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暗流
李昊煜平日在宫中最喜欢的消遣便是斗蟋蟀。先皇还在的时候，时常为这事训斥他，如今再没人干涉，他反而觉得兴味索然。几个小太监正围在他身边陪着他玩儿，极尽奉承，想要哄他开心。
“你们都下去吧！”李昊煜觉得厌恶了，挥挥手，让太监们把大缸和蟋蟀都弄走了，他心里如今惦念着一个人——鹿一鸣。
李昊煜一算日子，鹿一鸣离开洛安有两个多月了，却半点儿消息也没有传回来。离祭天大典还有一个多月，不知道那时鹿一鸣能否从伯牙手里借到兵，报仇雪恨在此一举。
李昊煜靠在柔软的躺椅上，他闭上眼睛，回想起往事，额头上不由得渗出汗来。
“母妃，我不想去皇后娘娘那儿。”三岁的李昊煜拉着生母嫣贵人的手，泪眼蒙眬。
嫣贵人轻柔地帮他擦去脸上的泪水，整了整他的衣衫。
“以后你就只有一个娘亲，那就是吕淑怡吕皇后！”嫣贵人一字一句地告诉他，“知道吗？”
李昊煜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嫣贵人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把紧紧抱住儿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记住，活下去，活下去就有机会。”
自那以后，李昊煜就再也没有见过生母，等到他稍大一些才知道，在他被送走后的一个月，嫣贵人就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离世了，他甚至没有见上母亲的最后一面。但是他记住了母亲告诉他的那句话：活下去。
李昊煜的父皇夏庆宗生有三子五女，然而三个皇子都非皇后所生。三子中，李昊煜年纪最小，身份最低微，无论怎样也都轮不到他做太子。而且在夏庆宗以及大多数人的眼中，李昊煜胆小懦弱，不学无术，实在不堪大用。然而李昊煜命大，身体好，一直以来都无病无灾，而且他有个最大的优点——孝顺。特别是对吕皇后，简直是言听计从。吕皇后让他站在那里，他就站在那里，吕皇后没有发话，他绝不离开。有一次吕皇后让他在殿外听候差遣，自己则去午睡了，可醒来后却忘了这件事。当晚膳时宫人来禀报，她才知道李昊煜竟然还站在殿外，等了她一下午。
李昊煜有两个才华出众的哥哥，不过他们都先后过世了。原来的皇太子，也就是李昊煜的大哥，文武全才，又是贵妃所出，早早就被封了太子。可是一次出外狩猎，太子却意外落马，被马踩成重伤，回来后就一命呜呼了。
李昊煜的二哥也是个人才，擅诗词，懂音律，心地善良，体察民情。自他当上太子以后，受到臣民的追捧和喜爱。然而他的身体一直以来都不太好，所以这个太子也就当了两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药石罔效，没多久就去世了。
三子之中，唯有李昊煜活了下来，李浩存驾崩之后，他也就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皇位。
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都认为是李昊煜运气好，也不乏一些阴谋论，但只有李昊煜自己知道，他之所以命大是因为他顺从，无条件地顺从母后吕淑怡，更重要的是吕太后只有他这么一个过继的儿子。
李昊煜表面上温顺听话，其实一直在暗中调查生母死亡的原因，然而随着调查的深入，他的恐惧感也与日俱增。太后吕淑怡的嫌疑最大，而且大哥、二哥的死都与她脱不了干系。
李昊煜继位这一年多来，一直被太后和一干权臣百般欺压，犹如提线木偶，更让他不安的是，他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危险正向他逼近。首先是一直在暗中帮他查案的雪鹰卫穆先河离奇失踪，下落不明，如今只能由他未出师的学生鹿一鸣暂代雪鹰卫之位。而偌大的夏国里，也只有鹿一鸣是他完全信任的人。
他隐忍了十几年，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一个扳倒吕太后的机会，一个把那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的机会。而这个机会就是一个月后的祭天大典，届时吕太后和群臣都会去紫金山，只要鹿一鸣按照计划率领大军围困紫金山，便可扭转乾坤。
