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爱,让你变成软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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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开学他们面对的第一件事就是方向班的选择。韶青楚选了她最为热爱的纪录片方向,宋喜宝选了电视编导方向,骆胤选了摄像方向。叶素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选择了汉语言文学。唐莳彦和顾蔓菁则纷纷考上了电视编导的研究生。

汉语言的课比起叶素息前两年接触的内容来说要枯燥很多。它从词句的最初结构开始学起。将一句话拆开来,从主语谓语宾语入手。一开始,她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这就好像之前十几年的经验皆无用了一般。很多时候,这样的细枝末节让人乏味丧失耐心甚至沮丧。你以为早已经得心应手的事情全然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样子,于是你变得手足无措,像个没有教养的傻瓜。可是时间一久,你又会自觉出一种别样的好来。以前,她总觉得影像的力量是无穷的,它具象、生动、震撼人心。现在,她发现文字也自有它的一番力量,甚至可以这样说,比起影像,它更具备历史感、权威感也更加矛盾。仔细追究起来,它甚至是我们剩下来的最多的也是最深刻的财富。人们依靠它回忆、铭记、总结和赶超,试图从日复一日的往昔里,寻找自救自省之道。可是往往不得善终。究其原因或许在于它们包含了太多的个人的好恶。它们并不像想象当中的那般客观公允。当个人的叙事被誊印成文本,被认可甚至歌颂,当个人记忆转变成大众记忆之后,一件事,一个人,乃至一段历史,才会被认可。渐渐地,我们会忘却它的根本,它的最初模样,我们不会知道那只是个人意愿,我们会照本宣科地认为,这就是曾经的现实。瞧,这就是文字的力量。它可以让你不朽,也可以让你遗臭万年甚至自取灭亡。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如果没有遇见小仲马,她就永远不可能成为玛格丽特。《茶花女》造就了这个姑娘,将她幻化成为爱坚贞不屈的象征。试想一下,如果没有文字,这个从乡下进城的姑娘,至多也不过是巴黎名利场上一朵艳冠群芳的茶花,开了败了,也无迹可寻。哪会被一次次搬上舞台,一次次演绎给人看,演绎给人看究竟是什么力量足以叫一个妓女变成纯洁无瑕的天使。瞧,这就是文字的力量。让小众记忆变成大众记忆,然后,就成为了历史。至于现实里,那个姑娘究竟是什么模样,大抵,也没有人会在乎。她的墓碑前,一直不乏鲜花祭奠,对这个轻贱可怜的姑娘来说也算是好事。

在叶素息埋头研究《茶花女》的时候,顾蔓菁找到她,说他们播音主持研究生班想要排一场新式话剧,希望由她来执笔。素息觉得试一试笔头也无妨,就答应了下来。给她写本子的时间不短,有整整一个月。这部戏的导演是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近年来颇具争议的话剧新锐徐柯。叶素息觉得有些奇怪,这么一个小型的学生实验习作他竟然会感兴趣。顾蔓菁安排了她和徐柯的会面,他们约在学校的小剧场。

叶素息和徐柯的见面很具有戏剧张力,那是夏天即将接近尾声的一个简单的傍晚,夕阳西下,叶素息到小剧场的时候剧场的灯已经亮了,空寂的礼堂似乎刚刚进行了一次彩排,横七竖八的椅子横躺或是叠着挤在一块,红色的大幕布拉了一半,还有一半被顶棚的风扇吹得摇摇摆摆,风扇发出机油不足的吱吱声,徐柯从飘动的红色幕布后面走出来,冲着她招了招手。

这是个年过40的中年男子,戴着灰色毛线帽,一件青色毛衣搭着牛仔裤,衣着随意却稍显年轻化。个子不高,面容有些清瘦,高耸的颧骨和深陷的脸颊形成鲜明的对比,眼神倒很柔和,睫毛极长,总体上给人一种弱小的感觉。叶素息听说徐柯排戏是出了名的严厉,光从平常模样看来,实在看不出有别于常人的地方。

