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不再被时光庇佑的大人

1

在杭州采访部分接近尾声的时候,叶素息收到回学校参加毕业礼的消息。她的论文是在杭州完成的,内容偏门,写的是武侠电影里的侠文化传播。叶素息喜欢武侠,也喜欢武侠电影,如果毕业一定要依靠一篇古板的论文来结束,那么,她倒是更愿意写点自己喜欢的。徐晨放了她两天的假,她买了当天晚上去南京的车票,送她去车站的人是孟安可。叶素息知道孟安可对她有好感,她并没有拒绝这样的示好。

叶素息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系着安全带,偶尔看看窗外飞驰而过的夜景,偶尔转过头来,看看身边的男人。孟安可即使脱掉白大褂,看着依旧是个医生:那握着方向盘的手,苍白、纤细、修长,指甲修整得整齐干净;蓝色的格子衬衫,熨帖得十分平整,散发着淡淡的肥皂香;削瘦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胡楂儿,看着前方的眼睛,一眨不眨,就像盯着某个伤口般专注。

“小丫头,看什么呢?”孟安可平静的声音响起来,打断了叶素息的思绪。

“我在想,这件衬衫熨烫得真好,看不到一点褶皱。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有位贤惠的好妻子。”

孟安可只谈过一次恋爱,谈了整整6年,他和那个女孩是大学同学,后来做了同事。不过最后也没有在一起,女孩回了老家,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当然,这单身的几年,他的身边也不缺乏女人。只不过,再也没有正式的女友了。

车子里的氛围,忽然间就发生了变化。那是一种古怪的化学发酵,素息原本的一句无心玩笑,却让两人陷入了沉默的尴尬。叶素息觉得这样的氛围实在太过暧昧,这超出了她对事情发展的预判。好在,车站已经就在眼前了。

“素息。”叶素息要开门下车的时候,被孟安可叫住。

“怎么了?”

孟安可忽然伸出胳膊抱住了她。叶素息觉得那个拥抱很轻巧,只是轻轻抱了她几秒钟,便立刻移开了。

“我送你去南京吧。”孟安可忽然说。

“你明天不用上班吗?”

“晚上赶回来就行了,我开得很快。”孟安可说得很自然,就像只是去趟滨江那么自然。他让叶素息坐好,替她系上安全带。

别克车上了杭宁高速,向着南京方向飞驰。叶素息反复翻看着手里票价一百的车票,车票上印着杭州北站—南京的字迹,出发时间是21点。叶素息也不知道这张票有什么好看,她翻来覆去地揉搓它,直到它变得褶皱不堪。后来,叶素息就睡着了。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觉得别克车里空调凉爽,孟安可衬衫上的肥皂味极其好闻,车子开得稳妥舒适,她就这么坐着,看着窗外黑影幢幢的山峦,沉沉睡去。

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孟安可单手开着车,而另一只手则握着她的手。叶素息低垂着头,看着自己被他握着的左手,没有挣脱,有种认命的乖巧。

“醒了?”孟安可对着睡眼蒙眬的她微笑。

叶素息下意识地点头:“到哪儿了?”

“下高速了,你得赶快醒醒,给我指路才行。”

孟安可说话的语气有了明显的变化,变得有些纯真,听出撒娇的味道,这让叶素息觉得有趣,于是她毫不遮掩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趣。”

“我找不到路,你却觉得有趣?”

“当然,无所不能的话,多无趣。”

叶素息感觉到孟安可的手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这是我听过最好的赞美。”

到达学校的时候,时间已接近0点。下车之前,孟安可在车里吻了叶素息。叶素息没有反对,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从他来送她到后来的牵手,直到现在的接吻,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就像是事先有了剧本,他们只是照着剧本来走而已。孟安可的吻,是循序渐进的。他先试探性地碰了碰身旁女孩嫣红的唇,然后慢慢地加长了时间,接着缓缓打开女孩的嘴,得到女孩轻微的回应后,才如释重负地吻了下来。

已经有多久没有接吻了呢?叶素息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那是身体忽然复苏的欣喜感。干燥寂寞的肌肤,瞬间被他的吻惊醒了。身体的每个毛孔都在极尽全力地舒张。眼前的男人,近乎是个陌生人,他们只见过几次面,吃过几次饭,可是她却愿意让他吻自己。她不排斥这样的身体亲近。她甚至因为自己不排斥他,而感到快乐。

