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孤独的白杨树

可以说是荒山,虽然假如从山脚下开车出发,二十分钟内视野中就会出现高楼大厦。可以说是野林,虽然在二十分钟的路程中会经过一片白杨林,整齐的白杨树挺向空中,像威仪的队列士兵。但是荒芜中却流露着清秀,荒山却不恶水,这里的湖水保留着大自然的纯净与清新。

冬明晨嘬完最后一口烟,吐出大大的烟圈,淡淡的乳白色气体涌向上空。

烟头虽然被冬明晨狠狠地碾了一脚,但还有零星的火源努力地冒着细碎的烟,过不了十分钟,它就会冷却在腐烂植物化成的土壤之上。

仅仅就这么一个地方,大大小小的山头星罗棋布,多得难以数清。如果生出一双翅膀飞上天空鸟瞰下来,多半像极了文字在大地皮肤上噬血而留下来的印记。

冬明晨队里一半的人已经扫**了半天了,可是出自大自然的手笔往往是那么的鬼斧神工,又是如此的天马行空,可以说是毫无规律可言。他们好像遇到了中学时期学过的排列组合的数学内容,绞尽脑汁地想在这一片荒凉中找到一个三山映水的组合,使得它可以完美地契合那幅画所描绘的景象。

冬明晨一干人等,像一群蚂蚁一样被撒进这片鸟儿到处拉屎的地方,仿佛瞬间都可以消失在彼此的视线之中。他现在又渴又累,嘴里黏黏的,好像是因为呼吸了这里湿腻腻的空气,空气中的颗粒全都附着在口腔黏膜上,阻滞了腺体的分泌与呼吸。

一张缩印版的画静静地躺在他们每个人的兜里。

他们中的大多数不完全知道在这个城市偏僻的深处寻找一幅画的意义所在,只知道这事关一个案子,同样也事关兜里那一幅看起来再平庸不过的画。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仅仅被当作腿和眼睛来使用的,他们的脑子是用不上的,到不了可了解事情全貌的地步的,也没有那个必要。

由此已久,他们的脑子只剩下了一个练就已久的功能,那就是抱怨。

“这个鬼地方,哪里都一样。”一个警员用从地上捡起的树枝百无聊赖地敲打着。

“谁闲着没事会来这种地方,整个就像B市的老胡同似的,四通八达,其实都一样。”旁边另一个警员附和着。

“谁闲着没事会来这种地方!”刚才那个警员重复了一遍,手里的树枝“啪嗒”一声打在树干上,因为用力过大,顿时折成两半,发出清脆的响声。

冬明晨听见声音突然回过头来,瞪圆了眼睛看着那个年轻警员,面无表情。

小警员手里拿着半截树枝愣在那里,胆怯地看着冬明晨。

“你刚才说什么?”冬明晨边走边问,目光看向小警员的方向,眼睛像镜头一样凝聚着,却好像不知看向何处。

“谁……”小警员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不是这句!”冬明晨又望向另一个小警员,眼神像刚才一样聚焦着。

“整个就像B市的老胡同似的……”小警员说,犹豫地看了看冬明晨,可能心里在担心着队长是不是要生气了。

冬明晨拍拍说话的小警员的肩膀,回过头去,目光中的焦点好像又分散开来。假如一个人的目光没有一个聚焦点的话,通常情况下,里面的疑惑也就都藏不住了。

冬明晨边走边想,既然这里如此杂乱荒芜,那么有谁会到这里来呢?有什么意义呢?学生、老师……可能都不会。

大概是小学时期的记忆,变得模糊了,冬明晨曾在那里玩倒吊,博得同学们的惊叹与喝彩,却被老师骂了一顿。那个地方,影影绰绰地从冬明晨的记忆中浮出,记得那是一个小亭子,老师骂完他之后,还站在小亭子里念了一句“秋水共长天一色”,当时冬明晨不明白,但是印象却极其深刻,感觉老师像极了古代的文人,而他好像也不记得自己刚刚被老师骂过。

孟涛看着冬明晨走过来,用手挡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秋水共长天一色。”冬明晨嘴里念叨着,停下脚步。

“什么?”孟涛一头雾水。

“没事。”冬明晨说,“你去跟他们打声招呼,到时间就收工,你跟我走一趟吧。”

冬明晨的车开得飞快,像极了他现在的心情,畅快明亮,像一柄锋利的剑,向前飞出,直刺真相。这种心情在破案时是常有的,同疑惑一样,两者并驾齐驱。

冬明晨记得那个地方大概要下了六环路往左,然后在某个路口左拐,那个路口的标志很明显,遇到一片白杨林的时候,再直走就可以了。那个地方绝对不远,小的时候,步行也不会感觉累的。

现在是回去的路,冬明晨必须先找到那个熟悉的路口……

开到六环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太阳在远处的小山头前面上下跳跃着,好像喝醉了不知道该上该下,脸上也透出发亮的血红色。

冬明晨一脚油门踩过去,孟涛身体一个不稳,头险些拍在后座上。

冬明晨一路飞驰,明快与疑惑并驾齐驱。当他的车子两边突然罩住一排排白杨树的时候,太阳在山边进行今天最后一次的招手,然后山这边的一切都没了影子。

当白杨树的影子消失在车前窗的时候,暮色像染料一样从天空上面晕染下来。

冬明晨记得遇到一片白杨林的时候,应该是往左拐,可是路口怎么不见了?

