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谁的替身

莫可言说过两天要和同学出去旅游,想回家整理行李,下次再和柳桑榆去逛街,然后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会客室。

她冲进自己的卧室,将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扔到**,然后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它们。

莫微然很晚才回来,他一靠近,她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儿,想起柳桑榆说过他今晚有应酬,她不知道柳桑榆有没有将她去公司找她的事告诉他,所以静静地等待他开口。

他先问:“怎么这么乱,你这也算整理行李?桑榆说你要和同学去旅游,怎么没告诉我,什么时候走?”

她没有回答。他等待了一会儿,发现她神情不对,想了想,在她身旁蹲下来,手放在她肩上。

“可言,你是不是怪我没有将和桑榆、冷江的那些事告诉你?其实我是怕你会对桑榆更反感,所以和她约定好一起瞒着你的。”

“出去。”她轻轻柔柔地说了一个词,他没听清楚,问:“什么?”她抬起头,这一次说得很大声:“请你出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也不想和你说话,你出去,滚出去。”

在他愕然的瞬间,她已站起身,将他推出了门外,她反手关上门,靠在门背上,大口喘着气。他在门外敲了一阵,见里面没有一丝动静,知道他等到天亮,她也不会开门,只好耐心等待她气消后再问她这么生气的原因。

学校来通知,要求大三全体家长和学生来学校参加一个实习和就业的通气会,会议非常重要,不得缺席。

家长会开始前,指导员景瑜点了一下人数,发现唯一缺席的就是莫可言的家长。她对莫可言家里的情况非常了解,直接问她:“可言,你哥怎么没来?”

莫可言回答:“他出差了,来不了。我自己能决定实习和就业的事,他不来也没关系。”

景瑜心中一动,景瑜一直在暗恋莫微然,怕莫可言毕业后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不久前故意找借口让莫微然在所有老师都走后,来办公室和她单独见了一面,然后向他做了一番隐隐的告白,但被莫微然隐隐地婉拒了。那次事情后和莫微然再没有过任何联系,她怀疑莫微然不来参加家长会是不想见到自己,不过这次的家长会非常重要,也是大学阶段的最后一次家长会,他作为莫可言唯一的家长,不该这么自私。

她立刻走到礼堂外面的过道上拨通了莫微然的手机,莫微然很快接起电话。

“景老师,有事吗?”

“你为什么不来参加家长会?通知上写得很清楚,这个会议非常重要,不得缺席,你就是再有什么想法,也不应该影响可言的前途。”景瑜干净利落地一顿数落,让莫微然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什么家长会,我没看到过通知啊?”

“你别装了,可言说你出差了所以不能来,你是自己开诊所的,上面又没有老板,如果你重视这个家长会的话,完全可以错开时间出差,你是不是不想见我?”她前面说得气势汹汹,只是到最后一句时突然变得谨小慎微,无论怎样的女子,面对喜欢的男人时都有相似的面貌——卑微而不知所云。

莫微然即使隔着电话都有些难堪,不过只是一瞬,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转移到她之前的话上。

“是可言说她有通知到我家长会的事,然后我出差了不能来,对吗?”

“对啊,难道可言会骗我吗?”

“不是。”他已全然明白了,很快地说,“是我工作忙,忘记了家长会的事,不过我今天提早回来了,现在马上赶过去还来得及吗?”

“那你快点儿过来吧,都已经开始了。”

莫微然收了电话,立刻奔去车库取车,路上有些堵,等他赶到学校礼堂的时候,家长会已接近尾声。校长和教导主任的讲话已经结束,现在是各班的班主任在自己班级所在的那一片座位前为各位家长做问题解答。

景瑜先看到莫微然走近,用手指了指莫可言的位置。莫微然对她点点头,穿过几个家长和学生在莫可言身旁的空位坐下。

景瑜和莫微然交流的时候,莫可言已看到了他,等他坐下后,她侧过身问:“你怎么来了?”

莫微然原本已很恼火,她这句话无疑又添了新燃料,他压低声音很不满地问她:“为什么不通知我来开家长会,还骗你的老师说我出差,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是景老师打电话给你的吗?”

