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出大事

纪佳程回头望去,只见莲娜蹲在地上,面前散落着几样东西,小倩拿着软挎包,站在一边不知所措。莲娜从地上捡起一个白色的方块,举在空中,展示背后的一张贴纸。

“这是我的!前几天丢的!怎么在他这里?”

这一声把大家聚拢了过来,连走进会议室的合伙人也往回走。大家围着地上的东西,又有人惊叫起来。

“这好像是我的电子书……这他妈就是我的!”

“我的PSP!”

有三个人从地上散落的东西中找到了自己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前段时间在所里的失窃事件中丢失的。律师们面面相觑,脸色铁青,这其中也包括纪佳程,他知道林曦完了。虽然他打算放弃林曦,可是他却没料到林曦盗窃的事会这么快爆出来,万一林曦招供说自己曾经向纪佳程坦白过,纪佳程要如何向大家解释他替林曦隐瞒的事呢?

“你们看看,这里面有我和老婆的照片,这小子还没来得及删呢!”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是他偷的啊!”

“真看不出来,平时像模像样的,居然是个贼呢!”

这中间最激动的是徐律师,他抓起软挎包乱翻,然后把案卷什么的都噼里啪啦一阵乱搅。

“刘主任,这可不是不给你面子,”他火气十足地说,“你也看到了,大家那天丢的东西都在他这里找到了。我丢的钱也肯定是他拿的,这事不能没个说法,大伙说怎么办吧。”

“报警啊,”莲娜说,“我还有一个万年历没找回来呢,那是他们从日本给我带的!”

“我的意见也是报警。”徐律师对纪佳程说,“没有嫌疑目标吧,也就算了,毕竟警察把全所的人挨个盘查,影响太大。现在嫌疑人出来了,我们还能客气吗?刘主任,我那钱总不能白白的……”

“报警报警,这有什么说的!”

纪佳程一言不发,老刘的脸色也很难看。在这个场合再谈什么“事务所的声誉”,谁都不会听,所以老刘没法再反对报警。徐律师二话不说就拨打110,几个丢了东西还没找到的律师和助理火冒三丈地在旁边议论着。

纪佳程阴着脸走开了,他把案卷放进自己的公文包,脑子里却在琢磨这事会不会影响到自己——知情不报。这蠢货真是衰到家了,偷了东西居然不全部拿走,还留几个在办公室里!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一旦报警,林曦这小子一定会被抓进去,到时候偷配方的事什么的全部得爆出来。

纪佳程转念一想,决定万一林曦说已经告诉了自己,自己就反咬一口,说当时答应给林曦机会,林曦承诺会主动将大家的东西和钱财返还,自己才为他保密的。他还立刻想好了一套说辞,就说自己这段时间一天到晚问林曦来没来,就是因为林曦一直不来履行诺言,故而心生疑虑。纪佳程相信这套说辞一出,同事们只会感叹“老纪你这人实在是过分善良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安稳了些,冷眼瞧了一会儿,听徐律师说警察一会儿就到,纪佳程看看表就说自己要去接孩子,顺便准备明天上午开庭。说完这些话,喘了两口粗气,他带着一副气愤、无奈、难过、痛心的表情摇着头离开了,老刘看他这副样子,还过来同情地拍拍他的后背。

一坐进车里,纪佳程就长叹一声,一切的发展完全出乎预料。林曦——完了。

自作孽,不可活。

刚毕业的大小伙子,就为了一个女人,前途尽毁。一个犯过罪的人再也做不了律师了,他以后还能干什么?不管到哪里,他的人生都将留下一个污点,影响他一辈子。

还有那韩宜筠,指使林曦盗窃,这次就算她否认与自己有关,也要麻烦一番;假如林曦真的录下了什么交给警方,韩宜筠也要吃不了兜着——这一团乱麻,真是不知从何说起。归根结底,一切的根源还在于林东升那两张配方,更深层次的根源就是——钱。

可是,为了钱,难道就能撞死女人?绑架杀害孩子?难道就能让姐夫和小姨子反目?能让女人靠肉体胁迫他人犯罪?……这是个什么社会啊!物欲横流,一切都在向钱看:和尚不念经,忙着卖门票,收钱“开光”,搞上市;专家不做学问,忙着收钱代言,帮别人背书。人为了钱怎么能不择手段到如此地步?这世上还有什么洁净的地方吗?

