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九霄云阙

1

因无助而失去珍视之物,并且连希望也再度破灭后,可怜人所剩不多的懊悔便会在心中酝酿恒久,成为孤独的苦酒。

这种酒,往往一沾就醉。

哪吒独自一人在完全黑暗的山洞中修炼数百年,却从来未曾品尝过孤独之酒的滋味,因为那时他的希望还未破灭。后来这酒让他成为走在凡间的行尸,当他浸泡在八德池的梦境中,回望过去之事时,这具化身流出的眼泪汇入池水,让本来满是莲花清香的梦里,也笼罩上了一层苦涩的意味。

那时他刚刚脱离北方多闻天王第三子的身份、哪吒俱伐罗的名字,还是八德池一朵红莲里刚刚凝结出的浑圆莲子。他没有眼睛,只能感受到周围的世界,是包围在莲瓣当中鲜艳的红色。他也还未生出心,却能听到身旁那朵并蒂白莲的天真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呀,这个世界是白色的!”

从再度产生意识起,他们眼中的世界就迥异不同,但那种同根而生的亲近与美好,却也真实地刻在心里。直到有一日,燃灯道人探入八德池中,从蒂结之处,亲手折断了他身下的莲梗,也就等于封闭了他的六识。而后,他跟随燃灯浮云万里,飘至西昆仑天池,落到了一个极爱莲花的女人手里。

西王母将他插在昆仑天池里,周围种满了那些看似高洁的白莲,却全是些没有灵魂的死物,并无一朵能像记忆里的她一样。

孤独在经历时无比漫长,结束后轻易便被遗忘。

哪吒躺在浓荫底下,下午的小憩时光最适合做一些有关回忆的梦,但头顶上婴儿嘹亮有力的啼哭,仿佛破晓时升起的日光,将梦境破碎。淡黄袍还挂在树杈上,他一伸手把摔落下来的婴儿揽在怀里,撇嘴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

左手平伸,只需心念一动,手腕上便现出一道寸许长的开口。一股莲花独有的清香,随开口处缓缓流下的乳白色汁液扑鼻而来,婴儿眼睛都不睁,循着那味道就把粉嘟嘟的小嘴搭了上去,咕咕地吮吸着。

哪吒强忍着婴儿的哈喇子顺着胳膊流到他的掌心里,待婴儿吃饱了,打着哈欠要睡时,才尽数抹回他头上,用以滋养他头顶尚且稀疏的头发。哪吒刚在梦中被吵醒,此时睡意全无,便从树杈上取下袍子,把光溜溜的婴儿裹了,又失望地环顾四周。

此时落日西斜,余晖映得山间云霞金红一片,山中景色秀美如常。

和乾元山的金光洞一样,山中仙人已不知所踪,昔日洞府也了无痕迹。即便哪吒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今日正午抱着杨戬抵达玉泉山金霞洞,看到这儿也是相同景象时,心中难免还是会有些失望。

他有些担心,倘若失踪的玉鼎真人已经死在昆仑之战中,那他又如何能完成西王母所托,亲手将杨戬交给玉鼎真人呢?但他随即想到,西王母一定是知道玉鼎真人还没死,才会托自己去寻找。

风火轮迎着红彤彤的夕阳嗡嗡飞去,金霞落在婴儿细嫩的脸颊上,哪吒恍然出神,而后轻声对他说道:“看来要把你这拖油瓶子甩出去,可没那么容易哟!”

2

封神在前,后有昆仑,连番的大战将残垣断瓦撒遍整个神州。

东西昆仑在大战中山崩地陷,而后被玉帝升入天上,共有三十六重,自此三界以玉帝独尊。参战的西方教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于数年前释迦牟尼成佛后大开释门,改号佛教。而曾经辉煌的阐、截二教已然没落,以至于哪吒几年来走遍神州,除了当日在七宝林中见过的几位,竟然未在下界寻到一个曾经的同门。

凡人列国之间更为惨烈的纷争,就像是神仙妖魔大战的余波一般,从未止息。但即便不抛开战争而言,也无可否认,这是一个更为有趣的时代。老子西出函谷关前留下的五千道德真言,在列国传诵,成为一时显学。而眼看智慧的种子落在凡间,结出异彩纷呈的花果,哪吒不由得喃喃道:“抛却前尘往事,借轮回做一回无知的凡人,整天苦思冥想,倒也有趣得紧。”

三岁的小孩儿虎头虎脑,也不听哪吒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只道:“哪吒,我要吃糖!”

哪吒眉头一皱,佯装烦恼道:“胡闹,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儿给你找糖去?”

“你总有办法的。”小孩儿嘿嘿笑道,“要不,你教我法术吧?我踩着你的轮子,自己去找怎么样?”见哪吒不理他,又愁眉苦脸一阵儿,忽然问道,“你有名字,叫哪吒,那我呢,我叫孽子吗?”

“胡言乱语,哪个敢叫你孽子!”哪吒微微一怔,听到后边却勃然大怒。

“骗人!”小孩儿一撇嘴,转去拔哪吒插在身边的火尖枪。但那枪与哪吒心意相通,他又如何能拔得起来。

“是谁叫你孽子,你又怎么知道我叫哪吒?”哪吒接着问道。

小孩儿憋红了脸,火尖枪却仍牢牢插在地上,纹丝不动,见哪吒问他,才松了手,一指旁边大火焚烧后的灰烬,说道:“刚才那些人不就是这么叫你的吗?”

