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最好的旅程是有所投奔

1

破天荒地,下了火车,父亲竟然来丽溯接自己。叶和在驾驶座上开着车,素息坐在父亲身边。叶和开车是极其认真的,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素息转过头去看着她的父亲,这个她一年半未见的亲人。叶和抿着他薄薄的嘴,双眼直视前方,身子直挺挺地坐着。他们没有人开口说话,谁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叶素息本能里觉得应该说些什么,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也比这样一路无言的要好一些。

“我想过几天回枫树秃。”

父亲的眼里似乎有着诧异,不过并未表现出来。

“好,过几天我们一起回去,你也好久没去老家看看了,舅舅他们都挺想你的。”

“我想去看看外婆。”

“好。”

回家的第三天,他们举家回了枫树秃。这是素息自外婆过世后,第一次回来。家里为了迎接他们三人,准备了丰盛的团圆宴。素息和表弟表妹们依旧显得很生疏。是的,他们和她比起来太小了,她的孩童记忆里并没有他们。现在大家都长大了,反倒再也熟络不起来了。叶素息是怕这样亲人团聚似的大场面的。她无法表现得亲昵,即使对这个家有难以言说的亲近感,却也是不擅表达的。午饭过后,素息独自去了后山,外婆的坟墓就在那里。

外婆在叶素息念初中时过世。她上山砍柴失足跌落,送到坞瑶医院的时候,为时已晚。外婆死得很突然,事前没有一点征兆。他们一家人谁也没有梦见过什么。素息对于外婆感情的认知来得很晚。她从来觉得外婆不喜爱她。外婆对她严厉苛刻,粗手粗脚。她觉得外婆只是碍于母亲的情面,才将她放在身边抚养。她不喜欢外婆,不喜欢枫树秃,不喜欢这里泥泞的土地和怎么割都割不完的稻子。她从读小学开始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直到外婆过世。

叶素息觉得今天的山路出奇难走,记忆里原本宽阔的步行道已没了踪影。两旁的树木枝叶茂密,挡住了前行的道路。映山红却开得美极了。满山满野,红白相间,远远看去,像是一道道的浪花,簇簇团团,层层叠叠。素息采了满满一把,她记得以前她跟着外婆来山里挖笋,外婆也是这样,采上一把,带回家插在门头。

“外婆,是我,小息。”

叶素息将映山红插在墓碑前面,静静地站着。她记得那时候,她也是像现在这样,这么静静地站着。舅舅,阿姨,包括母亲,他们都跪在前面,哭声不绝于耳,元宝冥钱烧了许多许多,还烧了一座纸糊的房子。黑色的烟,在坟头袅袅地升着,被风带着一阵阵往素息的脸上吹。素息觉得前面穿着素衣的人们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是谁,他们凭什么跪在这里哭,他们又在哭些什么?黑色的烟呛得她止不住咳嗽,她不停地咳,直咳得流出了眼泪。

“外婆,我过得很好,交了很多好朋友。对了,她们都说你做的睡衣,我穿起来好看得很。”

叶素息伸手,摸了摸冰凉的墓碑,蹲下来开始一点点拔着地上的杂草。

外婆年轻的时候是村里最美的姑娘,嫁给了村里最富有的地主。生了6个孩子,母亲排行老三。外公在素息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所以对于外公,素息是没有印象的。外婆逝世的时候,并没有遗嘱,财产有独栋的砖瓦房一座,三个茶园和几十亩的农田,外加一个指明要给素息的包裹。包裹里装着的,就是那些同一款式不同大小,从十岁一直到二十岁的蓝印花布手工睡衣。素息记得自己抱着那些衣服,坐在灶台旁,哭了整整一夜。她到现在都不明白,人类表达爱的方式为何会如此笨拙,笨拙到让人与人之间产生误解。为什么有些疼爱,如何都说不出口,即使只要简单地说一句话,做一个手势,给一个眼神。让对方知晓,你对她的真实感情,为什么会如此艰难?