是啊,唐莳彦,你看,我又能接受新的身体了,我又能被拥抱了。没了你,我依然能够拥有身体的温度,这是件多么幸运的事。

和孟安可道了别,叶素息提着小行李袋,走进半年未踏足的学校,看着夜色里明晃晃的街灯和宿舍楼里零星的灯火,不觉打了个寒噤。身后别克车转了方向,向着她来的方向铆足了劲地回奔。叶素息转过去,目送着它的离开。车灯闪烁,只花了短短几秒钟,就渐隐在暗夜里。她看着车身一点点消失,想起那天和车里的男人去上天竺吃斋饭。他们肩并肩走出法喜寺的时候,她抬头猛然瞥见寺庙匾额背后的四字箴言,心里大动。

“莫向外求。”

莫向外求,莫向外求。叶素息抬头望着南京皎洁的月色,它那么明亮,悬挂在高空,不被乌云遮蔽半分。月光洋洋洒洒地投射到她的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直以来,我们谦卑,我们等待,我们忍受,我们期盼然后又失望。抱怨着为什么经历的苦楚总多过幸福,抱怨为什么付出与回报永远无法对等。渴求着他人的爱,如饥似渴地死死抓住。即使是施舍的也视作珍宝。可是,真正能够让你暖而满的,难道是这些人吗?他们能填满你寂寞的空虚,却怎么都填不满你身体里时时如潮涌的虚空。402到了,叶素息定了定神,敲响了房门。

“叶素息!肯定是叶素息回来了!”

房间里响起两个姑娘高亢欢喜的尖叫。叶素息听在耳里,站在走廊的白炽灯底下,心底温暖,笑得灿烂极了。大部分的时候,你必须依靠自己来填满你自己。莫向外求,让自己充盈温暖起来,使得虚空不再虚空。

2

毕业典礼,学校办得十分隆重。他们每一个人都盛装出席,手挽手走过红地毯,在巨大的画报前,用画笔写下他们的名字。在大礼堂看着纪念短片,听离别时分唱起的动人诗歌,和老师们说感谢,和别班的朋友道别。

和青葱岁月道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承认时间才是最厉害的武器,需要极大的勇气。大荧幕上一张接着一张淡入淡出的照片,是他们四年时间唯一剩下来的物证。短发、长发、卷发、中分;长裙、短裙、牛仔裤、棉衣;帆布鞋、凉鞋、毛绒长靴、高跟鞋……不看照片,叶素息甚至注意不到,时光给他们每个人无声无息刻下的烙印。似乎,也没做什么,似乎也没真正地做些什么,他们就嗖的一声,越过了四年光景,变成了不再被时光庇佑的大人。

叶素息记得那晚,他们四十几个人聚在火锅店里喝酒,从这一桌蹿到那一桌,碰杯、说话、拥抱。吵吵闹闹,哭哭笑笑,像群疯子。有的孩子在表白,有的孩子在道歉,有的孩子在追忆,有的孩子在展望未来,有的孩子则只是在蒙头哭泣。

叶素息是属于最后蒙头哭泣的那群孩子。现在,她扑在骆胤的怀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话,泪水呛得她咳嗽不止。骆胤在她的耳边说得最多的话是对不起。他贴着她的耳朵,一遍遍不停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叶素息已经没有了回答的能力,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在他怀里摇头,用泪水将他干洁的衬衫浸湿。骆胤将她的头扳起来,抵着她泪痕斑斑的脸。

这是叶素息记忆里,最后一次看着他的脸。后来他过得好不好,素息并不知道。她没有刻意询问过他的消息。可是,叶素息并不担心。骆胤是那种像海洋一般宽厚健硕的人。他可以用他和煦的光,去温柔这个世界所有锋利的刺。这是叶素息对他的判断。

手机忽然响起来,唐莳彦的名字在屏幕上闪闪灭灭,叶素息愣了半晌,这个名字已经有半年没有在她的屏幕上出现了,她觉得恍在梦中。于是叶素息迈着踉跄的步子走出火锅店,深吸口气接起电话:

“有事吗?”

