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爱情,从来不是她的全部

1

在那次呕吐后,叶素息病了足足半月,挂了她这辈子最多的点滴数,在医务室像个过街老鼠一样,无人问津,人缘潦倒。宋喜宝和韶青楚负责着她的日常起居,许清有空的时候,也会来和她说说话。骆胤来过两回,只是坐在病床旁发呆,尴尬地闲聊几句,坐不到五分钟,就会被僵持的局面逼迫着逃离。后来也就不来了。叶素息在这段时间里倒是最为自在的。不用忍受闲言碎语,也不用担心会在路上遇见谁而再次狂吐不止。出院的前一天,病房里来了位稀客,是徐晨。

徐晨是跟着叶莎一起来的。后来叶素息知道了叶莎是徐晨的初恋,大学毕业各奔东西后就选择了友好的分手,至今依旧保持着知己好友的关系。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才会有的关系,没有孩提年代的非此即彼,显得克制有礼。徐晨很友好地问了叶素息的身体状况。想起他们初次见面的尴尬,叶素息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叶莎向徐晨介绍着叶素息的课业状况,介绍过程中,素息了解到徐晨这次来找自己的目的。徐晨说他要做一个医患关系的纪录片,大约制作时间是两年。他看了叶素息他们之前黄梅戏的纪录片,觉得思路和稿子都很不错。他想请叶素息做他的助理。叶素息知道这是个十分难得的机会,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而且,现在的她,离开学校,可能也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下来。

韶青楚和宋喜宝知道消息之后,自然是舍不得她,但是,也想不出更好的方式来解决。青楚问她要不要在临走前和唐莳彦见一面,叶素息只是摇头。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还有什么好见的呢。她想,就这么默默地离开,对谁都没有坏处。

出院那天,叶素息起得很早。她将换洗的衣服收进挎包,正要出门,却被气喘吁吁冲进来的顾蔓菁挡住了前行的脚步。叶素息一惊,她没有想过会这么直接地和顾漫菁面对面站着,有些恍神。“学,学姐。”她下意识地开口。

顾蔓菁没有回话,她细细瞧了叶素息一会儿,忽然走过来,将她一把抱在了怀里。素息整个身子都僵直了,她不敢相信顾蔓菁竟然抱着她。

“听说你病了,一直想来看你。可是,又怕你不愿意看见我。”

叶素息勉强从顾蔓菁的怀里挣脱,愣愣地看着她,强压着狂跳的心脏:“没,我没有。”“对不起。”顾蔓菁忽然低着头,迅速说了一句。

叶素息觉得自己肯定是听错了,自己近半个月的病让她的耳朵也出了问题。不可能!顾蔓菁竟然跟自己说对不起。她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她什么也没有做错,错的一直是她叶素息,不是吗?

“我知道,他爱你,你也爱他,相爱的人应该在一起。我努力放手过,我同意和他分手,让他去杭州找你。素息,你相信我,我真的努力过要放手的。”顾蔓菁说到这儿,停顿了片刻,好像是忽然没了气力。素息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她可能会晕过去。于是她走过去下意识地想要扶着顾蔓菁,顾蔓菁像是触电般地打了个寒噤,继续说起来:

“可是,我忘不了他。我吃不下饭,睡不了觉,头疼得厉害,胃绞痛不休,心就像被数千只蚂蚁啃食一样疼。我觉得他到处都在,他在我的房间里,在我逛街的马路对面,在我弹琴的琴键上,在我呼吸的空气里!可是,我又觉得他哪里都不在。不在我的房间里,不在马路对面,不在琴键上,不在空气里。我的生活里,没有他。我忽然意识到,没有他,这些都失去了意义。吃饭,喝水,睡觉,还有漫长的将来,他不和我在一起,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素息,没有他,我活不下去。这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可是,我离不开他,离不了。”

这是顾蔓菁第一次和叶素息诉说她对唐莳彦的感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可是,仅仅是这么一次,就足以让叶素息震惊。她觉得这个女孩是在倾其所有地爱着那个男孩。叶素息第一次觉得她比自己更有资格站在唐莳彦身边,做那个可以和他携手一辈子的女人。叶素息是在那一瞬间,在顾蔓菁满脸泪痕和自己说对不起的那一个瞬间,败下阵来的。