“叶素息?”声音很轻,就像是他的喃喃自语。

“嗯,徐老师好。”素息表现得极其恭顺。

徐柯定睛看了看她,眼神依旧温和,后来素息知道,这是他的特点之一。让人没有防备,觉着善良。其实这是一种能力,一种良好的交际能力。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本事,让见第一面的人就卸下心防。

“听蔓菁说了很多你的事,我也看了你送来的小样,故事很不错。说说你的想法。”

叶素息写的是一个鬼故事。刚入大学的男生小天在学校的废弃图书馆巧遇了一个叫作小艾的女孩。小艾和小天成为了朋友,小艾告诉小天她会魔法,可以帮助小天解决很多事情。小天依靠小艾的帮助,一步步实现了愿望,最终成为了有名的导演。可是小天不知道其实小艾每运用一次法术,都是种内耗,她会变得越来越虚弱,直至魂飞魄散。终于,在最后一次为小天达成愿望之后,小艾灰飞烟灭。

“我很喜欢小艾这个角色,”徐柯坐在舞台的木质长椅上,低头抽烟,“不过,小天就太薄弱了。他的想法,他的心理,他对小艾的感情,他的索取无度和他本能里的歉疚,应该要有所拉锯,这些都要再琢磨琢磨。让剧情新颖吸引观众眼球是对的,但是基础是要让它合理起来。”

叶素息明白徐柯说得很对,她对小艾这个角色有偏爱,相对的,对其他角色的揣摩没有那么用心。她想着徐柯的建议,欣然应允。

“好的,再给我一个星期,我把它们合理化。”

“辛苦你了。”

徐柯伸手轻轻拍了拍素息瘦削的肩,素息觉得受用,并未感觉不适。

叶素息在图书馆待了一星期,将整个本子丰满化,取名为“曼珠沙华”。曼珠沙华又叫作彼岸花,最常见到这种花的地方是在墓地。它们有着艳红色的花苞,细长的花蕊和如同青筋的梗。传说这是死亡之路上唯一盛开的花朵。和生命的灿烂相呼应。叶素息觉得小艾配得上这个名字。

徐柯对修改后的《曼珠沙华》很满意,叶素息其实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满意。徐柯就是那样的人,好恶不形于色,他并没有对本子提出修改意见,几乎不置一词。他只是默许地交给顾蔓菁,让她告诉叶素息,明天开始选角,希望她也来参与。

来参加选角的人很多,他们花了半天的时间,选定了配角的人选。小艾和小天这两个角色的筛选被放在了晚上。首先要敲定的是男主角。进入最终面试的男生只有三位,从戏剧张力到声音表达能力都不错,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不过叶素息对其中一个叫作松允的男生,更加留心一些。她发现这个男生身上有一种特定的表情,让她觉得和小天相似。那是一种难得的天真神态。是的,在她的故事里,小天应该是天真的。有天真的欲望和天真的梦想,就连最后的一味索取都带着天真的理所应当。她觉得天真是小天最该拥有的表情,而这个叫作松允的男孩子身上,就有这种难得的孩童表情。她和徐柯的想法几乎相同,基本没有经过太多争辩,松允就获得了小天的演绎资格。

现在轮到小艾了。最先走进来的是四个姑娘,她们低声说着话,踩着整齐的步子,显得十分亲昵。接着又走进来一个女孩。她和前面四个显然是不相熟的,所以她默默地走在最后,和她们保持了足有两米的距离。这个姑娘似乎很紧张,她踩着碎步走进来,随手带上了房门。叶素息觉得那四个肩并肩站成一簇的姑娘都好美,妆容精致,衣装得体,笑容摇曳,几乎无可指摘。而最后这个姑娘呢,相比之下就逊色了不少,倒也不是说她不美,美也是美的,只是相对于这些惊艳的美,要朴素一些。很奇怪,明明她也是来争取这个角色的,却看不出过度的企图心,叫人产生一种难得的亲切感。不过,你可别小瞧了这种缺乏企图心的亲切感。它换个词应该更好理解,那就是许多演员求之不得的观众缘。有时候你会发现时下里的很多演员都生得极美。眉梢眼角都带着娇媚,一张巴掌大小的脸,即使在宽荧幕上都精巧绝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们的美,这种将美极尽发挥在一个人身上的行为,并没有让我们无可救药地喜欢他们。它甚至还引起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毫不掩饰的反感。这种反感通常就叫作嫉妒—从羡慕里产生的足以毁灭一切的嫉妒。所以,你就不难发现在当今的演艺圈,能够长盛不衰的都是这样一些人。她们不是完美无缺的,她们有她们的缺点,而且这些缺点都很明显。有的矮小,有的招风耳,有的嗓音粗哑,有的嘴大,有的有雀斑,甚至有的口吃。而比起她们的优点,人们反而对她们的缺点赞叹不已。人们用最多的语言去掩护它们,赞美它们,给它们肥沃的土壤,让它们淋漓尽致地发挥。这就是所谓的缺陷美。人们认同缺陷,同情缺陷,继而赞美缺陷。这样才可获得心理平衡,十全十美才是罪,而且是原罪。最后,他们选择了这个十分具有观众缘的女孩,她叫许清。