“狗蛋啊狗蛋，希望你的运气一如既往地好。”李昊煜望着殿外西北方，忍不住自言自语。
就在李昊煜走神儿的时候，一个通传的小太监跑了进来：“启禀皇上，御前师京洪大人殿外奉召。”
“快传。”李昊煜精神为之一振，他对风羽先生仰慕已久，昔日父皇派人三番四次传诏让他入宫觐见，他都托词不来，没想到如今竟然主动考了科举，中了状元。前几日，朝堂之上耳目众多，说话多有不便，如今李昊煜决定私下再见见风羽先生。
洪飞羽奉召而来，自是知道李昊煜心中所想，也知道这个小皇帝志向高远，却难有作为，他想要掌权怕是不易。若不是如今大难将至，或许他可以出手相助，可眼下有比争权夺位更重要的事情。他也只能与小皇帝虚与委蛇，应付了事。
“臣叩见皇上。”
“爱卿快快起来。”
李昊煜亲自上前扶起了洪飞羽。
“洪卿家几日前受惊了，朕已命刑部办理此案，务必缉拿凶手。”
“此等小事岂敢劳烦皇上，臣万不敢当。”
李昊煜看了一眼洪飞羽，有些话他也不便直说，这暗杀当朝状元的事可不小，背后也不知是谁的势力。虽然他口上说命刑部调查，但他自己也知道，刑部最后只会找来几个替罪羊结案了事。
“爱卿不用拘谨，这里安静得很。”李昊煜意味深长地看着洪飞羽说道。
“臣知道了。”洪飞羽此时也抬起头来看着李昊煜，两个人不免相视一笑。
“朕便知道洪爱卿并非拘礼之人，如此你我君臣说话才显得舒服。”
“皇上抬爱了。”
“爱卿，其实我有一事不明，先帝曾三番四次请你入朝为官，你都严词拒绝，何以今日会不请自来？”李昊煜开门见山地问道。
洪飞羽微微一鞠躬，他早知道皇上一定会问起这个问题，便道：“那时臣学艺未精，不敢贸然出世，如今家师仙游，我当为国为民略尽绵力，以不负所学。”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让人无法质疑。
“爱卿能有此心，朕甚宽慰。如今夏国大乱初定，北有狼族在侧，南有枫国虎视眈眈，朝中怕也有不少纷纷扰扰，以卿家所见，朕当如何处之？”
“青山原不动，白云任来去。”洪飞羽淡淡一笑，说道。
李昊煜闻言一愣，面露疑惑。
“爱卿所言，朕颇有不解，还请老师为我解惑。”说完，李昊煜微微躬身，行拜师之礼。
洪飞羽见之，心中不由得一叹，李昊煜礼贤下士，心思缜密，又能隐忍，如果是在太平盛世，或可成一代明君，可惜现在狼烟将起，云州大陆怕是要有一场腥风血雨，这个无权无势的小皇帝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不容易。
“恕微臣直言。”洪飞羽沉吟片刻后才开口说道，“皇上如今要做的只有三个字。”
“愿闻其详。”
“忍、等、藏。”
天数历一一八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夏国皇帝李昊煜宣旨，命御前师京洪飞羽为迎亲使，并加封礼部侍郎，着三品军侯谢名浩领军护卫，迎亲团共计三千余人，浩浩****地由都城洛安出发，前往夏枫两国边境的岩石城迎接枫国银铃公主。
洪飞羽和谢名浩也算打过照面，当日在状元红客栈里他们曾同桌吃饭，议论朝局。谢名浩对洪飞羽十分看重，那时洪飞羽还是一介书生，现如今已是朝中红人、皇帝之师。谢名浩在公事上对洪飞羽客客气气，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对于如今的洪飞羽，他并无好感。
洪飞羽自然知道谢名浩心里的想法，像谢名浩这样自诩忠良的人，怎么会和奸臣韦不群的人同流合污？所以他也并不强求，好在谢名浩知道此次迎亲事关重大，所以在公事上还算尽职尽责，不敢懈怠。
迎亲队伍虽然庞大，不过都配有马匹和车，即使是随从也无须步行，每日快马加鞭，可行百里，按照时间来算，他们七日即可抵达边境城市岩石城。
枫国的送亲队伍则行进速度缓慢，据说公主身体不好，不可过于颠簸劳累，所以每日不过行数十里便扎营休息。根据对方使臣来报，预计要晚于洪飞羽他们三天才会抵达。
银铃和彩霞扮作侍女跟在洪飞羽的身侧，林晨则以护卫的身份不离洪飞羽左右。四人坐在同一辆马车内，每日谈文论道，吟诗作乐，倒也不闷。