爱情,从来不是叶素息的全部。她爱唐莳彦吗?当然是爱的。可是,她却永远也无法做到像顾蔓菁这样,将自己整个儿掏空,像是祭品一般,奉献给某个神祇。顾蔓菁的爱,那么强烈,那么歇斯底里,那么筋疲力尽,甚至不惜自我毁灭。这是一种天分,是叶素息无论如何都无法拥有的天分。她无法在一个人面前,摒弃“我”这个字,她总是要在近乎疯狂的情绪来临之前,悬崖勒马,保持仅有的尊严。说到底,她从来最爱自己。而顾蔓菁呢,她爱唐莳彦胜过她自己。这样的爱,让她丝毫不在意是否会有回馈。所以,顾蔓菁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得到唐莳彦的守护。

终于,在这样的一刻,叶素息认输了。不是输给了时间,不是输给了某个人,而是输给了顾蔓菁那深沉激烈甚至不惜流血牺牲的爱情。

2

徐晨的工作室在杭州。坐落在西湖风景区靠近动物园的地方,巷子的名字很别致,叫作四眼井。叶素息跟着徐晨下了车,从四眼井路口走进去。眼前是青苔满布的阶梯,蜿蜒的小道一直盘旋而上,两侧的梧桐在盛夏里十分繁茂,密密麻麻的叶子遮挡住了半壁蓝天,将炽烈的阳光阻隔在外,再加上山间特有的湿润的微风,让赶了半天路的她整个人都清爽了。叶素息注意到巷子的两侧开了许多颇具特色的青年旅社和小茶楼,几乎三步就有一家,茶香和香料的异香,揉搓在一起,像个奇异的世外桃源。走了十分钟,两人就走到了巷子的尽头,素息跟着徐晨转过左手边的岔路口,进了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四方小庭院。这个四合院原本应该是个废弃的厂房,外墙很陈旧,剥落的油漆看着已有些年头,白色的涂鸦辨认不出形状。屋子里却是一个设备齐全,采光良好,舒适清简的工作室。工作室差不多有七八个人,摄像师、灯光师、后期制作加上统筹,素息盘算着人数刚好,谁也不富余。

短暂的见面会后,考虑到叶素息舟车劳顿的疲惫状态,徐晨先将她带到了他给她准备好的单身宿舍,他给了素息钥匙,说了具体楼栋,没有和素息上楼就开车离开了。叶素息对于徐晨的印象,其实并没有因为再一次的见面而有所改变。她是个相信直觉的人。很多人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否对盘。徐晨和她实在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他们至多只能是工作关系,连朋友都做不了。叶素息觉得徐晨也是这么认为的。在这点上,他们很容易就达成了一致。

徐晨安排的单身公寓,靠近这座城市的西边,是一个环境十分不错的小区。他给她安排的房间在6层,靠近电梯门,屋子还算宽敞,一室一卫一厨,还有一个可以晒太阳的阳台,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桌上的电脑配置很高,一看,就是用来剪片的专业配置。叶素息先去洗了个澡,将带来的行李摆放妥当,环顾了一下这个自己要住上两年的房间,觉得心里空空的。

被褥整洁,有洗涤剂芬芳的香气,是薰衣草味的,据说可以用来助眠。吊灯擦拭得一尘不染,发着微冷的蓝光,将整个屋子照得明亮通透,看不到半点阴暗。阳台的门半开着,盛夏温暖的风直直地吹进来。素息走过去,想要合上门,却看见一只飞蛾从门缝里挤了进来。这只飞蛾差不多只有小拇指的指甲盖这么大,肥硕的身子和如豆小的眼睛之间,是有着暗色花纹的灰色翅膀。素息怔怔地看着它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飞着。一双翅膀以极高的频率闪动,一会儿停在桌沿,一会儿停在墙角,没有片刻停歇,显得无所适从。

因为脑海里忽然出现“无所适从”这个词,素息忽然同情起这只飞蛾来。素息觉得它对这个陌生的环境手足无措,和现在站在这里,茫然不知的自己一样,对现在的状况显得无所适从。这里是哪儿?是什么地方?她为什么要离开学校?为什么要听从徐晨的建议?他要拍的全新纪录片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她将所有人都留在了南京,韶青楚、宋喜宝、许清、叶莎、杨柳、骆胤,还有唐莳彦……她将他们都抛在身后,不管不顾地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天晚上,素息做梦了。在梦里,她又回到了外婆的坟前。这一回的山路不再崎岖难走,康庄大道直通山头。杜鹃花依旧开得鲜艳,五彩多样,密密麻麻地铺在沿路。远远地就看见外婆的坟前站了许多人,他们都背对着她,低头看着墓碑。素息觉得真奇怪,从来没有这么多人来看过外婆,这些都是什么人呢。

“你们是谁?”素息尝试着开口询问,簇拥在前面的众人却只是直挺挺地站着,没有一个人回过头来。素息有些急了,她冲到他们的前面,想要看个究竟。

“青楚?”