他想到纪宝宝,她现在正是天真无邪的时候,她的内心纯净得如同一块玻璃,她的笑脸永远是发自内心的。她会长大,她会成熟,她将在这污浊的尘世生活。

纪佳程再次长叹一声,他感觉头越来越痛了。几年前他是小姜的太太李如云的客户,定期去那里做心理疏导,自打小姜和李如云结了婚,小姜就表示“自己兄弟,来就来吧,不用交钱。”他这么一搞,纪佳程反而不好意思去了,连续几年,再也没做过心理咨询。此刻他满肚子郁闷,真想找李如云去做个心理疏导,想想她肯定不收钱,纪佳程终于还是没去。

接了孩子回到家里,他让纪宝宝一个人去看动画片,自己努力集中思想,为明天开庭做了一下准备,就把案卷装好,开始洗菜切菜。等赵敏回来,吃了晚饭,纪佳程一肚子郁闷仍然无处排解。

这一切都和配方有关,林曦肯定要被抓了,自己再也没有帮他隐瞒的必要,纪佳程思虑再三,决定和小姜商量一下这件事。

给纪宝宝洗完澡时大约是8点半,纪佳程给小姜打电话,电话立刻就通了。

“纪哥。”

“小姜,你在忙啊?”

“忙完了,”小姜说,“一会儿和弟兄们吃点宵夜就回家去。累死了,这几天不眠不休的,还没洗澡,身上都难闻死了。你要不要来喝两杯?”

“忙完了?怎么,孩子有消息了?”

“今天白天勘察完现场了,”小姜叹息一声,“找到那小姑娘的尸体了,唉。”

“啊?”

虽然早有预料,这消息还是给了纪佳程很大的冲击——薇儿死了。

配方。金色的车。“交出配方”。欣雨的死,蔷儿的死,……

丧心病狂,丧心病狂啊!

纪佳程觉得自己没有选择了,他应该把跟配方有关的一切信息都提供给小姜,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也许会为破案提供什么有益的线索。

“我请你吃宵夜怎么样?”纪佳程提议,“有点事想和你说说。”

“明天行吗,”小姜说,“弟兄们说好了……”

“这事跟林东升那配方有关。”

“哦……”小姜沉吟道,“那——行啊。那就咱们上次那家大排档,我半小时后到。”

“行,我现在就过去。”

“大晚上的出去跟谁勾搭啊?”赵敏嚷道,“你不看现在几点了……”

可是纪佳程已经撒腿跑出门去了。

到了大排档,纪佳程觉得自己上当了:不光小姜在,刑队还有七八个人在,这些人穿着背心、裤衩或者牛仔裤,有的衣着打扮像城市青年,还有两个的气质像极了农民工,就是没一个像警察——这可能就是刑警的特殊性。这些人围在简易折叠桌边,正在喝着啤酒,狼吞虎咽地吃着烤鱼、烧烤和炒面。看到纪佳程来了,几个认识的向他打招呼,邀请他过来喝酒,纪佳程只得嬉笑着喝了一杯酒,打了一圈招呼,坐下吃了一串烤茄子。

“先吃,一会儿咱们到那边的桌子上去说。”小姜在他耳边说。

纪佳程心里安定下来,便也不再客气,先是大喝几杯啤酒,叫嚷了一通“弟兄们给我个面子,这顿我请”“老板娘,再来一箱啤酒,要冰的”。说完这些事,吃喝了一阵,小姜终于和他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站了起来。

“吃着喝着,啊?”

“你们先吃着,”小姜说,“我和老纪说件事。纪律师,咱过去说?”

两个人一人拎了一瓶啤酒,走到了离大家几米远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说好了我请的,我要是不去,就显得推脱了。”小姜介绍,“所以我干脆就全带来了,反正他们喝他们的,咱们谈咱们的。怎么样,有什么事?”

“你先跟我说说,孩子找到了?死了?”

“死了。”小姜脸色立刻沉下来,“至少死了四五天,都腐烂了。难怪我们守了这么多天,一个电话都没等来,估计早就撕票了!”

“怎么死的?在哪儿发现的?”

“勒死的。是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勒死的,孩子挣扎过,那表情啊……”小姜骂道,“狗杂种,他真下得了手,这得多狠毒啊!老张这人平时心最硬,今天他也掉眼泪了,多可爱的孩子,死得好可怜!等抓住这个凶手,管他妈的什么纪律,先往死里打!”

纪佳程听到这个惨景,脸也不由自主扭曲了,他沉吟一下,问道:“有嫌疑对象吗?”

“目前不能定,要等尸检结果,看看再说。”

“康达理那厮——”

“现在不好说啊。”

“林东升知道了吗?”