外婆的财产进行了平均分配。从房子的归属到农田的掌管,你一分我一厘,谁也吃不得亏。母亲似乎得了一个茶园,其实素息知道她拿来也是无用,可是,即使无用,也是要握在手里才对。外婆珍藏的首饰也被大舅妈翻了出来。金镯子四副,金丝绿玛瑙戒指一枚,老银簪子五支,珍珠耳环两对。素息得了一副金镯子和一支银簪。

死亡,是件特别残忍也特别幸运的事。它让你同这个世界彻底断了联系,你爱的人,爱你的人,再也无法相见。可是,它也让你不必看见这世界的冷酷,你带走的,只有人们对于你的不舍和眷恋,你永远也不必知道,你走之后,现世是如何将你理智解剖,冷静分尸的。

“外婆,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有了喜欢的人,我不再孤单了。”

2

接到顾蔓菁的电话,那天是元宵节。叶素息他们一家人吃了饺子,自己做的皮和馅儿。坞瑶的夜色很沉,乌云厚重,看不见星星,月亮也被遮蔽在空中。整座山城在浓浓的夜色里像个阴沉沉的发了霉的馒头。他们吃完饭来到顶层放烟火。021打头的座机号码在屏幕上亮着,叶素息觉得号码陌生,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接。

“喂,是素息吗?”

此时叶和已经燃起第一根烟花,她将烟花棒交给父亲,站起来捂着另一只耳朵大声回道:

“是的,你是哪位?”

“是我。顾蔓菁。”

“什么?不好意思,我这边有点吵。”

“顾蔓菁。”

叶素息终于听清了来电人的名字,这样的节日里,这并非是个让人高兴的名字。

“学姐,找我有事?”素息回到屋子,提醒自己保持友好。

“你,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有点事想和你说。”

“嗯,是什么事?”

顾蔓菁有些欲言又止,似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出下面的话:

“你和莳彦一起去成都的事,是我告诉骆胤的。”

自从事情发生之后,这段时间叶素息从未回头去回忆过任何一个细节。她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她总是一味欺瞒自己,觉得不见到他们,不回忆,就可以当作并未发生。所以,当顾蔓菁忽然跟她说这件事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也没有想好该用怎样的情绪来应对。

“我看见了他的机票。当时,真的气极了,说是一时失控,说是嫉妒,说是愤怒,说是什么都好。我跑过去告诉了骆胤。我告诉他管好自己的女朋友。可是我并没有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伤害你,我真的没想过。他平时对你那么好,我以为他不会伤害你。”

叶素息听得出来,电话那头的女孩子在抽泣,叶素息觉得她可能会晕过去,想要开口打断她的自白,脑子却转得很慢,就像罐了铊在里面。渐渐地,啜泣变得激烈,顾蔓菁的号啕大哭让她害怕。在那样野兽般的哭声里,叶素息不得不开始回忆那晚发生的事。骆胤因为愤怒而狰狞的脸,身体被强行进入的痛楚,唐莳彦站在她面前说对不起的眼神,恐慌而无力。她忽然也跟着电话那头的女孩一起哭了起来。起初是隐忍的,小心的,继而是疯狂的。

顾蔓菁挂电话的时候,告诉叶素息,唐莳彦和她提出了分手。

叶素息用近乎颤抖的手拨通了唐莳彦的电话,唐莳彦接得很快。

“素息。”

“你在哪儿?”

“来找你的路上。”

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在那儿等我。”

最好的旅程是怎样的呢,不是沿途风景秀美壮丽,而是不论前路有几多崎岖,你一直知道有终点可以投奔。那里有洁净的被褥,温暖的灯火,干燥的鞋袜,朴素的晚餐;紧实的拥抱,宽厚的臂膀,温润的笑容。无论你到得有多晚,他们一直都在,从清晨到日暮,从未离开,也从未想过将你放弃。

从丽溯到杭州需要8个小时的车程,从北京到杭州需要14个小时的车程。他们就这样各自坐着火车,往着共同的地点,一路狂奔。素息想,那个时候,他们就是彼此投奔的臂膀,笑容和拥抱。

