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念念不忘的恨,你有过吗?

1

叶素息回到学校已经接近凌晨。宿舍楼里灯火寂灭,青楚和喜宝想必也早就睡了。她背着行囊,摸索着上了四楼,轻手轻脚地开了房门。屋子里的窗帘并没有拉上,皎洁的月色投射进来。素息注意到青楚的**,被子整洁,看着像是多日没人来住过了。喜宝倒是睡得十分安稳,鼾声轻轻地响着,并没有被素息吵醒。

次日清晨,素息被喜宝剧烈的摇晃惊醒,喜宝近半月未见到素息,自然是十分欢喜。她全然不顾素息酸臭的味道,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

“素息,你终于回来啦,我想死你了。”

“你有徐永泽了,还会想我?”

宋喜宝不由瞪了叶素息一眼,猛地推了她一把,险些将她推倒。叶素息笑着从**起来,发现韶青楚的床位依旧空着,“她人呢?”

“你出门拍片多久,她就多久没有着家过。我看她和肖鹏分开肯定是个错误。这一个月她每天回来的都很晚,有的时候甚至不回来。打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每天都喝得烂醉,送她回来的男人每一次都不一样。”

“定然不是因为肖鹏。”

素息心里这样判断着。韶青楚是她们三个里对感情最成熟和理智的一个。肖鹏在她心里的位子,还不至于重要到失去后需要用夜夜笙歌来填补。叶素息拿出手机,拨通了韶青楚的电话,响了几个回合后,终于有了应答。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听声音已经醉得不轻。素息耐着性子问了他们所在的地址,拉起喜宝赶了出去。

雷迪森的门面十分辉煌,像座宫殿。叶素息和宋喜宝坐上电梯上了20层,敲开了2021的房门。开门的是个将近四十岁的男人,衣冠不整,有些微秃。他看见门口站着的女孩们一副学生模样,起初有些惊诧,想了片刻,才露出了微笑,叶素息看见对面男人嘴里的一口蜡黄的牙,参差不齐,直教人泛恶心,不由皱了皱眉。男人这才很识趣地让开道,声音倒很温和:

“你们来接她?她还没醒,我想让她多睡一会儿。”

屋子里很黑,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外头的天光。空气里有浑浊的酒气混杂着精液的腥气,这让舟车劳顿尚未休息的叶素息觉得自己真的要吐了。她努力吞了几口唾沫,走到床边,拉开了窗帘,屋子里一下子亮了起来。脚边是喝了一半的红酒,韶青楚的衣裤散落一地,高跟鞋早被踢得没了踪影。****着的女孩,脸色潮红,白色的被单胡乱地裹着,一双洁白的大腿露在外头,上面有明显的乌青,显然是被人大力捏掐所致。叶素息不由狠狠瞪了站在远处的男人一眼。那男人有些不好意思,挠挠本就不多的头发,向后缩了缩,解释着:

“昨天我们都喝多了。”

叶素息摆了摆手,迅速打断了男人的辩解,她要尽快让这个人从她们的眼前消失:“房间的钱我们来付,你走吧。”

男人似乎正等着素息的话,素息话音刚落,他便以极快的速度穿好衣裤,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叶素息见男人走了,就让宋喜宝关上了门。

“青楚,青楚,你醒醒!韶青楚!醒醒!”

叶素息十分用力地拍打着青楚的脸颊,几乎是在掌掴。昏睡中的韶青楚显然感受到了疼痛,轻哼几声,一点点睁开眼睛。

“这是在哪儿?我在做什么?”逐渐清醒的韶青楚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上下像是被拆了骨又重新组装上一般酸痛难忍,嘴巴很干,想开口说话却说不出一个字,它们通通哽在喉咙里。意识是模糊的,像得了失忆症。她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勉强认出了眼前的两个人。

“你们来了?”

