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二天是肖子谦拍醒了我。上了车后,我便倒在汽车后上呼呼大睡起来,一路睡到了朱家沟;饮了几口山泉水后,才彻底清醒过来。

朱家沟和往日一样的,空无一人。

我点了一支烟,吸完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柳明嫂子家的门口。可是这次,我们并没有看到柳明嫂子,也没有看到那三个孩子。因为我们面前的大门紧锁。

“怎么办?”我有些诧异,问道。

“没事,继续走走。”肖子谦淡淡说着,好像这一切他早已经知晓。

我们沿着山道往村子里面走,不多时间,就到了柳明家门口。我瞟了一眼,柳明家的院门紧闭着,但是还是能隐约看到里面的荒凉。繁华落尽终有时,只可叹,时过境迁,房屋都好像有些落败了。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感觉,浑身好像起了鸡皮疙瘩,后背发凉,紧跟着冷汗直流。

我就这么胆小吗?我使劲振作几下,原始森林里野外求生都没怕过,这会儿还会怕?真是见鬼了。见鬼了,我这么想着,心中更是升起一股凉意,看向旁边的肖子谦时,发现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不经意间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瞬间就愣住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看到了一双混浊却又深邃的目光,仿佛就在我的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我一把拽住了身旁的肖子谦。

肖子谦站住了,我感觉到我脸颊上的汗慢慢地滑落了下来。

又是一身黑色夹袄,花白盘髻,迷惘失神的眼神,和我第一次见到的一模一样。老太太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我使劲地咬咬嘴唇,咽了一口唾沫,愣是没有说一句话。

“嘿嘿。”老太太站在我面前半米处,她忽然咧开嘴笑了。我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大、大、大娘……”

老太太忽然瞪起了眼睛,转瞬间的变化让我措手不及,我只看到她混浊的双眼里仿佛充满了咒怨。我不自觉地有些发抖,仿佛置身于大海中飘摇的船上,一阵浪头袭来便摇摇欲坠,我紧紧地抓住桅杆,只看到头顶整片的乌云。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胳膊一紧,转头一看,是肖子谦在拽我。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表情异常的严肃,目光也变得深不可测。

老太太嘿嘿笑着,嗓子里咕哝着一句话:“完了……完了……乱啦……乱啦……”而后轻轻地从我身边飘过,脚步之轻,令人匪夷所思。

我以为老太太要走,于是长长地舒一口气。忽然又感觉肖子谦使劲捏了我一把。我一看,妈呀!

那老太太忽然转过身来,扬起干枯的拳头,使劲地朝着自己的胸口捶去,随之嘴里发出怪怪的“咚”的一声,声音仿佛是卡在喉咙里一样,嗡嗡作响。

我有些不知所措,望了肖子谦一眼,他的眼睛微微眯着。

老太太又转身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一种冷得叫人心颤的笑容在那张脸上弥漫开来。我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又看到那老太太把双手伸到眼前,做了一个环状,慢慢地把头套了进去,舌头伸出外面很长。

我的头皮有些发麻。

等我意识到自己清醒的时候,眼前早已看不到那黑色夹袄的老太太,满目都是萧条的荒山。

“怎、怎么回事?”我咽了一口唾沫,问道。

肖子谦就站在我身边,他一直盯着远处,沉默不语。我掏出一支烟来,刚刚打着火,忽然听见肖子谦低声说了句:“不好!”

我的手一阵颤抖,香烟被扔到了地上,我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肖子谦甩了一下脑袋,望了望我,他的脸上出现了笑容,他笑了笑,又自顾地摇摇头:“不知道。”

我虽然听不大明白,但是,没事就是好事。

“走吧。”他说。

我木讷地点点头,什么也不想说。我们沿着山道继续往前走去。

此时已过晌午,山脚下微微起了风,透出阴阴的冷,我裹了裹衣服,而肖子谦却好像丝毫没有觉察到冷。

我们穿过林子,一直走到了那口枯井边,转了一圈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的发现,便沿着原路往回走。我心情很沉闷,总感觉心里很压抑。肖子谦也是表情严肃,一路都在沉思。

