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们又向女人问了柳明家的住处。

柳明家说远不远,毕竟整个村子也就那么大一点。我们又往里走了走,便看到刚才那女人描述过的院子,估计就是柳明家了。

柳明家挨着山道,往里还有几户人家,这里已经接近山林了,是村子的边缘地带,周围零零散散的是一些庄稼。

和其他人家一样,柳明家也是矮土院墙,木板大门,一座不大的平房坐正主位,还有一排下房,墙角堆着一些柴火,另外一边种着几棵大树,整个院子凉爽宜人。

大门虚掩着,我们轻轻一推便开了。走进院子,才感觉里面冰冰凉凉毫无生气。柳明老婆不知道去了哪里,院子里空无一人,每个门上都挂着锁。可是我们知道,半个月前这院子还是兴旺的。我们在院子里随意转了一圈,又绕过了上房旁的拐角走进后院。后院只有前院的一半大小,略微有些潮湿。后院背对着大山的一片断崖,院子里长着几棵数十米高的大树,由于常年不见天日,树下面生出一些碧绿色湿滑的苔藓,还有几个窑洞,看起来整整齐齐,有模有样。

我们转了一圈,肖子谦一直一言不发,我发现他观察得很仔细,不止在角落里走了一遍,还进窑洞里转了一圈,但是我估计也没有太大的收获。

我指着一处说道:“这里,可能就是柳明遇害的地方了。”

“哦?何以见得?”他问道。

“你这是考我啊!”我笑着说,“朱武不是说,柳明是在收拾柴火的时候被咬死的吗?你看,整个后院也就只有这里有这些东西了。”眼前,在房子的墙脚,堆放着一些劈好的断木,大部分都码得整整齐齐,只有两三根在后面散乱地扔着。

“收拾柴火……”肖子谦忽然眼睛一亮,他走过去,把院子里散落的柴火一一拿起来而后又蹲下细细看了一番,然后,又将其放回柴火堆。

我站在一边看他做完了这些,笑道:“你这是帮着他们家收拾卫生啊。”

肖子谦微笑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又转了一圈把整个后院看了一遍,笑嘻嘻地说道:“走吧!莫兄。”

“怎么样,有收获吗?”我问道。

他指着刚才拾起柴火的地面:“有啊。”

我一听来了兴致,赶忙蹲下去,在那几个地方看了一番,可是除了被压弯的苔藓外,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疑惑地望着他。

肖子谦却说:“这能有什么收获啊,我本来就没指望这里能有收获。莫兄你呢?”

我站起来,摊摊手,耸耸肩膀:“你都没有收获,我能有什么收获?”

“走吧,这里要是能有收获,那老费也就不用找我们了。”

“也是。”

我们走出来大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微微偏西,大山的影子把整个院落遮盖得昏昏沉沉,大门外面才有些落日余晖。我忽然浑身不自在,定睛一瞧,吓了我一跳,离我们不远处的老树下,一个老太太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看。

老太太穿着一件黑色的夹袄,花白盘髻,眼神迷惘失神,着实让人浑身不自在。

我看了一眼肖子谦,询问道:“走吧,过去聊聊?”

肖子谦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我自己走了过去,稍微近一点时,我忽然有一点恍惚,那老太太好像眼角动了一下,笑得有点阴森。

我不自觉愣了下,但旋即又恢复过来,真是神经质了,我自嘲地笑了笑。

“你好,大娘。”我笑着说。

她没有理我,也没有说话,眼神有些涣散,盯着我们又看了一会儿,兀自摇摇头,往山里面去了。

从这里到山脚,也就剩下四五户人家了,再往里就是密林了,难道她家比柳明家还要偏远?

我一阵纳闷儿,走上去又叫道:“大娘,你好啊!”

