是看在康达理这样的情分上,老林才会和他合作,把配方许可给他使用这么多年。”

纪佳程略加思索,终于恍然大悟。

这就是林东升和康达理反目的真相。

在此之前,两个人合作是很愉快的。康达理给林东升介绍了一个美女老婆,林东升也感谢这个大媒人,于是许可他的公司使用自己的配方;康达理使用配方的同时也给林东升慷慨的回报。

但是真相被发现了——美女老婆是别人“用剩下的”,而且两人还在继续私通;自己白白戴了几年绿帽子,替别人擦了屁股,还把配方给人家使用。被别人出卖了,还在帮人家数钱,换了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这时候如果还让对方继续用自己的配方,那才叫没天理了。

再然后就是反目,再然后就是仲裁,再然后就是欣雨的死……纪佳程的心里习惯性地阴暗了,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这欣雨不会是林东升宰的吧?

“老林也想过和韩欣雨离婚,”黄小雅唠叨道,“为这事他还偷偷去做过亲子鉴定。那几天他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哎呀……”

“鉴定结果怎么样?”纪佳程打断她问。

“两个都是他的孩子。”黄小雅轻声说,“拿到报告那天老林的样子啊,欣喜若狂……也就是因为这俩孩子,他才没和韩欣雨离婚。他心里把这两个孩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唯恐离婚会给孩子的心理造成阴影。纪律师,说真的,我真的很苦的,他这个样子,我就只能继续当小三,只要他一天不离婚,我就一天不会有名分。你说说,我也是个女人,我容易吗?”

照你这么一说,我又要怀疑韩欣雨是你杀的了。纪佳程在心里嘀咕。

这当然不可能,真是她杀的,她就不会讲这些事了,反而要千方百计掩盖自己和韩欣雨之间的矛盾和利益冲突。只是她讲的这些纪佳程以前完全不知道,她的话把所有人的脸都重新涂抹了一下,让纪佳程脑海中各人的形象不再如同以往。

妻子不是个好妻子,丈夫也不是那么老实,配方争夺的背后还有着感情纠葛,四角关系,这一团乱啊……

黄小雅说到这里,又哭了。

她这一哭,纪佳程又感觉到了腻味,他最讨厌和别人“谈心”,一直认为两个人坐在那里虚情假意地“抒发真情实感”是一件很恶心的事。刚才之所以和黄小雅聊天,一方面是因为黄小雅讲出来的事情前所未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消磨时间,现在黄晓雅一哭,纪佳程立刻不自在起来。想来在这里已经聊了半天,他假借看看房间里的状况,站起来走开了。

在房间门口,纪佳程微微往里伸了伸头,看到李如云坐在一张椅子上,林东升靠在沙发里,两个人侧对着。李如云手里握着一本书,正在听林东升说什么。

“如果真有那个上帝,他为什么放任坏人杀了我的孩子?他为什么放任他们欺骗我?”林东升质问道,“他有眼睛吗?他瞎了吗?康达理那些人为什么就没报应?”

“你认为主会乐于见到此事吗?”李如云温和地说。

纪佳程一愣,不知这心理咨询怎么变成了神学讨论。李如云的样子一如在做心理治疗,只是说出来的话更像是在传教,上帝啊,主啊,这些平时只在电视里听到的话此刻说得一本正经。作为一个不信仰宗教的人,纪佳程觉得听起来怪怪的。

林东升瞪着她,一言不发。

“上帝是公正的,作恶的人终将受到惩罚,这惩罚或许来自世间的律法,或许来自其他,你妻子的死,你女儿的死,对你所做的一切恶行,这些都必然会得到清算。”

“是吗?”林东升喃喃地说。

“而且,你可以换一个角度看问题。我们一直考虑:我没有得到什么,我失去了什么。可是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你已经得到了什么。你想一想,这么多年来,是不是一直有人在你的身边帮助你、支撑你?你的秘书,你的律师,还有别的朋友……在你遇到这些事情以后,也有很多人在你的身边为你奔走。你并不孤单,对吗?你确实失去了一些东西,你的孩子已经去了天国,在她们离开之前,你们不是在一起度过了很多年幸福的时光吗?你曾拥有这两个小天使毫无保留的爱。”

“天国……”林东升含着眼泪,“我们全家都不信教,你说过不信上帝的人,上帝不赐福。他会让我两个女儿去天国吗?”

李如云的声音温和、缓慢,配合她那张恬静的脸,纪佳程突然感觉到了一丝神圣。

“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告别这个世界,无论你信不信主,都会死亡。只要是一个义人,我们与自己的家人最终将到达同一个终点,终有一天还会相见。——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

“真的吗?”林东升问。

“她们此刻已经进入天国了,从此以后会过着快乐的生活。”

“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林东升反问,“是那个上帝跟你说的?”