忽然,我看到前面慢吞吞地走过来一个人影,我没有紧张,反而真正地舒了一口气。来人的脚步坚实有力,让我觉得终于遇到了一个活人。

我拉了拉肖子谦,两人站定,前面的人走近了,是朱家沟的村长——山羊胡子朱老二。

我紧走几步迎上去,强作笑脸并掏出烟来:“朱大爷,好久不见了。”

朱老二瞪着双眼盯着我们两个看了一会儿,伸手接过了烟,我给他点上火。朱老二趁机猛吸几口,看起来美滋滋的,不过紧绷的脸始终没有松懈。

“您、您老身体好吗?”我看场面有些尴尬,半笑着问道。

朱老二转过身来,问:“你们两个,怎么又来了?”

他的语气虽然生硬,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询问。我笑嘻嘻地回答道:“我们这回来看看您。”

朱老二冷笑两声:“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人?”

我看了肖子谦一眼,他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我说:“我们能是什么人啊,上次不都给您老说过了吗?您不会这么快就忘记吧?”

“我忘了?哼,说实话,你们是不是什么狗屁勘察队的?”

“什么?”我一愣,“什么勘察队的?”

朱老二脸色很不好:“千万别给我装,我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们和前两天来的人是不是一伙的?”

“什么一伙不一伙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了一眼肖子谦。他眼神一凛,微微点点头,好像明白了什么。

朱老二气鼓鼓地看着我们,末了一瞪眼:“你们还是走吧,我不管你们是干什么的。但是我们村子不欢迎你们。”

我一时语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情况。肖子谦微微一笑,说道:“是不是最近村子里很热闹?”

朱老二白了他一眼,猛吸一口烟,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世道变了,你们不来打扰,我就谢天谢地了,哼,要是在几十年前,你们敢来这里,非得给你们打断腿不可。”

肖子谦说:“这个我承认,但是现在不比几十年前了。年轻人总归是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不是吗?”

朱老二闷头抽着烟,最后抬起头,说道:“你们真的和那些人不是一伙的?”

我苦笑了一下:“我都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人是什么人,怎么一伙?”

“那你们又来干什么?”

“哎!这不是您儿子让我们来的嘛!”

朱老二脸上的表情有了变化,他打断我道:“我儿子?你是说朱畅?”

“可不是吗?”我说,“我们是受朱畅之托带点东西过来,要不然我们也懒得跑这么大老远,连口水都喝不上。”

朱老二脸上出现笑意:“好说,好说,走,去我家里。”

朱老二说着转过身去,满面春风,仿佛又年轻了几岁。我和肖子谦便尾随其后,路上又去肖子谦车里拿了点东西,是朱畅托我们带过来的。

我们随着朱老二一路往前走,我看到村子里三三两两地出现了人影,虽然每个人的眼神依旧看起来很怪异,但也让我舒心不少。

朱老二家里的气氛很沉闷,只是坐了一小会儿,朱老二转身便又走了,仿佛不愿意和我们多说一句话,倒是朱畅的母亲对我们热情有加,仿佛看到我们就看到了她儿子,又是嘘寒问暖,又是端茶递水,后来又给我们做了饭。

“大娘,最近身体可好?”我吃着饭随口问道。

大娘坐在对面,看着我们,笑吟吟的:“好什么呀,都一把年纪了,指不定哪天就要撒手归西了。”

“您可别这么说,我看您老身子骨很结实呢,再活个百八十岁没有一点问题。”

“哎,你可别取笑我了。我可不愿意活那么久,那得多受多少罪啊。”老大娘苦笑着说。

“怎么可能,您和朱大爷都是好人,好人有好报,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哎,有什么好报啊,多半身子都进黄土了,哪天死了,连披麻戴孝的人都找不到。”

我听着有些伤感,她明显还记挂着儿子。我说:“您也别难过,您儿子现在生活得很好,就是记挂着您二老,这才特意嘱咐我们来看看你们,你们有什么信儿,也可以告诉我们,我们可以代为转达。”

老大娘听了很激动,想了半天说道:“也没什么信儿,你们要是见到畅畅了,让他好好过日子就成。我们在这里一切都好,有吃有穿,让他不要担心。”

我使劲点了点头。

老大娘接着说:“还有,还有,你们要见了畅畅就和他说,让他千万别回来,村子里……村子里不太平……”

“我知道了,大娘,您就放心吧,您是说上次的事情吧,我知道。不过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过去了不就没事了吗?”