“你回答我的话。”莫微然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有前排的家长回过头来。

莫可言低头沉默着,莫微然也不再理她,专心地听景瑜说话。等景瑜宣布家长会结束,他正想挤到前面去和她了解一下他错过的内容时,忽然听到身旁的莫可言低低地说:“我没有家长,我是地震孤儿。”

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也不说话,抓起她的手腕就向门外奔去,一直奔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莫可言等他一停下来,就去甩他的手,但怎么都甩不开,气得大叫:“你想干什么?快放开我。”

莫微然紧握拳头,手指几乎掐进她的皮肤里,他是第一次有完全失控的感觉。她诧异地看着他,看到他的眼里喷射出的烈火,才知道他是真的介意她说的那句话。

“是我说错话了,虽然我是孤儿,但你倾尽心血照顾我这么多年,我不能这么不知好歹。你是我的哥哥,古人说长兄为父,我应该尊重你作为我唯一家长和长辈的权利,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对不起,哥。”这句话她说得心平气和。

“我不想听你道歉,我只想知道你在生什么气,为什么把我莫名其妙地关在门外?”

“你真的想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莫微然其实内心里并不希望她问出这样的问题,他觉得他知道原因,只是这样的原因比较伤人。“可言,我知道你在怪我没有告诉你我以前喜欢过桑榆,原因我也解释过了,是怕你会更排斥桑榆。”他说。

“我可以接受桑榆是你第一个爱过的女生,而不是我,就像我已经准备接受你和桑榆结婚一样,我都逼着自己接受了,那是因为我以为你现在爱的是我,只不过承受不了压力,才和我分手,随便选个女人结婚的。可是我现在才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我才是那个填空的,你一直把我当成桑榆的替身。”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我什么时候把你当过桑榆的替身?”莫微然想笑,但她的样子让他心惊,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不得不很郑重地把她的身子摆正,两手放在她的肩膀,正视着她的眼睛。

“我真的没有,在这种问题上你不能随便冤枉我。”

“你撒谎,你有。”他郑重地说谎,让她心里的委屈又加深了一层。他吃惊地看着她的眼睛,这才真正地担忧起来。

“我把你这些年送我的裙子都找了出来,各个季节、各个款式,似乎每条裙子都不一样,但我发现它们还是有共同点的,那就是大部分都是蓝色的。我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曾经问过你,为什么总是给我买蓝色的裙子。你说因为你喜欢蓝色。为了你这句话我让自己也去喜欢蓝色,喜欢了那么多年,直到那天我看到了冷江为桑榆画的画,知道了桑榆是你的初恋,我才明白你给我买蓝裙子,不是因为你喜欢蓝色,是因为中学时代的柳桑榆最爱穿的就是蓝裙子。你知道她是你最好朋友的女朋友,你依然爱她。她失踪了这么久,久到你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你还是爱她。她不在,你把我当成替身;她一回来,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每次看到我穿蓝裙子,你是不是都像在看着她?哥,没经过我同意,随便把我打扮成别的女人,你觉得很好玩吗?”

她推开他,就想往明亮的地方跑。莫微然来不及多想,追上去再次抓住她的手腕。她拼命想挣脱。莫微然向四周看了看,只看到前面一间房子,也不管那是哪里,拖着莫可言就冲进去,一进去才发现是女厕所,刚想退出去,听到门外有说话声,他大急,知道这么拉着女学生的手在女厕所里被人撞见,没法儿解释清楚,一咬牙拖着她进了里面的单人间。

锁刚落下,就有人进来,她看到他紧张得都不敢大声呼吸,低笑一声,附在他耳边悄声说:“如果我现在叫非礼,你觉得会有什么后果?”他大惊,低头看她,她弯起唇角又是那种恶作剧的笑容,然后张开嘴,像是马上要大叫起来。他不加考虑地放开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用嘴堵住她的声音,动作连贯迅疾,一气呵成。她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惊吓之下就去推他。他以为她在反抗,这让他的动作变得更有力,怕她还是能发出声音,紧紧抿住嘴。她渐渐地停止了挣扎,安静地软在他怀里。他见她这么配合,便准备放开她,刚一松懈,就被她钩住脖子,带进自己怀里,两人重新回到密不可分的状态,她对他就不是抿嘴那么客气,突破防线,狠狠咬住他的唇舌,一顿狂轰滥炸,他的身体变得僵硬无比。

好像是家长会散场了,门外一下子涌进来很多人,相邻两个房间都传来关门声和上锁声,莫微然把头伏在她的肩上,嘴咬住她肩头的衬衣,担心被人听见男人的声响,被当成变态狂揪出来示众,那明天就得上头条了。莫可言知道他的想法,故意前后晃动,弄得他手忙脚乱,不得不用双手将她牢牢定在墙壁上,不让她有任何挑衅的机会。