2

之后《蔓珠沙华》进入了常规的彩排。叶素息并没有过度地关注过它的进度。许清后来来找过叶素息,叶素息知道,她始终是有所疑惑的。在五个人里,她并不是最突出的,功课也只是一般而已,为什么她和徐柯都一致认定了她适合演小艾这个角色。小艾是个十分难驾驭的角色,肢体语言难以把控,较多的独白,更不是第一次接触话剧表演的她就能很好展现的。许清才大一,读的是戏剧表演,需要学习琢磨的还有很多。

许清和叶素息第一次见到时候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穿得更加简朴了。她的身材和素息差不多,只是相对于素息的清瘦,稍稍胖了一些。像是罗马雕塑一般高挑坚挺的鼻梁,薄嘴唇,两腮自然地透着淡红,有点婴儿肥,白净的脸上有一些雀斑,素息觉得这些雀斑生得极好,衬着她婴儿肥的脸颊,显得更加生动。卸下紧张状态的许清有十分灿烂的笑容,冲着素息笑,露出洁白的两个小虎牙。

“我想徐柯一定告诉过你,我们选你的最大原因。”

许清点头:“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没信心。你们并不是因为我的能力而选择了我,只是因为观众缘而已。”

“许清,你别小看了观众缘。它是每个演员生存的基础。其实,我和徐柯不一样,我看重它,但更看重别的。”许清没有说话,她很认真地在听。

“我记得那天面试,你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你进来的动作幅度很小,不像别人,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刻意的炫耀。”许清羞涩地笑了,叶素息见状继续说道:“那天来面试的人很多,每个人都很紧张,甚至可能紧张到不知如何自处。我知道你也是的。可是在那样紧张的状况下,你还是转过身去关上了房门。进出那间房间的人数不胜数,你却是唯一一个这么做了的人。在写小艾这个角色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我在想,小艾是个怎样的姑娘。怎样的姑娘会这么无声无息地爱一个人,对一个人好,完全不在意自己,完全没有索取之心。其实,这是个美好的幻想,因为这样的人根本不存在。即使是在爱情的沸点时期,这样的人也不会存在。没有人会舍弃自身,抱着牺牲的态度去爱。小艾,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去爱小天的角色。你随手关门的动作其实很不经意,甚至没有人发现。可是你还是这么去做了。这是本能里的一种行为。你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急于站到最显眼的位子,也没有展示过刻意的热络。在某一方面,你和小艾是相似的。我看重你和角色的这些共通之处。所以你要相信,你和她们不一样。只要照着你理解的样子去演就可以了。你会是最好的小艾,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曼珠沙华》的公演很成功,叶素息觉得徐柯将这个故事演绎得很好,甚至超出了她的意料,总之比她的文字要好。许清和松允的表演,也得到了所有人的肯定。徐柯在致感谢词的时候说要将《曼珠沙华》从校园带出去,将它推送到各地。叶素息其实不在意自己的剧本会不会被更多的人知晓,她只是有些不明白徐柯的打算。如果他早就做好了要做新剧的准备,为什么要来他们这样的学校,找这样一群初出茅庐的小孩来做这样一场戏,失败了怎么办,成功了又如何。