她的脚步顿了顿,慢悠悠转过头来,眼角一瞟,忽然笑了,笑了……

我只觉得一阵眩晕!我的天!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笑,好阴森!我顿时浑身一颤,这种笑太他妈恐怖了,你是当时没有看到,看到了你比我还害怕。

然而,她没等我反应过来,又转身走了。

这……这神经有问题啊,我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不知道说什么好。

肖子谦笑盈盈地说道:“省省吧,莫兄!”

我半天回不过神来,摇摇头,指了指老太太,低声道:“肖兄弟,这——”

老太太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声音,脚下又顿了顿,我连忙噤了声。等老太太继续向前走后,我才问道:“我们现在去哪里?”

“走吧,去山上看看。”

天色已不早,虽然那老太太给我的感觉很不好,但我不想白跑一趟,便跟着肖子谦朝山道上走去。走过那老太太的时候,我刻意地紧走了几步,从她旁边几米远的地方绕了过去。

肖子谦倒好像不怎么在意,一路上慢悠悠地走着,嘴角上翘,好像永远是一张纯真的笑脸。

我们走了大概近百米远的时候,我回头一瞧,这一瞧,又吓着了我——

那老太太竟然离我们不过十米的距离,十米啊……大娘……你那蹒跚的脚步啊……你是怎么走的?

这太奇怪了!

我有些震惊,总觉得她是冲着我来的,我看向她的时候,她脸上挂着那种阴森的笑,很冷、很怪,我又一次觉得脊背发凉。接着,一个让我目瞪口呆的状况出现了——老太太竟然用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使劲地往上抬,又把舌头伸出来老长。

妈呀!这是干吗?

我平素胆子也不小,却直接愣在了那里,这太不可思议了!

肖子谦却没有注意到这些,还是在慢悠悠地往前走着,我的脑子中根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接断片了。

忽然,啪——!

我一个激灵,转头看到肖子谦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旁,正眯着眼睛看着我,表情有些疑惑。

“怎么了?”他淡淡问着。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抬头再看的时候,那老太太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连个影子也看不到。我兀自定定神,说道:“你,你看到刚才那个老太太没?”

我的表情应该很难看,肖子谦微微皱了皱眉,眼睛里充满疑惑,轻轻点点头。

“她……她怎么那么奇怪啊!”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形容。

肖子谦只是轻轻一笑,不以为然道:“没关系了,这个世界上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很多的。”

我自嘲地笑笑,摇摇头,说:“好吧,没事,我们走吧!”

往山道上走了不到一公里,我们就看到了路边上的一口井。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就是朱六遇害的地方了。

肖子谦肯定也已经想到了,他已经走到了井边上。

这是一口看起来很古老、很破败的井,显然荒废了许久,半人高的井台上满是杂草和灰尘。我们探头朝里面看去,井很深,黝黑不见底,井口处是一层一层的石头,石头缝中长出了不少杂草。

我也知道在这里不可能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毕竟事情已经过了一个月了,况且,整个事情好像跟这口井关系并不大。我们之所以要到这里来,只是想实地察看环境。我转身,却不见肖子谦的身影,四下一找,好家伙,他一个人在路边的杂草堆里不知道找什么呢。

我不觉有些好笑,问道:“肖兄弟,你不会觉得这里面有宝贝吧?”

肖子谦抬起头来,哈哈一笑,用手拂了一把刘海儿:“你别说啊,还真有宝贝呢!”

“不是吧?”我一听来了精神,赶忙跑过去看,可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低着脑袋,一处一处转悠着,看起来十分仔细。

我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便蹲在路边抽起烟来。太阳落山了,山里头变得昏暗起来,我蹲得腿都麻了,肖子谦却还是没起身。我开口道:“我说肖兄弟,你找到那宝贝了吗?”

肖子谦抬头看看天色,然后说道:“怎么稍微没注意天都黑了啊——”说完叹口气,走过来招呼我,“走吧!”