李如云摊开手上的书,那是一本《圣经》,翻到后面,轻声念诵道:“那时,有人带着小孩子来见耶稣,要耶稣给他们按手祷告,门徒就责备那些人。耶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因为在天国里的,正是这样的人。’”

她的声音柔和、舒缓,当她念诵的时候,林东升的身体颤抖着,他慢慢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倒在地上,泪如雨下。纪佳程听着这段经文,也被深深触动了。

“因为在天国里的,正是这样的人。”

小孩子,在天国里。

他本不信神,可是此刻,他希望天国是真的存在的。蔷儿和薇儿已经进入了天国,那里没有伤害,没有苦难,那对可爱的小姐妹从此远离了尘世的一切罪恶,生活在单纯、幸福、快乐的国度。

当李如云念完这段话,林东升抬起头来,问道:“……如果我信主,我们真的还会再见吗?”

“只要你口中承认,心中相信,主必会听到你的呼唤,必会赐福。”

也许人的灵魂需要的就是这一刻的触动。林东升跪在李如云面前,抓住李如云的手,把额头贴在了《圣经》上。他呜咽道:“主啊,宽恕我这个罪人吧!有什么罪责,都归到我身上,叫我的孩子……去天堂……”

李如云握住他的手。

“神爱你,我们大家都爱你,我们会和你一起祈祷。”

林东升握住《圣经》,哭泣起来。

“你信教啊?”纪佳程问。

李如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望着窗外的夜色,有些疲倦。她笑了笑,答道:“我没对你说过吗?”

“你信的是基督还是天主?”

“基督。”

纪佳程瞥了她一眼,嘟囔道:“我以为你今天来是给他做心理辅导的。”

“那不也是心理辅导吗?”李如云笑着说,“最后林东升不是亲自把我们送出了大门吗?你不是说他好多天不出门了吗,你看这效果多好啊!”

“这明明就是传教嘛。”

“确切地说,是传福音。”李如云纠正道,“我本来并不打算谈宗教的,只是和他交谈了一会儿,我发现他学识渊博,但是对世上的一切充满仇恨,这样的心理疏导难度是相当大的。我必须先和他有话题可谈,才能进入他的内心,最终我只能是谈论他的孩子,谈论她们将去往何处。”

“哦。”

“他跟我讲了他对孩子的爱,对凶手的恨,我发现他的内心里积累了太多情绪,无从宣泄。”李如云叹息着说,“这种积累不是可以通过锻炼、休假、一两次心理辅导就可以消弭,这非常难。他怀疑所有人,痛恨一切,他必须有一个渠道。信仰恰恰可以提供一个这样的渠道。”

“信仰?”

“所以我最后谈到了信主,果然,他立刻找到宣泄口,开始诅咒上帝。”李如云耸耸肩,“他的每一个质疑和责问其实都是他内心的疑惑,心灵的负担,每解答他的一个疑问,你就能无形中给他减一点压。当然,我们本来也是乐于传播福音的,能够化解他心中的包袱,还能够劝他信主,这不是一件好事吗?你看,最后他好多了,还留下了《圣经》,开始向主靠拢。”

“哈哈,”纪佳程干笑两声,“福音啊。”想了想觉得不太礼貌,他又加了一句,“你说的那孩子进天国的话,我听了挺感动的。”

“哦,其实我的那段讲解并不是完全正确的。”李如云耐心地说,“这个故事在马太福音、约翰福音等都有记载,我们的理解是,并不是说孩子会进天国,而是说要对神有信心。孩子对自己的父母都是充满信心,充满信任的,他们对自己的父母会毫无保留,发自内心地信任和爱。只有对主耶稣有同样的信心,才会被他引导去天国——只是在那种情况下,我想适当的粗浅理解可能更有益于林先生的心理重建。”

孩子对自己的父母会毫无保留,发自内心地信任和爱,可是父母很多时候却让他们失望。林东升没能保护自己的女儿,她们死的时候,是不是很无助,会喊“爸爸救救我”?

纪佳程暗自叹了口气。

“人如果有了信仰,就有了精神寄托,”李如云说,“会有归属感,会增加勇气,会有目标——怎么样,我们每个周五的晚上都有小组聚会,要不要来听一下福音?”

“这个,我要带孩子。”纪佳程撒谎道。

李如云笑了笑,岔开话题。纪佳程把她送回去,然后驱车回家,一边开车一边觉得怪怪的:他们居然还信仰这个信仰那个。

不过那是他们的自由,他没必要说三道四。真正让他不平静的倒是黄小雅的那些唠叨。刚才先是和黄小雅说话,继而看林东升信主,再接着送李如云回家,一直无暇细想,现在自己一个人了,他终于慢慢咂摸出一点味道了。

韩欣雨在林东升回国前是康达理的情人,当时康达理已经有了老婆;林东升回国后,康达理就把她介绍给了林东升。

林东升不知情,欣然接受,韩欣雨居然也同意了。说起来对韩欣雨而言,这应该也算是一个好的归宿,可是她却又偏偏继续和康达理保持着情人关系,瞒着老公和他开房。林东升还因为康达理是个“大媒人”,才会把配方许可给鸿凯生物使用。

现在看来,康达理做了一笔好买卖,既叫林东升给自己擦了屁股,又借此取得了配方的使用权,同时还继续秘密勾搭别人的老婆数年,真是一举三得。林东升戴了几年绿帽子,还把他当知心朋友看,直到后来发现真相。

哪个男人能忍受这个?

