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陈默接到前妻小晴的电话,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

“喂,陈默,你女儿明天回国,她中午要去找你。”

“是吗?”陈默一脸惊喜,“那太好了……小晴,我有事儿想跟你商量一下。”

“说吧。”

“给小沫的钱,可能要下个月了,妈那边病情恶化,养老院要加收一笔护理费,每年两万,所以……”

“知道了。”

前妻说罢,匆匆挂了电话。关了灯,陈默躺在黑漆漆的屋里,窗外,只有几盏路灯,在远处忽明忽暗。陈默点了支烟,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一口一口地吸着。他伸出左手,摸了摸床边那五千块演出费,确认还在,心里踏实了许多。

脑海里,突然又想起了那个叫王烨的经纪人。想起他的话,陈默心里稍稍有了些动摇。

是啊,我干吗要执着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呢?他想,这个时代真的变了。也许,炒作没什么不好。

不,那是变质!一个声音在提醒他。

什么是变质?有谁会在意你变质了还是没变质?到底有多少人会在意这些无所谓的事情?

我在意。

你在意什么?你难道不在意自己的亲人?炒作只是一种宣传手段而已,你的音乐依旧是你的音乐,摇滚依旧是摇滚呀!

我当然在意。但是,我不能那么做。

别说大话了。什么为了摇滚,什么不在乎钱,通通都是放屁!你就是放不下自己的身段儿,你觉得炒作会抹黑你的形象,不是吗?一个落魄歌手,为什么不能清醒地面对自己呢?你做梦都想重返巅峰,东山再起,不是吗?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想东山再起,我只希望回到那个摇滚让人们呐喊的年代。

你明明知道回不去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时间你都在提醒自己,摇滚已经冷了,你为什么还要坚持?

因为还有那一刹那,我坚信摇滚会好起来。

别做梦了,醒醒吧,炒作没什么不好,也许通过炒作,你可以看到摇滚在人们心里觉醒的那一天……

内心的纠结与矛盾,在这寂静的黑夜里战斗着,很快,天就亮了,陈默什么都没梦见,因为他根本没睡着。

起床后,陈默坐在床边,点了支烟,又从桌上拿来药瓶,倒出几粒红色药片扔进嘴里,用唾沫咽了。他望着陈小沫在相框里对着他笑,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想想中午就要和女儿见面了,这真是一年当中再高兴不过的事情。

陈默和女儿约在一家中餐厅见面。十一点刚过,陈默就迫不及待地来到餐厅等候。过了十几分钟,陈小沫穿着一袭蓝裙,姗姗而来。她将长发拢向一侧,目若秋水,粉润的双唇微微一笑,显得出尘脱俗,楚楚可人。但在父亲面前,小女孩的性格立马暴露无遗。

“爸,你怎么又胖了?”陈小沫把老爸的脑袋抱在怀里,“来,快让我亲一口……我都想死你了。”

陈默心花怒放地拍了拍陈小沫后背:“好了,快坐下吧,你把唇膏全蹭我脸上啦……”

“爸,你不想我吗?”陈小沫装作埋怨的样子

“我怎么能不想你……快,坐对面让爸好好看看咱家大美女。”

陈小沫卸下樱桃红的双肩包,兴高采烈地坐在陈默对面,双手托着下巴傻笑:“怎么样?我变漂亮了吗?”

“事实证明,当老爸在慢慢变丑的过程中,女儿就会越来越漂亮!”

“那你要加油变丑啊爸爸。”

“我一直在努力啊!”

两人笑作一团。陈小沫问:“爸爸,你的病好些了吗?”

“都好啦!”陈默取来桌上的菜单递给女儿,“快看看,想吃什么,老爸请客。”

陈小沫看了看菜单,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哦!对了,我妈托我把这个交给你。”陈小沫从背包里取出一叠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递给陈默。

“这什么东西?”陈默接过信封,打开封口向里一看,“这是她让你给我的?”

“啊,她让你给奶奶交护理费,听她说是两万块。”陈小沫用右手食指在面前凌空一点,“对了,还有这些……这个信封里是一千块,美元哦,这可是我翻译合同挣的哟!”

“干吗?孝敬爸爸的?”陈默把两个信封往回一推,“你和你妈的心意我领了,但爸爸不能要这些钱。”

“谁孝敬你啊?这是给奶奶的,你就收下吧!你不收我可生气啦!”

看女儿一脸坚决,陈默只好答应:“好吧,你的钱爸爸收下,妈妈的你拿回去。替我说声谢谢。”

“不成!”小沫执拗地说,“妈妈说一定要让你收下,否则她不让我回家了。”

“小沫……你妈妈拿这些钱出来,你那个叔叔知道吗?”

“他呀……”小沫得意地说,“自从跟我妈结了婚,他哪敢跟我妈作对呀?这事儿他知道。”

陈默“哦”了一声,这才放下心:“我是不想看你妈为难。”

“你别忘了,我妈可是国家级舞蹈演员哎!现在可比你富有。我知道她每个月都跟你催账,其实她不是为了跟你要钱,她就是想听听你的声儿。”

“瞎说!”