看他表情似乎没什么大的收获,我笑着站起身来伸伸懒腰,天边黑云浓厚,天色也有些暗了。

走了几步,肖子谦好像心有不甘,不时朝后望。忽然,我看到他眼中泛起亮光,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惊喜。

我没有说话,只是跟在他的身后,肖子谦紧走几步,又回到刚才的位置,俯下身去,细细地看了起来。

我蹲下身子,这才看见地上有一些晶莹的粉末,而且只有淡淡一点,和泥土混在一起,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令人惊奇的是,这些粉末在夜色里发着幽幽的光。肖子谦如获至宝,他从衣兜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塑料袋子,又拿出一把大概是小勺子样的东西,小心地铲了铲,将粉末连着草叶和土一起装了进去。

他在做这些的时候专注而神往,好像在完成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我静静地看着,等他收拾完站起身来,我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嘿嘿一笑,看了看我,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的回答总是令我震惊。“那,你这是……”

“不过,我想很快就会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的。”他把塑料袋装进口袋里。我轻笑了下,也没有多问,就准备动身往山下走去。

此时天色已暗了许多,起了风,后面的大山看起来黝黑深沉,好像充满了无限的玄机,近处的林子里,树杈随着风轻轻摆动着,忽左忽右。

往前走了几步,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但是又不知道哪里不合适,转头往密林那边看了几眼,风摆树叶,却也没有发现什么,是我多疑了吗?走回朱家沟的时候,一个人影子都没看到,每家每户都是黑漆漆的,真不知道在这里的人们是怎么生活的。

汽车在村口的大树边停放着,小河的水依旧潺潺流淌着,一切都是那么静谧。

“其实生活在这里也蛮好的!”肖子谦悠悠说道。

我笑了笑,村子虽然像是世外桃源,但却偏远落后。我说:“不是吧,肖兄弟,我怎么感觉这里的生活那么原始。我很难想象现在还有这样的村子。”

他的目光依然悠远,盯着远处的群山:“这里就是一个世外桃源,远离喧嚣。”

我说:“肖兄弟,‘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我可不想这么年轻就生活在这里,太没意思了。”

他抿嘴一笑没说什么,有种很酷的感觉!

我们驱车往县城走去,没想到越走越亮,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竟然又看到了夕阳。那个山村还真是够深沉的,夹杂在大山沟里,白天都要比外面短上几个小时。

快到县城的时候,路上的行人车辆逐渐多起来,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是县城还是挺繁华的,这种繁华当然比不了城市,只是对我们刚走出朱家沟的人来说,仿佛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晚上不回去了,我们就住在县城吧。”他说。

我当然没有意见。我们找了一家看起来不错的宾馆,订了两个房间,这应该算是这个县城最好的宾馆了,坐落在县城的中心,大楼边上也有霓虹闪烁,可是里面依然有些破败,墙角处有的地方斑驳霉烂,看起来也没几个客人,冷清清的。我对这些要求不高,更不害怕什么黑店,这都来源于我对自己身手的自信。等停好了车,看了看房间,我们就去街道上溜达。

这里虽说是县城,可是还不如城市的郊区。路灯只有零星几盏,吃饭的地方也不多。我们走过几条街,看到一家相对还不错的小饭馆,朱漆木门,很是古朴。我们走进去,看到里面靠墙的地方竟然还放着一排大酒缸。

小饭馆里没有客人,老板坐在一张藤椅上,悠闲地喝着茶。

我们走进去坐到一张桌子前,老板走过来招呼我们,点了几个小菜后,我问道:“你这里有酒吗?”

“酒?”老板一愣,而后自豪地说,“听口音你们是外地人吧,看来你们是不知道,要喝酒啊,你们是找对地方了。我这里的酒,那可是大有名堂的,说了你们还别不信,我这酒在整个县城都是出了名的,祖传工艺,纯粮酿造。现在天气凉了,喝酒的人也少了,既然两位想喝,那就来点?”

吃什么不重要,有酒喝就好,我知道肖子谦对吃饭也不是很讲究,他和我一样,喜欢喝酒。

我一听老板的语气,便觉得喉头干燥,笑道:“那就来点尝尝!”