“你听见了……”哪吒脸上带笑,心里却莫名沉重下来。

如同满世间转世轮回的神仙一般,忘却前尘往事、恩怨兴衰,做一个蒙昧中求索的凡人,或许要比所谓的神仙快乐欢愉,不是吗?他也曾想过,要在小孩儿长大前将他托付给凡人之家,哪怕重回周室,在成周做个快活天子也未尝不可。但想归想,每每付诸行动时,哪吒终究还是放弃了。

不只因为他答应过西王母,要将她的儿子交到玉鼎真人的手上,还因为这小孩儿身上毕竟有杨戬的一半残魂在身,无论如何,他也应当在天道崩、昆仑毁的时代里,牢牢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才行。也唯有如此,他才能躲过天庭逐渐开始的追捕。

想到这里,哪吒不由得望了望插在身边的火尖枪,枪尖干涸的血迹,正是来自片刻之前一队七人探路的天兵。他将小孩儿裹在混天绫中,但显然,混天绫只能保护他的安全,而无法将他与这个世界隔绝。

“那我到底叫什么啊?”小孩儿站在他面前,瞪着一对黑溜溜的大眼睛问道。

哪吒转过头,说道:“你要是能把那火尖枪拔起来,我就告诉你。”

小孩儿听到这话,深吸一口气,再度上手,试图拔起火尖枪。

哪吒嘿然一笑,不愿看他做无用功,仰头躺在地上。阳光穿过浓密的树荫,将一块块破碎的光斑打在他的脸上。

也不知偷入天庭的西王母如何了,哪吒转念又想,假如再有不长眼的要从那上边下来,想要伤害小孩儿,通通杀了便是。至于前世随灵珠子一同现世的宝莲灯,假如西王母拿不来,那就自己去取,哪怕灯火重燃只有一丝希望,龙潭虎穴也无惧一闯。

火尖枪带着泥土握在小孩儿的手里,一同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儿,滚到了道路中央。小孩儿却顾不得拍去身上的泥土,惊喜地笑道:“哪吒,我拔出来了!我拔出来了!”

哪吒心中一惊,却未露在面上,而这时几辆牛车从道路的尽头缓缓驶来。

哪吒挑起长枪扛在肩上,小孩儿还傻笑着挂在枪上不肯撒手,哪吒笑道:“走,我带你去那车上找几块糖吃。”说着话,就使个隐身法,跳上了前头的那辆牛车上,假装从身下一探,便变出一块麻糖,喂进了小孩儿的嘴里。

车里坐着的老者掀开门帘,问道:“子路啊,此地道路平坦,为何车速却忽然慢了许多?”

前边驾车的子路也是个头发斑白的半老之人,却回身恭敬地答道:“回夫子,弟子也正疑惑,不知为何。”

老者点点头,又问道:“前方将到何处?”

子路答道:“再往南行三十里,便至楚国地界。”

3

云在天上,鱼游水中。

这年小孩儿七岁,一身英气,恍若前人。

小孩儿问哪吒:“哪吒,哪吒,我们去哪里啊?”

这四年来,哪吒几乎又将神州境内那些灵气充裕、有可能藏有仙山洞府的地界寻了个遍,但阐教的仙一个未见,截教的妖倒是遇上不少。对拥有漫长寿命的仙人而言,四年短暂,如同眨眼,但同样对这些拥有高深法力的仙人来讲,睁大眼睛四年一眨,认真地去做某件事情,却连丁点儿头绪也无,也着实是一件让人苦恼的事情。

更何况,西王母迟迟没有消息传来,似乎也预示着她也有颇多不顺。但所幸的是,这四年来,天庭的追兵并未再出现,四年前那些天兵的出现仿佛是一场错觉,并没有人奉命追捕小孩儿。

哪吒摇摇头,将头脑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甩开,一把将小孩儿提到脖颈上扛起来,说道:“我送你上西天!”

神州遍地无仙迹,重往须弥访前踪。

或许,那几位藏身佛门的师伯、师叔,能够给他透露一些玉鼎真人的切实消息。这个念头打从一开始就在哪吒心中盘踞着,但灵山藏有太多他不愿触碰的记忆,假如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会选择再上灵山的。而且,灵山亦非净土,谁也说不准,那里会不会藏有天庭的耳目。

小孩儿听着风火轮的嗡嗡声,咧开嘴大笑,迎面而来的九天罡风从他嘴中灌入,将他粉嘟嘟的脸颊吹得好像个口袋一般。小孩儿从风中吐出几个模糊的字音:“哪吒,哪吒,你说过我拔起火尖枪,就告诉我真名的……”

哪吒咧嘴笑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你父亲姓姬,所以你叫……你叫姬旦!”

“又来糊弄我,哪里有人会叫这种名字的!”小孩儿闻言不满,夹着他脖子可劲儿地摇,转而又问,“那我母亲叫什么啊?”

哪吒哈哈大笑,任长风北贯,不乱衣襟,但心中烦乱,怎与人言。

恒久的沉默在二人中间弥散开来,哪吒忽然觉得,小孩儿长大了。七岁,也理当是一个男人开始了解这个世界真实样貌的年纪。

小孩儿忽然说道:“哪吒,我觉得今晚……今晚好像有些不太对劲儿。”

“嗯?”哪吒抬头一望,阴暗的晦月仿佛圆盘,层层融入夜色的云朵之中,就好像有个身姿绰约的女子在月上起舞。月华随舞而生,零星洒落,但脚下苍茫大地,依然到处映着银白色的光芒。

风火轮在苍穹之下一声尖啸,哪吒猛然转过身,这才看见身后的璀璨群星。

亿万颗流动的星星,共同汇聚成一条广阔无垠的星河,横亘于天穹正中。群星在他二人注视之下,仿佛小孩儿灵动的双眼一般,闪烁着明暗交替的光芒。而在璀璨星河的极北之处,有七十三颗大星放射着非同寻常的明亮光芒,群星正中领袖群伦的那颗更是光彩夺目。

哪吒忽然怒吼一声,现出三头六臂,混天绫尚未将小孩儿裹紧,乾坤圈便已**,冲入北极星群之中。一颗大星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霎时黯淡下去,燃烧着耀眼的银白火光直直坠向地面。

小孩儿拍手叫道:“流星!”

剩余的七十二颗星宿也不再伪装,在星河之下拖曳起长长的星辉,冲着哪吒所处方位铺天盖地而来!

小孩儿笑得更欢:“哪吒快看,有流星雨!”

脚下的风火轮忽然消失,混天绫裹着小孩儿,两头被哪吒握在手中,驾起长风,骤然落向脚下那处灵气浓郁的山谷外。小孩儿惊骇刺激的尖叫,响彻这处西牛贺洲边界之山。

七十二颗北极流星划破静谧的夜空,紧随在哪吒之后,落在山谷之外,现出七十一名天兵本相。而为首那神将姿容秀伟,银甲之上星光晃动,仿佛将整条星河都披挂在身一般,手中上宝沁金钯流光溢彩,腰间插着一把四方天蓬尺。

火尖枪直指为首神将,哪吒森然道:“南斗注生,北斗注死。你是天庭旧神北极四圣的中哪一位?”