四人谈笑之中，洪飞羽发现香儿（银铃）见识广博，尤其是对玉石花草这些富贵人家的精巧之物颇有鉴赏。一日，迎亲队伍来到安逸城，城中首富刘士采为讨好洪飞羽，邀请他们到自家宅邸用膳。一路奔波，洪飞羽倒也不拒绝享受一晚，所以带着林晨、银铃和彩霞欣然赴宴。
刘士采家中甚为宽阔，园亭楼阁，摆设奢华，尽显富贵气象。可银铃走在其中，却时不时地摇头叹气。刘士采不明所以，便问道：“姑娘走在院中，何以叹气？”
“只是觉得可惜了。”银铃随口说道。
“还请姑娘明言。”
“这园亭楼阁的布置不在地域宽广、石头众多，倘若迷信这些，就是白费了功夫，挥霍了银子，却不见好处。”
刘士采脸上一红，不过他当着洪飞羽的面也不敢发怒，要知道这园子他可花了大把的银子，请了许多有名的工匠，花了五年的时间才建成的。
“还请姑娘赐教。”
“这园林的学问实在一言难尽，有所谓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有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要点也不仅仅在于迂回曲折……”银铃侃侃而谈，只听得刘士采满头大汗。
洪飞羽也不阻止银铃大抒己见，他越听越是肯定心中所推断的事情。她说的这些绝非普通姑娘家所知道的，而她话语中的许多观点正好和枫国宫廷建筑的特点不谋而合。
除此之外，她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方面都有所涉猎，谈吐不凡。这些学问自然不是生下来就会的，即使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也未必能学到这些东西，要请来许多有真才实学的老师也并非有钱就行。而且无论是夏国和枫国，皆是重男轻女，很少有人家让女儿学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大学士苏迟的女儿苏月盈也算是首屈一指的才女了，但比起她来，涉猎尚且不及。
五行教的魔衍在严刑之下一口咬定这香儿和彩霞其中的一个就是枫国银铃公主，绝非胡言乱语。如果事情属实，那么自己现在要去接的那位“公主”究竟是谁？想到这些，洪飞羽不免头痛。他思量再三，决定还是先接到枫国送来的“公主”后，弄清楚这件事情背后的真相，再做打算。
岩石城地处夏枫两国边境，乃是夏国的军事重镇，扼守要道，地势险要，南有莽岭，东有禁谷，谷北又有夏国的九大连城；北有渭、洛二川会曲河之水而下，西近华岳。周围山连着山，峰连着峰，谷深崖绝，山高路狭，中通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往来仅容一车一马。过去人们常以“细路险与猿猴争”“人间路止岩石险”来比拟岩石城的险要。有诗人游历此地后留下诗句：窄狭容单车，万古用一夫。
夏枫两国数百年来发生的大小战役难以计数，然而枫国从未攻下过岩石城。两国和平时期，岩石城则成为两国商贸交易的集散地。近年来，因枫国派兵协助夏国平定“西王之乱”，两国关系变得“如漆似胶”，岩石城也一改往日的剑拔弩张，商旅游客往来不绝，一派繁华热闹。
现如今驻守岩石城的太守叫曹莽，原是岩石城里的大商人，家中三代经商，以贩卖两国商品为营生。“西王之乱”的时候，岩石城原来的太守赵志飞随西王叛乱。曹莽受丞相韦不群所托，暗中组织力量，趁赵志飞大意之时打开城门，引枫国大军入城，为平定叛乱立下大功。“西王之乱”结束后，论功行赏，曹莽被封为护国大将军，镇守岩石城，同时为岩石城的太守。
经过七日的急行，迎亲团终于来到了岩石城。岩石城，城如其名，寓意坚不可摧。此城建于天数历六九七年，夏武宗李骥玉远征枫国，兵败后失去林地，退守在此建城。自那以后，夏枫两国的势力基本就以岩石城为分界。
曹莽亲自在城外迎接洪飞羽和谢名浩一行人，管乐歌舞，鲜花礼仗，百姓们也都夹道欢迎，一派喜庆欢乐的场面。洪飞羽第一次看到曹莽，还是不由得一惊，虽说人不可貌相，但是曹莽看起来实在不像武将，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肚子，走起路来一摇三晃，让人生怕他会跌倒。他一说起话来，整张脸都笑开了花，显得和蔼可亲，犹如邻家大哥，让人不经意就放下警惕，心生好感。
“哎呀，两位大人一路颠簸，兄弟我备下酒宴，为二位接风洗尘。”
“岂敢劳烦大将军。”洪飞羽连忙致谢，甚为恭谦。
