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小兄弟,一路走好
在文学作品里,这世界上有一些人或事总是会陷入莫名其妙的怪圈,就像有一些负能量伴随着他。比如青山刚昌先生的《名侦探柯南》,里面有个叫毛利小五郎的草包侦探,无论到哪里,只要他待的地方,就会发生命案。
这样的例子在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又比如《哈利波特》里的霍格沃茨魔法学校,有个叫“黑魔法防御术教师”的职位,谁在这个职位上做一年,肯定倒霉,不是死就是被解雇。
文学毕竟是文学,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事例极其少见。然而那天纪佳程接到小姜的电话后,一时间竟出现了这种念头:我不会是被诅咒了吧?我不是刑事律师,怎么老是碰到些死亡案件啊?
很久之前他的第一个搭档是他的大学同学,这个美丽的女律师死了,在那起案件中还有另外四个人丧命。在不严格的意义上来说,林曦算是他的第二个搭档,这家伙也死了。与之相对应的,在这前后,已经死了三个人了,其中两个还是孩子。
也许以后事务所里会流传一个传说:纪律师命硬,凡是给他当搭档的人,都会死得很惨。
接到小姜的电话,他只得硬起心肠,找来一个保安,拖到黄小雅面前,名义上是跟保安说话,却是说给黄小雅听:“警察找我,我得去公安局了。这里麻烦大家帮衬,缺什么就找黄小姐要,好不好?”
黄小雅茫然地抬头望着他,纪佳程把她的抬头视作“听到、了解”,挪开目光逃一般地走了。
这次刑十三队的气氛最为压抑,见到的警官一个个脸色难看得不行,小姜和四五个人围在一起争论着什么,看到纪佳程进来,他直接招呼道:“纪律师,林曦是你的助理,对不对?”
“是。”
“他的家属,你有联系方式吗?”
“这个得问问所里,叫人事查一下他的入职材料。”纪佳程说。
“能不能尽快提供一下,我们得通知一下家属。”小姜说,“得做DNA比对啊,这是程序。”
“林曦——真死了啊?”纪佳程咽了口唾沫问。
“死了,”小姜点点头,“而且死得很惨。”
“啊……”
“你还是别问太多了,说真的我们这几个小同志已经都恶心得不行了,我告诉你,他们估计这个月都不会吃肉了……”
小姜刚说出一个“肉”字,一个年轻人的嗓子咕噜一声,撒腿就往外跑。其他的年轻警察望着他的背影,有的嘲笑,有的五官挤成了一团。
“啊呸!”
“别提这肉了。”
“侬勿要讲了好伐?恶心死了。”
“太惨了。”小姜说,“今天上午梅园警署的人到韩宜筠家里去敲门找林曦,没人开门。他们就找来物业、居委会和该辖区派出所的片儿警,叫人开锁,一起进去。一进去就闻到腐烂的味道,满地血迹,哎呀呀……那卫生间的地板上还有一些……”
“姜队,别讲了,别讲了。”他的手下叫了起来。
“都给我滚!”小姜张口就骂,“滚到厕所去吐干净了再来!还想当刑警?这关都过不了,还想混下去?你看人家老张!”
刑警老张安安稳稳地坐在旁边的破沙发上,吃着从便利店买来的意大利面,上面浇着厚厚一层红色的糊糊,估计是肉酱。他看了这些人一眼,呼噜一声,吃了一大口红色的面。
几个小年轻不约而同“呕”的一声,冲出去了。老张摇摇头,用叉子挑了一块肉酱放到嘴里,吃得吧唧吧唧响。纪佳程咽了口唾沫,想象小姜讲的场景,再看老张面上的肉酱,不知为什么脊背发凉。
“我就简单说吧,”小姜脸色凝重地说,“林曦是被韩宜筠杀的。死亡时间还没判定,这女人太狠了,勒死之前肯定虐打过,血肉模糊的——”他的嗓子也咕噜了一声,长长吐了一口气。“我们进去的时候,人都开始腐烂了,那颜色,就像……就像……”他想着合适的形容词。
“腐烂了?……”纪佳程问。
“对了,红烧肉!颜色就跟红烧肉似的。”小姜想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打了个寒战,“而且那娘们还打算毁尸灭迹,比如……”
纪佳程捂住嘴,伸手指着他。
“行,简短截说吧,”小姜说,“这林曦的头被切下来,放到了冰箱里……”
“滋儿!”老张响亮地吸了一口红乎乎的意大利面,纪佳程呕的一声,又干呕起来。
这次折腾的时间比较短,小姜不再讲案情,叫了一个刚呕吐回来的小警察,直接就给纪佳程做笔录。事关破案,纪佳程不能再隐瞒和玩心眼了,他老老实实把自己所知道的和盘托出。林东升的配方怎么交给自己;林曦那天对自己的供述;自己如何教他去录音。
后面的他也不知道了。
听到他教林曦去录音,几个警察面面相觑,老张插话问道:“那录音笔是你的主意?”