韶青楚有气无力地打着招呼。叶素息看着眼前憔悴的女孩,心里微酸,她伸手拨了拨挡在青楚眼前的刘海儿。动作很轻,却让躺着的女孩忽然掉下了眼泪。起初是轻微的,继而是号啕的,不加任何节制的。哭了足足十分钟,韶青楚像是哭累了,坐起来,从一直端着水杯的宋喜宝手里接过水仰头一口喝下。

喝完了水,韶青楚才发现了自己浑身上下的乌青,不由骂道:

“该死的。我连长相都没看见。”

“是个丑八怪,还是个秃子,你都不挑的吗?”宋喜宝没好气地回嘴。

“你妈妈没跟你说,挑食的宝宝都不是好孩子呀?”韶青楚冲着显然受到惊吓的宋喜宝做了个鬼脸,噌一下从**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叶素息就不得不佩服韶青楚了。她钦佩青楚的善良。明明自己也十分错愕和低落,却依旧照顾着受了惊吓的宋喜宝的心情。她扪心自问,这是她永远做不到的。她没有青楚这么善良,会试图压抑自身的需要而去保全他人。就这一点而言,青楚就比她们任何人都值得拥有幸福。

“来,去洗个澡,一身的酒味,我给你带了换洗的衣服,收拾好了,我们去吃顿好的。”叶素息将干净的衣服塞到韶青楚怀里,韶青楚的眼里闪过感激,裹着被单进了浴室。

早晨的南京很安静,发白的雾气厚重地笼罩在城市上空。远处车辆的尾灯透过雾霭明明灭灭。行人不多,背着包站在十字路口,各自为阵。男人面目模糊,女人衣着鲜艳。车辆驶过地面,带来阵阵的晃动,像是场轻微而短暂的地震。她们三个人走进一家算是很早就营业的早餐店。店里位子不多,也不够宽敞,装修却简单明朗。木质的桌椅,蓝白相间的墙壁,连上来的餐具都是蓝白色系的。她们选了靠近窗户的位子坐下。叶素息依照三个人的口味,点了两份豆花,一份小米粥,两笼南京特有的小笼汤包,还有一份糯米枣。

“没什么想要说的吗?”叶素息问道。

韶青楚笑着摇了摇头,筷子只是无意识地来回摆弄着糯米枣,却不说话。

“喜宝说这半个月,你一直都这样是因为和肖鹏分手的关系。”素息说到这里韶青楚却噗一声笑出了声,于是接着问,“我看不像,他没那么重要,对不对?”

韶青楚摆弄糯米枣的筷子终于停了。

“谢廉,是因为他吧。是因为那个谢廉吧。”

三人饭局陷入短暂的沉默,韶青楚拣起一颗枣,嚼了一会儿,接着开了口:

“我一直在猜,猜他究竟喜欢怎样的女孩,什么样的女孩可以留在他身边。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真的,不骗你们。我曾经无数次遥想着那个女孩的模样。她一定美得起雾,一定聪慧又温柔。他们俩肩并肩站在一起,就像画一样般配。我想,如果他恋爱了,我一点都不会嫉妒,我会替他高兴欢呼,向每一位神明祷告,祈求他幸福。可是,你们知道吗?这一天真的来了,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那个女孩真的美得起雾,他们站在一起真的很般配,般配得让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卑微。我一点都不想祝福他们,我那么嫉妒,那么恨,我甚至祈求每一位神明,决不能让他们幸福。我希望他们在大洋彼岸打得你死我活,伤得体无完肤。我竟然希望他们去死!”

你曾经恨过什么人吗?不是看不惯他,不喜欢他,他伤害了你的家人或是朋友,他是个恶棍,是个贱人,是个花花公子或者是个**!这些都不是的。他(她)什么也没做错,他们只是不爱你。只是不爱你而已。可是,你就开始恨他了。你恨他怎么可以和你擦身而过却看不见你;你恨他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你穿了一件墨绿色的新短裙;你恨他轻易地挂掉你的电话;你甚至恨他看了某个女人的脸庞;当然,你最恨的是他不选择和你在一起!可是其实他(她)什么也没有做。恨有的时候比爱还来得可怕。因为恨比爱更加痛苦,而痛苦从来比幸福更叫人难忘。念念不忘的恨,你有过吗?

2

南京的夏天是全国来得最早的。毒辣的骄阳从早到晚高悬着,没有云,没有雨,甚至没有风。学校并未在宿舍安装空调,一架极简的吊扇吊在头顶,终日嗡嗡作响消暑功效极微。叶素息她们对抗炎热的办法是冲凉,一天几乎要跑进厕所六七趟。大学四年最难熬的便是7月开始的酷热与蚊虫,这是他们所有人公认的。

7月1日,天气晴,最高气温达到33摄氏度,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她们三个都没有出门。叶素息坐在位子上,所有的动作都是轻的,她试着尽量减少运动量,因为只要一动,她的汗就会从身体的每个毛孔里溢出来。“为什么风扇一点用都没有?”她走到门边查看了一下风扇的转速,确认是调在最高档之后,嘴里不由蹦出几个脏字,端着脸盆,大步朝洗手间走去。

“素息。”

“嗯?”

