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 恰如其分的爱情是种奇遇

1

叶素息在成都同唐莳彦见面的事,她并没有刻意瞒着韶青楚和宋喜宝。她的朋友本就不多,她也觉得对她们坦诚是必须的。韶青楚并没有多做评价,她只是希望素息可以重新考虑她和骆胤的关系。毕竟,谁都能看出来,骆胤对叶素息的真情实意。

叶素息给骆胤去了电话,约他在学校的书吧见面。她比骆胤早一些到,选了个靠窗的位子,从这里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见绿草如茵的操场,许多孩子在那儿踢着球。等了差不多十分钟,一身热汗的骆胤走了进来。他看见叶素息,灿烂地打招呼,坐下来要了一罐冰可乐。

“这个给你。”叶素息从包里拿出在峨眉求的平安符,“在峨眉的时候求的。”

骆胤的眼里闪过欣喜,带着明显的受宠若惊。解读出这样的意思,素息心里不由一阵愧疚。

“你特意为我求的?我现在就放起来。马上,你等一下。”

骆胤一边说一边从裤袋里掏出皮夹,将平安符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素息,明年就要分方向了,你想去哪儿?”

“还没想好,你呢?”

素息喝着杯里的茶水,抬头撞见了骆胤有些殷切的眼神,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不要等我的。”

骆胤没料到素息如此坚决地回绝,不由反问:“为什么?我想和你一起,后面的两年也想和你一起。”

叶素息摇了摇头:“你为了和我一起,就不要你的梦想了吗?”

骆胤听到这里,不由一阵沉默。

“我们各自都有各自的梦想。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必须要有一个人放弃他自己。梦想也好,生活也好。这样的爱都太草率了。永远不要为了什么人放弃自己的梦想。到时候你会后悔,而我呢,也并不要你以后怨恨于我。你明白吗?”

骆胤觉得如果恋爱是场赛跑,他和叶素息之间,他一直是那个落后的人。他从很早开始就喜欢这个女孩。他喜欢她肃静的容颜,黑如星夜的长发,低头沉思的表情甚至是那说什么都波澜不惊的语调。他喜欢她灵敏的观察力,与人刻意的距离和冷漠,对待亲近的人却从来很好。他甚至喜欢她默默喜欢唐莳彦的心情,喜欢她即使难过却依旧忍耐的善意。他从没有告诉过叶素息,他一早就知道她从未喜欢过自己,她那黑亮的眼睛只有在看见谁的时候放光彩他不是不知道。可是,他觉得,这些都没有关系。他喜欢跟她在一起,喜欢照顾她,宽慰她,为她放弃他的生活,甚至是梦想。只可惜,她一直在前面走得飞快,就好像后面追赶的人是什么洪水猛兽。

教工宿舍在图书馆的旁边,背阳,阴雨天的时候,就显得森然可怖。叶莎的宿舍在5楼,门开着,叶素息推门进去,叶莎已经在茶几上泡了一壶好茶。是她给叶莎打的电话,她想同叶莎聊聊,随便说点什么都好。叶莎很爽快地答应了她,并邀她来自己的住所。叶素息坐在小沙发上,手里捧着茶杯,打量着这间单身公寓。这里被叶莎布置得很前卫,用砖头拼搭的圆形茶几,上面铺了一张蓝白相间的条纹桌布,台灯是组接的,一个白炽灯炮外罩着一个用旧报纸裁剪而成的灯罩。素白的墙壁上钉着许多叶莎自己的摄影作品,但没有一张自己的相片。

“这是去年安庆带回来的太平猴魁,还剩点茶末,丢了可惜,还是泡来喝了吧。”

叶素息听见“安庆”两个字不由笑了笑,觉得日子过得真快,他们一起去拍黄梅戏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

“怎么?和骆胤吵架了?”

叶素息轻轻摇了摇头:“你知道的,我不爱吵架。”

“不吵架才怪呢,哪有情侣不吵架的。”

叶素息咀嚼着叶莎的话,她不知道叶莎是不是话中有话。

“今天骆胤问我明年方向班的选择,他想和我报一个班。我从没想过,他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他那么热爱摄影,为什么要放弃?”

叶莎摊了摊手:“看来他真的很在意你,那你呢?”