徐柯带着《曼珠沙华》的团队在全国进行了长达两个月的巡演,演出大获成功。剧好看自然不必说,吸引眼球最重要的一点则来自这样一支年轻的队伍,一个第一次写剧本的编剧,一群第一次站在舞台上的话剧演员,一座备受争议的新式学院。徐柯终于又一次重新站在了众人瞩目的地方。

过了元旦,徐柯带着巡演队伍回校,第一个找的人就是叶素息。他约叶素息在南京知名的饭店吃饭。以为是众人欢聚的庆功宴,结果却是两人单独的会面。不知道为什么,叶素息觉得今天坐在对面的男人和往常有些不同。他看她的眼神如此不同,那并不是老师看学生的眼神,而是男人看女人的。

“你来啦,坐吧。”徐柯声音温柔,和平时的音调有着反差。

叶素息应声坐下,喝了一口手边的茶水,没有说话。

“想吃什么,这里的甜点做得很不错。”

素息觉得徐柯似乎将她视为了爱吃糖果的小孩。于是她打开菜单,点了一份海鲜焗饭和抹茶慕斯。是小朋友爱吃的东西,和别人并没有不同。

“徐老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叶素息表现得很恭顺。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你不是我的下属,我们是朋友,朋友偶尔出来喝点东西,也是可以吧?”

叶素息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徐柯的手没有任何征兆地伸了过来。他将叶素息拿着茶杯的手握住,将它们轻轻握在掌心来回翻看。叶素息觉得徐柯的手,和唐莳彦的不同,和骆胤的也不同。他的手是粗糙的,干扁的,像枯枝一般扎人,它即使力道温柔,像在把玩一件易碎的瓷器一样握着她的手,素息依旧觉得硌得慌。把玩,叶素息的脑子里忽然不受控制地蹿出这样一个字眼儿,这个字眼儿一出来,就让她觉得胸口一阵恶心。于是她用力从对面男人的手里抽出手来。

“今天你还回学校吗?”徐柯沉默了一会儿,清了清喉咙用同样柔软的语调开口,近乎哀求。

叶素息没有料到徐柯竟会如此直白地发问,或者是她没有想到对于她来说如此隐晦的邀请,在他这里,竟然如此堂而皇之地就可以说出来。想来,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这件事,实在是太稀松平常了。有多少像她一般初出茅庐的姑娘,接受过这样**的邀请呢?素息在心里盘算着。

“我要回去的,今天我们还有一个学生例会要开。”

徐柯对叶素息的回答并未感到意外,他只是稍稍顿了顿,拿起手边的咖啡,优雅地喝了一口,忽然换了话题。

“其实,今天找你来,是因为华茂影业想要投资拍摄一部新电影,准备进军国际,他们希望我来做导演,有没有兴趣写个故事?”

叶素息没有说话,她知道,她现在说什么都显得多余。她必须让徐柯把戏演完。对面的男人看了她一眼,显然有了极强的自信心:

“不过,你也知道你还这么年轻,他们也给我推荐了几个资深的编剧。可是,素息,我还是更属意你的。”

叶素息觉得徐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个下蛊高手,他言辞凿凿地许诺你的未来,为你描画前程,让你相信一步登天并非难事,只要你愿意与他等价交换。徐柯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又伸出手来。叶素息本能地往后一缩,徐柯抓了个空,脸有尴尬,却隐忍着仍未发作。

“徐老师,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就先走了。例会迟到总是不好。”

“既然要回去,为什么要来?”徐柯的音调变了,带着几分尖酸和刻薄,就像她浪费了他原本珍贵的时间。

叶素息到了这个时候,才终于明白过来这次约会的含义。原来,在这个圈子里,或者是许多数不胜数的圈子里,在这个你刻意逃避却不得不投身其中的成人社会里,你答应了赴约,便表示了某种默许。她依旧是太过天真了一些的,天真地以为人与人之间存在一些剔除掉利益关系之外的情谊。她以为她同徐柯的关系属于同道中人的惺惺相惜,以为她被看重的原因是她的才华惊为天人。徐柯从茫茫人海里挑出了她,她的本子完美无缺。其实真相是什么呢?真相是她叶素息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有点小姿色的做着不切实际编剧梦的小姑娘。徐柯看上的,也只不过是这点小姿色而已。才华?才华是堆不值一文的狗屎!