列车在杭州城站停靠,叶素息拖着行李箱走下来。无数的行人推推搡搡鱼贯而出,素息被挤得有些踉跄。可是她那么迫切,她知道唐莳彦就在不远处的月台,她要见到他,她要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将头埋在里面,叫着他的名字,她要听见他的回应。走在她前面的中年男子身材健硕,他一手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另一边拎着几个礼盒。那些礼盒体积庞大,拍打着他的腿部,让他走得更慢了。叶素息不耐地跟在后头,恨不得将前面的人一脚踹下楼梯。她高高地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在月台上来回寻找着唐莳彦的身影。只花了几秒钟,她就在人潮攒动的大厅里,看见了同样左顾右盼的男孩。她兴奋地跳起来,冲着远处的人不断挥舞着手臂,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吓了走在前面的男人一跳。唐莳彦也看见了她。于是他朝着素息走过去。

入夜的杭州,和南京很不相同。它没有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的柏油马路,也没有成都的泼皮市井。在街头散步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他们走得不算快,也不算慢。彼此并肩而行的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街边的霓虹,光影柔和,同运河悠远的河水,交相呼应。即使遇到拥挤的下班高峰期,这里的鸣笛声也是极弱极少的。这是个恰到好处的城市。恰到好处的精致,恰到好处的热闹,恰到好处的闲逸,恰到好处的匆忙。素息觉得杭州给人一种十分宽松的包容感。它用它特有的江南水气,让你随着它一并沉淀下来。

当然,现在回想起来,她对杭州的好感,更多的来源于爱情催化而出的苯基乙胺,在恋爱中的男女,想必看什么都是欢喜的。再丑的都是美的,再坏的都是好的。更何况,杭州,本身就是一个十分不错的城市。

那些天他们并肩去逛掌灯的西湖,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宝石山星光点点,好似银河,西湖波平如水,掩映着灯火阑珊,水天一线,半分两界。他们第一次和其他的情侣一样,买情侣座,去看夜场电影。电影院空寂无人,他们紧挨着靠在一起,唐莳彦的双手环抱着她的肩,让她靠在他肩头,几个小时都不觉疲惫。他们也去逛很有名的吴山夜市,淘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吃很多各色各样的零嘴。夜市的人多得数不胜数,唐莳彦总是走在前面,替她阻隔掉人流,牢牢抓着她的手。叶素息觉得唐莳彦将她抓得那么紧,似乎害怕一松手,他们就会散落在这个陌生城市的某个街头,然后再也遇不见对方。

到了晚上,他们就互相拥抱着躺在一起,更多的时候当然是一遍遍地**。人的欲望是很奇怪的又显得那么理所当然。它像是动物对于身体饥渴的本能诉求。以前,这样的欲望从未出现在叶素息身上,可现在她却变得积极甚至疯狂。你怎么表达你对一个人的爱,语言显得贫乏造作,而**可以表达它们。我的眼是你的,手是你的,鼻子是你的,脖颈是你的,肩膀是你的,心是你的,**是你的,心肝脾肺,每一口呼吸,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甚至是毛细血管里流淌的每一滴血液,都是你的。于是,我想把我整个儿人一并给你,我想将你吞噬,或者是被你吞噬。反正怎么样都好,我们要像泥土一样,被揉捏成一个人才行。对,这就是叶素息的欲望。这就是她对于唐莳彦的欲望。

“素息,你是素息吗?”