电话那头的男孩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里回答,他似乎已经不习惯和电话这头的女孩若无其事地说话了,沉默良久才开口:“喝酒了?”

“是啊,我们在市区吃散伙饭!”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缘故,素息觉得她的声音大得几乎对街的人都听得见,他们好奇地打量她。

“少喝点酒。”唐莳彦在电话那头柔声嘱咐。

“我知道。”素息放低了声音,“你找我有什么事?”

电话里的男孩轻笑:“没什么,买了半个西瓜,不自觉走到你们宿舍楼下,忽然想叫你下来吃西瓜。”

吃西瓜。

吃西瓜,那么简单的事情,如此地生活化。他们现在竟然可以做如此生活化的事了。他们不应该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吗?怎么现在也可以坐下来堂而皇之地分西瓜吃?她真的好想和他做这件简单至极的事呀。素息沉吟着“吃西瓜”这个词,眼泪不由夺眶而出。她用力地抽了抽鼻子,跳着脚嚷道:“可是怎么办,我现在在外面,我回不去吃呀!”

唐莳彦微微愣了一会儿,佯作没事地说道:“没事,那就下次吧。”

叶素息听见手机里传来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她默默放下拿着手机的右手,环抱着双肩,蹲在了原地。她用力地抱着自己因为酒精而变得滚烫的肌肤,想要控制住发抖的身体,却抖得更加厉害。“下次?下次?哪来的下次?唐莳彦,我们没有下次了呀。你知道吗?我明天就要回杭州了呀,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你知道吗?我们来不及说再见了。我们来不及先认识,来不及慢慢相爱,连‘再见’这个词都来不及说。”

“素息。”韶青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青楚今天穿着一条及地的连身吊带裙,站在蹲在地上的叶素息跟前,显得那么高大。叶素息一下子就抱住了来人的小腿,她将头深深的埋进女孩长裙的裙摆里,开始号啕大哭。

韶青楚似乎是完全被叶素息突如其来的情绪吓着了。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女孩,是她从未见过的。她哭得那么大声,引得街对面的行人纷纷侧目,哭得韶青楚心底发酸。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任由叶素息抱着她的双腿,将她新买的长裙弄得黏湿。

即使过去了许多年,在韶青楚的婚礼上,说起那天的事,韶青楚的语气里依旧有难掩的惊诧。而坐在伴娘桌上的叶素息却惊奇地发现,那样的场景,那个繁星点点的夜晚所发生的一点一滴她都记得清楚明白。她记得韶青楚的坡跟白色凉鞋,记得她已经长到腰际的黑发,分着略带女人味的中分,她甚至记得她身上的那件连身长裙,是淡蓝色的条纹款式。

瞧,不去想,你便以为你已经忘记,可是,其实,他们只是退居到了脑海里的某个角落,在那落地生根,稍一发掘,就尽数跑出来,带着极其鲜活的气息,仿若昨日。

那晚,她们三人都喝了许多酒,踉跄着回到宿舍,闹了很久,谁也不肯睡觉。次日清晨,叶素息醒得最早,她发现她们三个人躺在一张**昏睡在一起。叶素息看看时间,已经过了7点,于是快速地摇醒两人。今天她们三个都要启程。宋喜宝回宁波老家,韶青楚去成都和母亲会合,而她则要赶下午去杭州的客车。

徐永泽来得很早,他将车停在楼下,然后上来接宋喜宝。喜宝的行李很多,素息和青楚帮着他们将行李搬下来。宿舍楼道里挤着许多的人,很多人在拥抱,很多人在挥手道别,也有很多人在哽咽。宋喜宝拉着素息和青楚的手,抿着嘴,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死丫头,别这样,又不是永别!”韶青楚习惯性地敲了敲宋喜宝的脑门儿,帮她打开车门,一把将来人推进座位,眼泪却还是流了下来。

“好好照顾自己,你要好好照顾她。”韶青楚用力抹了抹眼泪,对着一旁搬行李的徐永泽喝道。徐永泽连忙点着头,关好后备厢,进了驾驶座。

“走吧,路上小心。”叶素息对着徐永泽挥手,徐永泽听话地拉下手刹,车子开始滑动。喜宝的半个身子从车窗里探出来,对着宿舍楼门口的两个人挥手。

韶青楚吓得大骂:“宋喜宝,你想死就再探出来一点!”