“知道了。”小姜叹息道,“他得去认尸吧?要不是他我们还搞不到这么晚,他跟疯了似的,说要是听绑匪的话,不报警,孩子就不会死了,还说我们这些人拿着纳税人的钱,连个人都抓不住,连个小女孩都保护不了,谁都拦不住他。我看他真要疯了。”

两个孩子都被人家绑去残忍杀害,林东升不疯才怪。这两个孩子就是他的**,当父亲的都是这样。老婆死了,孩子死了,他现在肯定崩溃了。

“小姜,你看看,要不要我带他去找找你老婆?”纪佳程问,“我看不找人给他疏导疏导,他可能真的会疯了。”

“我回去问问我老婆。”小姜点点头,“不过到时候万一我不在家,你得在场啊,这疯子别治疗过程中发起神经,去攻击我老婆。纪哥,咱们是兄弟,话得说在前头,万一他带把刀,你得替我老婆挡刀才行。”

“你他妈的。”

“说起来,你要跟我说啥事?”小姜问,“说跟配方有关?”

“遇到点破事,没准能帮你。”纪佳程摇着头,“有些难为情,是我的助理惹出来的。”

这一次他毫无隐瞒,林东升把配方放在他这里的事,韩宜筠来事务所的事,在外环绿化带林曦跟他讲的那些事,他如何指点林曦去录音,林曦失踪了几天,今天白天事务所如何发现林曦是贼的事……一切的一切他和盘托出,足足讲了二十多分钟。

“就是这些,”末了他给自己找借口道,“本来吧,我想给他个机会,让他抽空把东西放回去,不想毁了他,没想到现在变成了这样。”

“哦……”小姜沉吟着,“哦……这信息量有点大……这事儿你说和这案子有关吧,又似乎关系没那么大,你说没关吧,还有那么些关系……嗯……这个……哎?”他的眼光一闪:“你说韩宜筠找你问过怎么取得配方?”

纪佳程还没回答,小姜已经自顾自地嘟囔下去了:“……不对,不可能是她……哎?”他又抬起头来,“你说有个什么德国公司也在盯着这配方?”

他又低下头嘟囔着:“也不对,都找了她了,就没必要再派人绑架了……这里头有点事啊……哦……”

“你到底在想什么?”纪佳程被他的一惊一乍弄得心烦。

“这事吧挺怪的,”小姜说,“我得好好想想,围着这两个配方,搞出这么多事来,我还是那句话,谁盯着这配方,谁就有嫌疑。哎——”

纪佳程正想发火,小姜的表情这次却很认真:“那个林曦会开车吗?”

纪佳程愣了一下,马上摇头:“不知道,可是不可能!这小子没那个胆子,能去绑架……”

“这事儿怪,挺怪的。”小姜沉吟着说,“这样吧,你们不是报警了吗?我明天跟梅园警署那边联系一下,看他们谁处理这案子。他们肯定要去找那个林曦的,还可能要到林曦家里搜查呢,万一在那厮那里找到什么东西,比方说什么德国公司的资料,没准对我们这里有用呢。”

“你不去直接找找韩宜筠?”

“找了,没找到。她家外面喷满了漆,听邻居说好像是欠了高利贷,好几天没露面了。我们也不能随便进别人家门,是吧?”小姜说,“这年头借钱的人都是大爷,你看她开那么好的车,居然还欠着外债呢。”

“这年头欠债的人多了。”

“可不是,这民间借贷实在是可怕。这韩宜筠我也见了几次了,全身上下可都是高档货,原来是欠债包装啊!啧啧啧,话说回来,这女人包装包装,还是有点效果的……”

“瞧你那****的样儿!”

“你少在这里装,其实你……”

两个人哈哈一笑,话题越扯越远。纪佳程一直喝到有点醉意,才掏出钱强行放在桌上,喊着“今晚算我的”,然后说明天要开庭,自己要回家了。这伙人哈哈大笑,说他回家晚了要跪搓衣板。纪佳程就钻进出租车,把情况跟小姜说了,他轻松了很多。

明天开完庭去找一下林东升吧。出了这样的事,总要慰问一下的。想到凶手手段如此残忍,又莫名想起了罗东阳在林东升家的威胁,纪佳程对康达理这伙子人切齿痛恨——他们居然能做得如此不留痕迹!