叶素息从饭店出来。她站在饭店门口的十字路口等红绿灯准备过马路。南京1月的严冬,冷风凌冽,冰凉刺骨地刮进领口,她双手相抱,瑟瑟发着抖。川流不息的车来来回回,像一群寻不到回家的路的游鱼。车里的人们透过蓝色的玻璃,模糊的面容印在窗口,辨认不清性别。“他们肯定不知道外面究竟有多冷。”叶素息心里这样想着。打着绚烂尾灯的车流,明亮的远灯将停着等车的陌生路人照得脸色发白。红灯终于过去,素息同白得面无血色的人群一起,迅速穿过马路朝地铁口走去。

她觉得刚刚她的表现逊极了。她应该表现得更加勇敢,她应该拿起咖啡,一把泼到徐柯脸上。她应该站在饭店的门口,对着徐柯破口大骂。她应该回敬他,我来是因为我敬重你,我从没想过你们的行规是如此肮脏。如果我要依靠这样的手段上位,你,还不够资格陪我睡!对,她应该这么说才对。可是她没有。她还是那么软弱,永远无法对伤害予以激烈的反击。想要落泪的冲动,是突发的,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什么明晰的缘由。叶素息觉得她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号啕大哭过了,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可是这个时候,她好像也并不在乎了。她任凭经过她身边的行人对她指指点点,对她妄加揣测,她都不管了。她只想痛快地哭一场。

她给唐莳彦打了电话。他们在市区的一家麦当劳里见了面。唐莳彦冲进麦当劳店面的推门,紧张的神情就好像到了世界末日。这样的神情,让叶素息原本平复的情绪再度崩溃。趴在唐莳彦怀里哭泣的那个时刻,叶素息不得不承认,身边这个拥有宽厚胸膛的男孩子带给她的改变是巨大的。他似乎让她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软弱,总是没来由地哭泣,很容易就被沮丧的情绪所打败。她这三年流的眼泪比她这二十年来流的总和都要多得多。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叶素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你也遇见了让你变得软弱的人,那么,你肯定爱他。

3

谣言来得很快。不出一星期,整个学校都在传叶素息和徐柯的事情。自然,在这个故事里,叶素息讨不到半点好处。她是个勾引大导演不成的小编剧。在这个故事里,徐柯是故事里的角色还是这个故事的导演,叶素息不想追究。徐柯后来还是接了那个他跟叶素息说的电影,当然大获成功,还得了奖,他终于从话剧界一举跨进了影视界。对于这些传言,叶素息从来不在意也没有想过解释,她觉得懂她的人,会愿意相信她,就像韶青楚和宋喜宝,而那些对她没有任何认知,却将没有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的人,她根本不愿意理会。骆胤也从未问过这件事,素息将它理解为相信。解释,这个词她从来不喜欢。素息一直想,如果换作现在的她,她一定会解释的,即使对方不问。现在她明白了不问和信任没有关系,不问有时候只是所谓的自尊心作祟。我不愿意像个无知妇孺一样,对流言蜚语捕风捉影,可是这并不表示我愿意相信你,我只是骄傲而已。当年的骆胤,就是如此。

那是放寒假的前一晚,她约了屋里的丫头们外加许清一起吃饭,没吃几口叶素息就接到骆胤的电话。骆胤电话里的声音带着强烈的醉意,素息想他应该喝了不少酒。她和韶青楚交代了一声,就赶去了骆胤的宿舍。

叶素息到宿舍的时候,宿舍的门开着,她推开门,发现客厅空无一人,于是又喊了两声,依旧没有人应答。她觉得有些奇怪,于是朝着房间走去。屋子里很暗,没有开灯,也没有开窗,厚厚的杏色窗帘垂着,外头路灯的微光从细缝里隐约透进来。骆胤就这么一个人拿着啤酒瘫坐窗边。叶素息朝他走过去,踢倒了横在脚边的空酒罐。听见酒罐倒地的声音,坐在墙角一动不动的男孩子似乎有些醒了。他抬了抬头,半眯着眼看着叶素息,因为实在太暗了,看不清神情。

“小息?”