唐莳彦怀抱着眼前的女孩,她**着身体,眼神炽烈,艳红的嘴亲吻着他的手掌,额前的汗珠涔涔而下,她是那么鲜活、激烈,甚至是疯狂。她和素日寡淡的女孩截然不同。原来,这个女孩身上的力量那么滂沱,倾泻而出,足以将他吞噬。

3

再一次踏上南京的土地,叶素息的心里不能说不觉得害怕。出租车离学校越来越近,她的身子变得冰凉。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他们对危机感从来有着强烈的直觉。因为这样的直觉,让他们在危险临近的时候,选择躲避伤害。所以大部分的情况是这样的—矛盾一直未得到解决,只是得到了长期拖延。人们总觉得所谓的矛盾,所谓的伤痛,那些怎么都过不去的坎,刻骨铭心的记忆,可以通过时间来抵消。总觉得时间久了,它们便会像水蒸气一样,蒸发殆尽。而事实又如何呢?事实是这样的—时间一点点累积起来,将原本只是一粒种子的琐碎,破土萌芽成参天林木,人们最终作茧自缚。你以为过得去的东西,远不会过去。它们一直在远处张开爪牙等着你,想躲,门儿也没有。

叶素息拖着行李箱走下出租车,猛然觉得眼前伟岸的红色建筑像个牢笼,它阴森、有某些不好的回忆,她要是一走进去,就再也不会如现在这般幸福了。脑海里关于骆胤的记忆,顾蔓菁的记忆,被顷刻间搬到了眼前。他们叫她瞬间失掉了勇气。她有些胆怯地站在那里,腿脚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别害怕。”唐莳彦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句,随即抓起她的手,用力握了握,似在传达某种鼓舞。

叶素息觉得有好多好多的眼睛,在看着自己。那些眼神,带着猜疑、困惑、探究以及无法掩饰的幸灾乐祸,感受到了眼神里的不友善,这让她浑身汗毛直立。她下意识地想要缩回被唐莳彦拽着的手,唐莳彦却将它们握得更紧。叶素息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不敌以前勇敢了。以前的她,从不在意这些眼神,她甚至可以抬起头,以某种冷冽的态度回敬它们。她可以对它们漠视与回击。可是现在,她好像做不到了。她猛然意识到,她依赖着身边的人的庇护,她倚仗着他的勇气。她没了任何攻击力,甚至连基本的防御都要假手他人。唐莳彦将她从原本无所性别的动物变成了一个软弱的女人。他将她打回了原形。

爱情,真的是一剂魔药,它让你沉醉其中,让你分不清是非和方向,甚至让你退回到进化的最初阶段。武装盔甲尽数销毁,**着身体,迎接这个世界随时会到来的审判。

叶素息和唐莳彦公开关系,是学校里一件不小的事。揣测的声音,不绝于耳,好听的,难听的都有。开学将近半月,叶素息都没有看见过顾蔓菁,据说她因为身体不适,请了长假在家休养,什么时候回学校还是个未知数。而骆胤和他们的相处,要比想象中好许多。见面的时候,他们会打招呼,简单地点头微笑,说一两句寒暄的话,就像第一年刚认识的时候那样。

再次有顾蔓菁的消息,是在一个月后。那天,叶莎来找叶素息,给她看了一段视频,视频里的女孩倚靠在白色的病房白色的床榻上,消瘦、苍白、神情迷茫,那是顾蔓菁,叶素息一眼就认了出来。叶素息只匆匆看了一眼,就迫切地移开目光,她不愿看到顾漫菁这个样子,她不想知道对方过得好不好,她一点都不想。

“她得了厌食症,有轻微的抑郁症。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叶莎收回手机说道。

“为什么给我看?”叶素息有些恼怒,因为她知道叶莎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和她的主治医生聊过了,我们都觉得唐莳彦去趟北京可能会有助于她的病情。”

“那你们和他说啊,为什么和我说。”叶素息的心脏跳得很厉害。

这是叶莎第一次以苛责的眼神看她,叶素息被那样的眼神刺得浑身疼。这样的眼神,自从她回来之后,几乎天天见,但,叶莎的却让她觉得特别难以忽略。

“素息,我知道,在你们这个真爱至上的年纪,觉得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是最重要的事。感情里的确也没有谁对谁错。但,没有错并不表示不会给别人带来伤害。你和唐莳彦相爱没有错,但,顾蔓菁难道是有错的那个人吗?如果你们没有错,她又何错之有呢?她唯一的错,大概就是太脆弱了,太把爱情当回事了,不是吗?”