“我?”是啊,那么她呢,她对骆胤又是什么样的感情呢,“我正在努力。”想了片刻,叶素息这样回答。

“正在努力?”叶莎扬了扬眉毛,站起来去厨房里拿出水壶,往茶壶里一点点地加着热水:“不要让他放弃梦想,否则总有一天他会怨你。可是,也不要放弃你现在的努力。素息,你要知道,很多时候,恰如其分的爱情是种奇遇,它们少得可怜。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人,都没有遇见过恰如其分。一见钟情那是骗骗小孩子的把戏。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潜移默化和彼此消耗里,慢慢打磨出了一个妥帖的相处模式。电光火石的并不是爱而是种病。唐莳彦有他的好,骆胤也有。只是,你要给他施展的机会。”

唐莳彦有他的好,骆胤也有他的好。这样的道理,叶素息又怎么会不明白。可是,人的心其实是很小的,很多时候,容纳了一个,便再也没有办法塞另一个进去。而那个占据着要塞的人呢,他在那里开垦、播种,最终培植出整片整片的森林。枝叶繁盛,荆棘丛生,旁人进不去,要根除也难于登天。“要给他施展的机会”,这么轻巧的一句话,要给却谈何容易。

叶素息这样想着,和叶莎告了别。在回寝室的路上接到骆胤的电话。他说明天是周末了,想要带她去市区玩。素息没有拒绝。

2

周日,天气晴朗,无风。

他们在一家西餐厅吃了自助牛排,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素息和他说自己此番旅行的见闻,骆胤则向她说起了他的家人。做老师的父母,身体健康开朗活泼的爷爷奶奶,他是家里的长孙,从小备受瞩目也一直是家里的指望。骆胤边说话边将餐盘里的牛排切得大小不一,全部挪到叶素息的碗里。后来,叶素息再也没有遇见过为她切牛排的男孩子。骆胤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有时候她不免会想,如果在他爱你的时候你又恰巧爱他,那就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事。如果她能够爱面前这个将她视为一部分的男孩,说不定这也是世上最幸运的事。从餐厅出来天色已暗,新街口璀璨明亮的灯将市区照得宛如白昼。这是圣诞刚过不久的依旧充斥着节日气息的街道。麋鹿的彩灯,挂满礼物的圣诞树,几步一株,红色的圣诞帽,橱窗里五彩斑斓的糖果,吸引着过往行人的目光。街头有很多和他们一样的人,肩并肩地在游**。叶素息觉得这些陌生人和他们一样,却又不一样。他们手挽手彼此热烈地交谈,嘴里呵出雾气,发出怯怯的笑。那种自然而然散发的亲昵就和他们不一样。

“放假跟我回家吧。”

骆胤冷不丁的话让叶素息惊得停下脚步。他刚刚说什么?他说要带她去见他的父母,去见那个适才说过的大家族?骆胤转过身,看着眼前的女孩原本肃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这样慌乱的神情虽然是转瞬即逝的,但因为是第一次看见,骆胤一直记忆犹新。那样的表情,告诉他她是不愿意的,不仅不愿意,她甚至恐惧。

接近午夜的鸽子巷僻静,鲜有人烟。两旁的路灯坏了几盏,灯丝呜咽,一闪一闪发着吱吱声响。骆胤一手牵着叶素息,一手用手机打着手电,熟门熟路地带路。巷子的两旁开着许多规模各异的小型宾馆和夜宵大排档。因为通常吃夜宵的时间要更晚,所以连夜宵摊子都很安静。他们从这些店铺门口经过,店里的人下意识地抬头看上经过门头的这对学生几眼。这是叶素息第一次和男孩子来这样的地方,她将头尽量压低,心里有着莫名的心虚和慌张。走进来的宾馆叫什么名字,叶素息根本没有在意,她盲从地跟在骆胤身后,只是无意识地被领着走。叶素息发现,每每遇见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情,她的脑子总会出现阶段性的空白,就好像被抽干了灵魂的硅胶模特。它(所谓的灵魂,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从躯壳里飘出来,就这么浮在一侧,它总是从半空里,离她不是很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它不做决断也不干涉,它只是思考却不发出行为指令。她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会这样,她把这理解为一种叫作逃避一切尴尬、矛盾、伤害的病,寻常人可能叫它软弱。骆胤要的房间在这个宾馆的五楼,走出电梯右手边的第三个门就是了。一张单人床,被褥整洁地平铺在上面,昏黄的灯将房间照得很温暖。落地窗一尘不染,被擦拭得很干净。窗外是无论多晚依旧霓虹闪烁的湖南路,人潮涌动,不知在忙些什么。