“嗯,是我。”

“你怎么来了?”

“是你叫我来的。”

骆胤努力揉了揉脑袋,试图站起来,“是吗?我叫你来的?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叶素息蹲下来,想要帮骆胤站起来,却被他轻轻地抱进了怀里。

叶素息任由骆胤抱着,双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就像小的时候外婆哄她睡觉时一样。

“我来了,是我,是我。”

良久,骆胤终于放开了她,于是素息顺势将他搀扶到座位上。

骆胤似乎累极了,他软绵绵地趴在桌前,喘着粗气。叶素息从水壶里倒来热水递给他。

“来,喝点热的,会舒服很多。一个人喝酒做什么。”

骆胤用手撑着自己沉重的脑袋,接过叶素息手里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只觉得头疼得厉害,让他无法思索到更好的询问方式,于是他想也没想就开了口:

“你和徐柯睡了没?”

叶素息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站在原地,呆滞了近乎10秒钟。

“没有。”

对面的男孩听见她的回答,像是条件反射似的点了点头:“那好,没事了。”

“你打电话叫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见对面的男孩没有回话,叶素息的心里忽然一阵莫名的恼怒。

“我说没有,你就信了?”

骆胤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眼里满是挫败,那是叶素息从未看过的表情。那种从心底里涌出来的无力感通通写在了那张原本刚毅的脸上。他看着对面的女孩,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信,我可以不信吗?你说的话,我什么时候不信过。你说的每句话我都相信,即使是假的,我也让自己相信,我信,我信,我他妈的全信!”骆胤说到这里,忽然猛地站起来,将手里的玻璃杯狠狠摔在了地上。滚烫的水飞溅出来,溅到他们的脚上,素息觉得那种疼痛就像是被无数根针轻扎。

“你和唐莳彦睡过没?”

“你,你说什么?”

叶素息禁不住向后退了几步,骆胤见状,一把拉住了企图逃跑的女孩:“怎么?这回心虚了?你们不是一起去的成都吗?有胆子一起去,为什么没胆子承认?!峨眉你们也是一起去的吧?这个护身符,想必也是他替我挑的。”

骆胤从口袋里掏出护身符扔在了地上。黄色的锡纸被地上的水渍一泡,就渗出黄水来。

“对不起。”叶素息看着护身符在污水里一点点散开,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也跟着散开了。

骆胤猛地听见叶素息的道歉,原本义正词严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痛楚。那样的痛楚让他整个五官扭曲在了一起。叶素息觉得眼前的男孩浑身因为愤怒正在发着抖。他猛地朝她扑过来,一下子就将她按倒在地。素息觉得骆胤的整个身子都压在了她身上,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小息,我不要听这三个字,我不是为了等这三个字啊,你知不知道?”

骆胤的吻,那么霸道又热烈,他吻着她的脸,她的脖颈,她紧闭的嘴唇。叶素息吓坏了,她试图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双手双脚却被骆胤牢牢地夹在了身下。骆胤的手已经开始解她的衣扣了,她感觉到了顶在腹部的某个东西,那并不是像针一般绵细的东西。

“骆胤,骆胤,你让我起来,骆胤。”

“小息,我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你现在连骗我都不愿意了吗?”

“骆胤,你听我说,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叶素息被骆胤抱得几乎无法呼吸,她觉得花岗岩的地板冰凉彻骨,骆胤的身体却炙烈滚烫,她终于意识到此时辩驳已经失去了作用,眼前的男孩早被欲望撩勾,完全丧失了自控力。于是她开始拼劲全力挣扎,她狠狠地咬他的肩膀,抓他的脊背,用脚踹他的肚子。可是眼前的男孩就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了她身上。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想进入她的身体。

“小息,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你知道吗?”

叶素息觉得有什么东西猛地扎了进来,将她整个人撕裂了。

“小息,你为什么不愿意说爱我,为什么总说我知道?”