纪佳程相信,这就是林东升和鸿凯生物翻脸的真正原因,只不过后来这感情纠葛和利益纠葛搅在一起,没人会故意提及这个。等韩宜筠再杀进来一通乱搅,这案子就彻底失控了。

偏偏这时候韩欣雨死了,死得疑点重重。纪佳程愈发迷惑:假如康达理和韩欣雨有这层关系,他怎么会杀死韩欣雨?孩子又是谁杀的?

这些问题让他越来越混乱,小姜也同样如此。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听纪佳程讲了这些事,小姜先是讪笑,讲了一番当今社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类的话,恶意地想象了一些不道德、不健康的画面。等他说完这些废话,喝了几杯啤酒,他和纪佳程的脸不约而同地沉了下来。

“真是乱。”

“嗯。”纪佳程问,“现在有线索了吗?”

“初步计划是把孩子的案件和林曦的案件合并侦查。”小姜说,“这事儿已经请示上去了,唉。”

“合并?”纪佳程问,“你觉得孩子的案件和林曦的案件有关联?——你不会认为是韩宜筠杀了孩子吧?”

“没说一定是她杀的,”小姜说,“可是现在她失踪了,这把她推到了最可疑的位置上。”

“那是她外甥女,而且是别人带走的,不是她。”

“这能说明什么?能说明孩子不是她杀的?有个同伙行不行?”小姜说,“她在外面借了高利贷,她缺钱;有外国公司向她买配方,所以她必须把配方弄到手,才能摆脱经济危机;要想得到配方,只有把林东升和两个孩子都干掉,她才有机会,对不对?后来发现配方在你这里,就逼着林曦来偷配方;林曦不听话了,为免事情败露,再把林曦做掉,我觉得这些在主观上和逻辑上很成立嘛!”

“你这……”纪佳程额头冒着汗说,“你这有证据支持吗?你不会凭想象就给她定罪吧?”

“我要有直接证据就好了,不过林曦总是她杀的吧?”小姜杀气腾腾地说,“证据嘛一步步来,先把这娘们抓住了再说,否则的话……”

“林曦是怎么死的?”

“勒死的。”小姜叹了口气,“我们还得谢谢你呢,叫林曦塞了个录音笔。队里的分析员整整整理了一天多。你那助理啊,他硬是把自己作死了。”

“为什么这么说?”

小姜踌躇了一下,叹息道:“那天,这小子塞好录音笔,就跟韩宜筠说查出点眉目来了,又说配方很快就能到手。韩宜筠当然就很高兴了,两个人应该是在客厅就开始办事,办得那叫一个疯狂。后来韩宜筠还对他说,其实她对这小子是有真感情的,当初威胁说他强奸要报警,完全是为了督促他快点拿到配方,两个人可以快点过更好的日子。”

这不很好吗?纪佳程想,该录的全录下来了。林曦要是聪明的话,就该快点办完事走人。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反正里面都是那种调调,”小姜摇摇头,“那小子对韩宜筠说,其实,配方根本不在纪律师手里,已经还给林东升了。”

啊?纪佳程吃了一惊——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林曦的脑袋缺根弦到这种地步?

“韩宜筠立刻就急了,和他吵,叫他不要撒谎,还威胁说报警告他强奸。”小姜说,“你那小子比韩宜筠还狠,说这段时间早就录了音,交在了朋友手里,录音里韩宜筠已经承认了利用强奸罪名胁迫他盗窃的事,说大不了一拍两散,大家一起坐牢。他反过来还威胁韩宜筠,说如果韩宜筠不答应老老实实跟他过日子,以后听他的,他反而要去向林东升说这件事,大不了大家一起坐牢。”

搞什么!纪佳程在心里大骂:那天还在外环垃圾场边跪在地上说自己后悔了,你这叫后悔啊?这是鬼迷心窍!

“韩宜筠听他这么说,就没声了,接着这女人哭啊哭的,哭了一个下午。那个林曦一会儿对她凶,一会儿对她好言好语的,就是胁迫她真心真意跟自己。到了晚上,那女人就哭着说:‘你不要说了,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有办法。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只求你以后对我好一点。我知道,我年纪比你大,你现在喜欢我也就是图个新鲜,将来你玩腻了,肯定会把我甩掉。我做女人的,你对我好,是我命好,你对我不好,是我命苦。你现在既然要我,你就得好好对我,别欺负我。’”

说到这里,纪佳程和小姜的眼睛同时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