远处的宋喜宝吐了吐舌头,缩回了身子,车子开始加速,一溜烟就出了她们的视野。

“素息。”

“嗯。”

“一会儿,你让我先走好不好?”韶青楚带着鼻音,站在素息身边说话。

韶青楚没有让叶素息送她下楼,她只是拖着她艳红的行李箱,站在宿舍门口用力抱了抱叶素息,然后头也不回地带上了房门。叶素息听见门用力关上之后韶青楚的高跟鞋踩在阶梯上,一下又一下用力地遁地声,由重转轻,渐渐不再听得到。想着,原来,这就是离开和被留下的感觉了。叶素息木木地站了一会儿,觉得没有了韶青楚和宋喜宝的寝室竟然大得出奇。这个房间,忽然就被放大了无数倍。它变得有天地那么大,让站在这里的她,变得异常渺小和无助。

3

叶素息站在原地茫然无措了几分钟,然后回到房间拿出箱子打包。她从书架上拿下所有的书,《蛤蟆的油》、《书剑恩仇录》、《梦的解析》、《杧果街上的小屋》……她把它们依照尺寸放进事先准备好的快递箱,然后再去衣柜里取衣服。剩下的一些零散物件,她不打算带走。于是她将它们和青楚、喜宝留下来的被子卷在一起用力塞进了衣柜。然后在衣柜上贴上了送给宿管阿姨的便签条。叶素息的动作很快,花了不到20分钟就清空了自己的所有物品。最后她瘫坐下来浑身冒汗,几乎喘不上气。

四个纸箱,一个随身携带的行李箱,这,就是她四年积累下来的所有家当。原本以为会很多,原来一点也不多。叶素息将四个纸箱寄了快递,只留下一个随身的行李箱。她拉着行李箱站在402的门口,觉得402又像她们一开始进来时那样空旷与洁净。纯白的墙壁,老式的电视机,坏了又被修好的白炽灯。叶素息知道她们只是这个屋子的几个租客,以后还会有新的住户住进来:搬进来她们的行李,将这些空间用回忆填满。而离开依旧会如约而至。到了那个时候,她们也同样不得不丢弃很多不能带走的东西,只将仅有的在乎的行李打包带走。她不知道回忆是不是也可以打包,如果可以的话,她会愿意将它们全部带走,好的,不好的,一并带走。

唐莳彦的电话在叶素息即将关上房门的时候打了过来。叶素息起初有些不敢相信,她的手没由来地颤抖,第一次没有丝毫犹豫地接起他的电话,生怕他等不及就将它挂断。

“你在哪儿?”唐莳彦的声音很空旷,周围嘈杂,应该是在户外。

“在宿舍。”

“中饭,有时间……”

“我要走了。”叶素息急促地开口。

唐莳彦愣了一会儿,语气里有难掩的诧异:“什么时候,哪天?”

“现在。”

“现在?昨天没听你说。”

“你也没问。”

半晌的沉默,叶素息有些后悔自己的生硬,她明明知道就是这样的生硬,才将电话那头的男孩越推越远的。

“你等我几分钟好不好,我来送你,我,”唐莳彦的话说到一半,似乎被什么人的声音打断。素息听得很清楚,那是顾蔓菁的声音。

“我在3栋,送下她。”唐莳彦的声音软了下来,他觉得叶素息一定不会等他了。

“好,我在楼下等你。”叶素息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宿舍楼下的大厅里,送别的人已经比之前少了很多。叶素息拖着行李箱站在大厅的角落,斜靠着墙壁,望着大厅外的柏油马路被骄阳晒出油渍。外面真的好亮堂。素息心想。好像被南京夏日中午的阳光烤得通体发白了。