厕所的隔间里传来韶青楚微弱的声音,叶素息停下冲凉,打开隔间的门。韶青楚的脸有些发白,脱了裤子呆坐在马桶上。叶素息顺着她白嫩的臂膀看下去,目光停在了韶青楚用左手用力拽着的验孕试纸上。两条红线,耀眼突兀,看在她们俩眼里,像两道血痕。

一小时以后,杨柳开着他的小吉普到了宿舍楼下,叶素息三人上了吉普车。在征得了韶青楚同意后,叶素息对杨柳说出了实情。杨柳显得很平静,这是三个有些慌了手脚的年轻女孩所需要的。叶素息一直不喜欢医院,与其说是不喜欢,素息觉得甚至可以用厌恶来形容。无处不在的化学试剂,呛鼻的消毒水,人群的躁动,呓语的病人,冰冷的听诊器,还有病**生离死别的恸哭,都让她害怕。无论你拥有怎样的体魄、手腕、地位、荣光,面对疾病的时候,通通无济于事。这是种强有力的无力感,这样的无力感,让人极其灰心,似乎所有努力都可以付之一炬。神明吹一口气,你便化烟化雾。抗争,太过孩子气。

市三医院的妇产科设在三楼,过了呼吸科、外科、皮肤科、内科,尽头拐角就是了。它很不起眼地在走廊的最里头,连外头的天光都照顾不到它,显得昏暗冷清,像停尸间。看诊的医生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短发,戴着金丝框眼镜,嘴唇很薄,说话的时候嘴张得极小,那干瘪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听着极不悦耳。

“哪里不舒服?”

韶青楚有几秒短暂的迟疑,继而开口:“好像怀孕了。”

那女人听到这里抬眼看了看韶青楚,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叶素息站在韶青楚身边,一双手轻轻搭着她的肩。觉得对面这个中年女人的五官好像失去了牵制,整个软趴趴地瘫着,像是一盘冷掉的兰州拉面,黏稠冰凉,毫无生气。

“先去做个彩超。要快点,不然我们要下班的。”

做彩超的队伍很长,多是来定期检查的孕妇。她们由丈夫陪着,每一个肚子都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虽然肚子里孩子的月份有所不同,可母亲们脸上的神色大抵都是类似的。她们不抹化妆品,苍白的脸上有难掩的倦容,眼睛却都在发亮。明明身体孱弱,目光却都异常坚强。素息觉得她们所有人都被某种光晕笼罩,能够孕育生命,看来是件十分值得骄傲和令人期待的伟大的事。而叶素息、韶青楚、宋喜宝三个人并肩站在这样的队伍里,显得有些突兀。

“来,把水喝了。”杨柳将矿泉水递给青楚,打破了她们三个人的局促。

青楚摆摆手:“我不渴,谢谢。”

“要多喝水,彩超才照得清楚。”

“那,谢谢了。”

韶青楚感激地接过水,咕噜咕噜往肚子里灌。她们几个静静看着她将一瓶矿泉水喝光,没有人说话。

等了一个小时,终于轮到她们。彩超做得很快,拿X光片也很快。

“子宫后位,宫内见一孕囊。”

韶青楚拿着彩超片看了一眼,忽然笑了起来:“哈,还真中招了。”她说得声音极大,甚至有些高亢,吓了宋喜宝一跳。

叶素息走过去,试图拉起青楚的手,却被她拒绝了。

韶青楚独自一人飞快地走在前面,手里的光片,被她紧紧拽着,已经变了型。她觉得手里的这张纸,似乎有千斤万斤重,重得她整个人往下沉。这是种惩罚吗?惩罚她有颗怨毒的心?惩罚她那些没来由的恨?惩罚她对大洋彼岸那对幸福的人的坏心眼?泪水十分不争气地滚出眼眶,她用力抹了抹,尽量不让后面的人看见。

“给。”

杨柳走得很快,赶在她身边,递过来一张面巾纸。

“谢谢。”

韶青楚迅速接过纸巾擦了擦泪水。感觉到左手被身边的男人握在了手里:“别害怕,这没什么。我陪你进去。”

韶青楚只觉得感激,学着杨柳镇定的模样,走了进去。那坐着的医生接过彩超片,觑了一眼,依旧没有抬头看跟前的人,波澜不惊的口吻跟适才的如出一辙:“要不要?”