“你还不信,我骗你干吗?”陈小沫踌躇满志地说,“还有,我已经给妈妈说了,你们以后不用再给我生活费,我现在可是能独立生存的女神哦!”

“看把你能的!”

“反正以后不需要了!你和妈妈不用再给我汇款,汇了我也不要,记住了?”

“记住了。”

小沫又从背包里取出两本书,摊在手上,“爸,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你经常给我讲的那个老人打鱼的故事吗?”

“当然,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嗯!”小沫笑逐颜开,“上个月我去了古巴的哈瓦那,你看,这是海明威经常光顾的那家酒吧!”小沫从书里抽出几张照片递给陈默。照片里,一身碎花凉裙的小沫坐在一张古铜色的木桌前,大大咧咧地笑着。在她身后的吧台上,几个外国人正在和老板说着什么。

“这家酒吧,好多名人都去过,可热闹啦!一有人弹吉他,送酒女郎就把客人撇在一边,不管不顾地去跳西班牙舞,大家都笑疯了。”

陈默把三张照片浏览了一遍又一遍,爱不释手的样子:“真希望和小沫一起去看看。”

“有机会的!”陈小沫说,“闹不好爸爸去了,给他们唱一首《摇滚的鸡蛋》,得把这帮老外都惊呆呢……这两本书也是送你的。一本是在哈瓦那买的《老人与海》英文纪念版,另一本是我自己翻译的。”

“我们家小沫有出息。”陈默接过一看,英文版的《老人与海》他自然看不懂,但女儿的翻译居然是手写的,这让陈默有点儿吃惊,“这是你手写的?”

“是啊?这可是手稿,爸爸要好好珍藏哦!”见陈默喜上眉梢,小沫接着说,“爸爸,你还记得那个打鱼的老人吗?”

“当然。”

“你觉得他最打动你的地方是哪儿呢?”

“固执,顽强,乐观。”

“连续84天一无所获,被所有人嘲笑,依然充满希望,最后运气不错,打到了大鱼,和争抢鱼肉的鲨鱼殊死搏斗,鱼叉被鲨鱼带走,小刀被鲨鱼折断,但他依然战斗。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消灭,但无法被打败。”小沫抿了抿嘴,“在我看来,这些都不重要。”

陈默好奇地笑了:“那什么最重要?”

“我读给你听好吗?”

“好啊!”

小沫拿起书,翻到最后一页念道:“在路另一头的棚屋里,老人又睡着了。那个孩子就坐在他旁边,静静地守着他。”

“为什么这一句最重要?”

“因为我希望爸爸能好好睡觉,让小沫静静地守着你。”

陈默的眼眶突然红了:“你这孩子,爸爸现在睡觉可好啦!”

“爸爸,你知道海明威,但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好像是自杀?”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吗?”

“和爸爸一样,他也有抑郁症,只不过比爸爸严重。”

“对,那你知道他为什么有抑郁症吗?”

陈默摇着脑袋。

陈小沫笑着道:“因为老人的眼里只有鱼,所以他生活简单,想睡就睡。但在海明威眼里,有太多复杂的东西。所以爸爸,你眼里只有摇滚,那就只管唱好啦。用老人的眼睛去生活,不要用海明威的眼睛去看自己的世界。”

“爸爸大概知道了。”陈默点头道,“谢谢小沫,爸爸不会再想那么多,听小沫的,像老人一样,困了就睡,醒了就去打鱼!”

小沫心满意足地笑着:“好啦,我要点菜啦,爸爸,我要吃酸辣海参!在美国天天都想这道菜呢!”

父女二人边吃边聊,内容以小沫的美国生活为主。这个念翻译专业的女孩,一直都是陈默的骄傲。但是,每次面对小沫,陈默又非常惭愧。因为在小沫成长的路上,有大部分时间,父爱是缺失的。

“爸爸,你不打算给我找个阿姨吗?”

“去你的,别拿老爸逗闷子。”

“谁跟你逗闷子啦!”小沫一本正经,“你都奔六的人啦,总不能一直单着吧?”

“快吃吧,你个小东西。”

“爸爸,我想听你唱歌,在美国天天隔着耳机听你唱,心里挺难受的。我要听现场。”

陈默扑哧一笑:“这餐厅要乐器没乐器,要设备没设备,怎么给你唱啊?”

“清唱!”

“好。老规矩,我不唱自己的歌,别的随便点。”

小沫眼珠儿四十五度向上一翻:“哼!反正你的歌都听腻了,我要听张楚的歌。”

“好啊!”