对,是韶青楚没错。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面容清晰,一头卷曲的长发,那是韶青楚。叶素息惊诧地看着眼前站在自己外婆坟墓前的人们:宋喜宝、许清、叶莎、杨柳、骆胤、唐莳彦,还有站在唐莳彦身边的顾蔓菁,是的,那是她留在南京的那些人,一个都没有落下。他们现在通通站在这里,站在叶素息的秘密基地,站在她最珍视的外婆的坟前。他们的眼睛都牢牢地盯着前方,面容沉寂,毫无表情。叶素息狐疑地转过身去,眼前的情景让她惊呆了。

她看见了她自己!

她看见她站在火盆里,浑身上下都挂满了冥钱和元宝,手里还捧着一栋纸糊的房子。她看见火苗一点点烧着了她的衣襟,她脚上缠着的金色元宝,然后火焰迅速蔓延,首先是脚,继而是膝盖,接着是腰,然后是捧着房子的双手。素息大声尖叫,她飞快地冲过去,试图将火盆里的自己拽出来。可是她站得那么稳,她根本拽不动她。于是素息又尝试着去踢火盆,无论她用了多大的力气,火盆就像扎根在泥土里一般。

“青楚!青楚!”素息跑过去,大力拉扯着青楚的衣服,“青楚!你快救救我,快啊快啊!”可是眼前的人没有丝毫动弹,她只是漠然地转过头看了看抓狂的叶素息一眼,那眼神就像,就像是她根本是个陌生人。

“喜宝!喜宝,我是素息!喜宝?!杨柳!”

火苗蹿得更高了,一下子就烧着了火盆里人的脸。素息看着自己的脸一点点发红,继而焦黑,最后血肉模糊地一块块掉下来,露出白色的骨头。终于,她顾不得别的了,她猛地跑到唐莳彦身边,她奋力拉着来人,大声嘶喊:“莳彦,我是素息!莳彦!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素息啊,你看,那个火盆里的人是我啊!莳彦,你快救救她,那是我啊,那是我啊,是我,是我啊……”唐莳彦缓缓转过头,迷惑地望着她,和别人一样,他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声嘶力竭的女孩,就像她是个局外人。他对她露出古怪的笑,那笑仿佛是在笑她,又仿佛是在笑那个火盆里的祭品。

那样的笑,让她心寒。让她失去了最后一丝挣扎的气力。她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她从未如此疲惫过。仿佛被抽掉了魂魄。叶素息静静瘫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前方的自己。现在,素息已经无法辨认站在那团火焰里的是谁了。它被火焰包裹着,烧得噼啪作响,每响一下,火苗就蹿得更高一些。终于,随着一声骨骼碎裂的清脆声响,那个站着的人也瘫了下来。它变成了一团和气的糨糊。这时候,火似乎小了一些,素息觉得那嫣红的火焰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隐隐闪动,她不由瞪大了眼睛。飞蛾,那是一只飞蛾。那只飞蛾从火焰里飞出来,径直飞到素息眼前。素息伸出手,它就停在了她的掌心。

那是一只十分难看的飞蛾,残破不全的灰色翅膀,肥硕的身子轻轻蠕动着,脑袋却大得出奇。素息仔细地辨认着,那是一颗缩小之后人的头颅。那不是别人,那是她的头颅!那是叶素息的头颅!