“您说什么?”

“我问你,要不要?”对面的人显出不耐。

“不要。”

韶青楚回答得快极了,似乎像在躲避某个灾祸。女医生这时才抬起头看见站在她身边的杨柳,眼里有些诧异,随即垂下眼睑,拿过病例:

“药流还是人流?”

见韶青楚一脸懵懂,女医生不由皱了皱眉,用笔敲了敲桌沿:“怎么不说话,你是要用药物拿掉这个孩子还是人工流产?”

韶青楚听到“流产”两个字,身体不听使唤地打了个激灵,杨柳抚了抚青楚的肩,柔和地开口:“人工。”

女医生听到杨柳的声音又抬眼看了他们一会儿,继续说着:“好,过半个月再来,现在孩子还太小,做不了手术。”

“医生,请问,那么这半个月,我们有什么要注意的吗?比如,她吃些什么好,不能吃什么之类的?”宋喜宝站在科室门口,小心翼翼地问。

那医生似乎没有料到会有人有这样的疑问,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和一旁的医生闲话:“呵,只听过安胎的问忌口,还真没遇见过打胎的问这个,你孩子都不要了,还要注意个什么劲。”

那是种什么感觉,韶青楚直到现在还记得。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用皮鞭狠狠地抽打在脸上。整个人没有什么疼痛感,只有力道打过来时鞭风划过脸颊瞬间的激灵。它迅速地来,让你丧失动物作为本能的反抗力。叶素息是怎么冲进去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这个平时淡然的像池水一样的女孩,猛然冲进房间,挡在她身前。她从未见过那样的叶素息,那个时候,她就像个战士。

“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是您的女儿,您也会像这样大声地敲着桌子,不问她几岁了,不问她害不害怕,轻松地问她要还是不要?您也会边笑边跟她说孩子都不要了,还注意个什么劲?您也会这么做?或者您希望别人对您女儿也这么做?”

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叶素息依旧能够很清楚地回忆起那位女医生的脸。她苍白干洁却枯槁的手,她厚镜片底下波澜不惊冷凉的眼,她小而薄吐字如金的嘴,还有她用力敲桌沿的不耐,以及最后**冷酷的嘲弄。叶素息从不觉得人是平等的,有求于人的时候,你就得忍耐那些必须忍耐的讥笑与戏谑。她想,她可能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对医生这个职业,没有了丝毫好感。他们看惯了伤痛,对伤痛已然麻木。而轻视伤痛的眼睛和手,却又担负着替人们减轻伤痛的责任。世事有时候,就是这般矛盾和可笑。

3

在外读书的这两年里,叶素息坚持每周往家里打一次电话。他们之间已经有了某种默契,固定的时间,固定的电话号码,甚至是固定的说话模式。“是我,你们最近身体好吗?我过得很好,课业很有意思,保重身体,再见。”她很少说其他的,她生活的细节,她情绪上的转变,她对于未来的打算。而电话那头的人似乎也一样。他们不曾追问过,甚至一次询问都没有。所以每次看见宋喜宝和韶青楚往家里打电话的模样,叶素息会觉得有些羡慕。为什么他们有那么多东西可聊,今天的天气、学的新术语、明天打算做的事,甚至是新买的一条围巾。他们都说得津津有味,不觉无聊和疲惫,更别说沉默时的短暂尴尬,这些都不存在。

叶素息从照片里见过韶青楚和宋喜宝的家人。她一直觉得可以从面容里,探出一个人的骨骼。有着温柔眉目的人,就不会坏到哪里去。喜宝的爸爸妈妈就是拥有这样温柔表情的人。喜宝遗传了母亲清亮的眼睛和父亲抬眼间亲善的神色。而青楚的妈妈呢,拥有作为一个单亲母亲特定的刚烈气质。短发,素颜,眼睛大而有神,嘴角的弧度强硬,腰身耿直。韶青楚不像一般单亲家庭的孩子。他们羞于提及自己的家庭,对于直接导致失婚行为的一方存在某种程度上的憎恨。她从不避讳谈起父亲,谈起他们之间失去信任之后的婚姻,她与母亲的相依为命,以及对于父亲移情的理解。韶青楚说,很少有两个人可以一直相敬如宾地走到最后,面目和善,恪守宽容。她的父亲和母亲是极为平凡的两个人,他们没能守住一个家庭,这并不是谁的过错。而在叶素息眼里,韶青楚同长久只能依靠电话维系的父亲像一对老友。和母亲则像出生入死的姐妹。她们互相谩骂却又互相抚慰,她们是平等的,以彼此的存在作为根基。这是让她十分羡慕的家庭关系。