谢名浩只是拱拱手，态度冷漠。
论官职，曹莽位居二品，洪飞羽和谢名浩都要比他低，然而他却以兄弟相称，言语中多是江湖味道，倒没有做官的架势。
“两位大人，兄弟我最不爱那些繁文缛节，咱们高高兴兴、开开心心地把皇上的差事办了就行。”曹莽一边说，一边亲切地拉着洪飞羽和谢名浩，带着他们去府邸赴宴。
谢名浩纵然不喜欢和韦丞相的人打交道，但是面对曹莽的这番热情，也很难拒绝。
曹莽做事十分心细，除了招待洪飞羽和谢名浩，他还让下属去细心安排一干迎亲团的随从与将士的衣食住行，可谓无微不至。洪飞羽见曹莽八面玲珑，事事都安排得十分妥当，固然他未必是行军打仗的料，但确是混迹官场、玩弄权谋的高手。难怪韦不群对他如此看重，让他镇守国之重地。
酒宴之上，美酒佳肴，歌舞管乐，曹莽频频举杯，尽显地主之谊。谢名浩虽话不多，却也客客气气，敬酒必喝，场上的面子倒也都顾及到了。洪飞羽则与曹莽打得火热，两人相谈甚欢，简直就像多年好友重逢一般。两人也都在心里佩服对方演戏的功夫实在是一等一。
“曹大人，下官有一事想请教，不知当讲不当讲？”洪飞羽借着酒意说道。
“兄弟这是说的哪里话，只要曹某人知道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年枫国数万铁骑由此入关，后来怎么乖乖地就退出去了？”
曹莽闻言大笑道：“那还不是丞相高瞻远瞩，就怕那枫国人狼子野心，虽然请来他们助阵，后勤补给却牢牢地掌握在丞相手中，战事一了，那枫国人就算有什么想法，又怎敢造次。”
“丞相果然神机妙算，我们当敬丞相大人一杯。”洪飞羽大拍韦不群的马屁，更加让周围的人都相信他就是韦不群的人。
“应该，应该！”曹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谢名浩在一旁听着他二人吹捧韦不群，心中厌恶，不由得皱起眉头。但他也无法否认韦不群确是一代能臣，“西王之乱”若非韦不群运筹帷幄，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是谁，还真不好说。谢名浩多留，借口长途劳累，就先走了。他一走，他麾下的将领自然也都跟着走了。场面冷清不少，洪飞羽也起身告辞。曹莽知情识趣，也不挽留，却坚持把洪飞羽送到暂住的宅邸，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这个曹大人真够肉麻的。”林晨一直护卫在洪飞羽的身侧，此时也忍不住说道。
“可别小看曹莽，他这样的人才是真的可怕。”洪飞羽见四下无人，又对林晨说道，“韦不群可不光会贪污受贿，他手下人才极多，也会笼络人心，如今夏国至少一半的势力都掌握在他的手中，我们与他合作，是能达成目的最快捷径。”
“那夏国剩下的势力在谁的手上？”林晨问道。
“吕太后、大学士苏迟和大祭师。”洪飞羽说着和林晨一起走进了房间，他顺手关上门，接着道，“其他人倒不足为虑，但我们一定要小心那个大祭师弥矢亚。”
“那家伙看起来就像个木偶，不言不语的，为什么要小心他？”
“因为我们对他完全不了解。”洪飞羽说着皱了皱眉头，他和师父曾经收集了许多情报，但是对于弥矢亚了解甚少。
“我看这些等回到洛安再操心不迟，后天枫国使臣和公主就要进城了，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我们能顺利地把公主带回洛安，就谢天谢地了。”洪飞羽这句话倒不是开玩笑，虽然目前还没证据，但是如果枫国真的弄了个假公主送过来，那怕是不准备完成“和亲之约”了。
“对了，香儿和彩霞她们两个人呢？”洪飞羽想起来问道。
“放心，我已安排心腹跟着她们，两个人在岩石城玩儿了一整天，花了不少银子。”林晨苦笑道。
“她们倒真是不知世道险恶。”洪飞羽也跟着笑道。
两日后，枫国使团三百余人簇拥着公主的马车，在一片花的海洋里走进了岩石城。
岩石城由城门开始，直到公主临时下榻的宅邸，全部用上好的红色羊毛毯铺地，两边再辅以名贵的兰花，城楼上礼炮齐鸣，另有礼乐、仪仗等，全部以夏国最高规格相待。曹莽、洪飞羽和谢名浩等各级官员按照官职大小列成两排，夹道欢迎。
枫国使团由礼部侍郎巴布拓和禁军副统领乌达木率领，但入夏境时，按例士兵不能进入夏国，所以乌木达率士兵在边境驿站等候，而巴布拓则带着公主率领文官和随从入境。入城之时，巴布拓为炫耀枫国国力，把数十辆马车上的箱子全部打开，里面装满了珍贵的书画、金银、绸缎、珠宝等物品共计一百二十余箱。一时间，珠光宝气，熠熠生辉，令岩石城百姓大开眼界。