“灵珠子贵人多忘事,怎么连天蓬也不认得了?”天蓬微微一笑,身后七十一人顿时会意,依令结成地煞大阵,将哪吒围在谷外。

“似你这等还需依仗兵士的小神,天庭当中数不胜数,我哪里记得过来!”哪吒明知眼前这位天蓬元帅统领天兵数万,乃是天庭中数得着的厉害人物,但如今明显是敌非友,便出言相激。

“即便投胎为人,你也依旧针锋相对,丁点儿便宜也不让与别人。”天蓬闻言却不恼怒,把上宝沁金钯立在地上,手中摩挲着灿金色的天蓬尺,不经意间抬眼望向哪吒,凌厉的眸光直射而出,“只是玉帝命我下界,今日非得将这孽子捉回天上不可,还望你感念往日旧情,莫让天蓬为难。”

“昆仑山上仙神殊途,若你真望我念旧情,就赶紧带上你这乌合之众,速速上天回告玉帝,想要杨戬,除非哪吒死了!”

“哪吒,我的名字原来是叫杨戬吗?”小孩儿喃喃问道。

哪吒撤去混天绫,豹皮囊中那件染血的淡黄袍光华一转,便穿在小孩儿身上。猛然间仿佛故友重现,哪吒见状微微一愣,凭空又拿出三尖两刃刀,交到小孩儿手上,附耳低声道:“保护好自己!”

天蓬摇头叹道:“你们这些阐教仙人,一个个冥顽不灵,总是自以为深明天道。”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那师父太乙真人虽无法宝在身,却着实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当年落在我北极四圣手里,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将他‘请’入天庭。”

哪吒厉声问道:“我师父还在世?”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天蓬哈哈笑道,“仙人寿元无穷,死后不入轮回的,自然要受命封神。太乙救苦天尊身在天庭,号东极青华大帝,地位可是高得很呢。”

如今在九天之上,再起三十六重天的天庭,已经和哪吒记忆中那西昆仑中众神居所大相径庭,但无论如何,今天也绝对不能让天蓬将这拥有杨戬一半儿灵魂的小孩儿带走!

三首眼观全局,六臂稳罩八方,哪吒把枪一横,缓缓说道:“你伤我师父金仙之体,今日便叫你也在这儿死一遭,再叫玉帝封你个大神当当,岂不更好?”

天蓬面色一变,把上宝沁金钯握在手中:“昆仑既毁,你这小仙还沉迷旧梦不自知,那就莫怪天蓬无礼了!”

天蓬向前迈进一步,瞬间便与早已站好位置的七十一位天兵,共同结成地煞大阵,无尽肃杀之气,在这无名山谷外轰然爆散。

4

“正统的七十二地煞都死于我手,更何况你这群假冒之物!”

乾坤圈横扫六合,须臾之间,阵中便有数位天兵被打得乾坤颠倒。天蓬似乎也无意勉力维持这地煞大阵,又一挥手,煞阵骤然散去,先有七人成行,分出一个北斗七星阵,逼向哪吒身后的七岁杨戬处。

哪吒头也不回便直冲天蓬冲去,毕竟,那是淡黄袍加身、两刃刀在手的杨戬啊。自己护了他七年,这群虾兵蟹将也正好拿来给他试手。

天蓬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上宝沁金钯迎向哪吒,二人杀得天昏地暗。

天蓬尺祭在天蓬头顶,其余天兵在他身后化作三十六天罡,辅以二十八宿,齐声诵道:

天蓬天蓬,九元煞童。五丁都司,高刁北翁。七政八灵,太上浩凶。

长颅巨兽,手把帝钟。素枭三神,严驾夔龙。威剑神王,斩邪灭踪。

紫气乘天,丹霞赫冲。吞魔食鬼,横身饮风。苍舌绿齿,四目老翁。

天丁力士,威南御凶。天驺激戾,威北御锋。三十万兵,卫我九重。

辟尸千里,扫却不祥。敢有小鬼,欲来见状。?天大斧,斩鬼五形。

炎帝烈血,北斗燃骨。四明破骸,天猷灭类。神刀一下,万鬼自溃。

不过须臾,这《天蓬神咒》便成,引动九天星河之力,满天星河璀璨,分出一道来也是滚滚洪流,投向高悬在无名山谷的天蓬尺上。天蓬怒喝一声,浑身爆响,源源不断的星辰光辉在他身边围绕,法相非常。

星河加持后,天蓬威势赫赫,钉耙重击之下,便连神道独有的秩序源力也增强了不少。

哪吒从未教授过杨戬征战之法,他身有三头,因此时刻能看见杨戬力战七星北斗,此时已经逐渐吃力。

“只要杀了他身后这些聒噪的小兵,想必便能将他这法咒破除。”哪吒妄图速战速决,随即便祭出神火罩中的九条离火神龙,火龙佯装攻向天蓬,却在将近之时骤然摆尾,转往他身后的两座星辰大阵。天蓬尺骤然放光,尺上所刻“天蓬神职”金字,融进星辰之光,化作九只白虎,与群龙争斗。

漫天星辰与红莲业火在山谷之外一次次猛烈地交锋,逸散的罡风将四周山谷一应削平,但哪吒身后那座山谷却始终安然无事。

哪吒猛攻之下,天蓬极为难受。

此番他带了天河精锐七十二人,还未下界时,便被哪吒使乾坤圈打死了一个。但直到和哪吒交手,天蓬才后悔自己托大,早知守着杨戬的是哪吒这尊煞神,就应当将得力之人带足一百零八个,同施天罡地煞之法,借他本源的天河之力,恐怕才能完全压制哪吒。如今大阵缩水不少,天蓬久战不下,唯有借源源星河之力,拼到哪天哪吒法力耗尽,方才能有胜机。但天蓬知道,哪吒脚踩风火轮,如若发现形势不利,抱着杨戬跑了便是,自己如何能追得上?