叶素息良久没有说话。叶莎说的所有一切,她都明白,甚至她觉得自己其实是错的那一方。但,她一口咬定他们没有错,是逼不得已的,他们不这么做,又该用什么来说服彼此开心地在一起呢?

“只是去看看她,这也不行吗?”

真的只是去看看她吗?叶素息从叶莎的宿舍出来,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走着。叶素息打量着熟悉又不熟悉的校园,红色的环型主楼旁边,已经盖起了一栋新的实验楼。从那幢新楼里三三两两出来的,也是看起来极其新鲜的脸孔。他们迎着微风,脸上挂着活泼的笑。三年的时间,你已经是这里的一个老人啦,她这样判断着。叶素息远远地就看见唐莳彦扛着摄像机冲自己挥手,他站在这条笔直的大道尽头,背后便是高耸的橘色钟楼,指针一分一秒地走着,就像在告诉她,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一样。叶素息摇了摇头,试图将这种不好的预感驱除出脑际。她发现,自己自从和唐莳彦在一起之后,就变得特别患得患失。造作,原来是情人间的常态。她到此刻方才明白。

4

唐莳彦要上交的是一个MV作业,用了叶素息的点子,讲一个女孩去赴自己多年未见的前任男友的约。她从一早开始梳妆打扮,换一套又一套的衣服,配饰,鞋子,甚至是妆容,口红的颜色。在最后,却换下华丽的服饰,卸掉精致的妆发,以极其朴素的面容出现在了曾经的挚爱面前。叶素息友情客串来饰演这个失恋的女孩。

他们将拍摄地点选择了这座城市最富盛名、最具有历史痕迹的大学里。这里和他们就读的学校截然不同。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很厚重。斑驳的墙面,青苔从红色的砖墙里透出来,摸上去湿漉漉的,很凉。高大的梧桐将阳光切割成一道又一道的阴影,投射到叶素息的脸上,从唐莳彦扛着的摄像机的取景器里看过去,显得特别清冷和落寞。唐莳彦只觉得叶素息演得这么好,就像她真的失去了恋人一样,因为他不知道眼前的少女正在打算送他离开。

“莳彦,我有一个主意。”叶素息忽然对着他说道。

“什么主意?”

“我们可以拍一段回忆穿插,你来做那个前男友。”

“那找谁来拍?”

“还是你来拍。”

唐莳彦很是迷惑,“什么意思?”

“用你的主观镜头拍我,就像是男孩用DV在拍女孩,两人在互相拍摄。我可以对着镜头说话,就像是在对男孩说。明白吗?我问问题,你也可以用镜头来回答。”

接着叶素息就跑了起来,唐莳彦拿着摄像机跟在后头静静地拍摄。镜头里的女孩白裙飘飘,头发随风扬着,偶尔转过头来说话:“你不要拍啦,不要拍啦。”笑声清脆,那是故事里男孩和女孩热恋的时光。

“你爱我吗?”取景器里的女孩俯身向前,黝黑的眼睛透过镜头定定地望着他。唐莳彦将手里的摄像机轻轻向下点了点头。女孩满意地笑了。

“莳彦,你爱我吗?”镜头再一次点了点脑袋,这一次比上一次来得坚决。

“那你好好听我说。”唐莳彦觉得叶素息的语气里带着哽咽,下意识地想要放下摄像机靠近她,却被不远处的女孩拒绝。

“别动,不要看我,看取景器,这样我才能说话……好吗?”看见摄像机又点了一下头,叶素息深吸口气,继续对着镜头说道:“叶老师前两天找我,说,顾,说她生病了,抑郁症。希望你能去北京看看她。”

“素……”

“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我想过不告诉你,想过一口拒绝她。因为你去了,她的病也不一定会好啊,对不对?但,这两天和你在一起的所有时间,我都会想起她。即使她在北京,她却依然在我们中间。以前是我在你们中间,现在是她。为什么就不能只有两个人呢?我不是个善良的人,我很自私。愧疚让我无法坦然开怀地和你相爱。这让我好痛苦。所以,莳彦,你去北京吧。去看看她,去帮她康复起来。我不想亏欠她什么。我想理直气壮地和你相爱。”叶素息一口气说了很多,她看不到摄像机后面唐莳彦的脸,她第一次觉得庆幸。庆幸摄像机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最后,镜头终于动了,叶素息看见它轻轻地点了点头。