骆胤让叶素息先洗了澡。她直挺挺地躺着,头顶的吊灯,忽闪忽灭,发着青光,偶尔飞来一两只蚊虫,一下一下撞击着灯罩,乐此不疲,不觉疼痛。叶素息觉得现在自己的耳朵灵敏极了,她可以听见骆胤在里头洗澡的花洒声,他上完厕所抽水马桶的冲厕声,他挤压沐浴液的声音,拍打爽肤水的声音,还有头顶蚊虫撞击灯罩的闷响。这是哪里?此刻她不是应该躺在402的寝室里,和青楚还有喜宝说话吗?这里是如此陌生。而洗手间里发出的又是什么声音?里面的那个是谁?和她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会来这里?躺在这张硬邦邦的**?枕边的电话是不是在响?屏幕上的那个中文名怎么念来着,唐字是这么写的吗?为什么一直盯着却觉得越来越不像?

“在哪儿?青楚说你们去市区了,现在还没回来?”

叶素息花了几乎一分钟,才读出简讯,她盯着信箱里的信息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心酸。他是她什么人,她又是他的谁?现在推开洗手间的门走出来的这个裹着浴巾的男孩才是她的男朋友,不是吗?她现在要和他做的事,不就是寻常情侣会做的事?

清冷的月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将整个房间照得泛蓝。叶素息让骆胤关了灯,那张狭小的床像是一艘小船,在蓝色的海面上,轻轻摇摆。他们俩起初是静静地躺着,骆胤冰凉的身体透过叶素息薄薄的睡衣透进来,他的脚攀上了她的腿。叶素息觉得身体里的那个它又一次弃她而去。她恳切地祈求它不要走,告诉她她要做什么,可是无济于事。它依旧没有任何怜悯地离开了。它浮在那盏被蚊子不断撞击的吊灯上,从那里温柔地望着她,极尽温柔的,就好像是在看一个婴孩。她的唇被骆胤含在嘴里,柔软的舌头抵着她的牙齿。

她的衬衫已被解开,有一双手按在了她的**上,她觉得他揉得那么用力,让她感觉到了疼痛。

“素息,素息,我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给我好不好,给我吧,给我。”

叶素息细细瞧着这张嘴,这张说着柔软情话的嘴。它一遍遍吻着她的嘴,她的额头,她的鼻尖、脖颈、肩膀,还有不算大的**,直到全身滚烫。叶素息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顶着她的腹部。它那么坚硬,像根铁棍,叫她吃惊。并迅速移向她的腹部。

眼角的泪,莫名地滚了出来,滑过脸庞,流进两人交织在一起的嘴里。男孩愣了片刻,从女孩的身上爬了下来。

外头的月光被云雾遮挡,原本还算明亮的房间,变得一片黑暗。叶素息不知道自己这么呆呆地坐在床头坐了多久。她的双脚发麻,已经丧失了知觉。地上的男孩,鼾声如雷,像面薄鼓,一下又一下震动着她的耳膜。

她现在是在给予骆胤对自己好的机会吗?叶素息这样轻轻地问自己。她愿意将她交给这个男孩吗?她那么害怕,那么恐惧,那么明显的抵触,那么不愿意和他亲近。

“原来,要从身体上接受一个陌生人同从心底接受一个陌生人一样困难。”眼一闭牙一咬,将来人拥进怀里,让他深深地进入子宫。这些想起来极容易实现的事,远没有想象的那么轻而易举。

3

骆胤后来再也没有提带叶素息回去见父母的事,就好像之前的话只是随口说的。上学期拍摄的黄梅戏纪录片入围了全国的纪录片竞赛,叶素息一整个寒假都在叶莎的宿舍里,同她一起重新精剪安庆拍摄而来的纪录片。她将解说词重新改写,换了更为平和的配音,加了孩子们家访的内容,力求从更为客观的而非一个女编导感性的角度,去探究这群活在戏里的人。她发现,她似乎越来越喜欢做这些事情。将画面拼接组合,将文字搬上银幕,和不同的人见面说话,走进他们的生活,看见他们虚掩在铁门背后的心魔。