“杨戬!”天蓬暗骂声蠢,一见哪吒成仙,就想起昆仑大战之中仙神对立,反而把此行目的忘到了脑后。

哪吒修为精进,极难对付,但杨戬死后重生,不过是个七岁小孩儿,没有前世的半点儿神力,倘若弃了身后大阵给哪吒,将杨戬拿住,哪吒投鼠忌器之下,定然不敢出手,只能目送自己带着杨戬回归天宫。

心念一转,天蓬登时亮出天罡三十六变,闪身躲过火尖枪,将背后大阵亮给哪吒。堂堂天蓬元帅出手,何等迅疾!待哪吒发觉不好,杨戬已被天蓬拿在了手里。

“哪吒,还不速速退去,是想看我亲手杀了这孽子吗?”天蓬冷笑道。

进,杨戬无力抵抗天蓬,性命堪忧;退,则只能坐视天蓬将杨戬捉回天庭,留给玉帝处置。

火尖枪低垂在地,哪吒立在原地,只恨自己大意,才陷入这两难之局。心念急转,却无计可施,只能对天蓬厉色道:“你若敢伤他一根汗毛,我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天蓬哈哈大笑,正要出言嘲讽哪吒,却听那山谷之中突然传出一道老迈人声:“何人在门外征战,胆敢扰我清修!”

话音未落,便见一把杀气森然的飞剑从谷中飞出,直直朝谷口的天蓬飞去。

天蓬反应迅疾,顿时将杨戬抛向飞剑,飞身退往大阵之中。

“不好!”哪吒大惊失色,将乾坤圈掷向天蓬,风火轮凄声尖啸,一个转身便率先把混天绫甩向杨戬。

飞剑森然而过,结北斗七星阵的天兵哼都没哼一声,便惨死当场,化作缥缈的星辉。

哪吒飞身向前,一拉混天绫,便将杨戬拉入怀中。剑上杀气凛冽,堪堪从哪吒面前飞过,寒锋之上飘飞的星辉,落在了哪吒脸上。杨戬伸出小手,将那星辰抹去,轻轻点在哪吒的脸上,望着指尖月白色的汁液,关切道:“哪吒,你受伤了!”

飞剑与哪吒错身而过,朝着天蓬直飞而去。天蓬尺疯狂传输星河源力,天蓬横起上宝沁金耙,将那飞剑架住。

“啊!”天蓬放声怒吼,浑身仿佛要被星河之力撑爆了一般,虚实变幻不定。天蓬尺放射出璀璨的光芒,随即盛极而衰,现出暗淡的本相,摔落回地上。而天蓬身周星辰之力亦全部注入上宝沁金耙上,钉耙在巨力之下贴上银甲,而那利剑的飞旋亦渐渐放缓,天蓬念到剑上二字:“斩仙!”

这是玉鼎真人的剑!

这位北极四圣之首猛然爆发出全部实力,向上一推上宝沁金耙,斩仙剑错过他身,而身后两座大阵没了星辰护持,此时飞剑掠过,顿时哀号阵阵。

“玉鼎真人!”天蓬惊惧万分,瞬间身化流星,划破天际,汇入北极星群。

5

哪吒先是大惊,随后大喜,想起方才谷中人声,似乎真与玉鼎真人有几分相似。

斩仙剑乃是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之物,如今仙剑现世,岂不预示着失踪的玉鼎真人就有可能藏身在这座神秘的山谷之中?念及至此,哪吒将杨戬放下,对谷内喊道:“弟子哪吒,带杨戬转世前来寻找玉鼎师叔下落,师叔若在谷中,万望相见!”

声入谷中,却仿佛泥牛入海,没有半点儿回音。

天蓬星遁归天,斩仙剑杀尽天兵,悬浮在半空之中。只闻一声剑吟,剑上星辉洒落一地,而后便缓缓从哪吒面前经过。哪吒看清宝剑模样,更是大喜过望。

这时杨戬指着斩仙剑说道:“它是在给我们带路吗?”

哪吒点了点头,踏入山谷地界。七岁的杨戬拖着比自己还高的三尖两刃刀,跟在哪吒身后,叫道:“有人吗?”

繁星尽敛,暗月无光,山谷中寂静万分,便连鸟鸣也听不见一声。二人跟在斩仙剑后,沿谷口小径走了约莫一刻,眼前方才豁然开朗,现出谷内洞天。透过森森篁丛,可见几座茅草屋中,此时还亮着一盏油灯。

哪吒带着杨戬,穿竹林过小溪,停步在那茅屋之外,草屋门闭窗未合,窗前灯火闪烁,却并未有人影。斩仙剑剑上光芒不再,直直插在地上。

哪吒低下头,拱手道:“弟子哪吒……”

茅屋之门却在此时“吱呀”一声从屋中被人推开,出来那人满头须发皆白,形容枯槁,身穿布衣麻鞋,每往前走一步,浑身都似要散架了一般,只是仙人风骨终究留存,这不是玉鼎真人,又是谁?

“哪吒见过师叔!”哪吒一躬身,把小杨戬按在地上,道,“依西王母之约,送杨戬至师叔处。”

玉鼎真人轻咳一声,苦笑道:“送他来我这废人身边,又有何用呢?”

历尽艰辛方才找到这里,倘若玉鼎不肯收杨戬,那七年辛苦岂不白费?哪吒连忙道:“西王母只说,希望她与穆天子的儿子能够在这混乱世道中好好地活下去。我想师叔也定然不想看着自己的弟子,再受一世轮回之苦吧?”

玉鼎真人闻言,弯下腰连连咳嗽,几乎要咳出血来。杨戬见他咳得难受,突然起身,在玉鼎背后轻捶,过了片刻,玉鼎方才摆摆手,示意杨戬停下。

“杨戬天资本就卓绝,如今又融汇西王母之血脉,若再练玄功,定然会比前世强上十倍百倍。可是,那又如何呢?”玉鼎面如死灰。

哪吒从未见过玉帝,但如今见着玉鼎浑身死寂,竟无一点儿复仇之意,这才切身体会到,那个躲在背后策划了一切的人,或许是一个要比圣人更加恐怖的存在。

哪吒道:“起码,可以让他多一点儿活下去的希望吧。”

“希望……”玉鼎真人怔怔看着一身淡黄袍的杨戬,终于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你且去吧。”

哪吒躬身一拜,直起身,却见杨戬瞪圆了一对大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哪吒,你要走了吗?”