老板拿来酒具就去打酒,我心痒,也跟着过去。老板有意炫耀,挨个打开酒缸,并讲道:“你别看我这地方小,这酒可是绝对的好酒,这一缸是五年前酿的玉米酒,这一缸是七八年的高粱酒,这是去年的大米酒,这是绿豆酒,这是女儿红……”

面前酒香浓郁,我已忍不住想喝。肖子谦这时候也坐不住了,走过来看了一会儿,笑盈盈地说道:“还真不错啊,给我们都来点尝尝。”

老板打来几壶酒,放到桌子上。菜还没有上,我和肖子谦就拿起小酒杯自斟自饮起来。酒果然不错,度数不是很高却味美醇厚。

“果然好酒,喝着很舒服,你们自己酿的吗?粮食都是自己种的?”我对站在桌子旁等着我们评价的老板说道。

“这倒不是,以前都是自己种粮食酿酒的。这几年大家伙都去挖矿了,种粮食的人很少,酒基本上都是用买回来的粮食酿的。”

“挖矿?你们那里矿石很多吗?”我一听这个词忽然有些敏感,便跟着问道,“你是哪里人?”

“说我们那小地方,离这里还远着呢,你们肯定不知道,我们那个村子叫朱家沟,偏僻得很。”

我猛地一愣,看了一眼肖子谦,他正端着一杯酒,波澜不惊地细细抿着。不过我很肯定他听到了老板说的话。

我急切地盼望着能打听出一些东西来,可是却不知道说什么,便端起酒杯说了句:“好酒,老板!”

老板自豪地说道:“那就好,只要你们喜欢就好,你们慢慢喝,不够我再打!”

老板走后,我们好久都没有说话,慢慢品着酒菜,味道果然很不错。

我心里一直记挂着朱家沟还有这个老板,寻思着怎么样去和老板套套近乎,看看能不能打听出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肖子谦的神情很专注,他盯着酒杯,慢悠悠抿着,十分平静。

“莫兄,你很喜欢喝酒吗?”他好像很不经意地问道。

我笑笑,随口说道:“还行吧,喝着玩。”

他好像很不满意我的回答,转过头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继续喝酒。

中间老板又来打过两回酒。酒很好,只是喝多了也云里雾里的,但是这种感觉很舒服。我看肖子谦的眼神好像也有点蒙眬了。

我点上一支烟,又扔给肖子谦一支。他没说话,把烟夹在了指缝。

“点火吗?”

他摇摇头。

“肖兄弟,其实我很奇怪,你一直不抽烟吗?为什么又……”

他笑着摇摇头:“我不抽烟的,这个嘛,习惯吧!”他说着,神色有些黯然,“其实也是一种怀念吧!”

肖子谦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很多东西,看来他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

“肖兄弟,你喝多了!”我笑着说。

肖子谦微微一笑:“酒不醉人人自醉,这种感觉确实很好,不是吗?”

“和我想的一样,肖兄弟,我觉得我们挺有缘分的,能认识你很荣幸!”他的神色又有些淡然,“其实我一直不相信缘分这东西,可是一切又都是随缘的,命里该有的,自会有,没有的,不能强求。”

这点和我的理解很像,我心中一阵激动:“肖兄弟,看起来你有心事啊。”

肖子谦说:“一帆风顺,那还是生活吗?”

我心道也是,一帆风顺那还是生活吗?喝酒其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也许只有喝多了,才能感觉到生活的无奈,有时候想想也挺可悲的。喝多了我就开始怀念以前的生活、以前的兄弟和战友,离开部队这几年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切好像都无所谓,整日里无所事事,生活也没有了方向。

我问道:“肖兄弟,你看起来好像对一切都很淡然啊。”

他微微一愣,叹了口气,没有回答我,只是问道:“莫兄为什么喜欢喝酒呢?”

“喝着玩呗,这么些年,我感觉生活中也只有酒有点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