新学期来临,叶素息将宿舍里所有人的被子洗净,换上干洁的床单,将桌椅擦拭整洁摆放整齐。同时新购置了一个青瓷花瓶,后山的梅花开得正好,她折了几枝回来灌上水,只用了一个晚上,它们就开得鲜妍料峭。清冽的花香蔓延了整个寝室。她用水管来回冲刷厕所,一遍遍刷着马桶,倒入消毒液洗一次,用温水再洗一次,直到马桶看着洁白如新。将苏菲·玛索的海报取下来,换上凯拉·奈特莉。凯拉·奈特莉穿着一件白色衬衫,没有穿胸衣,扁平的胸膛,高耸的颧骨,冷酷的眼神。这是个将女性魅力发挥到极致的女人,雌雄同体,不卖弄性感,却没有人说她不美丽。

韶青楚来得比宋喜宝要早一些。她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叶素息从阳台看下去,只见她拎着个极小的提包,高跟鞋的声音轻快而有节奏,红色的风衣如火,即使是在雾色里也很容易辨认出来。韶青楚的后面跟着一个男人,那男人个头挺高,一身灰色西装,皮鞋踩在阶梯上的声音,沉稳而清晰。青楚巨大的行李箱被他提着,因为隔得太远,叶素息看不见那个男人的五官。

门被敲得咣咣作响,韶青楚带着初春清爽的空气一道进来。原本黑白的世界登时有了色彩。跟在身后的男人十分绅士地和素息打招呼,沉默着将行李推进她们的房间。素息判断眼前的男人大约有四十五岁光景,面容透露着一般成功人士特有的自信和锐利。那是经历世事磨砺后的从容笃定,和学校里那些只懂得吹嘘的男孩子们截然不同。晚她们一步到的宋喜宝,并没有看见那个男人。她有些懊恼和遗憾。韶青楚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们,那是她小学同学的父亲,他们在他女儿的婚礼上相识。名字她记不清了,不过对她很好,有求必应。素息问他的女儿对他们的关系有什么意见。青楚告诉她,他们只不过是寂寞的人互相陪伴,原不会长久,没必要告诉各自的家人。他们只是互取所需,这样的关系比爱情来得可靠甚至更加单纯。

《梅花初绽》获了最高奖,学校为叶莎的团队举办了影展,叶素息跟着叶莎辗转于各个学院的公开课。她不擅表达,只负责影展结束后,回答问题的部分。大部分沟通的工作都交给了叶莎和顾蔓菁。忙完了一个星期的影展之后,他们才有时间坐下来聚餐,庆祝《梅花初绽》的成功。聚餐放在秦淮河边的云水谣里。云水谣是一艘做旧的游船餐厅,停泊在夫子庙沿段的秦淮水边。秦淮河水悠远,高高挂起的灯笼上的流苏迎风摇曳,在夜色里红得炽烈、妖娆又惆怅。这样的景致倒映在水里,就像个聊斋故事的开场。他们一行人,互相搀扶着走下拱桥,在灯影幢幢的灯笼底下弯腰前行,浩浩****七个人往船身里一钻,就占满了一个云水谣。

今天大家的情绪都好极了,喝了许多酒,素息也喝了许多,面前摆着四五个空瓶,却依旧一直往嘴里灌。她的民族,是个十分爱喝酒的民族,嫁娶要喝酒,生了儿子要喝酒,死了人也要喝酒。在他们的概念里,酒,是琐碎生活里的迷人幻觉,是暂别背朝黄土面朝天的苦口良药。如果有一天,你也有机会去那个畲乡村落,千万要喝上几斤他们自酿的米酒。它们苦涩呛鼻、辛辣,有股发酵的腐败气,却又极易上瘾。叶素息是喝着那样的米酒长大的。外婆说,女孩子必须会喝酒,会喝酒才不会被男人欺负,才有力气和资格与他们大声说话。后来叶素息也喝过许多不同种类的酒。有的甘甜,有的清冽,却从没有一种可以和他们的米酒相媲美。和他们的米酒比起来,这些所谓的酒总是显得单薄无力,有种好似童年的尴尬。所以叶素息一直是那个越喝越清醒的人。有时候,她会羡慕那些一喝就醉的人。羡慕他们可以任性、胡搅蛮缠、撒泼打诨,像个稚子。酒过三巡之后奉上的自然是国王游戏。第一个被挑中的是韶青楚。

“大冒险,站到甲板上跳舞。真心话,这辈子做的最丢脸的事。选什么?”

