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你的信任我的保护色
杜雨今天早早地躺在了**,卧室里的吊灯那么明亮刺眼,当杜雨眯起眼睛看的时候,只看到一片光亮——几乎漫延到整个天花板的光亮,然后再也分不清楚吊灯的轮廓。
她窝在被子里,尽力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当身体蜷成一团的时候,在软绵绵的席梦思床垫上压下了一个轻微的凹陷。她甚至想陷下去,深深地陷进床垫里,避免这**裸的光明,躲进黑暗里面,因为黑暗有时候让人感到安全。
杜雨将被子扯过来蒙住半边脸颊,遮住上面一块巨大的光亮,避免它直接刺向自己的眼睛。她紧闭着眼睛,想尽快地睡去,睡进无知无畏、没有痛苦的梦中世界里,因为睡眠可以让人逃避现实的世界。
黑暗和睡眠,永远那么默契地交缠在一起,而这两者对于杜雨也是如此的契合时宜。
丈夫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可能没觉得杜雨有什么异常。他宽厚强壮的身体,踏出重重的步伐。
卧室的灯光熄灭了,整个世界在杜雨眼里瞬间变得简单,简单到几乎没有任何东西。杜雨喜欢这个时候的黑暗与安静,可以清晰听到丈夫的脚步声。
她挡开了丈夫向她送去怀抱的手,她只是想让自己的大脑静止,不再思考,不再做出反应,也不再接收外来的任何信息。只是越想静止,越不能静止,一个又一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盘根错节地爬上杜雨的脑回路,层出不穷。
任何光线遇到黑色的时候都是那么的脆弱无力,被它瞬间吸收殆尽,而反射出来的还是黑色——没有长度、深度、宽度,没有任何空间概念的黑色。
如果黑色能够吸收任何光线,能够消解其中包含的信息,那么是不是黑色中也应当蕴含着所有的光线,产生无限的信息?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杜雨看到眼前的黑暗在慢慢熔化,像冶炼时的铁水,像流动的颜料,然后重组,塑性。
于是黑暗中开始出现颜色、出现光线、出现阴影,开始流动出孙莉的模样。最后,黑暗中也开始出现声音。
“咱们两个谁都不用羡慕谁,因为无论是谁往前走的时候,都会牵着另一个人的手。”孙莉的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整洁得像葫芦籽儿。
“好姐妹!”孙莉晃**着两个人攥在一起的手。
一丝温暖在杜雨心中点亮,但是瞬间又变成恐惧。
“你知道那是巧合,那只是巧合,只有你知道的。”孙莉的脸色阴下来,眼神里泛着光,带着哀求和埋怨。
“只有你知道的,你要帮我。”
“好姐妹……”
“牵着手……”
孙莉的手伸过来,很长。
杜雨感觉那手像橡皮绳一样,很长,可以绕过自己的脖子……
杜雨猛地从梦中惊醒,急促喘出的气喷散鼻头前的乱发。她周身的血液沸腾似的催动着心脏急促地跳动着,皮肤好像也跳动着,下面是涨红的毛细血管。她再也没有心力睡觉了,坐到沙发上静静地发呆。
电视机的旁边应该有着一张她和孙莉的合照吧,杜雨看了看空****的角落,自己何时把孙莉从心里的角落里挤了出去?
她还记得,在湖边的长汀上,孙莉笑着将身体后仰,长长的头发像瀑布一样垂下去,发梢刚好浸入水里。
她们以前经常一起去写生,当了老师之后,虽然不会有什么太复杂的东西要画,但是关于艺术特长,她们有着一个共同的坚持,那就是不能荒废。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孙莉甩起自己的头发,发梢激起波纹。
“漂亮啊,”杜雨一边画画一边说,“而且也很有才。”
“漂亮有用吗?这就像画画,有时候对于画作来说,绝对的精美是没有任何必要的,不然早就用计算机得了。”孙莉用手比出一个巴掌的大小,有些惊讶地说,“这么大一块,可以有成千上万个色块!”