3

手机铃声大作,将她从噩梦里叫醒。

“请问是叶小姐吗?”电话里传来的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音调冷峻,礼貌得体。

“我是。”

“我是孟安可。”

叶素息听见名字,这才想起来,是徐晨交代今天要去见的拍摄对象。原本约的时间是在早上,她看了看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于是她迅速从**起来,一个不小心,撞翻了桌边的水杯,玻璃杯破了一地。玻璃杯碎裂的声音,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孟医生,不好意思,我睡过了头。”素息的道歉很直白,她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值得撒谎的事。

电话那头的男人轻笑着说:“睡着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理由。”

“您是医生,我要是称病,恐怕也瞒不过您。”

“没事,我还有一小时的空余时间,不过要麻烦你来医院见面了,我请你吃中饭。”

“好,我二十分钟后到。”

“别太着急,一会儿踩到玻璃渣子,你就真要病了。”

素息刚要迈开的脚忽然收了回来,她下意识地绕过碎玻璃,走进洗漱间,心下惊讶。

孟安可是市医院心外科最年轻的主治医师,只有36岁,是徐晨这一次采访拍摄的对象之一。素息只知道,他家是医学世家,从爷爷到父亲都是中医师,而他却选择了西医外科,这对于他的家庭,其实是一个不小的冲击。孟安可和她约的地点,是在市医院的食堂。叶素息觉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生活开始和她拉扯作对,她那么讨厌医院,却接了一个关于医院的纪录片,更胜者,她竟然要和一个医生在一起面对面吃饭。

孟安可比叶素息早到,他选了一个比较偏僻的位子,所以叶素息走进去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他。她给他打了电话,然后在极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等待自己的采访对象。

“叶小姐吧,请坐。”

叶素息觉得孟安可的声音柔和淡漠,果然也是个冷血医生,和她的想象并没有出入。那是张棱角分明的脸,高耸的颧骨,略有凹陷的双颊,长期熬夜满是血丝的眼睛,对叶素息扬起的笑容程式工整。这就是训练有素的人群吧?对这个世界有欲拒还迎的距离,对人也是。这就是她在之后的生活里,努力要成为的样子吧?素息心想。

对面的男子见叶素息走得近了,悠闲地站起来,微微向前倾着身子,伸出纤细修长的右手。

“你好,我是孟安可。”叶素息发现他的个子很高,即使弓着身子,依旧比她足足高出一个脑袋,不过整个人倒显得十分单薄,洁净的白大褂就像是挂在一个溜肩的衣架上。孟安可这么看起来就像扑克牌里的方片A。

“对不起,迟到了。”握手的力道适中,孟安可示意最里面空着的座位,让叶素息坐下。

“叶素息,怎么写?”对面的男人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有些出人意料,只见他从裤袋里拿出一支钢笔,又随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得十分方正的白纸,递给叶素息。叶素息接过纸,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接着递还给他。

“原来是这几个字。”孟安可看了看,将白纸折好,重新放回口袋,“叶小姐的字……”

“您直说就行,‘难看’这个词我已经听了不下百次。”

“没有,我只是觉得您的字和人的感觉很不同,刚劲,是男人才会有的笔迹。他们都说,看笔迹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孟安可说着就将整理好的碗筷推到有些发愣的叶素息眼前,“吃饭吧,我们边说边吃。”

叶素息想了想对面之人刚刚的论断,竟觉着有些道理,低头看了看餐盘里的饭菜,荤素得当,虽然是朴素的菜肴,看着却也清爽。她和孟安可确定了采访的几个时间段以及愿意接受拍摄的病患。谈话里,叶素息注意到孟安可是一个十分有条理的人,说话语速适中,聊天会看着你的眼睛,适时地附和并提出建议。提建议的时候,态度谦和不蛮横,让人愿意接受。今天是孟安可的门诊,叶素息提出希望去门诊处观摩,孟安可同意了。

心外科的门诊室前,排着极长的队伍,药水混合着汗水,呛人口鼻,男女老少,一簇簇一丛丛,或站或坐。叶素息随着孟安可的脚步从人流里穿梭而过,等待的人们抬眼打量着跟在孟安可身后的她,带着对于健康身体本能的艳羡与好奇。而他们望着孟安可的眼神,充满讨好与期望,就像望着某个神明。是啊,他们将自己或者是家人的性命通通都交付给他,自然将他奉若神明。

孟安可看诊的时间很平均,每个病人基本都有5分钟的时间。叶素息站在旁边静静地观察。不知道为什么,孟安可听诊的样子,让她想起多年前在南京医院遇见的那位为青楚看病的女医生。其实孟安可的神色十分友好,对每个病人都是轻声细语、温柔友善的,却依旧让她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女医生。叶素息觉得,这些一拨拨进去的人,像是发条出了问题或者是损坏了零部件的时钟,它们一个个地被搬进去等待检修。而孟安可呢,是那个拿着螺丝刀上发条修零件的工人。动作娴熟,态度和善,却没有情感。是啊,人怎么会对没有生命的物件产生情感?你会对一块掉了螺丝帽的怀表产生怜悯之情吗?如果,你觉得它与你完全不对等,你自然觉得它不配得到你的什么情感。

叶素息站在那里,忽然打了个冷战。

“空调温度太低了?”