在韶青楚去做手术之前,她们三个人做了很充足的准备。上网查了人工流产需要带的东西,恢复身体的方法,应该吃什么,注意什么,怎样可以尽快恢复又不易被发现。她们带了毛巾、卫生巾、厚外套、穿起来舒服的鞋、保温杯里放了热汤。那是个晴天,8月中旬的南京,已经有了接近40摄氏度的高温。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出租车的广播里在放着苏芮的台语老歌《花若离枝》:

花若离枝随莲去,搁开已经无同时。

叶若落土随黄去,搁发已经无同位。

恨你不知阮心意,为着新樱等春天。

不愿青春空枉费,白白屈守变枯枝。

曲调凄婉、声调空灵。车窗外是烈日炎炎的夏季,嗖嗖掠过眼前的楼房街道以及行人透露出酷热下的躁动,那么蠢蠢不安。可是车子里面呢,她们三个人安静地坐着,韶青楚坐在前面,眼神直愣愣地望着前方,脑子里一片空白。宋喜宝看上去有些紧张,为了掩盖这样的紧张,她不停地咬着指甲,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微声响。叶素息并不知道广播里苏芮唱的是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可是却莫名觉得哀伤。她有些想哭,觉得这样的曲子太像凭吊了。它似乎在凭吊和纪念什么。现在想想,其实,那个时候,她们从来没有真正地思考过关于这件事的真实含义。她们尚未产生对于生命最基本的尊重,也并没有这样的觉悟。她们唯一想到的,只是尽可能地自保。

韶青楚回忆起那场手术,总觉得比想象中的轻松。就像做了个梦。麻醉的药剂从手边打进去,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耳边响起的是床铺的铁栏杆和墙壁碰撞的清脆声响。脑子是混沌的,耳边传来的人声像隔着几层纱,闷闷的,她整个人有种浸泡在水里的错觉,和真实的世界存在一定的距离。护士看她醒了,有些惊讶,嘟哝了一句“药效这回过得可真快”,就依旧自顾自推着床铺将她往外带。这样被带着走了约莫5分钟,麻药的效力渐渐退去,韶青楚开始恢复力气。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肚子,肚子似乎比来的时候小了一些。她知道这肯定是错觉,因为它并没有大起来过。接着是下体传来的细微疼痛,她低头发现白色的病服渗着血渍。起初,韶青楚有些惊恐,想了会儿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站起来,于是谢绝了推着床位走的护士,从**坐了起来。口袋里有事先准备好的毛巾和卫生巾,韶青楚找了个卫生间,将自己擦拭干净,换好衣服,站在镜子前,打量许久。脸色苍白、嘴唇没有水分,身子因为双脚无力在不自知地发抖。韶青楚洗了手,将脏掉的内衣裤丢进垃圾桶,对着镜子练习了多次微笑,然后走出去,去见站在外面等候的朋友们。

叶素息看着韶青楚从手术间里朝她们走过来,她和进去的时候一模一样,就像她只是进去看了个朋友似的。她和宋喜宝跑过去扶着青楚。脸色惨白的女孩露出感激的笑。看见韶青楚的笑,身旁的两个女孩也跟着笑了笑。她们不知道在这个年纪,有多少女孩曾经面对过这件事。她们起初知道的时候,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慌乱,或者更加镇定坚强。她们是一个人来的?还是有人陪伴?她们是独自解决的?还是告诉了父母?她们有没有在深夜里哭过,觉得无能为力或者懊悔?叶素息觉得,她们三个人做了她们所能做的最好的决定。她们因为这件事,变得更像一个人。她们有共同的秘密,共同的罪过,也有了共同的记忆。

在无助绝望的时刻,有人在侧,这是不幸里最大的幸运。

暑假在韶青楚做完手术后的一周来临。叶素息带着她回来坞瑶。这是她读书以来,第一次回家。有时候她会问自己,两年来,她有没有想过那个地方,她存不存在在外的游子对于家乡本能里的思念。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她一次也没有想过那里。她不怀念那里的风景,那里的空气,那里衰败的人群和气息。两年并没有改变她对坞瑶的判断。它依旧破旧潦倒,低俗拥挤,小得让人无法喘息。要不是因为韶青楚的关系,叶素息觉得她并不会这么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