“真心话。”

“最丢脸的事,你们俩都知道的。”韶青楚拍了拍宋喜宝的脑袋,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揽过叶素息的肩,“那天我们在酒店,你宋喜宝跟我说,你找男人都不挑的吗?哈哈,这件事最丢脸,我睡了个男人,一口黄牙,凸肚谢顶。”

沉默片刻后,是众人的大笑,韶青楚在一片叫好声里重新转动汤勺,这一次中招的是骆胤。

“大冒险,游河。真心话,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16岁,我高一。”

“哟—”骆胤爽快的回答招来全场欢呼。

接着,是顾蔓菁。

“大冒险,和唐莳彦拥吻1分钟,真心话……”

骆胤的话还未说完,顾蔓菁却已经一扬手,将唐莳彦揽在了怀里。众人的欢呼在此时达到顶峰。叶素息起初有些失神,望着对面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要是眼睛瞎掉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不看他们。她的耳朵要是可以聋掉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不听周遭那响亮的欢呼。可是,她的眼睛好好的,她的耳朵也是。韶青楚猛地趴在她肩头,这样巨大的冲撞让她缓过了神。于是她捡起手边的筷子,学着宋喜宝的模样,用力敲着盘子,看着叶莎大笑的表情,努力跟上余温。她听见她的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声音,那样的声音,就像坏掉了的弓拉着一把走音的小提琴,真有够难听的!叶素息想,那个时候如果有一面镜子,她就可以看见自己的表情了。那是多么的诡异的表情呵,嘴角笑得快要裂开,叫嚣的音调高过所有人,身子夸张地前俯后仰,拍桌跺脚,以几近表演天赋的扭曲来企图掩饰悲伤,眼里却噙着晶莹的泪。

几轮过后,终于轮到了叶素息。

“大冒险,给喜欢的男生打电话。真心话,初吻的地点是哪里。”

“操场。”

叶素息这样回答的时候,刻意躲避了对面唐莳彦困惑又惊诧的目光,她不敢抬头,只是迅速拨了一下勺子。勺子转了几个圈后,又再一次停在了她眼前。

“啊,素息,你转到你自己耶。”宋喜宝高亢的声音大得惊人,“这么重要的事情我竟然不知道。今天还不把你扒个干净。要么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要么,”宋喜宝将尾音拉得很长,扫视了一圈,显得胸有成竹,“要么,你和除了男朋友之外的异性拥吻1分钟。”

叶素息的脑海里有差不多三秒钟的空白。她有些惊慌,瞧着已经酒意上脑的宋喜宝知晓事情再没什么可回旋的。于是只得站起来,朝着面露惊慌的唐莳彦走了过去。原本嘈杂的一桌子人在这个时候似乎都清醒了。唐莳彦显然没有料到这般局面,也不知道为什么炮火就攻到了自己这里。他瞧着已经走到跟前的叶素息,下意识地站起来。双颊绯红的女孩刚好到他的肩膀这么高。叶素息觉得她可能是醉了也有可能是暂时地疯了。此刻她在众目睽睽里仰着头颅,面对着这个她爱着的男孩。时间似乎在这样的一瞬间停止了,她听不到周围人群倒抽一口的凉气,看不到他们紧咬的嘴唇,被冒犯被伤害的眼神,还有那极尽遮掩的恐惧。这些她通通看不见了,她甚至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她唯一感受到的是唐莳彦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是的,这张柔软的嘴唇那么陌生,却又那么熟悉,就像他们一早都在寻觅对方,而现在终于有了归处。

“10—9—8”众人的倒数嘹亮悠长,听觉终于恢复了。

她用力抱着他,努力吸吮着他嘴里淡淡的烟草味。

“7—6—5—”