“是,”纪佳程点点头,突然看到老张嘴边还沾着一块红红的东西,胃一收缩,连忙转开眼光,“……什么意思?你们发现了录音笔?”
“对,勘查现场时在沙发缝里发现的。”小姜说,“私下说说,要不是这录音笔,还没这么快确定韩宜筠是凶手。估计林曦把录音笔藏好后,还没来得及取走就被杀了,韩宜筠也不知道自己杀林曦的过程都被录下来了。”
“林曦……是怎么死的?”纪佳程小声问。
“录音还在整理,在没电之前,录音录了31个小时呢。反正已经确定他是被韩宜筠杀死的。在那之后,你还见过韩宜筠吗?”
“哦,孩子失踪的那天夜里见过,见过她和黄小雅吵架。”
“那天啊,也是,她带着孩子出去……”小姜转向老张,“她刚杀了人,尸体还没处理干净,怎么会莫名奇妙跑到林东升家去带孩子?这不蹊跷吗?”
“不合常理。”老张点点头。
“一定有什么原因,”小姜沉吟道,“丢下尸体去带孩子,这是为了什么?……哦,纪律师,你说你听到她们吵架,你还记得她们吵什么吗?”
“大致记得。”
“能不能复述下,尽量回忆一下她们的原话?”小姜问。
“原话有点难,大致意思我倒是还记得。”纪佳程说。他简单讲了一下那天晚上的见闻,并表示,在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韩宜筠。
小姜又问了几个问题,看他实在讲不出什么新的线索,便把笔录打印出来,叫他签字,顺便说了一些万一发现新的线索还可能要他协助之类的话。纪佳程签字的时候听到老张吩咐别人去调取韩宜筠的通话记录。签完字天色已经黑了,纪佳程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刚才所见、所闻,似乎是一场怪异的梦,连刚才自己做的笔录内容都有点记不清楚了。小姜把他送到警署门口,和他告别,他突然叫住他,说道:“顺便说一句,你昨天说的那个建议,我回去跟我老婆谈过了,她答应到林东升那里看看,看能不能疏导疏导。”
纪佳程瞠目看了他一会儿,记起自己昨天建议让李如云给林东升做心理辅导的事,现在想来却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他点点头,便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车开出警署,纪佳程望着车流,有些茫然。
林曦死了。
这小子是个浑蛋,蠢货,是个贼,是个没用的白痴——这些话都是自己给林曦的定义,自己从来没瞧得起他,可他毕竟曾经给自己当了将近一年的搭档。那个年轻人曾经在他的指导下办案子,曾经撰写文档,参加开庭,曾经求自己救他。此刻纪佳程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他的指导律师,俗话就是“师父”。
他还是个孩子,自己对他是有责任的。
再过两个月,他就将实习期满,拿到律师执业证,成为一名真正的执业律师——可是他死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赵敏和纪宝宝已经吃完了晚饭,看到纪佳程回来,她就把给他留的饭菜端了出来。由于昨天把纪佳程揍得实在太狠,赵敏心中略有歉意,决定给纪佳程做点好吃的,所以饭菜做得比较丰盛。纪佳程喝了一杯水,待看到面前摆的有一碗红烧肉时,他呆了几秒钟,接着就跑进了厕所。
赵敏看看红烧肉,又听听纪佳程在厕所里的动静,撸起袖子,随手抄起了门边的鸡毛掸子。