3月23号,也就是知道消息的第二天,唐莳彦去了北京。

唐莳彦一走,叶素息就再次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里。她并不觉得一个人有什么不好,相反地,从前的她,那么习惯一个人,现在也并不觉得有多难。只是很多时候,还是会想起他。想起他大而温暖的手,眼角微笑的纹路,嘴角上扬的弧度,灰色的T恤衬衫,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还有他叫着她名字时候,那样温柔带着磁性的嗓音。

这样的思念,起初只是一天一两回,然后变成五回、十回、十一回、十五回,然后是一整个白天一整个黑夜。唐莳彦去了北京之后,始终保持着一天两个电话的频率。每每听见他的声音,叶素息就会幻想唐莳彦还在她身边。只要她愿意,走上几步路,就还可以看见他。在对唐莳彦近乎疯狂的思念里,时间过得极慢,好不容易,到了6月,距离唐莳彦离开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月有余。

唐莳彦告诉叶素息,顾蔓菁正在一点点好转。起初她并不愿意见他,她把他赶出门去,丢掉他送给她的花,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哭泣、咒骂过后又恳切地道歉。后来她慢慢愿意开房门,让他进来跟她说话。她愿意在他的陪伴之下入睡,愿意听他的话吃东西,愿意在他的带领下出门晒太阳。医生说她的厌食症已经不药而愈了,忧郁症的药量也减了不少。

“再过两个星期,我就可以回来了。素息,等我,想念你。”

唐莳彦在电话那头愉快地说话,叶素息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这样的两个月,她实在听了太多他们的事,顾蔓菁对唐莳彦的依赖,完全超乎了正常人。她的情绪,她的健康,全部倚仗着身边的这个男孩。唐莳彦在的时候,顾蔓菁是快乐健康的,可是,如果唐莳彦不在了,顾蔓菁又会怎样?她真的能离开唐莳彦独自生活吗?

“莳彦,两个星期,真的只需要再多等两个星期吗,再有两个星期,我们就可以见面了吗?”

果然,两个星期后,唐莳彦并没有如约归来。韶青楚问叶素息,为什么不打电话过去问问究竟出了什么状况。叶素息却始终没有打过去。说是骄傲,说是倔强,说是害怕听见答案,说是什么都好。在唐莳彦眼里,叶素息一直是像狗尾巴草那样的植物,他喜欢她的坚韧、平和、懂事、不落俗套。她只是不愿让唐莳彦听见她哽咽的语气,不愿让他看见她虚弱不堪的卑微模样。不愿让他知道,其实她是只纸老虎。她害怕打电话过去听见他冷淡的声音,害怕他告诉她,他不要她了。

5

在忐忑的等待之后,唐莳彦推迟了一个星期的归期终于来了。

他披星戴月地回来,在一个月色高悬的夜晚。她站在宿舍楼下望着风尘仆仆的唐莳彦。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他看起来比之前瘦了一些。唐莳彦走得越来越近了,叶素息十分贪婪地盯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死死地盯着,本该要扑上去的身体却莫名奇妙地向后退去。唐莳彦一个健步往前,拉住了试图逃跑的她的身体,用尽全力地抱在怀里。他们紧紧地相拥,没有人说话,他们彼此听着对方咚咚作响的心跳,生怕听漏了一拍。

他们来到他们初次相会的操场,坐在那块可以看见高速公路尽头的草坪上,望着远方呼啸而来的车,拉出长长的尾巴。远处的暗处坐着一对热恋的情侣,肆无忌惮地笑着,窃窃私语,就像有说不完的情话。

“素息。”