孟安可看了看叶素息,叶素息连忙摆手。于是,孟安可低头继续看诊。门诊结束后,叶素息又随着孟安可去了重症病房。站在重症病房门口,素息的脚步有些迟疑,她隔着玻璃看着里面依次横放的病床,每一张床旁边,都放着许多大型的仪器,将躺在那里的人完全淹没。耳朵里传进来检测仪嘀嗒嘀嗒的声响,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死神就站在里面,站在某个他们看不见的角落,等待着,瞪大着眼珠,抽着鼻子,准备伺机而动。谁一旦放弃抵抗,就被立刻打包带走。

“怎么了?”孟安可发现停下脚步的叶素息,转过身来询问,“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见叶素息点头,他的眼里竟然流露出几许羡慕,“叶小姐,你真幸运,你的家人也是。”

孟安可先一步叶素息走进病房,叶素息定了定神,也跟着走了进去。迎上来的男子已接近半百,发鬓有些泛白,身上的西装似乎也已经几天没有换洗,满是疲惫的脸在看见孟安可的时候现出光彩。素息识得那是看见希望的眼神。这是他们的采访人之一,叫作沈阳。

“孟医生,您总算来了,老爷子情绪一直很激动,您给看看。”

“好,你别着急。”孟安可显得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他踱步走到中间的病床旁。素息跟着一起走过去,就看见了躺在病**的老人。他真的很老了,满是皱纹的脸,双颊凹陷,眼睛大得惊人,瘦削得几乎只剩下皮囊,半点脂肪都没有。厚厚的被子将他整个人牢牢裹着,他深深陷在被褥里面,努力仰着头颅,只有一双瘦骨嶙峋的手露在外面,青斑密布的手上插满了各类管子。管子里输送的是各色不同的**,出出进进,叶素息分辨不出来它们究竟是什么。老人呻吟得很厉害,呼吸罩底下的嘴巴一直奋力地张着,似乎想要努力表达着什么。老人看见孟安可,情绪更加激动了,原本虚弱的身子竟然扭动起来。那空洞发白的眼睛,有了几许可以辨识的光。

孟安可躬下身子,拉着老人的手,大声而缓慢地喊着:“老爷子,我来啦,你要说什么,你跟我说好不好?我来啦。”说着,就轻轻摘掉老人嘴上的呼吸罩。

老人哪里还能说出什么完整的话来,只是张着嘴,奋力从喉咙里发出声响,努力向孟安可表达着什么。孟安可眼光柔和,拉着老人的手,不停地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很辛苦,我知道。”边点头边轻拍着老人的小腿,老人十分听话地安静下来,他停止了挣扎,原本放大的瞳孔重新恢复常态,望着孟安可似有泪光。孟安可将呼吸罩罩回他的脸上,老人缓缓闭上眼睛。叶素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哭了,她呆呆地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墙边,不自觉地落泪。那是生命最终的样子吗?那么无力,那么孱弱,那么卑微,那么束手无策?就像张开外壳的牡蛎,瘫软在洁白的床单上,挣扎不得,听凭摆布。

“你们还想替老爷子做第三次搭桥手术?”叶素息听见孟安可和沈阳的对话。

“是的。”

“之前的两次手术,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第三次手术的风险,可能是巨大的,而且对于老爷子来说,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承受不起。”

“有一丝希望,我们都不想放弃。”

孟安可没有立即回话,他只是坐在那儿沉默半响,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朝病**看了几秒,接着抬眼看着沈阳:“想听听我的建议吗?”

“孟医生,我们一直听您的,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我并不支持你们要替老爷子做第三次搭桥手术。”

“那,您,您的意思是?”

