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鸿门宴

聚会地点是冷星和冷月两姐妹商定的,是莫微然、莫可言和柳桑榆都很熟悉的那家“你是我的命运”餐厅。柯小飞夫妇最晚到,有新人加入,又是一番辨认和抒发重逢的喜悦。那一夜之后除了冷月和柯小飞因为学生会工作需要偶尔联系过几次之外,其他人之间像有约定一般都没有过刻意安排的相见,似乎都默契地认定这样的记忆一夜已足够,再多便无法承受。那个噩梦其实谁都有做过,只是其他人不如莫微然、柳桑榆和冷星的那么多、那么长而已。

约定已破,默契也没有了意义,这样的相聚让每个人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原来再多的恐惧一旦被整合、被说破,也可以变得无足轻重。

阿三是带女朋友一起来的,他的性格很活跃,整个聚会以他为主导。柯小飞见在座有两个女孩儿年龄明显比其他人小一大截,笑看着她们说:“这两位是谁家的,家长给我们介绍一下吧。”

阿三的女朋友是新闻网的记者,参加工作没几年,但显得非常老练,她说她和阿三是抢一辆出租车认识的,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说得大家哈哈大笑。笑完都不约而同地看着莫可言。莫微然见莫可言害羞,便替她回答:“她是我妹妹。”

“你骗谁啊,大家都知道你妈就生了你一个,什么时候多出来个妹妹,这个‘妹妹’是女朋友的意思吗?”众人哈哈大笑,因为都想到了“把妹”那个词,莫可言被他们笑得脸都红了。

莫微然连忙出来做解释:“不是,是我助养的妹妹,她的父母在洛阳地震中双双遇难,我在网上看到她资料,就助养了她。”

“没想到微然这么有爱心。”莫可言被众人那么盯着看,有些不自在。莫微然搂住她的肩膀,将她向自己方向带了一下,对着桌子上的人说:“好了,可言怕羞,别再讨论这个问题了,说正事吧。这次聚会是因为前两天我和桑榆回葵园小屋的时候,很巧在当年冷江出事的地方遇到了冷星。冷星跟我说了一件事,就是在冷江出事的那个清早,她在离悬崖不远的竹林里散步,听到冷江在瀑布边和谁说话,那个人可能是最后见过冷江的人。因为离出事地点最近的住处就是我家的小屋,所以我想把大家聚在一起问一问,那天和冷江说话的人是不是你们当中的谁,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

莫可言抬头看了一眼莫微然,莫微然马上从她目光中知道她已经明白他的用意,对她微微点了点头,两人默契地开始注意记下别人说的话,以备回家后两人从这些对话中找寻线索,所以一个字都不能漏。

阿三第一个回答:“不是我,那天冷星散步回来,我还在客厅睡觉,她开门的声音把我吵醒了,我记得她看到我穿着背心短裤还脸红来着。”

“呸,谁脸红了,是客厅里拉着窗帘光线不好,你看走眼了吧。就你那身材,谁看到都不会脸红的。”冷星气定神闲地回答他,毫不在意阿三有女朋友在边上。

冷星接着替冷月也做了回答:“也不是阿月,我出去的时候她睡得正熟,当时在客厅见阿三还要睡觉,我也不好意思多待,就先回到自己房间,进房间时看到阿月还没醒。我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很快又回到客厅,这时阿三已经穿好衣服在叠毯子了,不久后桑榆出来,我就和她一起进厨房为大家弄早餐。”

“那时我也还在睡觉,醒来后见桑榆不在,怕大家等我,就很快地洗漱好去了客厅,看到冷星和桑榆正在摆碗筷,就帮着她们一起弄。”说话的是韩湘。

莫微然点点头,然后看向柯小飞。“我早上没去过悬崖那边,我是最后一个起来的,我到客厅的时候,只有微然一个人还在吃饭,你们都已经吃完了。等我吃完早饭回到房间等了一会儿,见冷江还没回来,才去找微然,之后我们三个不是一起去外面找冷江的吗?”

莫微然又点了点头,这次很久都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莫微然又转头看着柯小飞问:“小飞,那时候你经常和我、冷江还有桑榆一起玩,算是和我们三人组合关系最密切的人。我是直到郊游那个晚上才知道冷江和桑榆在谈恋爱,你之前知道吗?”