他的手牢牢扣着她的腰际,第一次发现她原本可以如此热烈。

“4—3—2—”

他们的手深深嵌进彼此的肌肤,在上面印出指痕,他们堂而皇之地拥吻,不必再做贼。

“1—”

他们急速分开,没有看对方一眼。

4

五月,徐晨来访,这是整个电视学院的节日。

徐晨是当时纪录片界新起的几个拿了国际大奖的导演之一,当然现在依旧十分鼎盛。他的镜头真实、平静,和对象靠得极近。他遵循的原则是与拍摄对象保持最近的关系,他说镜头只有推得近了,才能看见真实。你必须和他们成为朋友,成为家人,成为他们生活里并不显得突兀的一部分。让他们从忌惮镜头到习惯镜头最后忘记镜头。这样,他们才能做真的自己,而不只是作秀。在千人报告厅举办的讲座,几乎天天座无虚席。来听讲座的除了学生也有许多老师。叶素息和韶青楚好不容易托人要到了旁听的票子,进去的时候大荧幕上正在播放徐晨的新片子《葬礼》。片子很长,足足有5个小时。记录了徐晨的父亲从生病到逝世的全过程。在这个片子里,徐晨担任着摄像、编导、剪辑、后期制作以及配音的工作,可以说几乎是他一个人独立完成的。父亲脸颊的勾勒,咳嗽时颤抖的肩膀、老人山头简易的坟墓,以及最后母亲形单影只的剪影。

虽然片子极长,几乎超过了一般人所能忍耐的长度极限,但是报告厅里没有一人提前离席,许多人都落了泪,包括坐在叶素息身边的韶青楚。叶素息知道自己也被感动了,却并没有流泪。她的感觉是奇怪的,她承认她认同这部片子的价值,这种将衰败和死亡**裸地摊在大众眼前的真实的残酷,除了影像可以做到之外,并没有其他的门类可以做到。可是,这种真实的残酷却又那么叫人心有余悸。如果,你的至亲在你面前死亡,你看着他的生理机能逐一毁坏、无法说话,不能动弹,喉管被切开,依靠流质进食,大小便失禁,没有任何生命质量,直到停止呼吸。而你却依然能够保持清醒,将镜头冷静地推过去,这必须拥有一颗怎样坚硬的心?叶素息想到这里不由转过头去看坐在首排的徐晨,他戴着帽子,整个身子陷在红色的沙发座里,光线太暗了,看不见表情。

徐晨的演讲同片子一样精彩,他讲了拍摄的初衷,讲了坚持梦想的坚定,讲了几十年记录道路的苦难,同时鼓励所有坚持的孩子,坚持最初的信念。叶素息觉得当时在现场的每个人,都被他点燃了某种热诚,可以仅仅用语言就达到影响人心的效果,这是需要天分的。徐晨就有这样的天分。最后的提问环节,提问的孩子也很多,问题各色各样,徐晨的回答可以用妙语连珠来形容。徐晨这么善于表达,这是在素息意料之外的。看他的片子,总觉得非常质朴,让人以为这会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终于轮到叶素息,她的声音并不大,问的问题也不算高明。

“徐导,您觉得做一个纪录片导演,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

“在我看来,应该是一颗无时无刻不追求真实的心。”徐晨几乎没有什么思考,脱口而出,“只有带着这样的真心,才能拍出具有真实感的东西,然后用这样的真实打动观众。”

叶素息扬扬眉,不置可否:“难道不应该是冷静吗?”

“冷静?”徐晨显然有些迷惑。

“在您拍摄自己父亲病逝的时候,难道不是因为拥有超乎常人的冷静才能拿稳摄影机,将镜头平缓匀速地推到他眼前吗,我不认为这个时候,一颗追求真实的心能起到什么作用。”