不仅仅是纪佳程,事务所的人听到林曦的死讯,都吃了一惊。几个合伙人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立刻聚在一起商议着。纪佳程一言不发,徐律师脸色苍白,老刘和王律师与其他合伙人琢磨着“善后事宜”:毕竟林曦是自己公司的员工,虽然他偷了东西,但是人毕竟已经死了,事务所对他的家属是否要表示一下,怎么表示,这些问题都有不同意见。老刘还担忧林曦的家属找事务所“要儿子”,虽说这事跟事务所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万一人家铁了心来讹你,事务所也会颇为头疼。
纷纷扰扰议论了一两天,林曦的父母和几个亲属从外地赶来了,事务所由副主任王律师亲自出马,一见面就“沉痛哀悼”,请他们吃饭,陪他们去公安局认尸,提取DNA。林曦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年过半百,母亲一听说儿子被杀,就哭昏了过去,父亲几乎发了疯,哭喊着非要警察抓住凶手千刀万剐。就在他们认尸回来,在事务所的会议室里痛哭的时候,梅园警署负责盗窃案的警官来了,他们先是向死者父母表示慰问,然后就了解他们的儿子有没有提过盗窃的事情,有没有给过家里钱,有没有提过韩宜筠这个人等事宜。
这个情况恍如晴天霹雳,两个老人都木了:儿子居然是个贼!他们激烈反驳,愤怒质疑,于是正义的使者老刘出场——他先是沉痛表示警察的话是真的,事务所哪些人哪些人都被偷了东西;然后话锋一转表示自己作为主任平时对下属教育不够,虽然林曦已经是成年人,自己还是应该时时监督他;接着他又做起了好人,询问警察能否销案,保住林曦的名誉(警察当然表示不可能,因为韩宜筠有教唆的嫌疑,还没到案)。
等警察走了,林曦的父母如同木偶,他们在精神上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这已经摧毁了他们长久以来的信念。老刘这时使出了最后一招,表示虽然按照规定律师事务所没这个义务,事务所的同事们也有不同意见,但是他作为主任,考虑到林曦涉世未深,毕竟同事一场,还是发动大家捐了些钱,事务所也基于人道主义拿出两万块,希望能稍微弥补一下父母的丧子之痛。说到这里,老刘动情地谈起自己也有一个儿子,多么理解为人父母的不易。听了这番感人至深的陈述后,林曦的父母几乎对老刘感激涕零了。
城市的天空阴沉沉的,泛着灰色,纪佳程扒着办公室的落地玻璃,从高楼往下望,能够看到老夫妻在亲属的陪同下慢慢走出大楼,他们走得很慢,很慢,突然,母亲似乎要坐倒了,其他亲属架着她,慢慢往远处走去。
5万块,这就是林曦的父母带走的。这是林曦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留给父母的。
纪佳程坐到办公桌前,望着桌上的茶壶,茶壶上面现在蒙了一层灰,林曦在的时候,他每天早上都会拿着茶壶泡茶,翻纪佳程的抽屉,什么茶贵就泡什么茶,与此相应的,纪佳程的茶壶和所有的茶杯都会洗得干干净净。纪佳程望望门口,那个年轻人再也不会伸个脑袋进来,有些猥琐地笑着说:“纪哥,是个美女哎!”
纪佳程突然一阵心悸,继而就是遏制不住的愤怒。
就算他再怎么不堪,他毕竟是个人,他是自己的徒弟。你引诱他,你教唆他犯罪,最后你残忍地杀死他——韩宜筠,你——他——妈——的——该——死!
你年轻,漂亮,有着天使的面孔,性感的身材,可是你再怎么打扮,也掩饰不住你的蛇蝎心肠,魔鬼的本质。若这世间真有上帝,愿上帝让你以命偿命,以最痛苦的方式。
纪佳程握住拳头,把额头贴在拳头上,他的姿势如同在祷告。
小兄弟,一路走好。
一个城市能承载多少悲伤?