柯小飞的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震动,他没有马上回答。坐在他身边的韩湘看了他一会儿后说:“他当然知道,而且还难过了很久。”

柯小飞吃惊地看着她。她笑了笑,很温婉的样子,所有在场的人都能看出她对自己的丈夫用情很深。

“桑榆长得漂亮,成绩又好,班里很多男生都喜欢她。我那时候暗恋你,自然能看出来你也喜欢她。有一天班里一个和你关系挺好的男生告诉你桑榆和已经毕业的学长冷江在偷偷谈恋爱,你就跑去问桑榆,桑榆当时否认了,你不相信,下午放学后就跟踪她,结果发现她确实在和冷江约会。我那时候真的很纯情,一路跟着你走,你远远地看着桑榆的时候,我也在远远地看着你。”

文弱的韩湘在这么多并不算熟悉的人面前说出这些话,让大家一开始有些意外,但是她说得那么自然,其他人也没有觉得不自在,除了柯小飞,他有些尴尬地问:“结婚这么久了,你怎么从没跟我说过这件事?”

“我不想和你提到桑榆的名字,怕你不开心。”

“怎么会呢?那只是年少时的朦胧感觉,早就过去了。”柯小飞给了她一个抚慰的笑容。韩湘也笑了笑,眼睛却湿了。

莫微然突然问:“韩湘,你说的这件事是在我们去葵园之前多久发生的?”

“就在前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之前桑榆问过我五一有没有空和她一起去你家的葵园小屋玩。本来爸爸妈妈不同意我在外面过夜,我知道小飞会去,就天天求他们,前一个晚上他们终于同意了,所以我下课后想以这个为借口找小飞说话,看到他跟着桑榆走出去,我就一直跟在他身后。”

这顿饭吃吃聊聊,竟然延续到了十点多。一上车,莫可言就迫不及待地问:“你怀疑是柯小飞吗?”

莫微然点点头:“柯小飞在冷江离开房间后,是一个人在房里,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出去过,而且他比我们所有人都更隐蔽。按照韩湘说的,我做出这样的推测,柯小飞在前一天跟踪桑榆,看到桑榆和冷江在课后约会,心里很难过,也很嫉妒,但又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他们只是偶遇,不是真的在约会。前一天他已经找过桑榆,知道桑榆不会对他说真话,所以他就想趁着郊游的机会问冷江。”

“那天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做游戏,之后柯小飞是第一个回房睡觉的,冷江画完画就去竹林等桑榆,所以这期间柯小飞一直没有机会单独和冷江说话。早上冷江起床时把他吵醒了,然后他听到了冷江和冷星在客厅里的对话,他们那个房间是离客厅大门最近的,也就是离冷江和冷星说话的地方最近的。当冷星回房间换运动装的时候,柯小飞已经先于她出门去找冷江了。两人觉得悬崖那里偏僻,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所以就一起去了那里。之后柯小飞在得到确切答案后,和冷江发生肢体碰撞,让冷江失足掉下了悬崖,也就是冷星听到的那一段。”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曾经以为冷江是因我而死,我这些年受过多少心灵折磨,柯小飞也就会受多少,他一天不说出来,这个折磨就一天不会停止。当年都是纯情的少年,一次无心的失误就造成了这么惨痛的结果,这一生,柯小飞是不会快乐的。我那么问了,韩湘那么回答了,既然你听出我的意思,相信冷星、冷月,甚至不知道内情的阿三都能听出来。只剩下韩湘,我不想让她为小飞担心,青春时代的爱恋最终能开花结果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就让她好好守着小飞,幸福地过完这一生吧。”

也许是莫微然的话里包含了太过丰富的情感,莫可言感觉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错爱、痛绝、悔愧、救赎,每一样都如泰山压顶,让回忆碎尸万段,现场太过惨烈,对着一地的尸骸,泪流满面却无法超度。走不出往事的人就像是自己把自己困在了深山中,只是山中一天,世上已百年,所有人都已苍老,只有回忆里的自己依然光鲜亮丽,那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不知道身在天堂还是已堕地狱,不管哪一种,都是一种死亡。

文心一早就去机场了,她先去香港和一个老朋友见面,会在那里住一个星期,然后从香港回澳大利亚。家里又只剩下莫可言和莫微然两人,这一晚他们都睡得很安稳,而且是难得的一夜无梦,第二天醒来时已经九点多,还不是自然醒,是被门铃吵醒的。

她刚走到卧室门口,就看到莫微然已经准备下楼,看到她睡眼惺忪的样子,说:“是沐阳,我去开门,你继续睡吧。”

她“嗯”了一声,回了房间,不过已经没有睡意,估计沐阳这么早来,肯定没吃早饭,换了衣服下楼准备给他们做早饭,走到楼梯当中正听到沐阳说:“可言这个懒鬼,这么晚还不起床给你做早饭,这个妹妹你算是白养了。”