眼前男孩的面容清晰,连他皱眉的纹路,喘息的节奏,她都能看得见也能听得到。叶素息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她帮外婆捣蒜的画面,她一下一下用力敲击着石锅里的几瓣白花花的蒜头,直到将它们捣成蒜泥。石锅和木棒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啪嗒啪嗒,在空旷的院子里,回声巨大。

叶素息终于闭上了眼睛,她觉得她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在爸爸妈妈的簇拥里,坐着轿车,雀跃地从枫树秃离开。车子颠簸摇晃,向着新世界一路狂奔。

“外婆,我好想你。”

4

韶青楚一直记得那天她同唐莳彦推门走进骆胤宿舍的场景。她觉得那个场景第一眼望过去就像个简易的话剧排练场,到处都是啤酒罐,追光灯打着双双横躺在地板上的两个人。叶素息和骆胤两个就这么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躺着,像两个精疲力竭的演员。

屋里很暗,她看不清横躺着的两个人究竟出了什么事,于是她想去开墙边的灯,却被躺在那儿的叶素息阻止。

“青楚,不要开灯。”

“素息,你,你没事吧。”

韶青楚觉得叶素息的声音低沉虚弱,就像经过了一场战争。

“你过来,扶我起来。”韶青楚摸黑朝着素息走过去,险些被脚边横七竖八的酒瓶子绊倒。她终于走到素息身边,蹲下来一伸手就触到了她冰凉的皮肤。

“她没有穿衣服?”韶青楚在心里判断着,她心下大惊,强忍住惶恐,随手抓起旁边的衣服胡乱遮在**着身子的女孩身上。她将叶素息一点点扶起来,只觉得身边的这个女孩轻极了,似乎完全没有了筋骨,叶素息整个人像是被打散了组织,好似藤蔓一般,攀附在她身上,呼吸轻柔,似乎每吸一口气,都要花费掉浑身仅存的些微力气。

“叶素息,你没事吧?”随后赶到的唐莳彦冲进房间,想要朝着缓缓站起来的女孩走去,素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你别过来!”她说话的声调高极了,就像如果她不这么大声,就阻止不了眼前男孩大踏步的脚步。唐莳彦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他不由分说地开了墙边的灯。

整个屋子登时亮了。叶素息衣衫不整地被韶青楚扶着,唇边有血渍,身上有瘀青,头发垂下来,几乎遮住了全部的面容。素息没有料到他会开灯,她惊叫一声,整个人蹲了下来。

“你对她做了什么?!”唐莳彦朝着呆坐在地上的骆胤猛得扑了过去。骆胤任由唐莳彦的拳头在自己的身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击,他只是怔怔地看着不远处那摊嫣红的血渍,流下泪来。

“这下,你信了吧。”

叶素息的声音微弱缥缈,听在骆胤耳里,就像从海上飘过来的回音让骆胤打了个寒噤。

“你是不是疯了!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她!”唐莳彦将瘫倒的骆胤从地上拉起来,一把推倒在桌上。

叶素息在韶青楚的搀扶下,慢慢走出男生宿舍,她觉得两脚虚空,痛感已经不在了,可是痛感滞留在脑海里的记忆却越加深刻起来。她扶着青楚的手有些颤抖,她知道唐莳彦一直就跟在她们后面,在五米之内的地方。她知道他一直就默默走在后面,眼睛一直没有从她身上挪开过一寸。可是,她无法转过身去和他说话,无法告诉他,她没事,无法像以前一样,假装无碍,搪塞过去。无法再轻而易举地笑出来,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好叫他放心,好叫他的歉疚减退几分。她现在没有这样的能力,她觉得今天,似乎已经是忍耐的极限了。

“素息。”身后的男孩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默和距离,赶了上来,“回答我一句。”

“回答你什么?你想听到哪一句?我没事,我很好,我不难过,你回去吧,不用担心。”叶素息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些许神经质的高亢,“你想听到这些对不对?可是,怎么办,我说不出口。”

唐莳彦的手原本想要搭在眼前女孩的肩上,他想要给她安慰。可是,却明显感觉到了叶素息尖利的抗击。于是他缩回手,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第一次觉得束手无策。

“莳彦,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什么?”