叶素息一句话这么亮堂堂地丢出去,丢在宾客满棚的大讲堂里,像一剂冷冻剂,将全场冻结,包括坐在嘉宾席上的徐晨。他坐在那里望着站着的这个女孩子,迟疑了将近半分钟,接着站起来快速离开了现场。叶素息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冲动的人,甚至连起码的正义感都很少。她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据理力争,但却没来由地为了这个片子里已经入土的老人伤心。或许是徐晨的父亲让她想起了她的外婆。让她想起了她年幼时期的不告而别。与其说是在和徐晨怄气,不如说她是在和她自己怄气更为合适。几年之后,机缘巧合之下她再次和徐晨见面,徐晨告诉她,什么人适合做什么事,很多时候是注定的。他的理性冷静,注定他必然可以做好记录这份工作,而叶素息本质上依旧是个敏感脆弱的女人,也就注定了她无论如何都做不了记录这份工作。她无法袖手旁观,那么她必然是那个要投身其中的人。

徐晨走后的一个星期,他们迎来了对于他们这一代人而言,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天。

5月12日。四川汶川境内发生8级地震,南京、北京、上海、杭州皆有震感。韶青楚花了足足一天的时间,才同在成都的家人取得联系。接着就是连续不断的余震。汶川、绵竹、雅安、都江堰、青川、茂县、成都、重庆,无一幸免。

她们终日聚在电视机前,看直播,听广播,上网浏览最新的新闻。世界一瞬间变得很小。这是叶素息第一次感受到传播的能量,它将灾难具象地昭示在众人眼前;也将生离死别的惨痛捧到你跟前;也教你众志成城,大爱无疆;也要你集结点滴之力,从深刻的悲痛里衍生力量。叶素息觉得自己实在太过软弱。她见不得那些痛苦、那些死亡、那些渴求的眼神以及深切的绝望。在这样的一个时候,她觉察出自己可能永远无法承担传播这份工作。她那么软弱,永远无法站在伤痛面前,保持一颗冷静的心。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坐在废墟上,站在伤病旁,冷静播报的那些人。她一定是那些在废墟旁俯身刨挖的众人中的一个。她不可能在第一时间里,完成传播的任务,她是要在第一时间里,投身去解救困苦的那类人。她无法置若罔闻。即使知道,传播意味着让更多的人得救,意味着一种更高层次的精神领导,意味着更长远的基础建设。她发现她只是个平凡人,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只能听凭内心。这是她的自身局限,永远痴迷在小爱里无法自拔。

余震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依旧持续着,死亡人数每天都在攀升。许多志愿者进了灾区,这其中也包括杨柳。叶素息知道他是有经验的。他组织了一批志愿者,由他自己带队,驱车进了灾区。和杨柳一同回去的,还有韶青楚。叶素息和宋喜宝并没有阻止她。那是她的家乡,她的家人都在那里。在这样的时刻,与家人在一起,或者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远比在偏安一隅的南方终日等待消息,要来得有意义。

韶青楚回去之后,每天会和她们通一次电话。她告诉叶素息她和杨柳一起进了青川,原本平静的小镇已经面目全非。每天,他们都去废墟里挖活人,当然现在挖出来的几乎都是死人。他们也去医院派发物资,为孩子重新开课。余震一波接着一波,有时候他们会半夜惊醒,从宿舍跑出来,所有人站在空旷的操场上,看着眼前的天摇地动,恍在梦中。有时候她也会哭个不停,呕吐不止,却坚持不用药,因为即使是最简单的感冒药,在那里都是金贵的。韶青楚说,在青川的两个月里,她没有一次想起过谢廉。身体疲惫达到崩溃的临界点,心却是平和温暖的。生命那么宝贵,活着已经很不容易,开心也是一天,难过也是一天,自然要开心才对。她说,有那么一天清晨,她睁开眼睛,发现心脏还在跳动,透过窗户,看见废墟里依旧茁壮疯长的杉树,在浓烈的阳光底下,闪着雨后的微光。黄色的潮湿的泥土里,长出青色的嫩草,一簇簇一丛丛,它们的枝干那么柔弱,一只极小极轻的蝴蝶都能压得它们垂下腰来。可是,等到蝴蝶一飞走,它们就又缓慢地直立起来,在风里,来回摇摆,看似脆弱实则坚韧。她忽然发现,原来所有东西都在毁坏之后努力地新生着。在那些被夷为平地的地方,植物长得尤其茂密。

原来,在什么地方软弱,我们也必然会在什么地方刚强起来。还活着,还能呼吸,心脏还在怦怦地跳动,伤口结痂长出新肉来,就是种难得的幸福。你要像眼前的大自然一样,给它机会,给它从软弱里刚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