叶素息将目光收回来,看了看零星道别的人们。她们是在这幢宿舍楼里和她做了四年邻居的人。有的,可能撞见过几次面,有的,甚至连一次擦肩的机会都没有。可是,她们现在站在她跟前,她能看见她们对于彼此的眷恋和不舍。素息忽然发现,其实他们每个人对于情绪的体验都是一样的。朋友的陪伴,爱人的亲吻,离别的拥抱,对曾经的缅怀,对未知的茫然无知。而痛苦呢?大抵也没什么不同。争吵、背叛、倦怠,不都是一些这样的情绪吗?而她现在站在这里,倚靠着墙壁,占据着这个大厅里最不起眼的角落,等待一个男人从忙碌的行程里挤出几分钟时间来见自己,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时,唐莳彦出现了。

半年的时间,唐莳彦的变化并不明显,只是头发比之前略短了一些。今天的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运动短袖,赶路赶得很急迫,额头的汗水在阳光里闪着微光。叶素息觉得唐莳彦的目光很迫切,她知道他害怕她不愿意等了。他终于看见了她,他大步走过来。叶素息有变化吗?她想应该是有的吧。她又瘦了一些,乌黑的长发被剪短了,利落地绑在后面。户外拍摄的暴晒让她不再苍白,她被阳光晒得十分健康。素息知道,她现在的状态显得特别好。她在没有了他的照顾里,变得更加健硕和强悍。所以,唐莳彦在看见她的时候有些胆怯。他站在她跟前,数度尝试开口说话,却始终没有成功。

“你帮我拿箱子吧。”

叶素息友好地将拉杆箱递给唐莳彦,唐莳彦听话地接过手把和叶素息并肩走出宿舍楼。从宿舍楼到学校西门的路并不长,即使走得再慢,也只要十分钟的时间。在短暂的十分钟里,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只是沉默地走着。

“去哪儿?回家还是回杭州。”唐莳彦先开了口。

“回杭州,徐导那边的工作还没有结束。你呢,什么时候回北京?”叶素息下意识地想多说点什么,多说几句也是好的。

“研究生的论文还没结束,结束了我再回去,时间还不一定。”

“哦。”

西门到了。

“打车的人好多,我们可能要再多等一会儿。”唐莳彦望着空旷的马路说道。

“不用,我叫了车。”叶素息指了指停在空处的出租车。

唐莳彦看了看远处的车继而露出苦笑:“我果然没看错,你真的可以一个人过得很好,完全不会让人担心。”

叶素息听到这里,本能地想要开口反驳:“谁说的,谁说一个人过得好,就要一直一个人过。”可是,这一次,她还是没有说出口。她只是笑了笑,伸手招来了车。唐莳彦将行李放进后备厢,然后回到站在车门旁的叶素息跟前。

“素息,一路顺风。”

叶素息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孩张开他宽厚的手臂,笑容灿烂,一如他们最初的相遇。只不过上一次是迎接,而这一次是道别。还有什么需要再计较的吗?他是她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她在这里最后要见的人。还有什么理由可以互相埋怨呢?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什么人,也一直一心一意地想着让彼此幸福。叶素息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毫无顾忌地钻进他的怀里。

耳边传来唐莳彦的声音,像是低喃,又像是叮嘱:“到了杭州,打个电话报平安。记得,不是短信,是电话。”

叶素息觉得她又要哭了,于是她迅速挣脱了男孩的怀抱,矮身钻进车里。

“师傅,中央门车站,开车。”

车子发动,油门声爆裂,扬起灰尘,往着市区的方向,一路飞驰。倒退的绿化带,倒退的低矮山峦,倒退的公路站牌,它们从彩色的一点点褪成黑白,直至变成一块模糊的调色板。就像她初次离开坞瑶时那样。叶素息坐在后座,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回头张望。

南京,她还会再回来吗?或者只是出现在往后的梦中?

这时,收音机里传出播音员温柔的声音:“又是一年凤凰花开的季节,又有许多的孩子从学校毕业,赶往各自尚未开启的新旅程。青春,是一件那么好的事情,它甚至比爱情还要美好。美好到让我们终生怀念。接下来的这首歌,送给所有毕业的学子,林志炫的《凤凰花开的路口》。”

时光的河入海流,终于我们分头走,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脑海之中有一个凤凰花开的路口,有我最珍惜的朋友。也许值得纪念的事情不多,至少还有这段回忆够深刻,是否,远方的你有同样感受,成长的坎坷分享的片刻,当我又再次唱起你写下的歌,仿佛又回到那时候……