洪飞羽此时对于金银珠宝实在没有兴趣，他唯一想见的就是马车里的公主殿下，但是这位公主偏偏没有下车，甚至没有露面，一切礼仪应酬全是巴布拓一人担当。不过这在礼节上倒也没有问题，毕竟是公主殿下，抛头露面总是不好。洪飞羽也只有捺下性子，等到接待晚宴的时候再一睹公主的芳容了。
洪飞羽作为皇上亲派的迎亲使，又挂着御前师京的名头，少不了要和巴布拓寒暄一番。那巴布拓虽是枫国人，却对夏国风俗礼仪了如指掌，侃侃而谈，可谓风度翩翩。一个礼部的文官能做到这样的地步，枫国的强盛并非没有道理。
说起来，迎亲的事还真是颇为琐碎，除了交换文书，还要互相清点两国所赠礼物，忙了大半天，这才算交接完毕。
“飞羽，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儿。”林晨见四下无人，悄悄在洪飞羽耳边说道。
“嗯，说来听听。”洪飞羽不动声色，埋着头翻阅清单。
“枫国使团的人一大半以上是武道高手。”
“有多高？”
“我全力施为，可对付七个。”
“一大半？那他们至少有一百多个这样的高手。”洪飞羽皱眉说道。
“所以我觉得不对劲儿，就算是要保护公主，也用不着这么夸张吧？”林晨捏捏鼻子道。
“他们不是想保护公主，是想夺岩石城。”洪飞羽合上清单道。
“不会吧？”林晨有些吃惊道。
“我刚才特意把皇上御赐的礼品漏了两箱，对方竟然没有清点出来，可见他们根本不在意，或者压根儿没打算要这些东西。”洪飞羽一边说，一边往大将军府的方向走去。
“那我们现在去通知曹莽？”
“不急，曹莽究竟是哪边的人，还不好说……”洪飞羽知道自己碰到了比真假公主更棘手的事情，“我先去找谢名浩，让他做好准备。”
“那家伙对你可没好脸色。”林晨提醒快步离去的洪飞羽道。
洪飞羽摆摆手，他一直都认为对他横眉冷对的人更可靠。
谢名浩听完洪飞羽的话，心里也不由得一惊。但是他的三千护卫军按照惯例也不能进城，所以驻扎在岩石城外，以备调用。
“兹事体大，我们应该立刻上奏朝廷。”谢名浩半信半疑，但谨慎之中，他觉得还是应该上报。
“即使飞鸽传书，一来一回也要三天，到时候怕是来不及了。”洪飞羽直言道。
“纵然枫国不怀好意，但是岩石城内守军可有一万余人，就算他们再来几百个武道高手，也不可能拿下岩石城。”谢名浩想到这里还是颇为安心。
洪飞羽此时无凭无据，也不能说怀疑曹莽有不臣之心，但是枫国如果真敢动手，所凭借的绝不仅仅只是几百个武道高手。
“谢侯爷所言甚是，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建议让城外的护卫军乔装入城，一旦枫国使团作乱，我们一来可自保，二来也可助曹大人一臂之力。”
“这……怕是不合规矩……”谢名浩有些犹疑。
“谢侯爷但请放心，如有差池，洪某一力承担。”
“洪大人言重了，大家都是为皇上劳心出力，既然大人认为有这个必要，谢某自当安排。”谢名浩终于松了口，答应了洪飞羽。
洪飞羽心下稍宽，知道谢名浩为人耿直，一旦答应的事情必定会做。
华灯初上，岩石城今晚显得格外热闹，大街小巷上喜气洋洋。曹莽还专门请来戏班、杂耍在城中表演，百姓们纷纷上街观看，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洪飞羽、林晨、银铃和彩霞，四个人各怀心事，沿着拥挤的街道往大将军府走去。银铃坚持要一睹公主风采，所以不依不饶地要让洪飞羽带她去赴宴。洪飞羽只能答应，不过他也想看看银铃见到“公主”后的反应。为了不惹事端，洪飞羽帮银铃和彩霞易了容，装扮成自己的贴身侍卫，和林晨一起，四人去大将军府赴宴。
洪飞羽这几日天天都在大将军府里混吃混喝，又和曹莽称兄道弟，府外的士兵和下人都与他非常熟络，所以看见他来了，招待得极为殷勤。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林晨、银铃和彩霞也都沾了洪飞羽的光，大将军府的人为他们安排了不错的位置用膳。
大厅中，灯火辉煌，大小官员也都陆续就位。曹莽、巴布拓、洪飞羽和谢名浩四人依次入座，整个大厅立刻安静了下来。
“巴布拓大人，请让公主入席。”曹莽笑道。巴布拓点点头，一旁的下人立刻去请公主。