她急中生智,低下头咬他的耳垂。他差点儿失声惊叫,强忍住疼痛,将她大幅度转了个方向,顶在最靠里的墙壁上,死死地看着她。她安静下来,只是回望着他,显得特别乖,又特别深情,她的眼中涌起大量的雾气。他怔了一下,想转开眼却为时已晚,像是被吸进了那个湿润的旋涡中,任他有再大的能量,都无法脱身。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溃不成军,她仰起头将他吻得密不透风。他疯狂地回吻着她,死命抓住她后背的衣服,好像那是唯一可以找到的支撑物。世界在那一刻被冻结,他们再也听不到外面的声响,能听到的只有彼此的呼吸。

两边房间里的人先后开门离开,厕所内恢复了安静。莫可言轻拍着他的背,发现他后背上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他像个孩子般脆弱无依地靠在她怀里。

许久以后,他才离开她的怀抱,右手撑在墙壁上,微微低下头,看着手臂右下侧的她。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谁的替身,一年前我爱的是你,莫可言,不是其他任何人,即使你已没有记忆,也不应该怀疑这一点,别再和我赌气了好吗?”

即使一年前这样的话他说过千遍万遍,她都不记得了,所以这是记忆中他第一次对她说“爱”这个字,即使他有再多的过错,她都没有定力去漠视他,更没有决心去怀疑他,她原本也不是真的怀疑,他说的没错,她不过是在跟他赌气,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赌的是什么,现在知道了,原来她只是想逼他说出这句“我爱你”。

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舌尖辗转,像那些逝去的流年,她觉得她这一生做过的最好的事就是和他共度了那些年,在她不知道什么叫爱的时候,他是她的全部;在她知道什么叫爱的时候,全部都是他。那么多的时日里他们记忆重叠,有记忆的地方就有对方的痕迹,像被强行捆绑在一起,是他带她进入他的生命,她爱这样的劫持,如果有一种命中注定是无能为力又心甘情愿的,那种注定就叫作“爱情”。

门口又有说话声传来,幸亏那些人只是路过,并没有进来,但已让莫微然又吓出一身冷汗,急着推开她说:“我们得快想办法离开这里。”

“我不用想办法就能离开,要想办法的只有你而已。”莫可言对着莫微然的黑脸欢畅地笑了笑,然后蹑手蹑脚地推门出去,站在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向外看了看,见校园里已没有人,才转头叫了莫微然一声。

莫微然快步走到她身后,抓住她的手跑出女厕所,一路跑进车内,直到车子发动,他怦怦乱跳的心才算是真正放下来,一侧头见她还在那里笑,板起脸问:“笑什么?”

“刚才好刺激,下次我们再来。”

他安静地开车,没有回答她,这让她惊醒过来,他可以容忍她骂他、恨他,但不能容忍误解他。他被她逼到绝境,所以才会做那样的事、说那样的话,但他是心理医生,有超出常人的自我控制能力,他给了自己五分钟,现在读秒结束,那个摄人心魄的海市蜃楼也就永远从地平线上消失了。

莫微然看到她眼中的忧伤,想换个话题,想到刚才家长会的内容,以及上次柳桑榆说的让莫可言出国读书的建议,于是问:“可言,对于毕业以后的去向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去你的诊所工作。”

莫微然很意外:“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不是学的法律,一直想当律师嘛,和心理学完全不相干。”

“我说相干就是相干,我会报考你的母校畅师大心理学专业研究生,毕业后就去你的诊所工作,我想做你喜欢的事。”

“你决定就好,我不会干涉你的选择,但我希望你是因为喜欢心理学才去畅师大读研究生,而不是为了我。”他说得有些犹豫,但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出这样感性的话,她应该知足。

“是喜欢,也是为了你。”她轻轻地说。

莫微然知道今天已经越界太多,再没有接她的话,只是一味地加速,想早点儿离开这个意乱神迷的世界。

两人回到家,莫微然让莫可言先洗澡。莫可言回说:“你有洁癖,这一路已经够你受的了,还是你先洗吧。”

莫微然微微脸红,因为她说的确实是实情,刚才那一幕又惊险又过度激动,让他满身大汗,那些**虽然来自自己的身体,不过还是让他浑身不舒服,于是也不再谦让,回卧室找睡衣。

莫可言听到浴室里的水声响起,拿起电话拨了沐阳的手机,她问:“沐大哥,如果那个病人在少年时对最好的朋友说过希望他不得好死,而第二天他的好朋友就掉下悬崖死了,会不会让他产生好朋友是被自己咒死的念头,然后会有自己把好朋友推下悬崖的幻觉,所以会做那种梦。”