“人也一样。”孙莉挺起身子,甩出头发上沾着的几个水滴。
“咱们两个谁都不用羡慕谁,因为无论是谁往前走的时候,都会牵着另一个人的手。”孙莉的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整洁的像葫芦籽儿,“这个地方还不错啊,下次如果要带孩子们来写生,就来这里吧。”
“地方是不错,”杜雨看着蓝绿色的水波,像流动的玉石,“不过领导们可能不会希望带孩子们来这儿吧,有点儿远,安全问题也不好照顾。”
“是吧。”孙莉喃喃着。
这里的山很少进行人工开发,只有人们踩出的小路和旺盛杂乱的植被。如果说是生机,也是与荒芜交错存在着。
幽静,也更加深远。茂盛,也更加繁芜。
孙莉对大自然有着一种天然的热爱,或者更应该说是依赖。对于搞艺术的人来说,自然于他,几可相当于水之于鱼的作用,紧紧地捏住创造生灵的根源。
孙莉像一个老匠人一样细细打磨着自己的画作,有的水珠还顺着发梢慢慢地流动汇聚,最后变得丰满圆润,滑落到地上。
时间仿佛都随着水珠的流动汇聚而渐渐地凝固。
“呀!”孙莉轻轻地叫了一声,微微地叹了口气,看着画纸上那令她不满意的微小的一笔,即便我们人人都有一副明亮的肉眼,却也不一定能看出来那微小的一笔。
孙莉将画纸取下来,重画。
杜雨在一旁看着,噘嘴道:“又重来。”
孙莉耸耸肩,取出一张新的画纸,笑笑不说话。艺术是需要强迫的。
此刻杜雨在沙发上蜷起了自己的身躯,像只害怕受到伤害的兔子。
“不过对你而言,却叫蒙蔽。”冬明晨的眼睛像刀子一样锋利。
“你们很年轻,依然很年轻。”冬明晨用手指了指相框。
“我们?”杜雨的眼圈又有些泛红,“嗯……她会永远年轻的。”
“也不知道你啊,值不值得她去信任。”冬明晨的话语响起的鼓点敲打在杜雨的心头。
她紧紧地往角落里靠去。
电视机的屏幕里好像跃出一张面孔,杜雨记得当时这张面孔是狰狞的,可怕的狰狞可能是自己记忆里的扭曲,但是那张面孔,最起码也是冰冷的。
向来领导出场都戴上了很多面具,虚伪、狡诈、强权下的强势。
杜雨进门的时候害怕到噤声,她来的时候就大概猜到李世人找她有什么事了,而且都不用猜,只是她不想面对。
“看看这个。”李世人斜靠在沙发上,平静地将一张纸丢到办公桌上。
杜雨用眼睛慢慢地扫着上面的字,一行又一行,事实上她的手已经颤抖了,事实上她的内心已经一团乱麻了。她的胸脯不规律地起伏着,眼神中透露出内心的纠结。
“不是这样的!”杜雨的眼睛红红的,双手猛地把纸放下,不再去看。
“我知道,你们俩关系很好,但是你要分得清楚,感情是感情,立场还是不能变的。”李世人站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看着杜雨说,“也正是因为相信你,也相信你了解她,所以我才找你来。”
“正因为我们关系好,所以我才相信不是这样的!”杜雨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冷静些,”李世人的语气又变得平和,“你还是说相信,谈感情,但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这个不是你能决定的!”
“那你为什么找我?”杜雨像是在无奈地诉说,“既然我不能决定……”
李世人看着杜雨抽搐的身体慢慢变得无力、蜷缩,直到蹲在地上。他又拿出一张纸来,脸上露着可怕的平静,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却蒙上了未开刃的伪装。
“这两个,你都看看,选择在其中一个上面签字吧。”李世人的语气依然平淡。其实最为可怕的语气往往是平淡,握有强权的人往往就是语气平淡的,因为他早就不准备商量,所以内心也波澜不惊。冷血的人往往也是语气平淡的,因为感情早已枯竭到无法支持任何有血有肉的语气及声调。
杜雨看了一下另一张纸,想说出什么话来,却都被哭声捏造成了喉咙里干硬的“呼呼”的声音,哀伤而凄厉。
“你要明白,这个连我都决定不了。”李世人将杜雨扶起来,坐到沙发上,安慰着她,“你先歇会儿。”
杜雨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到脚底下是否还踩着东西,每一步都像踏在厚厚的棉花上,失重,陷落,身子摇摇晃晃地往前踉跄着。
眼睛是一个人心灵的窗户,又说能看见一个人的灵魂。而此刻,杜雨的眼睛却是空洞无物的,像生锈的银器,像未抛光的珍珠,像干枯的树叶,像奄奄一息的星光,像丢失了一切的生命力。
丈夫起来的时候,杜雨正躺在沙发上,身子像刺猬一样的蜷缩着,想把周身都张起保护色,脸上干了的泪痕正迎接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像蜗牛爬过之后被晒干的痕迹,上面反射出鳞片般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