哪吒摸摸他的头,微笑道:“好好跟着师父学本事。”说罢,便转身出了山谷。

身后杨戬压抑不住,终究还是在哪吒踏出谷口时哭出了声来。

清晨初起的朝阳,打在哪吒身上,回身远望,已不见山谷模样。

6

还是七年前那片荒原,空旷、寂寥。

哪吒在无尽荒原之中游**了七日,到第七日夜晚,天放金光,金光落处现出一队人马,而领头的那位却是手托玲珑宝塔的李靖。

李靖刚刚开口欲言,哪吒便先问道:“西王母在哪里?”

当初封神之时,二人虽同在周营,可但凡李靖在的场合,哪吒却几乎从不出现,即便遇上,也从不与李靖说上一句话。如今再度相逢,却还是这般模样。

这孩子终究不肯原谅我啊!李靖把要说之话咽回肚中,摇头答道:“在天上。”

随即,便见风火轮嗡嗡疾转,载着哪吒穿破云层,不见了踪影。

李靖一屁股坐回昆仑的荒原里,回忆起前尘往事。想到封神战后,殷氏已经投胎成了凡人,从此仙凡两隔,不由得黯然神伤。直到天明之时,方才落寞起身。

7

叫惯了天庭,没想到玉帝还真将西昆仑上的小天庭,搬到了天上来。破碎的昆仑山,在九天之上被重塑为三十六重天。

哪吒从南瞻部洲上天,因此上天后到的是南天门。原来西昆仑那座天门早在昆仑大战之中损毁,现如今立在眼前的这座,恢宏壮丽,气势非凡。一门横亘于天地之间,就使仙凡两隔。南天门外立着八位金甲神将,见哪吒飞来,横起画戟拦住,打头的看着眼熟,道:“来者停步,报上名来。”

哪吒凝眉思索。

九天之上,虽有三十六重之多,却被一整套极为高明的无形禁制笼罩着,无论从何处上天,都肯定会到这座天门之外。也就是说,没办法像原来设想的那样,偷偷进入天宫之中,寻到西王母仙居。

而守门神将中却有一人失声叫道:“此人乃是哪吒!”

其余七人闻声大惊,甲胄连动,便将哪吒团团围在正中,一旦他稍有妄动,便难免一场刀兵之乱。

“哦?原来都是老相识啊!”哪吒一扬眉毛,忽然笑道。

原来守门这八位是庞、刘、苟、毕、邓、辛、张、陶,前四位曾跟随殿下殷洪,后四位曾跟随太师闻仲。说起来,倒有几位还是哪吒亲手送上封神榜的。

那八位神将与哪吒仇人见面,自然分外眼红,庞弘喝道:“南天门重地,岂容来历不明之人逗留,倘若拿不出天庭谕旨,便先将汝拿入天牢之中,好生问询。”

自己并无所谓谕旨征召,而这八人咄咄逼人,都无须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拿人。哪吒心头火起,冷笑道:“没想到连守门的喽啰也这般嚣张,不如你们试试要如何将我拿下。”

“你!”八人成神虽已数百年,但当时哪吒叱咤风云的余威尚在,一时间虽气得怒发冲冠,却没一个胆敢率先动手。

正在僵持之际,忽然传来几声鹤唳,随即便见一童子驾鹤从南天门内飞出。

金霞童子落在南天门外,展开一道绣金卷轴,冷声道:“奉东极青华大帝令,着哪吒入天宫。”

那八人登时气结,悻悻收了兵器,低头拱手,站回天门两侧。金霞童子这才领着哪吒从南天门入,正式进了天宫。

“师兄不在下界等候,为何贸然上天?”金霞关切道,“封神时你杀孽太重,天宫中有不少人皆是你亲手所杀,如今得了势的知道你来了,恐怕会对你不利。”

“蝼蚁鼠辈,何足挂齿。”哪吒淡淡一笑,“师父人在哪里?”

“此处耳目众多,非是说话的地方,师兄且随我来。”金霞跨上仙鹤,往东而去。

所谓天宫胜景,便是大小昆仑山石上浮于天,下尖上平,立在层层白云之上,建有无数楼阁宫阙。天宫巍峨,以潺潺流水贯穿群山诸天,多为浮云遮蔽。哪吒跟在金霞身后,一直飞在天宫边界,因此看得并不真切。

白云在仙鹤翅下翻卷流转,待浮云散尽,眼前方才现出一座宏伟大殿,巍峨耸立于青华长乐界。大殿上覆琉璃金瓦,漆红天柱镶金嵌玉,朱红墙皮时时倒映金色霞光,殿上悬挂玉帝手书烫金宝匾,上书三个大字:妙严宫。

哪吒在殿前驻足片刻,方才轻声念道。

二人穿过妙严宫,后有大千甘露殿,殿后乃是狮房,房中九头狮子见了生人,昂起九头,齐声怒吼,作势欲扑。

“元圣儿,此乃帝君弟子,不可造次!”金霞连忙出生喝止,九头狮子方才摇头摆尾,趴回原地,紧闭十八目,酣睡起来。

二人走了几刻,走到将近宫殿时,才在一间安静禅房前停步。

金霞轻声道:“师尊就在房中。”

哪吒点点头,轻轻推开禅门,入眼一个偌大的“道”字,袭破苍穹。太乙端坐于蒲团之上,缓缓睁开双目,道:“你来了。”

哪吒跪在地上,叩首不起。

8

师徒一别,沧海已桑田,白云作苍狗。

太乙悠长的叹息,将哪吒心中无数疑问统统击散。他看见太乙鹤发如雪,长须落霜,本如鸡皮的面颊上也平添皱纹无数,道是乾元不老仙,终究,还是老态毕显。

太乙缓缓道:“你既已成仙,无论心中曾有多少疑问,都可以在这漫漫长生之中找到所有问题的答案。”

“师父成仙已久,可曾了无疑惑?”

“心连天道时,尚且疑惑无穷,到如今……”太乙微闭双目,轻轻摇头。

哪吒静默不言,他看着眼前的太乙,忽然觉得,数百年来二人迥异的经历,横亘在了他们师徒之间。他无法理解,太乙为何要入这天庭之中做什么东极青华大帝。明明是玉帝伙同曾经的西方二圣,断绝天道与仙人之系,将他熟悉的阐教师门彻底毁灭,便连老君都身入轮回转世为人。

“七日前,玉帝尊老君为道德天尊,将八景宫移入离恨天太清境中,又建兜率宫,为老君炼丹讲道之所。”太乙缓缓陈述道,“天尊居于清微天玉清境中良久,唯有禹余天上清境还闭门未开,虚位以待通天灵宝天尊。”

“七日?”哪吒不禁愕然。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我虽未亲眼见证昆仑大战,但即便百年之后,亦能感受其惨烈,为何上至天尊,下至门人,皆将前仇尽放,反入天庭之中?”