陈默喝了口水,清了清嗓。

……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

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陈默轻拍桌面,仿佛打起了鼓点)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

大家应该相互微笑

搂搂抱抱这样就好

小沫轻声附和)

鲜花的爱情是随风飘散

随风飘散随风——飘散

他们并不寻找并不依靠

非常的骄傲

孤独的人

他们想像鲜花一样美丽

一朵骄傲的心

风中飞舞跌落人们脚下

可耻的人

他们反对生命

反对无聊

为了美丽在风中

在人们眼中变得枯萎

……

歌声唱罢,陈小沫轻声鼓起掌:“老爸唱歌比年轻的时候更好听了,不,是更有味道啦!”

“你就捧臭脚吧你!”陈默怡然自乐,“我下午去看你奶奶,跟爸爸去吗?”

“我和妈妈约好了,我们明天一起去。”

“好吧,那我先去。”

跟小沫在餐厅门口挥手作别,直到目送小沫消失不见,陈默心里泛着一阵阵暖意。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里,陈默说的话,好像比他这一年里说的还要多。手里,是女儿送她的《老人与海》,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他把它们轻轻塞进挎包,又确认了一遍,才缓缓向地铁站走去。

养老院院长办公室,陈默交齐了两万块钱,院长在发票上写了几笔,转手递给他:“陈先生,你就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全心全意为老人服务。”

“谢谢您。”

从院长室出来,绕过花园,在护理员的陪同下,陈默走进了母亲的寝室。房子不大,但光线充足,老太太坐在轮椅上,窗外温暖的阳光一倾而下,就像在她身上披了层金色的纱。她久久地望着窗外,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等下一班公交车。

“老太太,您儿子来看您啦!”女孩走上前,把轮椅推到床边。

“我儿子?”老太太微微一笑,望着面前的陈默,似乎望着一个陌生人。

陈默跟女孩点头致谢,她便离开了。

“妈,我来了!”

老太太戴起老花镜,一脸不高兴地说:“你个老赵,怎么这么坏!不好好修水管,跑这儿来装我儿子。”

陈默在妈妈身边蹲下来,仰脸说:“妈,我不是老赵,我是您儿子陈默!”

老太太像孩子似的笑了:“老赵,是不是院长叫你过来哄我开心的?”

“你看看我儿子长什么样,你长什么样?”妈妈指着床头柜上的相框,那是1972年,陈默戴着红领巾和妈妈合照的一张黑白照,“装得一点儿都不像。”

陈默看着妈妈的脸眼眶红了,喉结上下动了两下,笑中带泪道:“看来又被您识破了。”

“老赵,你找我干吗?”

“我能干吗呀,就想跟您聊聊,逗您开心呗!”

“不会又跟你老婆吵架了吧?”

“没有……哎?您儿子这两天没来看您啊?”

老太太煞有介事地说:“来了呀!今儿一早刚来过。”

“哦!您儿子现在怎么样?还在唱歌吗?”

“当然啊,他可是唱歌明星,好多人都知道他。”母亲摘下老花镜,低头用衣角擦着镜片,“我跟他爸虽然不说,但这孩子一直是我们的骄傲。”

“那应该很忙吧?”

“肯定呀,所以那孩子老是心事重重的,他特别在意别人怎么看他。有时候我说他,‘你干吗那么在意别人怎么看你呢?做好自己的事情,好好生活,比什么不好?’你不知道,他跟他老婆离婚了,现在一个人,我能不替他着急吗……老赵,你哭什么呀?”

“没有,我眼睛不舒服。老太太,照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您管不了那么多,就别瞎操心了。”

“那不成,我就这一个儿子,我不操心谁操心?老赵,你有没有认识的,四十岁左右的,给我儿子介绍介绍呗。我们那儿子,连个饭都不会做,老婆那么好也不珍惜,我那么可爱的小孙女他也不管,我跟他爸都生气。”

“我下来想想,有合适的一定告诉您。”

老太太心满意足地笑了:“那你可帮我上点儿心啊!”

“没问题……老太太,您听过儿子唱歌吗?”

“好久都没听了,原来他爸不让我听,我就偷偷听。嗨!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听他给我唱一次。”

“我给您唱呗?”

“你快得了吧老赵,你一修管道的,还会唱歌?”

陈默擦干眼角的泪:“我学过。”

就在此时,门外的女孩走了进来,和陈默说起了悄悄话:“陈先生,我要给老太太吃药了,她昨天一晚没睡,现在需要休息,要不你明天来吧!”

陈默点了点头,最后又看了眼妈妈,发现她正痴痴地望着床头柜上那张已然褪色的黑白照片:“成,那我抽时间再来。”

“谢谢你配合。”

“应该的。”

坐在养老院的石凳上,陈默点了支烟,视线伸出树冠,投向碧空如洗的蓝天。几个老人在房檐下听广播,云淡风轻地聊着什么。一只花猫匆匆跑过,跃上围墙,目光炯炯地望着远处的白云。

“老人的眼里只有鱼,所以,他的生活很简单。”陈默想起女儿的话。

“我和他爸虽然不说,但这孩子一直是我们的骄傲……”

陈默掏出手机,又从挎包里取出王烨的名片,拨了过去,“喂,我是陈默,咱们聊一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