“我说,我们在一起。”叶素息站在唐莳彦身前,仰着头,脸上的泪痕还没有褪去,她伸出手,拉着来人的长衫,语气近乎恳求:“我谁也骗不了,我骗不了顾蔓菁,骗不了骆胤,我甚至连我自己都骗不了。你说,我好像什么都知道,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你说你不知道拿我怎么办才好。可是,现在,没有这样的问题了,不是吗?我现在这副模样,就,就根本不存在什么问题了。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我不想一直这样,我受不了,受不了了!”

叶素息拉着唐莳彦的衣角,像个疯狂想要糖果的孩子。她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了,她只是觉得她的一些筹码不见了。她在他眼里的纯净,她在他眼里的骄傲,她在他眼里的完美,通通都在刚才烟消云散了。她那么害怕,害怕唐莳彦不再要她,不再爱她,不再在她身边投以关切的眼光。她那么害怕失去。失去这个词让她不惜放弃隐忍,放弃自尊,放弃独立,放弃她固守的坚持,她放弃她自己本来的模样,在他面前,变得如此卑微和孱弱,在他们的拉锯战里,她第一次败下阵来。

可是唐莳彦呢,他似乎是吓到了,这是他从未看过的叶素息。那么弱小,那么卑微,眼里有着痴狂。他忽然开始反省他同这个女孩之间的关系。他原本想给她温暖的光亮,原本想给予她最好的保护。可是,这几年里,他究竟给予了她什么呢?他让她忍受孤寂,一个人面对困苦,他甚至还让她待在一个近乎完全陌生的男孩身边。

他让她比一开始更糟糕了。

“素息,对不起。”唐莳彦沉默良久,从嘴里说出了这样三个字。

叶素息一直觉得,这世间情人之间最伤人的话语,不是我恨你,我不再爱你,我们分手吧,而是这句对不起。从人类心底涌出来的这句饱含无奈充满歉疚的对不起。对不起,它带着太多的无能为力与怯懦。它是最沮丧之时的呓语,是最悲哀时的颂歌,是对命运俯首称臣的号角。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是谁,她现在这副模样是做给谁看?她如此卑微地站在这里,企图倚靠别人的怜悯来得到爱情。可是,施舍来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它们怎么来的,也照样会怎么去,不是吗?于是,她渐渐松开了来人的衣角,没有抬头看唐莳彦一眼,倚靠着青楚,往宿舍里走去。

第二天,叶素息起得很早,她没和屋里的两个丫头道别,就收拾了几件衣物,坐上了回家的火车。想回家,是她今天早上睁开眼睛最想做的事,她忽然疯狂地想念坞瑶,她想去看看多年未见的外婆,心情极度迫切。

火车穿出南京火车站的白高墙,一路向西。叶素息在回程的路上给家里打了电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竟听出了母亲言语里的惊喜。14个小时的车程,总共接了4个电话。依次是韶青楚、宋喜宝、许清。骆胤是最后一个。

“喂,小息,是我。”

“嗯,什么事?”

“她们说你回家了?”

“对,现在在火车上。”

“哦,那你路上小心。”

“好的,知道了。”

说完了社交语言后,她和骆胤都陷入了沉默。素息觉得电话那头安静极了,甚至听不见呼吸。

“骆胤,我们,分手吧。”

叶素息说完这句话后,就挂断了电话。

骆胤,你有听过海葵和海葵鱼的故事吗?海葵有毒,让所有的鱼类敬而远之,而海葵鱼呢,它有着天然的抗体,它在海葵的身上栖息,繁衍,替海葵驱赶异类。它们天生就是一对伴侣。它们无法脱离对方,独自苟活。有时候,我那么羡慕它们。因为它们互相知晓彼此的缺失,却又依赖着彼此的缺失生存。它们是海底的异类,不受待见,却真正意义上地拥有彼此。骆胤,你是那么健康快乐,所以你永远不可能是我的海葵鱼。找个善良纯真的姑娘,好好谈场像模像样的恋爱。你幸福,我也会连带着幸福。

“你幸福,我也会连带着幸福。”这是叶素息这辈子,说过的最善良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