“如若不然呢,又当如何?”太乙静静注视着有些激动的哪吒。

又当如何?四个大字轰击在哪吒的脑海中,仿佛钟磬齐奏,轰鸣不已。

“昆仑大战时,玉帝自入紫霄宫,搅乱乾坤,以神道入天道。自此,他即天道,天道即他,莫说如今天下已无一个圣人,即便有,又能奈天道如何?”

哪吒忽然一怔,假如玉帝已经到了连曾经身为圣人的老君、接引,都生不起丝毫反抗之心,那么倘若他真的想要杨戬的命,杨戬又怎么能像西王母所希望的那样,在这混乱的世道里活下去呢?

想到那个和他朝夕相处了七年之久的孩童,哪吒不禁担忧起来。

太乙见他陷入思索当中,便问道:“我听说你护着西王母之子,使天蓬元帅大败而归,玉帝命李靖去捉你,怎么你又忽然独自上了天庭?”

哪吒回过神儿来:“弟子来此是为寻西王母,依七年前之约,从她手中取一物。”说着,他便将此事告知太乙。

“当年昆仑大战时,我分明亲眼见着玉鼎师弟身死坠天,”太乙一挑双眉,“怎么如今又在西牛贺洲现身了?”

“我当时确实觉得那位师叔与以前有些不同,可他驭使的斩仙剑却是货真价实的。”哪吒闻言大惊失色,站起身就要往东天门下界,“玉鼎师叔倘若真的已经身死,山谷中那人又是谁呢?若非玉鼎,我岂不是将杨戬交到了贼人手中?!”

太乙却将哪吒拉住,劝道:“如你所言,你见玉鼎伤重,或许他是得了哪位高人丹药医活了也说不定,我这便去那山谷处寻访一番。至于你,前世灵珠子于昆仑天池化生之时,确有西王母收莲花而做宝莲灯之事,如今看来,你这具莲花化身用的正是那白莲之体,你们曾经一体并蒂,你未绝则她神魂亦定未灭,或许真可用那宝莲灯来将她复活。只是……”

原本听西王母说起宝莲灯之事时,哪吒还只是抱着将信将疑之心。如今听闻太乙之言,方才醒悟,当初自己欲修神道,但泥身被李靖损毁,本该做孤苦游魂,却借着沙门之人暗中送来的白莲之体,而修成了这具莲花化身。正因他与白莲曾为一体,假如拿到宝莲灯,也定然可以依法炮制。

想到真的有希望可以使白莲复活,哪吒不由得心中一团火热,却听太乙忽然转折,便急忙问道:“可是什么?”

“什么时候的事?”

“敕令方出,七日后压往下界。”

“西王母此时人在何处?”

“散去法力,押在瑶池。”

“我这便去瑶池。”哪吒转身欲走。

太乙又道:“你还记恨李靖?”

哪吒立在原地,眼神复杂。

“说起来,李靖也是个可怜之人。当初他在翠屏山毁你神像,实是因为殷氏因你而死。”

“母亲因我而死?”哪吒瞪大双眼,随即将各种缘由想通。太乙忽然伸手,将他推跌出禅房。哪吒一抬头,眼前便现出一番别样景色。

9

环顾四周,粗细不一的桃树约莫有上万之多。这万顷蟠桃园中,满地落英,枝头之上蟠桃欲熟,娇艳欲滴。

哪吒此时身在桃园边界处,踏着花瓣往前走了没几步,就见西昆仑天池峰捧着一汪澄澈湖泊遥遥相望。哪吒见四下无人,唤出风火轮,飞往那重天界。

瑶池仿佛明镜,照亮仙神人心。

眼看瑶池楼阁将近,明镜即将照出人影,但瑶池正中却忽然有一道写有“禁”字的符纸向四周放射金光。金光过体,不疼不痒,可哪吒要想再往前前进一步,却实在比登天还难。

那金光并无半点儿法力波动,但其中规则之力却精纯无比,想必应当是出自玉帝手笔。哪吒对此全无了解,一时间不得其法而入,只得落在边儿上远眺。瑶池近在眼前,他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

远远望去,瑶池重重楼阁之上,隐约有一女子坐在案前轻抚瑶琴,奏起铿锵之曲。哪吒闭目听曲,仿佛有一佳人在瑶池之上执剑而舞,剑势凌厉,气贯瑶池,似乎要直冲凌霄殿一般。

哪吒听得皱眉,一阵匆匆脚步声却忽然响起。他睁开眼,一位身穿绯红仙衣的仙女轻移莲步,踱步而来,停在他面前三丈之外。而那仙子手中所奉之物正是一盏长明灯火,灯盏状似红莲,栩栩如生。

“这便是王母所说的宝莲灯吗?”其实无须多问,即便隔着金光禁制,见着宝莲灯之后,来自灵魂深处的躁动不息,便已经告诉了他这宝莲灯的来历。而胸中安静了数百年之久的月白莲子,在宝莲灯现世的刹那似乎也微微一颤。

白莲对这宝莲灯有反应!

哪吒惊喜万分,猛地扑到金光之上,伸出手就要去够那宝莲灯。那红衣仙女被哪吒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把宝莲灯给我啊!”哪吒浑身燃烧起炽热的红莲之火,手上火光最盛,寸寸进入金光之中,想要拿到那盏沟通了他与白莲三生的莲灯。

哪吒整具身体都深深陷入气罩包裹之中,炽热的红莲业火一遇到那罩上律动的金光便温度全无。哪吒面露狰狞,秀美的脸颊紧紧贴在禁制之上,一字一句穿过禁制,传入红衣仙女耳中:“把宝莲灯给我!”