莫可言大叫一声:“沐阳,我咒你一辈子打光棍儿。”

沐阳打了个冷战,原本趴坐在沙发上的,这一下马上坐得笔直。莫微然哈哈大笑,对着莫可言的方向说:“可言,你准备三人份的吧,沐阳说他饿坏了,本来以为一进来就能吃到你做的早餐的。”

“让他和Lucky一起吃。”莫可言拍拍正跳到她身边的Lucky,Lucky很配合地叫了几声。沐阳骂道:“没良心的东西,有了新主人,就忘了老情人了。”这话一说,Lucky立刻跑到他脚边,讨好地舔他的鞋子。

莫微然让沐阳和Lucky玩一会儿,自己去洗澡。等他穿戴整齐地从浴室出来时,莫可言已经在餐厅摆好了碗筷,桌上放着三碗牛奶燕麦、三个煎蛋、一盆葱油拌面,还有一碗湾仔码头的芹菜水饺,品种很是丰富。

沐阳见莫可言还沉着一张脸,马上笑呵呵地道歉:“我随便说说的,别往心里去啊。对了,你什么时候报考畅师大研究生啊?”莫可言看了一眼莫微然,莫微然笑着承认确实是他告诉沐阳的,因为沐阳和他都是畅师大心理学专业毕业生,以后大家都是师兄妹关系了。莫可言对着沐阳白了一眼。

“按惯例是一月份,九月报名。”

“希望你能早点儿去畅师大心理学系报到,那我到时候就可以找你帮忙了。”

“我能帮你什么忙啊,而且又和我能不能进畅师大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的,我爸爸有一个企业家朋友,热衷于慈善事业,还搞了一个慈善网站,人气挺旺的。他与其他慈善人士不同的是除了组织捐钱捐物,还很注重精神上的支援,希望我能帮他找一些志愿者一起去那些边远灾区给受到惊吓和失去亲人的灾民做心理辅导,我诊所里也没有那么多人手,所以就联系了畅师大心理系主任,想找学生寒暑假过去的,结果他说他们学校从来没有组织过这种活动,不知道学生有多少人愿意去,等开学后看学生的反应再说。大概你入学的时候正好要开始招募志愿者,你是心理学系的新生,到时候可以做我的托儿,带头报个名什么的。”

莫可言觉得他的这段话里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仔细想了想后,发现了问题所在。

“等一下,你说畅师大心理学系主任说他们从来没组织过这种活动,那个系主任是刚从其他地方调过来的吗?”

“我和微然进畅师大的时候就在了,现在都快退休了。”

“那他怎么会说从没组织过这种活动,我们洛阳地震的时候,我哥就是你们心理学系的志愿者,来我们救助站做心理辅导的,否则他怎么会认识我?”

“你听谁说的,微然什么时候去洛阳做过志愿者?”

莫可言也懒得和他争,转头看着莫微然,希望他来解释。莫微然没看她,直接对沐阳说:“过去十几年了,主任哪里还记得清楚,还有你也是,不清楚的事别乱说话。”

沐阳有些不高兴,冲着莫微然大声嚷嚷:“什么叫我乱说话,就算我不清楚我们系有没有组织过学生去洛阳当志愿者,但我们那时候天天泡在一起,你要是做这件事肯定会和我说的,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莫微然感觉到莫可言在看着他,马上回答:“我确实没有和你说这件事,那时你忙着打游戏和泡妞,不常来学校,我又走得急,只跟你说去外地旅游,所以你不知道。”

沐阳这才消了气:“我说呢,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莫微然对莫可言说:“可言,你去买点儿菜,中午沐阳在我们家吃饭。”

莫可言没有马上动,莫微然迷惑地“嗯”了一声,意思问她有什么问题。她看了一眼沐阳,然后拉着他的手,低声说:“你过来,我问你一件事。”

莫微然对着沐阳耸耸肩,被沐阳取笑了一句:“你可真没什么哥的威严,被妹妹呼来喝去的。”这句话自然又招来莫可言一顿数落。

进了厨房,莫微然问:“什么事啊,这么神秘?”

“你有没有事瞒着我?”

莫微然像是已经猜到她会这么问,马上回答:“没有。”

莫可言研究着他的表情,显然不相信他的话:“沐阳是你最好的朋友,又住一个寝室,你当了系里的志愿者,怎么可能不告诉他,又不是去一天两天的,快说,你到底为什么去洛阳?”

“我要是说做梦梦到洛阳灾区有个女孩儿说命中注定要做我妹妹,要我快点儿赶过去找她,你是不是就信了?”