“公主到！”门外礼宾一声高呼，众人无不站起来，屏息以待。公主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脚踏莲花，仪态万方地走了出来。
洪飞羽看清公主的样子后，手中的圣旨差点儿掉到地上，若不是他定力够强，怕真是要失态于众人面前。这位公主，长得和香儿（银铃）一模一样，没有半分差别。
林晨、银铃和彩霞也是瞪大了眼睛，银铃更是差点儿笑出声来，她做梦也没想到父君竟弄出了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样的女孩儿。
众人看着公主坐下，方才缓缓而坐。
“咳，咳，洪大人。”曹莽见洪飞羽有些失神，不由得拉了拉他的袖子，“还请宣读圣旨。”
“正是……正是。”洪飞羽回过神儿来，现在他确定香儿百分之百就是真正的银铃公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洪飞羽念道，除了枫国的人，其他人闻言无不跪拜，洪飞羽这才继续读道，“两国已和亲约，两主欢悦，寝兵休卒养马，世世昌乐，翕然更始，朕甚嘉之。圣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长，各保其首领而终其天年。朕与枫王，俱由此道，顺天恤民，世世相传，施之无穷，天下莫不咸嘉。”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跪拜的夏国人齐声高呼，声音回**不息。
洪飞羽收起圣旨，也三呼万岁。
“夏枫两国逢此盛世，永结兄弟之邦，我们当痛饮三杯！”曹莽举起酒杯道，大厅中夏枫两国的人都端起酒杯，共祝和亲之约。三杯过后，管乐响起，舞姬登台，酒宴的气氛顿时变得活跃起来。不过公主殿下浅酌几口酒后，便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开了。待公主离开后，大厅里觥筹交错，众人饮酒作乐，把气氛推向了**。
洪飞羽趁着混乱，走到林晨、银铃和彩霞那一桌。
“银铃公主，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啊！”洪飞羽一把抓住银铃的手，小声地在她耳边说道。
银铃知道自己再也隐瞒不下去，索性耍无赖。
“反正打死我也不承认，洪大人又何必多生事端？”银铃笑着端起酒杯道，“来，下官敬风羽先生一杯。”
“好一个多生事端，你可知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洪飞羽喝了这杯敬酒道。
“呸，我这个枫国公主还轮不到你们夏国的皇帝来砍……”银铃喝了酒，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好啊，终于承认了。”林晨在一旁笑道。
“那又如何？”银铃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说你好好的公主不当，偏要流落街头，何苦来哉？”洪飞羽摇了摇手中的扇子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帮你换回去？”
“你敢！”银铃瞪着眼睛道，“公主有什么好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就喜欢现在这样，无拘无束！”
“洪大人，你可别把香……公主送回去，那……那我怎么办？”彩霞当了真，一听也急了。
洪飞羽摇摇头，他也就是随口说说，眼下最让人不安的是枫国使团要在岩石城做什么。
正在这时，巴布拓往洪飞羽这边走了过来。
“洪大人，你在这儿呢。”巴布拓一边说，一边看了看洪飞羽身边的林晨、银铃和彩霞。他的目光在银铃身上停留了片刻。银铃自然认得这位礼部侍郎，巴布拓曾入宫教授她有关礼节的课程。此刻，她做贼心虚，连忙低下头吃肉，装作没看见。
“巴布拓大人，我这几个侍卫一路辛苦护卫，我特来敬他们两杯酒。”洪飞羽随口说道。
巴布拓这才从银铃身上移开目光，笑着说道：“我看洪大人这几位侍卫器宇不凡，必是当世英豪，我敬诸位一杯。”
林晨迈步而出，挡在银铃和彩霞的身前，举杯道：“他们不胜酒力，我陪大人喝一杯。”