纪佳程和李如云走进林东升的家时,里面整洁了许多。黄小雅脸色灰黄,红着眼睛里外忙活着;林东升穿了一件干净的衬衫,似乎洗过了澡,坐在沙发上痴痴地望着灵台。灵台上薇儿的照片已经换成了正式的遗照,桌上的水果也换了新的。这显示了黄小雅的重要性:她不恢复正常,一切就要混乱。
李如云向灵位鞠了个躬,坐到林东升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多年前她从国外留学归来,开办了自己的心理诊所,现在已经小有名气,要她做心理咨询需要提前至少两周预约。她曾是纪佳程的心理医生,温和,理性,富有女性的温柔,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人感到安全,这大概是心理医生特有的能力。她的这种特质迷住了她现在的丈夫小姜,让他心甘情愿地当一个老婆奴。
若非和林东升的关系,纪佳程真不愿去麻烦她,因为这等于欠了李如云和小姜一个大的人情,这年头什么都好欠,就是别欠钱和人情。然而除了这样他想不出什么办法帮林东升,他可以口吐莲花把死的说成活的,但律师毕竟不是心理专家。
看到李如云坐到林东升旁边,纪佳程简单介绍了一下李如云是自己的朋友,他本想说她是心理专家,李如云却抢先用温和的声音说:“都是朋友,我是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纪佳程站起来,走出去了。
李如云的心理疏导从来都是一对一进行,纪佳程怕黄小雅进去打扰,便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了几句就卡了壳,不知如何说下去了。孩子的死当然不是一个好话题,想来想去,纪佳程决定选一个共同憎恨的目标——韩宜筠。
他首先假意询问黄小雅这两天是否见到了韩宜筠,知不知道韩宜筠可能在哪里,然后就愤怒地讲起了自己的助理被杀的事,大骂韩宜筠心狠手辣。果然,黄小雅的情绪激动起来。
“纪律师,不是我这时候落井下石,你说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吗?”她气愤地说,“姐姐尸骨未寒,就在灵堂里当着家人和孩子的面闹事;口口声声为了姐姐,对孩子却不管不问,只盯着老林的配方;带带孩子,就把孩子丢了……就知道要钱!别的什么都是假的!”
纪佳程连连点头,心里有些腻味,黄小雅让他想起了祥林嫂。可是他又不能冷了场,就顺着她说道:“她这个人,做的事情真是……那天晚上孩子丢了,不忙着找孩子,还跑来和你吵架,嚷嚷什么配方配方,还动手打人,什么东西……”
“她想的什么,我们都知道,孩子什么的根本不重要,”黄小雅激烈地说,“最好孩子都死了,哪天她把老林气死,这个家的一切就真是她的了!”
纪佳程握紧手里的茶杯,想起了韩宜筠差遣、胁迫林曦偷配方的事,这个女人真的是不择手段,没什么不做的。
“孩子真可怜……当妈的没个妈妈样,当阿姨的又毫不关心,她们家的女人怎么都是这种德行?自己在外面风流快活,两个孩子撇在家里不管不问,回来谈的只有钱钱钱!我是外人,却比她们更像亲人,孩子都把我当妈妈……”
“丢下孩子,自己风流快活,真是——真——那什么,你说欣雨也在外面风流快活啊?”纪佳程诧异地问。
“……”黄小雅张张嘴,卡壳了。停了半晌,她狠狠心答道:“都这时候了,也没啥可隐瞒的。这些年老林为这事也一直闹心,韩欣雨和康达理是情人,经常出去幽会,有时还在外面过夜呢。”
“什——什么?”
“为这事老林和韩欣雨吵了不知多少次了,他和康达理也就是因为这事关系恶化的……”黄小雅低着头说,“韩欣雨以前……是康达理的女朋友啊。”
“啊……啊?”
纪佳程大吃一惊,觉得自己算是碰到了猛料:林东升的老婆居然会和康达理有这种关系?他看了一眼黄小雅,心里揣测,这女人在为自己第三者插足找理由,争取同情。
“纪律师,好多人都说我是第三者,是狐狸精,其实我挺冤的。我给老林当秘书的时候,他们夫妻俩已经反目了,哪个女人愿意当第三者啊?”
果然来了。纪佳程在心里说。
“要是韩欣雨和老林感情好,老林怎么会来找我呢?”黄小雅认真地说,“可是韩欣雨根本不像一个老婆,你知道吗,她是康达理介绍给老林认识的,老林一看就喜欢上了她,他哪知道韩欣雨是康达理的女人?后来结了婚,生了孩子好几年,他才发现这件事。你知道怎么发现的吗?”
纪佳程摇摇头,微微张着嘴巴听着。
“他发现了酒店住宿发票,”黄小雅压低声音,“那天韩欣雨说是到外地办事,可是那发票却是本市的。后来有一次韩欣雨说到外地出差,老林就偷偷跟着她。韩欣雨拎着拉杆箱没去机场,你猜老林看见了什么?他看见韩欣雨和康达理搂着进了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