“去你的,正经点儿。”

莫微然笑着说:“我本来说的就是正经的,你偏偏不信。”

“真的没事瞒着我?”

莫微然收起一点笑意,但唇角还是弯弯的:“我很抱歉因为冷江的事让你一直为我担心,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也放轻松些,别总是怀疑我有事瞒你。”

莫可言知道莫微然分析得没错,最近她确实太紧张了,舒了口气说她去超市买菜,问他想吃什么。莫微然想起那次她让他在柳桑榆面前丢脸时说过,这些年买菜都是按照他的口味,他的目光变得很温柔:“你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吧,不用考虑我,沐阳吃东西也很随便,你也不用特意去问他。”

“也对,等我考进住读的畅师大,在家吃饭的机会应该不多,也该对自己好点儿。”莫可言原本想用轻松的笑容、调皮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但最后还是说得很酸楚,莫微然欲言又止,她不想等他考虑周全该怎么回应她的话,觉得那样他说出来的话都没有实质意义,有的只是欺骗自己,于是背转身,拿了去对面PMS超市购物专用的环保袋很快地走了出去。

走到超市熟食区,看到一个女孩儿很眼熟。那女孩儿也正盯着她看,然后像是认出她来了,直直地向她走过来。

“可言,不认识我了吗?昨天才见过面的,这么快就忘记了,我是小翠,阿三的女朋友。”

“啊,对,我认出你是阿三叔叔的女朋友,可就是忘记你叫什么名字了。”

“阿三叔叔?你也太客气了,他才比你大多少啊。他和微然是同学,你叫微然哥哥,干吗叫他叔叔。”对于这个年龄的人莫可言是习惯叫叔叔的,只是莫微然当初坚持要做她哥哥,才一直这么叫了。

“不管怎么说,在你面前总得对他恭敬一点,给他点儿面子。”听莫可言说的调皮,小翠大笑起来。

莫可言见小翠和其他顾客不一样,手上没购物车也没购物篮,而是拿着纸和笔在记录着什么,她看了一眼那纸上的内容,恍然大悟。

“你在做暗访啊。”她想起小翠昨天自我介绍时说过自己是新闻网的记者。

“你轻点儿声。”小翠笑眯眯地靠近她耳边说,“我要做个超市将过期熟食食品换日期标签重新上架的主题。”

“那你加油哦,做好了,你就一战成名了。”

小翠见旁边有促销员似乎在听她们说话,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推着车往前走动一下。可言会意,马上跟在她身边。

“对了,可言,昨晚回去的时候阿三告诉我微然助养你的故事了,你们还真有缘分。”

“哦,他是怎么说的?”莫可言是第一次听别人转述她和莫微然的缘分故事,虽然知道最后的结局是有缘无分,但前缘那段毕竟还是很温暖的,可以让她百听不厌。

“他说微然本来是得知了洛阳一个朋友的死讯,想去那里扫墓的,阿三那天正好和同学去洛阳旅游,很巧和微然是一个航班,他在机场遇到微然,没想到刚说了两句话,就看到机场大厅电视机里的新闻在播洛阳地震的消息,阿三和同学商量后决定改签机票,并且劝微然也先别去洛阳了。微然本来已经和他们一起排队等退票了,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他那个死去朋友的妈妈打来的,那个妈妈人在国外,告诉微然她还有个小女儿,也就是微然那个死去朋友的妹妹在洛阳,拜托微然马上去了解一下孩子的安危。微然接完这个电话就不退票了,冒着余震的危险赶到洛阳去寻找那个孩子。后来他找到了她,还助养了她,那个孩子就是你,可言。我听了感动死了。”

莫可言目瞪口呆,她以为小翠会说出来的那个版本,和现在她听到的全然不同,这是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故事。阿三和莫微然是高中同学,除了偶尔一次的同学聚会,没有其他联系,昨天是莫可言第一次见到阿三。她根本没有想到阿三会知道这样的内情,想来莫微然要求过他保密,所以昨天有其他的同学在场,阿三一个字都没提。

她试探着说:“原来阿三哥都知道啊,难为他一直替我哥保密,我哥不想人家知道他把朋友的妹妹接到身边来生活,怕引来太多的是非,所以对外只说他是了解到我可能要被送到孤儿院去的消息后才把我接到身边来照顾,一边帮我寻找亲戚。”

“没错,阿三跟我解释的就是微然要他保密。”

现在她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疑点,在她听完这个故事后她已经发现了这个疑点,只是她没有办法问小翠,她能问的人只有莫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