冬明晨打开车灯,一注黄色冲散这片染料浸透的世界。

整齐的白杨林像列队的士兵,像沉寂在这里许久的士兵。

假如有人真的在陵墓地下见过秦始皇万千兵马俑的阵列,或许会觉得和眼前的一幕有着诸多的相似。

它们都没有影子,它们都相互陪伴。

冬明晨好像没有看到路灯的尽头,是否一直都蔓延着白杨树。

孟涛在旁边皱起了眉头,但是看着同样脸色难看的冬明晨,所以憋住了自己想说的话,在一边噤声了。

齐刷刷的白杨树,阴森森的,没有了影子,也没有了文学作品中常常歌颂的挺拔与坚韧,所有的坚韧都化成了钢筋混凝土般的肃穆与凝重。

冬明晨看着这条路,感觉怎么走也没有尽头。

这让人联想起八阵图中,诸葛亮布下的石头阵,不懂八卦,不晓五行,那就别想出去。

冬明晨不知道车轮下滚动着的已经不再是柏油路,已经开始从车窗外传来碎石挤兑摩擦的声音。

这让他想起大学时听过的一则逸闻,在学校里流传许久。

那个时候他们没有那么多的电脑游戏,没有功能如此丰富的手机,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聊天儿成了他们每天晚上最大的主题。

除了女孩儿之外,他还记住了一个故事,真实流传在学校里的故事,发生在美术学院。

这对当时的他们而言,美术学院除了美丽的女孩儿之外,给他们留下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这个故事。

美术学院一行大二的学生出去写生,途中有一个学生失踪,第二天才被发现,而这群学生也在夜晚中迷路了,像羔羊般。只是,那个失踪的学生回来之后就疯了,好像画家多少都有些疯的,或者说痴狂,但是也没有人说疯了的人是可以成为画家的。

那个学生离校之后又有了很多的传闻,据说他进了精神病医院,有了异于常人的能力,他的画作曾被拿到B市举办的一场高级展览上拍卖,甚至有人专门在网上开了帖子,来对那个学生进行追踪。

同时,从与他一同写生的学生们口中传出了城郊那片绕进去却出不来的白杨林,那片后来被冬明晨及其室友在卫星地图上证实的一目了然的白杨林。

冬明晨他们选择了相信来自地球大气层之外的那双眼睛,就是那个遥远的飘浮在太空中的卫星上的专用摄像头,而没有相信属于那些学生们自己的眼睛。

然而现在,冬明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眼前的白杨林,不去相信大学里曾经传言的那么一个小小的大自然鬼魅般的故事。

白杨林不应该成为现在的重点,冬明晨看着,咬牙一脚油门踩过去。

突然,眼前的黑色仿佛被车前灯的远射光束撕裂了,前面豁然开朗。

冬明晨把车子停下的时候,灯光正打在一个小亭子上面。他的心“怦怦”地跳着,仿佛拼了命似的要从胸口里跳出来。

“秋水……共……长天一色。”冬明晨的呼吸被割断着。

他推开车门,走下去,远处的山影影绰绰地浮在夜空中。冬明晨的一只脚踏上亭子,自己就是这样往下倒吊的,他看着眼前的亭子周边的栏杆想起来。

夜晚的时候,整个天空才能更加清楚地收纳进水里,毫不保留。月亮、偶尔的星光,睡眠很静,波澜不惊,像一面大自然的镜子。

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埋怨猴子捞月故事里的猴子是多么的愚蠢了,因为此刻,连自诩为生物界最高智商的人,都要以为这月亮以及衍射的星光是真实存在于水面上的了。甚至连这山的倒影都能以假乱真,如果还要有一个关于猴子的故事,那么猴子看到这水里描绘着的山,又要上演一个爬山的故事了。

1,2,3……

没错了,三山映水,冬明晨心中的一块坠石瞬时落地,这让他身心都软化得像水一样轻松,暂时把从车窗外飞逝而过的白杨林抛到脑后。

但是,明快与疑惑,仍然并驾齐驱着,这是查案中常有的事。

冬明晨的手机在兜里不安分地振动起来,此刻的安静戛然而止。

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个陌生号码。

“喂,你好!”

“你好,我有话跟你说。”

“你是……”冬明晨习惯性地问,但是又不准备再等待回答了,熟悉的声音,他已经猜到是谁了,又改口说,“嗯,什么时间?”

“是杜雨。”冬明晨挂了电话之后嘴里嗫嚅着,好像对她会打电话来胸有成竹。

冬明晨站在离水面很近的位置,水面正拉起他的影子,年轻而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