巴布拓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他举杯之时，已施暗劲，想试试洪飞羽身边侍卫的斤两，却被对方化于无形。
“好，好，好……”巴布拓知道自己与对方的功力相去甚远，于是连说了三个“好”，以掩饰尴尬。
“巴布拓大人，我陪你去找曹大人饮酒。”洪飞羽拉住巴布拓去找曹莽。
“不必了。”巴布拓冷笑道。
洪飞羽只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他知道巴布拓是要动手了，他也做好了防备，可还是对枫国如此狠辣的作风感到吃惊。
果然，一个满身是血的枫国侍卫冲进大厅，惊慌失措地说道：“巴布拓大人，巴布拓大人，夏国人杀了公主！”
曹莽闻言一惊，刚想问清楚情况，却被巴布拓的怒吼打断了：“夏国背信弃义，为公主报仇，杀！”
大厅中的枫国人似乎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匕首，下手快、准、狠，瞬息之间，数十人已经死在了他们刀下。然而，就在这突变之时，谢名浩早已在门口安排的士兵也一拥而入，与枫国人战成一团，救下曹莽等城中高官。
“此地不宜久留，谢侯爷，带他们走。”洪飞羽在林晨的护卫下拉着银铃和彩霞退出了宴会大厅。
曹莽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虽然事出突然，但他现在也大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来人，速调护城军……”曹莽向身边的侍卫下令道，可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城中四处燃起了大火。其岩石城偏将军于炽虎这时带着几个士兵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大将军府。于炽虎一看到曹莽立刻禀报道：“大将军，莫旭东叛变了，他打开了南门，枫国军队杀进来了！”
“什……什么？！”曹莽大惊。
“曹大人，枫国根本不是来和亲的，他们要的是夏国。”洪飞羽看着曹莽，他现在必须要确定曹莽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狼子野心，想要吞并夏国，那枫国铁骑需先踏过我的身体！”曹莽冷哼一声，恢复了镇定，向属下下令道，“偏将军于炽虎听令，速去点燃烽火台，召集将士在中庭集合，夺回南门……”
“不可！”洪飞羽明知失礼，但还是急忙打断曹莽道，“曹大人，请恕下官多言，此时再去南门，已失先机。还请曹大人集结兵力于北门，那里已有迎亲团护卫军三千士甲。”
曹莽闻言一愣，洪飞羽竟是早有准备。
“洪大人言之有理。”曹莽又对于炽虎说道，“速按洪大人所言去办。”
洪飞羽和谢名浩对视一眼，两人此时总算放下半颗心，至少曹莽没有叛变，否则他们就只能落荒而逃，把岩石城拱手相让。
而此时，巴布拓的惊讶并不比曹莽少，他们此番筹谋之事，可谓小心翼翼，天衣无缝，本想借着酒宴把岩石城内的所有夏国官员一网打尽，整个岩石城则唾手可得。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有防备，这些突然冲进来的护卫训练有素，甚至还有几个是难得一见的武道高手。如今不但没杀死一个有价值的夏国官员，自己反而被困在这大厅之中。
岩石城外十五里，枫国大军早已安营扎寨。一眼望去，山谷之中，灯火通明，帐篷不计其数，战马遍布山坡，枫神旗迎风招展，撼人心魄。在营寨中间有一顶黄色的大帐篷，枫国君主风颜亮稳坐帐中，帐下诸臣分列两排，左边为首的正是智渊侯欧阳心，右边为首的则是枫国上将军完颜冰。
“如今岩石城内情况如何？”风颜亮一身金色铠甲，头戴雕花龙冠，手扶腰间星云刀，威风凛凛，气霸寰宇。
“启禀君上，探子回报，岩石城南门已破，我先锋军已入城，先锋将军耶屠虎也已与巴布拓会合，不过……”欧阳心出列拱手回道。
“不过什么？”
“斩首计划失败，夏国新科状元洪飞羽似乎有所察觉，早有防备，如今他和曹莽重整守军约七千余人，聚于北门，负隅顽抗。”
“洪飞羽？就是那个所谓的风羽先生吗？”风颜亮皱眉道。
“夏国人人都言‘风羽一动云雨落’，此人不可小觑。”