“放弃治疗。”

“我的建议是,放弃治疗。”孟安可又重新说了一遍,“当然,这只是个建议,你们商量一下吧。”说完就走出了病房。

叶素息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孟安可已经走出了重症监护室,她的脑子里还在理解孟安可刚刚说的话。他让病人家属放弃治疗,他刚刚是这么说的吧。叶素息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悸动,踩着有些踉跄的步子跟了去。

“孟医生,那是条人命,并不是个坏了的零件。”

孟安可似乎没有料到叶素息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他笔直地站在前面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子面对着她,脸上显出一丝尴尬,不过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依旧用叶素息熟悉不过的语调冷冷开口:“我知道,不用叶小姐提醒。”

“你知道?我觉得你并不知道。你对他们不抱感情,你只是维修他们,看护他们,你根本不在意他们真正的去处。放弃治疗,您知道意味着什么吗?您这是让他们送他去死。”

“叶小姐,你又不是他,你又没有躺在那里动弹不得,你怎么知道他不想。”

怎么会想,怎么会有人不愿意活着?!叶素息在回公寓的路上,一直愤愤不平。她觉得这些蔑视别人生命的人,真的十分可恶,他们不知道生命的宝贵,不知道活着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孟安可是个修时钟的工人,铁石心肠,而且也无药可救!

4

拍摄进行得很顺利,徐晨是个十分专业的纪录片导演。他有**,有眼光,有客观的分析,将人物尽可能地丰满、生动又不失局外人的冷静。因为工作忙的关系,叶素息和韶青楚、宋喜宝的联系也从每天的一通电话变成了一星期一通。宋喜宝告诉叶素息,她和徐永泽又重新在一起了。徐永泽戒了赌,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走进赌场。而韶青楚呢,还是老样子。只是有一天她打来电话,说她做梦了,梦里有一个十分可爱的小女孩,冲着她微笑招手,歌声动听,叫着她妈妈。她从梦中惊醒,哭了一个晚上。她对着叶素息诅咒发誓,这辈子一定要生个女儿,她希望那个女孩能和她梦见的女孩一样美丽可爱,她会给女孩这个世界最好的疼爱。唐莳彦呢,从来没有打过电话来。叶素息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他们都知道,他们已经没有了关系,做不成情人,自然也做不成朋友。

她想他吗?叶素息觉得,有的时候,她好像不怎么想他。她每天都好忙,有听不完的唱词,剪不完的片子,导不完的带子,写不完的稿子。她停不下来,唐莳彦根本就挤不进她的生活。她可以一天都不想他,一次都不看手机。每到了这样的时刻,她都会从心里觉得轻松和解脱。她自信满满地认为她已经痊愈了。唐莳彦,已经从她的脑海里拔除了,她不再爱他。可是,有的时候,她却又无法抑制地想他。他总是一次次地出现在她的梦里。她可以不给他电话,不给他短信,拒绝所有有关他的消息,可她却无法拒绝他来她的梦里。梦里的他,那么鲜活、明晰,甚至有着触感和温度。他是彩色的。他对她说着话,冲着她笑,吻她,拥抱她,抚摸她,和她**。她总是沉浸在那些无休无止的拥抱里,甚至不愿醒来。每次醒来,都希望接着睡过去,永久地睡过去,将唐莳彦锁在她的被窝里,房间里,梦境里,身体里。

梦,是这个世界上,你唯一不可能依靠理智去把握的东西。它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让你面对的东西你永远逃避不了。如果,你的身体跑到了天涯海角,你的梦,却还是停留在原来的地方,这又有什么用呢?每每到这个时候,素息都会觉得很绝望。她觉得她忘不掉唐莳彦,又无法为了唐莳彦忘掉她自己。她觉得这是个悖论,永远没有办法解答。

那么唯一可以控制梦境的手段是什么呢?那就是不睡觉。所以现在叶素息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高强度的工作量让她没有时间休息。徐晨曾经表示过担心,想替素息减轻一些工作量,被她拒绝了。这样的忙碌,身体的疲惫,正是现在的叶素息需要的。她需要很多很多的事情,多到让她不能睡觉的事情,来和梦境对抗,来拒绝唐莳彦来她这里。

最后一卷素材带上写着孟安可的名字,素息将带子放进去,画面里出现孟安可对着镜头说话的脸。以快进的方式看,就像个坏掉了的机器人偶,显得有些滑稽。倒到开头,素息按下了采集素材的红点。

“今天做了几个手术?”徐晨低沉柔和的提问从背景声里传出来。

孟安可显得很疲惫,他往座椅上靠了靠,原本瘦削的身子陷在沙发里面,一下子就和深红色的沙发融为一体:“三个。一个心包两个肿瘤。”

“情况怎么样,顺利吗?”