“没用的,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穿过玉帝亲手布下的禁制。”红衣仙女微露踌躇,但见哪吒这般坚持,终于站到哪吒身前,将宝莲灯递到他手边。

一簇摇曳的灯火,隔着无形而有质的禁制,在哪吒指尖绽放出温暖的花朵。他努力向前探出手指,感受着火苗一分一毫地接近,那足以将天地焚寂的烈火,带给他的却只有无尽的温暖。

曲近终了,剑舞生风,灯影在风中摇曳。

红衣仙女轻声道:“七日之后,玉帝将开瑶池禁制,押解王母于桃山去。王母要你加入天庭,到时混入瑶池之中,取走这盏宝莲灯,你俩的约定到时也就两清了。”

曲尽,剑收,灯影跃动。

红衣仙女眼见灯火跃上哪吒的指尖,一闪即灭,而哪吒如同痴傻了一般,露出呆滞的表情,身上环绕的莲火此时亦尽数熄灭。气罩猛然收缩,恢复浑圆,将毫无动作的哪吒弹往别处天界。

哪吒浑身颤抖。

那灯上火苗并非熄灭,而是顺着他的指尖直直蹿入了他的胸前。月白莲子方才微微一颤之后,就又没了动静,但此时温暖的灯火,将冷寂的莲子包裹其中。

死寂了数百年之久的胸膛中,终于又有了“心跳”。

哪吒躺在地上,眼中含泪,几乎失声。

一片阴影飘浮,笼罩在哪吒头顶。

“玉帝要见你。”李靖手捧玲珑宝塔,逆光投下的巨大暗影将哪吒完全遮蔽。

10

凌霄宝殿于西昆仑天庭原址重建,正在昆仑崩毁后留存的最大一块山石之上。

哪吒跟在李靖身后,想起太乙所说殷夫人之事,心中生起别样情绪。

二人走在云端胜境,过了朝圣楼,便见凌霄宝殿巍峨矗立在天界正中。回廊繁复,白云飘飘,左首处金钟撞动,右首处天鼓奏鸣,浑厚天音传响,哪吒却置若罔闻一般。

一路走来,他一直在心底轻轻呼唤着白莲的名字,莲心沉稳的跳动如同回音一般。七年来的猜想,终于在今日得以印证,不由得使哪吒深深陷入白莲之心重现生机的喜悦之中。

李靖一路无话,忽然停住脚步,低声道:“玉帝如今乃是三界至尊之体,待会儿入了凌霄殿,切勿有失礼之举。”

哪吒这才回过神来,环顾四周,竟已走到了凌霄大殿前。

哪吒猛然想起方才红衣仙女的话语,西王母出瑶池之后,倘若那道禁制不消,即便哪吒有三头六臂,也无法破开禁制进入瑶池楼阁宫殿。也就是说,七日后押解西王母出宫下界,或许是取得宝莲灯的唯一机会,也是救活白莲的唯一机会。

西岐月色之中,那女子白衣飘飘的模样又映在哪吒心中。

“为何还不入殿?”李靖奇怪地问道。

哪吒点点头,迈步进入凌霄殿中。

华彩流光,千重瑞霭,罩在大殿尽头。以凡人之体开神道之先,借封神榜灭截教、封众神,以神体司天道之职,如今实至名归的三界至尊,隔着珠帘就端坐在九龙案后。

香炉里袅袅香烟仿佛凝滞,缓缓围绕于珠帘玉卷之间。

珠帘中人声响彻龙楼,缓缓问道:“这便是李天王之子,那位在封神时大放异彩的哪吒?果真少年英雄,器宇不凡!”

“正是微臣之子。”李靖屈膝跪地,见哪吒还站在原地,回头低声道,“还不拜见玉帝!”

跪吧!即便曾经的圣人也已在此人面前低头,也唯有如此,才能抓住那唯一的机会,挽回当初懦弱所犯下的错,达成一直以来的愿望。

哪吒摇摇头,忽然笑了,自从七岁之后,漫长的生命中,自己跪过的人还少吗?说到底,身处红尘世界中,又怎能真的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做个自在之人呢?

卷帘大将掀开珠帘,现出身形,喝道:“此子拜见天颜,为何不跪!”

李靖脑后渗出细密的汗珠,将手中宝塔撇在地上,急忙伏地辩解道:“哪吒久在下界,不知天庭规矩,是李靖教导无方!”

玉帝朗声笑道:“无妨,前世朕亲眼见证灵珠于天池降世,也算是故人重逢,又不是群神朝会之时,不必拘礼。”

李靖连连叩首。

哪吒忽然从李靖身上感觉到一阵温暖,当年跨越崇山追杀李靖的场景,自己还觉得历历在目,然而下一刻,他却因为忧心自己的安危,而在玉帝面前低三下四。

李靖永远无法顶天立地,但放下挚爱的殷氏之后,他无疑还是前七年里那个严厉温暖的父亲。即便,殷氏是因哪吒而死。

“既是天王三子,便封他为三太子,掌伏妖事宜,赐斩妖剑、缚妖索。”玉帝金口一开,随即便见“三太子”三字吸聚香炉烟气,汇成实质,穿破珠帘,印在了哪吒额后灵台方寸之上。

哪吒只觉得一股纯粹的秩序之力,随那三字一道进入灵台之中,脑中一片清明。李靖起身,压着哪吒拜道:“多谢玉帝!”

11

缚妖索绕在斩妖剑上,靠立在侧。那剑原是通天教主曾经布阵所用的诛仙四剑中排名首位的诛仙剑;索是当初惧留孙手中的捆仙绳。只是如今神仙一家,这等大凶之器在玉帝手中重铸,凶气丝毫未敛,但剑锋所指却有不同。

哪吒坐在楼台最高处,隔着千重云彩,眺望着天边的瑶池。漫天的金霞飘浮在他的脚下,为人间带去落日最后的余晖。

金霞童子驾着仙鹤来到天王府。太乙下界,却并未在哪吒描述的山谷中发现玉鼎仙踪。哪吒心中一紧,疑心自己所托非人,辜负了西王母之约,那么杨戬又是被何人诓去了呢?前世他和杨戬同生的约定还历历在目,七年来的点点滴滴映在他的心里。

哪吒抓了斩妖剑,怒气冲冲地跃入漫天金霞里。

人间五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但要在茫茫人海、无尽的仙山中找一个被藏起来的人,却无异于大海捞针,困难重重。