老大娘盯着我的眼睛,老半天,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哪有那么简单的?这段时间村子里不太平,死了好几个人,而且,而且都是年轻人……”

看来又有新情况,我赶忙问:“最近?难道最近又……”

“可不是嘛,”老大娘看来真没把我们当外人,“前两天又有两个找见了,哎!我听说都死得冤呀……”

“又有两个?”我顿时汗毛倒竖,“是谁?”

老大娘说:“你就别打听了,说了你也不知道的,反正就是那样子了。你们要见了畅畅,就跟他说千万别惦记着回来,一定要记着。”

“我知道了,大娘,”我说,“我那天见到了朱畅,给他说了说村里的情况,他死活不肯回来,说是害怕连累你们。大娘,前两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大娘脸色阴霾,叹着气:“最近也是怪了,好多奇怪的人来到村子里,这世道怕是真的要变了。”

我问道:“什么人?”

朱大娘想了想,说道:“说是勘察队的,勘察队是干什么的?”

“勘察队?”我实在不明白是什么勘察队,“他们来干什么?”

朱大娘摇摇头,说:“看来,我们这些人也该入黄土喽……”

“到底怎么回事?你刚才说死人了,到底是谁又死了?”

朱大娘闭口不言,无论我怎么问也不肯开口再多说一句。吃完饭,收拾了东西,朱老二还没有回来,我们也不好在这里干坐着,便找个理由走出了他们家院子。

此时时间虽然还早,但是朱家沟已显出了些暮色。

我问道:“肖兄弟,你怎么看?”

肖子谦低垂着脑袋,眉头紧皱:“看来这几天确实发生大事了。”

我说:“不知道是谁又死了?”

肖子谦看了我一眼,说:“看来老费已经给上面打报告了。”

“你是说,是省上的人来调查案子?怎么速度那么快?”

“恐怕不是调查案子那么简单的,这个村子的秘密不少……”

“难不成那什么勘察队是来调查宝藏的?”

“很有可能!”肖子谦点点头,“看来我们还得去找她。”然后便向前走。

“你说谁?”我问道,脚下没停,跟了上去。

肖子谦走到了柳明嫂子的家门前。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我们推门进去,一进院就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我看到柳明嫂子正蹲在窗户檐下,用柴火烧着土炕。

以前我在农村老家就睡过这种土炕,一把柴火填进去,整个炕面上都是热腾腾的。

我们走进去,她一直都没有发现。我和肖子谦没有多说话,就静静地站在院子中央,等待着她站起来。

“妈呀。”她站起来看到我们的时候被吓了一跳,“谁?想要吓死我吗?”

“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们了?”我说。

她听到我的声音愣了愣,慢慢走了过来,伸出黑乎乎的手擦了擦眼角,仿佛终于看清了:“怎么又是你们?你们、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路过这里,想顺便来感谢感谢大姐。”

“感谢我?”我看到她的眼睛一亮,“感谢我什么?”

“感谢大姐上次给我们指路啊,上次我们捡了不少矿,收获不小。”说着,我从兜里胡乱掏出来两张钞票,递了过去。

她看到我递过去的钞票,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伸手接了过去,马上装进口袋:“行行行,你看你们太客气了,我这也是随便说说的呀。你们喝水吗?我给你们倒点水喝。”

“不了,”我赶忙说,其实我也没看到她有任何倒水的意思,“我们这就准备上山去了,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所以来问问大姐。”

她看起来有些警觉,往大门口和院子四周瞅了瞅,压低声音说:“你们想知道什么?”