其实那天听完柳桑榆说的话后她几乎已经肯定了这个结论,只是希望得到沐阳这个专业心理咨询师的认可,但没有想到沐阳全盘否定了她的论点。

“除非他有重度妄想症,否则不可能会做那种梦。”

“你的意思是如果不是严重的心理疾病患者,那么他一定是真的把好朋友推下悬崖了。”

“是的。”

莫可言手上的话筒差点儿落地,她慌忙握紧,重新放到耳边。沐阳已觉出她的异样,在那边问:“可言,你老实告诉我,那个人是不是你的朋友,否则你不会这么关心他的事。”

“不是我的朋友,是比朋友更重要的人。”

“男朋友?”

她一怔,沐阳见这边半天没声音,已经明白了,安慰她道:“你先别着急,我说过他是不是真杀过人才会做这个梦,得看还有没有其他隐情,你先想办法问出真相,我再给你做分析。”

“我明白了。”

莫微然从浴室出来,用白色浴巾擦着湿发走进她房间的时候,正看到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床边上,他放轻脚步,在她身边坐下。

“可言,我送你蓝裙子是因为我第一次在救助站里见到你时,你就穿了一条蓝裙子,我觉得你穿蓝色很好看。另外我还送过你很多其他颜色的裙子,你就不要太纠结于这件事了。”

“好。”他没想到她这么柔顺,心中也有柔情一**,怕再度失控,讪讪地站起来说:“你去洗澡吧,我回房间看书了。”

“等一下,哥,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她语塞,不知道如何才能套出他的话。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已经隐藏了那么多年,不会轻易说出来。

莫微然看到她纠结的样子误会是感情的事,他知道自己今天说错了很多话,也做错了很多事,那些话和那些事都是不能深究的,那样他只会越来越陷入凌乱的状态中,最后一切都会不可收拾。

他匆匆说了句:“已经很晚了,你早点儿洗洗睡吧,有事明天再说。”就想逃走,莫可言大急,没有时间多做考虑,脱口而出:“冷江的死和你有关吗?”

他一震,慢慢转过身来。

“桑榆告诉我你去找过她问冷江的事,她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是我把他咒死的?”

“不是,”她停顿了一下,狠下心来说,“我觉得是你把他推下悬崖的。”

即使离他还有好几步远,她都能感觉到他心脏的强力跳动,他的脸色像是刚刚听到宣判的死刑犯,身体趔趄地退了半步,她忙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冷得像冰,在她掌心里微微发颤。

他刚刚洗了热水澡,皮肤和头发还散发着阵阵热气,映衬着他的脸,显得虚无缥缈,如那一年的深崖,一望无尽。但他的手越来越冷,她不断加力,依然抵挡不了从他的身体深处不断外溢的阵阵寒气。

“你怎么知道的?”

莫可言看着他,心中万般纠结,即使沐阳解释得非常自信,她还是无法相信,她只是想试探,但一句话就让她得到了答案,而这个答案是她最不想要的。

“我在你电脑上解开了你记录的一个梦境的密码,请沐大哥帮我解释那个梦的含义。他说那是个因果颠倒的梦,说明做梦者曾经将一个人从悬崖上推下去。我把这个解释和你踢球受伤后祈近人对我说过的话,还有冷江落下悬崖而死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得出这样的猜想。看你的样子,我猜对了,是吗?”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不敢再说下去。伸手想拥抱他,被他一把推开,但此刻的莫微然不堪一击,这样一用力后,自己反而向后摔去。莫可言大惊,想去扶住他,却被他带得两人一起倒地。

莫可言慌乱地坐起来,想问莫微然有没有摔伤,只见他侧卧在地上,闭着眼睛,眼角下有清晰的泪痕,莫可言吓得不知所措。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偷看你的东西,探听你的隐私。我只是想帮你走出痛苦,却不想反而让你更痛苦,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莫微然坐起来,将她也拉到对面坐下,她小心翼翼地说:“你别生气好不好,我以后再不做那种事了。”

“我没有生气,我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已经那么多年,守得很累,也很孤独,现在终于有人为我分担,我也会轻松一些。”他停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她,“你想听吗?”

“嗯,我不希望你一个人那么痛苦地活着,我想为你分担。”

莫微然点点头,整理了一下思路后,开始述说那个最不堪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