“挺顺利的,谢谢。”

“一般这样的手术要进行多久呢?”

“长短不一,有时候是一小时,有时候是半天。”

“我知道你是医学世家,从爷爷辈开始就是医生,这是你做医生的初衷吗?子承父业?”

叶素息注意到,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孟安可的眼里闪过一丝嘲弄,他看了看镜头外的人,轻声回答:“做医生是我的愿望,和他们没有关系。如果真的要子承父业,我就该念中医才对。”

上钩了。叶素息心想。不由开始佩服起徐晨的提问技巧。果然,徐晨不动声色地问了下个问题:“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你并没有照所有人的期望去做,对不对?”

“我不否认中医的确有它的优点,但是这和我的性格太不符了,我是个急性子,希望效果快,药到病除,可以在几个小时里就解决问题。在我的概念里,中医很多时候是在治病,而西医更多的时候,是在救人。”

就比如你选择的心外科?素息这样想着,细细回味着孟安可的话。的确,他做的工作,很多时候都是剑拔弩张,例不虚发的。一刀,一针,一剂量的麻醉,都维系着一个人的性命。比起根治,他做的更多的是在生死边缘和死神进行拉锯战。

整整一个小时的素材快接近收尾,徐晨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叶素息和我说,你建议让你的病患停止治疗?是真的吗?”

叶素息注意到,当孟安可听见她的名字,下意识地抬了抬眉毛。她想,这个男人肯定对她没什么好印象。是啊,你会对质疑你专业操守的陌生人产生什么好感呢?孟安可回答得很从容,似乎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是的,我说过,那个时候,叶小姐也在场。她很生气,还说我是个冷血机器。”

“不好意思,她年纪小,不懂事。”徐晨十分诚恳地替她道着歉。

叶素息不由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屏幕,她要知道,这个男人会怎么辩解他前不久的决定。

“我做了8年的医生,在手术台上动刀的时间,甚至超过了睡觉的时间。对于普通人来说,神秘甚至是恐怖的死亡,对于我来说,是每天都会遇见的琐碎事情。可是,死亡真的恐怖吗?”孟安可说到这里,轻轻抬头看了看镜头,眼神沉静,就像是在对他接下来说的话的某种肯定,叶素息竟然觉得那笃定的眼神十分有魅力。

“其实死亡原本是悄无声息的,它将你平静地带走,远离人世,你可能都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是我们人为将它大张旗鼓地放大了。我看了太多太多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病人。他们被我们通过科学手段挽留住所谓的生命,躺在惨白的床单上,切开喉管,依靠流质进食,插着尿管,在所有人面前,呕吐,流口水,大小便失禁,无法说话,不能动弹。窗外是什么,今天是几号,眼前除了泛黄的天花板什么也看不到。时间是如何流逝的?朝阳、日落、四季变更一概不知。换一下角色,如果你是他,这样的生命质量,又有什么意义?医学上,我们判断死亡的标准并不是心脏停止跳动,而是脑死亡。也就是说,不再有脑电波了,我们才将他定义为死人。所以,其实人们恐惧的并非死亡,而是自我意识的消失。你不再存在,才是恐惧的根本。躺在病**,依靠药物维系一口呼吸,无法表达,无法掌控,将一辈子都在竭力守护的尊严消耗殆尽,我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我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叶素息觉得这些话,冷得没有温度,却又比她听过的任何关于死亡的论调都要来得平和。在孟安可的世界里,死亡竟然不是一件恐怖的事。真正恐怖的,是失去自我意识。

叶素息忽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她开始明白,自己总是无法认清的事实。在她同唐莳彦的关系里,她害怕的究竟是什么?她害怕的是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她害怕自己不再是自己,害怕自己失去表达和掌控的能力,害怕他让她没有了原则和从来引以为傲的尊严。因为这是比心脏停止跳动更严重的脑死亡。她不由开始收回她对孟医生的成见,在抵死也要保有尊严这件事情上,他们是同盟。