“那好,我也不拐弯了。大姐,我们想去林子里面捡矿,不知道那东西还有没有再出来过。”

我看到她明显脸色发暗:“你们两个要是问这个啊,我、我还是不要你们的感谢了。”她说着把手伸进口袋里,作势要把钱还给我们,可是手却半天没有掏出来,看来是在做激烈的思想挣扎。

我故意爽朗地笑了笑:“没事,没事,你要不说了就算了,我们又不是要故意打探的。只是我们来的时候,听说好像又找到了两个,所以想来问问清楚,好做个准备。这万一上去下不来了,下次可就不能感谢你了啊。”

柳明嫂子一愣:“你们、你们怎么知道的?”

“什么怎么知道的?”我皱着眉头假装不屑。

“你们怎么知道又找到两个?”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们。

“都传遍了,谁还不知道啊,”我装作不屑地说,“我们就是听了个大概,对了,是在哪里找到的?”

柳明嫂子望着我们,揣在兜里的手紧了紧还是没有伸出来:“在哪里?林子里呗,哎,这次啊,可真是被、被、害惨了。”

“被谁害惨了?”我紧张地问道。

她往前凑了凑,低声说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啊,他们是被诅咒害的。”

我咧咧嘴:“不可能吧,哪有那么邪乎的事情?”

“真的,”她看我不信,瞪大了眼睛,仿佛亲身经历了一般,“咦,说了你们也不会信,他们两个啊,死得太惨了。那个晚上,风刮了一夜,呜呜哀叫,我就听见那个林子里鬼哭狼嚎的。肯定,肯定是他们被缠上了,那个凄惨啊……想想都起鸡皮疙瘩。周大两口子也是可怜,估计才从那个凶兽那里逃出来的,却没想到,哎,哎,我给你们说啊,这次你们要是以为还是那个东西咬死的,那你们就大错特错了,这次绝对是被诅咒的,我敢保证。”

在听到周大的名字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个典型的山里人的形象,老实淳朴,看起来木讷、不善言辞。

我听到肖子谦轻轻问道:“为什么你那么确信?”

她继续神秘地说:“我能肯定。要是被咬死的,最起码有伤痕吧,可是他们身上,却连一个牙印子都没有。周大还算看得过去,就在那棵树下躺着,可是,你知道吗,他的肚子里面,骨头全碎了,软塌塌地凹了进去。柳叶妹子,哎!我那妹子就惨了,我敢保证,她是自己走进那个圈里面去,把自己吊死在树上的。”她讲这些话时,忍不住哆嗦了几下,好像实在讲不下去。

我忍不住问道:“是你亲眼看到的吗?”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没事看那东西干吗?”

我不觉好笑:“那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哼,这事情谁都知道,就连你们两个都知道,我能不清楚吗?啊,对了,你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她瞪圆眼睛盯着我们问道。

我嘿嘿一笑:“我们哪里知道什么啊,只是听了个大概,这不都是你讲给我们的嘛。”

“哎呀呀,不得了。”她紧张地捂住嘴巴,“你们、你们可不敢对别人说是我告诉你们的啊!”

“你就放心吧,怎么会呢!对了,他们是在哪里死的?”

“后山的林子里。”柳明嫂子又紧张了起来,“你们问那么仔细干吗?”

“我们就是打听打听,一会儿上山的时候好绕道走,要是不小心走到那地方,还不得吓死人啊。”

她听罢又嘿嘿乐了:“你们两个男人家,胆子怎么那么小呀?没事的,没事的,都已经处理过了,现在没事了。不过我可告诉你们啊,这件事情你们可千万不要给别人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为什么呀?这有什么好怕的?”

她瞅了我几眼,挤眉弄眼地说道:“这可是族长的意思,你们可不要害了我!”

“族长?是朱老二吗?”我问道。

她的眼神明显出现了恐慌:“走吧,走吧,你们赶紧走吧。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没有动,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们他们两个是在哪里死的,我们怎么敢去呢?”

她一边推我们走,一边指着远处说:“就在那边树林子里,那儿有一段白色的断崖,那后面就是,你们要是害怕就绕开走。”

我站住脚,说:“还有,你倒是别急着推我啊,村子里到底来了什么人?”

“谁知道什么人,一拨一拨的。”柳明嫂子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没有朱老二那般生气,看起来好像满怀期待。

我们几乎是被赶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