几度花开花落,有时快乐有时落寞,很欣慰生命某段时刻,曾一起度过,时光的河入海流,终于我们分头走,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脑海之中有一个凤凰花开的路口,有我最珍惜的朋友,给我最珍惜的朋友……

叶素息随着这首歌,轻轻哼唱了起来。唱着唱着,蓦然发现,嘴里满是酸楚的眼泪,苦得很。

4

大巴车沿着杭金高速急速飞驰,窗外青翠延绵的山脉横亘在薄雾蒙蒙的远处,夕阳渐沉,光线一点点暗淡下去,叶素息倚靠着车窗,怔怔地盯着那远山上发红的光晕一意孤行地向下沉,她知道暗夜终会到来,她即使再不愿意,它也终究会来的。这就像无论她多努力地想要一份陪伴,到了最后,她还是空手而回。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很徒劳。

叶素息觉得她的心空****的,出奇得空,什么也没有了,都被掏空了。宋喜宝不在里面,韶青楚不在里面,骆胤不在里面,唐莳彦也不在里面。他们都忽然从她的胸膛里逃跑了,他们将被掏空后的她一个人流放在了这里。那种空空如也的感觉,就像是一个陈旧的铁皮鼓装着死气沉沉的空洞。用手敲上去,只有闷闷的回响,咚,咚,咚,一下又一下。

肚子开始莫名地绞痛,剧烈的痛感蔓延全身。叶素息下意识地摸了摸座位,有淡红色的血迹。

杭州很冷,在盛夏里为何会有冰川的冷意。叶素息站在萧瑟的风里,显得很盲从。汽车北站灯火通明,像集市般人潮涌动,所有的人都来去匆匆,眼神坚定,有投奔之地,而她却像个迷失的孩子,怎么样都迈不开脚步。

“姑娘,海滨花园到了。”司机师傅叫醒后座昏睡的她。

海滨花园靛蓝色的圆形拱门在月夜里发着青光,素息倚着行李箱,抬头打量这个自己一次也没有来过的地方,高层公寓的每一扇窗户里都亮着灯,像个巨型灯塔,让站在底下的她显得愈发渺小。电梯门打开,叶素息按了17层,一分钟后,她敲响了过道尽头1710的门。

房间里响起脚步,锁链被拉了下来,门应声而开。叶素息对着开门的人努力露出微笑,对面的男人有些发蒙。

“素息,你回来了?怎么不让我去接你。”

孟安可一身简装,试图伸手接过行李箱,叶素息忽然猛地抱住他,多么温暖的身体啊,感觉就像被明火烘烤。叶素息猛然涌出眼泪,她激烈地仰头吻住了男人试图开口的嘴。孟安可的拥抱渐渐紧实,叶素息感受到了他逐渐颤抖的身体,于是将整个人钻进了他的衬衣内,将肌肤与他的肌肤牢牢紧贴。她努力吻着他,吻着他的额头,他略带胡楂儿的下颚,他整齐洁白的牙齿。她想让他炽热的体温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她想让他宽厚的手掌揉搓她不算匀称的**,她想让他进入她的身体,将她重新唤醒,她想证明她并不是一只空洞无物的陈旧的铁皮鼓,她迫切需要证明,她还有欲望,还有呼吸,还能**,她还活着。

孟安可捧起眼前仰头看着自己,面色潮红的女孩,神情迷惑。

“素息,你,你怎么了?”

“和我做,我想要你。现在就要。”

孟安可将她抱起来稳步走进卧室。他将她慎重地放到柔软的蓝色丝绸锦上,动作轻而慢,就像安置一件易碎瓷器。叶素息缓缓闭起眼睛,身子不受控制地打战。孟安可俯下身来,解开她淡蓝色的衬衫衣扣,露出了白色的胸衣。那并不是一对十分完美的**。胸衣底下的**并不算大,左右也有些不对称,可是浑圆洁白。孟安可埋下身子,将头靠在她的胸口,胸膛里怦怦怦的,那是兀自跳动的心脏。他长久地靠在那里,直到他们之间心脏跳动的频率变得相同,就好似一个人。接着,孟安可坐了起来,他将一旁的被子盖在了女孩身上。叶素息睁开了眼睛。

“傻瓜,别忘了,我是医生。我可不想血染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