摒除公事,孟安可第一次约叶素息是叶素息来杭州半年后的事情。他约素息吃斋饭,吃斋的地点,在上天竺。这上天竺也叫法喜寺,是杭州一座十分古老的寺庙。和灵隐寺的举世闻名不同,它坐落在北高峰支脉的山涧深处,隐蔽清幽。她和孟安可在黄龙集合,坐上旅游2号线,车子在景区开了将近1小时,抵达下天竺,他们下车然后徒步进山。

山间的小路是由青石板铺成的,两旁的樟树高而茂密,几步一簇的翠竹,像眉毛一样细长的叶子上,长着一层层的茸毛,露水浮在这样的茸毛上面,反射出微光。涔涔流动的溪流,从山涧迂回而下,那声音极其清脆悦耳,和山间的鸟鸣合在一起,阻隔了远处高速上奔驰而过的汽车马达。叶素息和孟安可肩并肩走着,初春的微风从山涧里吹到她脸上,带着湿润的潮气。

“最近还失眠吗?”孟安可走在叶素息身边,找着话题试图闲聊。

素息微微一愣:“我应该没有跟你说过我的睡眠状况吧?”

孟安可瞧着一脸防备的素息,微微一笑,伸手推了推素息的脑袋,这样的姿势那么自然,就好像和她早就熟识了一般。

“别忘了我是中医世家,你睡得好不好,看脸色就知道了。”

“最近已经好多了。”

“以前,我觉得烦躁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来这里吃斋饭,走走这条山路,吸几口干净的空气,就会好很多,当然这也是治疗失眠的好方法。”

“真的?那我可要多吸几口。”素息说罢,佯装大口呼吸,逗乐了孟安可。

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终于看见了在翠绿林间若隐若现的法喜寺,斑驳的黄色墙体是深浓绿意里的唯一的色彩。孟安可买了两张门票,花了10元,门口没有相关人员在检票,不过素息注意到来的零星人群还是十分自觉地买票入寺。从小而狭长的拱门走进去,最引人注意的是步道两旁大得惊人的樟树,已经有百年历史。在它们的枝干上悬挂着一串又一串红色的灯笼。素息注意到,每个灯笼串都由5个大小一致的小灯笼组成。每个小灯笼上都用毛笔写着一个楷体字,组合在一起,就是一句佛家禅语。“常思维智慧”、“祸往者福来”、“宁静而致远”……红色的灯笼在葱绿的枝叶之间,来回摆动,频率悠远缓慢,外界固有的节奏便被这样笃定的气息一并打破。素息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像是这些平静舒缓随风轻摆的灯笼一样,慢了下来。

孟安可很自然地走到法源交换处,选了几本书放进口袋,接着挑了一本手抄经文递给叶素息。

“空闲的时候看看写写,其实挺好。”

叶素息接过经书,觉得质感厚重,翻开看了看,印刷得也很精细,于是将它轻巧地合好装进挎包。大殿里似乎正在做法事,袈裟挂身的僧人们双手合十,嘴里念着经文,随着木鱼的节奏,一遍遍诵着经。素息站在门口,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两年前和唐莳彦在峨眉山听钟的情景,心里陡然升起一股物是人非的苍凉。她想起当时她在四方像底下,匍匐着身体许下的愿望。她希望唐莳彦可以幸福。她猛然想起来,或许这个愿望已经达成了,只不过,那样的幸福里,并不包含她。

“如果在病**的死亡并不是他们希望的,那你觉得怎样的离开,是他们希望的呢?”叶素息放下碗筷,对身边的人发问。

孟安可也放下碗筷,饶有兴致地望着眼前的女孩,笑了笑:“我不是他们,我无法替他们告诉你怎样的离开是他们希望的。可是,如果是我,我希望在自己的生命接近终点的时候,可以死在家人的身边,躺在我每天安然入睡安然苏醒的卧室的**,身边是昨天还翻过的书,窗台上的文竹茁壮地长着,透过窗帘照进来的阳光好得出奇,照得整个屋子暖洋洋的。我穿着我最喜欢的衬衫,衣帽整齐,发型好看。我的孩子,我的妻子都站在我身边。我可以看着他们的脸,和他们道别。回想这样的一辈子,被很多人诅咒,也救过很多人,没什么遗憾,然后闭上眼睛。和这个世界好好道个别。”

“很有尊严地离开。”叶素息总结着。孟安可点着头:“那么你呢?”

“我想要安静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