“不要说话,再这样坐一会儿,好吗?”叶素息紧紧抓着唐莳彦的手,希望时间就此停滞。闷热的夏日的夜晚,他们俩就这样紧紧贴在一起,汗水涔涔地渗出肌肤,发酵出一股酸味。就像他们已然变味的爱情。

“素息,她离不开我,没了我她根本活不下去。我,实在是累极了。”

这是叶素息从未听过的语气,唐莳彦的语气那么哀伤和无力,和平常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孩截然不同。他的一句“好累”,让叶素息心疼。她似乎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的难过,忘记了这个人话语里的意思是想要和她分开。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想要给他安慰,告诉他不要难过。她想要抱住他,将他埋在自己的胸口,她想把自己的力量,全部给他。可是,她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种爱他的方法,却没有将这当中的任何一种实施起来。她只是静静地环抱着自己的身体,低垂着头,等待着唐莳彦说出他此行的目的。

“素息,她太脆弱了,而你很坚强,而你不同。所以……对不起。”这是那天唐莳彦和叶素息说的最后一句话。在这句对不起里,叶素息短暂的爱情落幕了。

顾蔓菁在得知唐莳彦要返校的当天下午就吞了半瓶安眠药,险些葬送了性命。这让唐莳彦忽然发现,原来爱情的力量是具有极大杀伤力的,它竟然会危及到一个人的生命。在这样鲜活的生命面前,他终于退缩了。

在唐莳彦和叶素息分手的第二天,他再度飞回了北京,这一走,就又是半月有余。接近盛夏的时候,他终于带着恢复健康的顾蔓菁回来复课。顾蔓菁看起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虽然比之前看见的时候瘦了一些,但是脸色还不错,精神也挺好,笑容依旧灿烂,站在唐莳彦身边,还是很登对。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的模样,就像中间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是啊,他们谁都没有改变,变了的只有叶素息自己而已。

叶素息自然是知道他们回来的消息,她的心里是那么地想见唐莳彦,可是她知道,现在他们若是见面,对谁都没有好处。他们已经结束了,其实,也并没有怎么开始。她现在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连朋友都不能再称得上了。自从他们回来,叶素息就在幻想着与他们的相遇。她想,如果她遇见他们,她一定要打扮得美美的,她要穿唐莳彦喜欢的那件蓝色长裙,要对他们满是尴尬的脸微笑,要骄傲地和他们擦肩而过,要以实际行动告诉他们,是的,唐莳彦说得没错,她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没了他,她也可以独自成活。

可是,真实的情况,远不是她想的那样。

相遇的那天,叶素息难得地感冒了。用宋喜宝的话说,大夏天感冒的姑娘都是奇葩。叶素息一直记得那天早上,天公像是排演过一样,下着微雨。她撑着伞,拖着凉拖,头发胡乱地绑着,满脸倦容,血丝满布,喉咙因为咳嗽的关系,沙哑得近乎失了声,头也疼得厉害。古代文学史今天要进行随堂考试,《唐传奇》她还没全部读完,脑海里满是步非烟死于非命的样子,只觉得胸口发闷,说不出的恶心。

远远地就看见了他们。

纤瘦修长的顾蔓菁和一旁撑着伞的男孩。唐莳彦似乎说了什么好笑的事,逗得顾蔓菁咯咯直笑。那笑声如此活泼,即使下着雨,落在叶素息耳朵里,听着也十分清脆。那一瞬间,叶素息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一根铁杵,钉在了原地。她无法动弹,没了思考的能力。她就这么撑着伞,站在他们必然会经过的道路上,她心里是那么想逃跑,可却无法动弹分毫。

但见他们走得越来越近了,胸膛里蓦地传来一阵热浪,叶素息开始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她吓了一跳,转过身,退到一边,剧烈的咳嗽咳得她眼泛泪光,原本恶心的胃开始翻江倒海。

她吐了。

站在他们必经的路旁,她,竟然吐了!

叶素息觉得她的动作那么大,似乎引起了远处两个人的注意。于是她也顾不得抹嘴,就飞快地捂着嘴巴,向着反方向飞奔而去。

这就是他们三人再次的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