“好一个风羽先生，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挡得住我数十万铁骑！”风颜亮冷笑几声后，厉声道，“完颜将军，立刻增派五千兵马去岩石城，务必天亮前拿下！”
“臣领旨。”上将军完颜冰拱手而出，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洪飞羽和谢名浩虽然有所防备，但枫国处心积虑已久，以公主和亲为名，强夺岩石城，准备大举进攻夏国。洪飞羽他们仓促之间组织起来的反抗终究效果有限，不过几个时辰，大半个岩石城已经落入敌手。比起守住岩石城，更让人棘手的是城中惊慌失措的民众，他们为避战火，蜂拥涌向北门，希望逃出岩石城。枫国军队也借机混入逃难的民众之中，趁机偷袭，给守军造成不小的麻烦。曹莽勃然大怒，下令敢闯北门者，一律射杀。
一对逃难的母子从南门逃出，沿着背街小巷绕到了北门，未曾听闻禁令。北门弓箭手见前面有人影晃动，连发数箭。
“不要！”一直站在北城楼上的银铃看得分明，连忙出声阻止。然而箭如流星，为时已晚。母子俩身中数十箭倒地，银铃跃下城楼，急忙查看二人伤势，但他们气息已全无。银铃潸然泪下，怒火焚心。她又跃上城楼，手中长剑愤然砍向那些弓箭手。可她的手刚刚抬起，就被一旁的彩霞死死抱住。
“你拦着我干什么，我要杀了这群浑蛋！”
“你要真杀了他们，那可就麻烦了。”彩霞极力劝阻她。
弓箭手们一脸错愕，但他们此时也知道射错了人，可军令在身，他们不能不发。
洪飞羽正在和曹莽、谢名浩商量御敌之策，忽然听到争吵，赶忙走了过来。弓箭手们拱手施礼，面带愧色。
“大人，刚才……”弓箭手的队正出言解释。
“无须多言，你们继续坚守岗位。”洪飞羽抬手没让队正继续说下去，然后一脸严肃地看着银铃和彩霞，说道，“你们跟我来。”
银铃却还僵在那儿不动，洪飞羽只好上前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拖下了城楼。
“彩霞，你去找林晨，让他安排人把那对母子俩安葬了。”洪飞羽说道。
彩霞闻言点点头，不放心地看了看银铃，又安慰了她两句，这才离去。
洪飞羽这时又对银铃说道：“你跟我来。”
银铃甩开洪飞羽的手道：“你想说什么就在这儿说！”
“我想让你看一些东西。”洪飞羽说着就迈开了腿。
银铃跺了跺脚，还是跟了上去。洪飞羽带着她穿过防线和障碍物，爬上了一座高塔。
两个人站在塔上，大半个岩石城展现在眼前，城中各处燃烧着大火。在火光的映衬下，他们可以看到城中破败的房屋、街道上堆满的尸体。那些躺在地上的死人，那些流淌的鲜血，有夏枫两国的士兵，有城中百姓，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不计其数。他们死状各异，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被开肠破肚，还有的被利箭穿心……死状惨不忍睹。银铃只感觉胃里一阵翻腾，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战争就是如此残酷。”洪飞羽从怀里掏出一条布巾，递给了银铃。
“为什么，为什么父君要这么做？”银铃嘶声问道。
“野心，统一云州的野心！”洪飞羽紧锁眉头道，“千百年来，多少帝王将相用累累白骨完成了他们所谓的大业。”
“洪飞羽，我要去见我父君，我一定要阻止这场战争！”银铃斩钉截铁地说道。
“恐怕没那么容易。”洪飞羽摇摇头道，“先不说如今战事在即，你父君处心积虑，不惜以和亲之名抢夺岩石城，为的就是吞并夏国，岂是三言两语就会退兵的？”
“那……那……”银铃知道洪飞羽所言不虚，“他以公主被杀的名义开战，可我还活着，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还活着，那么他就没理由了，对不对？”
洪飞羽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一言不发地看着南门的烽火。
“你倒是说话啊！”银铃着急得直跺脚。
“仅仅如此，也很难让你父君退兵。”洪飞羽轻轻摇了摇头，“但是如果我们能让他在岩石城大败一场，或许他会知难而退。”
银铃闻言，心里不由得一阵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