也许明天他们会又跑来借机“慰问”林东升。

那些警察的预言落空了:纪佳程回家后,根本没有跪搓衣板。赵敏这个人贤良淑德,通情达理,一向只做一些她认为女人应该做的事:她抓住纪佳程的耳朵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理由是他没打声招呼就深夜外出喝酒。纪佳程挨了打还不敢出声,怕吵醒孩子。

这一通暴打既伤及皮肉,又触及灵魂:第二天早上开庭时,法官、书记员、对方律师都看到了他脸上的抓痕,回到事务所时大家都对着他讪笑,他觉得自己丢尽了脸。老刘跑来想跟他说昨天报警的结果,一进来话题就变成了“什么药膏能遮住脸上的伤痕”和“如何给老婆立规矩”。

莲娜和徐律师昨天都做了笔录,今天上午梅园警署的警察又来过,把林曦的私人用品翻检了一番,正式把林曦定为犯罪嫌疑人。老刘提起这事就摇头叹气,哀叹事务所的声誉这下子毁了,纪佳程心里有鬼,装模作样惋惜了一番,暗自琢磨警察这两天会不会到林曦家里去寻找林曦。等老刘一走,他给小姜打了个电话,问小姜是不是跟梅园警署联系过,小姜说已经打过电话,承办警官他认识,彼此聊得很好。纪佳程听了心里放下一半,小姜又说:这都是自己弟兄,不用担心,为了协助他们,他已经向梅园警署的警察透露林曦可能躲在韩宜筠家。

纪佳程觉得自己算是把林曦卖了,这等于是自己间接提供线索让警察去抓林曦,心里很不是滋味。

放下电话,他沉默了一会儿,想起林东升,又叹起气来。他真是怕去林东升家,只要去他那里都没好事。要么是欣雨死了,要么是孩子死了,每次都要面对林东升那张哭咧咧的脸,虽然可怜,但每次都是这个套路,纪佳程已经有点厌烦了。

可是不去能行吗?

他最终怀着复杂的心情,半心半意地挤出一副悲伤的面孔,进了林东升家,一进院子他就看见黄小雅蹲在门口哭,家里冷冷清清的,只有几个保安和物业的人在帮衬,那些平日和韩宜筠一起的亲戚们踪影全无。纪佳程走进房间,看到灵堂毫无变化,还是只有欣雨和蔷儿的照片,这一天多的时间,居然没人张罗,薇儿的照片都没人去放一张。

纪佳程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个家垮了。

他没理会黄小雅,楼上楼下的卧室找了一圈儿,没看到林东升。他又找了阁楼、房顶、厨房、卫生间,在一楼储藏室里,他找到了这个人,他形容枯槁,正蹲在一筐玩具面前,卖力地擦拭着,擦干净的玩具放回筐里,又拿出来,反复擦洗,不时拿到眼前眯眼看一看。

“老林。”

“嘘!”林东升挤挤眼,“别大声说话,她们会听见的!”

“哦?”

“你看,这个娃娃是我买给薇儿的,当时薇儿才两岁,蔷儿看着眼馋,就和妹妹抢。”林东升小声说,“我现在把这个给薇儿,要是蔷儿听见了,她们就又要打架了。”

纪佳程目瞪口呆。

“那边……那边不卖这种东西,她们……买不着……”

说到这里,林东升终于发出了一声哀号,他哭出来了。

“老纪,老纪!……”他叫着纪佳程,“我的孩子都死了,我没孩子了!……我想我的孩子……”

他坐在地上,把头埋在手臂里,哭了起来。

“我这是在做梦吗?……怎么醒不了啊……我的孩子死了……那畜生,杀了我的老婆,杀了我的孩子……”

这间别墅,现在就像个坟墓,阴森森的,气氛压抑。

林东升疯了,纪佳程确定他已经疯了。本来应该由黄小雅照顾他,可是黄小雅现在也一副崩溃的样子,哪里还能照顾别人。纪佳程暗暗后悔来这里,看林东升实在可怜,又不忍心撒腿走掉。他只得出面,作为朋友帮着张罗,先是在林东升家的影集里找了一张薇儿的全身照,摆到灵台上算是遗照,又掏了几百块钱,安慰自己“就当随份子了”,请一个保安到附近的饭店去定点酒菜来请帮衬的人吃饭。正在忙着,他的手机响了,纪佳程也不看来电号码,接通手机嚷道:“哪位?”

“纪律师,我是刑队的姜警官!”

纪佳程知道小姜又是在身边有同事的情况下打电话了,便问道:“我这儿太乱了……咋了?什么事?”

“来趟刑队,好吧?现在需要给你做个笔录,关于林曦和韩宜筠之间关系的笔录。”

“要这个干什么?”纪佳程嚷道,“我现在帮林东升张罗他家这点事呢,哪里走得开……”

“你说林东升?”小姜说,“你在他家?韩宜筠在吗?”

“不在。”

“万一看见她,你要及时通知我们啊!”小姜说,“你今天要是不方便来做笔录,就明天一早来,这事很急,我跟你说,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纪佳程一听“出事”这两个字就揪心,这段时间出的事实在太多了。

“林曦死了。”小姜的话如同冬日的冷风,将纪佳程的血液冻住了,“今天他们在韩宜筠家发现了他的尸体。韩宜筠现在下落不明,我们马上就要上网通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