时间总会磨灭所有的初衷,无论喜、怒、哀、乐,还是爱、恨、情、仇。

当哪吒无奈地回到天上时,天上才过了区区五日,满天神仙都在热议明日之事。哪吒重新坐在楼顶,静静望着瑶池。

一抹祥云托着一个人,忽然穿过禁制,进入了瑶池。哪吒腾地起身,纵起风火轮,飞往瑶池。烦人的禁制并未消失,将瑶池牢牢隔绝于诸天之外。

祥云再度升腾而起时,哪吒才发现云上所托之人,竟然是褪去了华服的玉帝。他看见了玉帝,玉帝显然也看见了他。祥云缓缓停在他的面前,玉帝将宝莲灯置于哪吒面前,哪吒心中猛然一跳,极力压制住想要伸手触碰的心。

“想要这个?”玉帝轻声问道。

“是。”哪吒眼皮一跳,不知玉帝意欲何为,只觉得似乎所有的一切,在那双眼睛里似乎都无所遁形。

“天界之中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睛。”玉帝紧紧注视着哪吒,却将宝莲灯一收,忽然长叹一声,“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把诛仙剑给你?”

“哪吒不知。”哪吒摇摇头。

“如今三界尽在我手,不过当初接引遁入轮回,借释迦牟尼成佛这道后手,着实叫我猝不及防。如今释迦牟尼称如来佛祖,佛教盛行西方,大有与天庭分庭抗礼之势,实是我心头隐疾。”

“你命燃灯执掌沙门,如今如来执掌西方,将燃灯奉为过去佛,岂不是在向你示好?”哪吒不知玉帝为何会忽然对自己说这些,于是试探着问道。

“如来此举正显示出其深谋远虑,不可小觑。”玉帝轻抚长须,“而这也正是我需要你的地方。”

“需要我?”

“不错。你原为多闻天王三子哪吒俱伐罗,因如来前世立下光大佛门的宏愿,而转世成灵珠子。如来于你多有旧情,因此,我有必要留下你与西方联系。”

“而你若要找燃灯寻仇,如今这把斩妖剑正是必不可少之物。”

哪吒闻言心中一跳。

“这盏莲灯,我也会适时给你,只不过……”玉帝忽然住口不语。

“需要你在未来帮我完成三件事,之后,自然依约给你。”玉帝微微一笑,“第一件事情,便是明日之时,由你亲自押解西王母下界,将她压在桃山之下。”

玉帝说完便转身欲走,似乎笃定了,哪吒一定会答应这个要求。

眼见玉帝即将飞远,哪吒忽然问道:“你处心积虑埋下无数伏笔,才走到今天的位置,但为何却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能放过呢?”

祥云微微一滞,而后传来玉帝的声音:“曾经的我就像如今的你一样,一路走来遇到了太多,皆是无奈。我以为拥有天地间最强大的实力、最高的地位,就能够为所欲为,但是真到了这一步,才发现站得越高,背负的东西也就越多。或许,这也是老君归来之后,坦然放手把一切都交给我的原因吧。”

“时间总会磨灭所有的初衷,无论喜怒哀乐,还是爱恨情仇。”

祥云缓缓流走,如同过去的时光、犯过的错事,永不回头。好在,总有办法能够补救。

12

光明宫中,昴日星官悠长嘹亮的啼鸣唤醒金乌拂晓。

哪吒坐在天王府顶楼,一夜未眠,眼看着漫天白云仿佛浪涌,遮蔽住天河之中亿万颗星辰闪烁的光芒。他拿起玉帝手谕,叫起守在楼下的巨灵神,一道飞往瑶池。

天蓬领着一百零八位天河星兵,等候在瑶池禁制之外,见哪吒来了,别扭地转过头。二人谁也没先开口,一同迈步进入禁制之中。

七位容貌绝美的仙女,身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衣裳,齐齐伫立在瑶宫门前。红衣仙女滴下两行清泪,张开双臂,坚定地道:“如果你们执意要带走王母,就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天蓬轻叹一声,无奈摊手:“七位仙子这是何苦,我等也是……”

“红儿,莫要胡闹!”

七位仙子泪如泉涌,围向出现在身后的西王母。

哪吒看到,今日的西王母身着衣物,依旧是在昆仑荒原相见时的那身。想必那衣物当时也必是雍容华贵的,但正如世间凡俗历经数十载便归于泥土一般,这身衣物陪伴西王母度过了漫长的时光,早已褪去曾经的鲜艳色彩,显得有些破旧。

她推开七仙女,腰间所挂的白圭、玄璧轻轻撞击,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瑶池胜景流动的浮云将西王母托起,天蓬摆摆手,挥退了身后手持仙索的天兵,驾起云团,便带队飞出南天门去。身后七仙女的泪滴,滴入瑶池澄澈的池水,击起层层微弱的涟漪。

在群山万壑之中,桃山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座小丘,山上稀疏地长着一些低矮灌木,几丛素雅野花点缀在山间,才使这山丘看着不至于太过寂寥。

天蓬抬头看了看天时,对巨灵神道:“时辰已到,劳烦力士开山。”

顷刻,数百丈方圆的桃山便被那双手托着抬升到半空之中。山石泥土簌簌跌落,过了半刻方才停止。

天蓬转而躬身对西王母道:“请王母入山。”

西王母面色冷峻,一言不发,亦不犹豫,便腾身而起,落在了桃山之下。

哪吒有些疑惑,不知玉帝为何非要煞费苦心地将王母带往下界,压在这里。

桃山托在巨灵神手中缓缓下沉,而就在山丘将与大地重合之时,一声生涩的叫喊穿破天空,传至众人耳中:“母亲!”

巨灵神手一抖,桃山发出轰隆巨响,重重落在了西王母身上。

13

九霄云阙,凌霄宝殿。

千里眼目蕴神光,在面前巨大的云团上映现出下界状况。玉帝如玉面上深沉似水,静静望着云团之上,身穿淡黄袍、提着两刃刀的少年发足狂奔的身影。

“夸娥?”玉帝忽然叫道。

大力神夸娥氏,连忙伏倒在凌霄殿中。

“昨日你说有下界山神上报,北山有一愚公,要集世代子孙之力,将太行、王屋二山移走,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那愚公不自量力痴心……”大力神声如洪钟,但“钟”敲到一半儿,却被玉帝生生止住:“我倒觉得此人有趣得紧。这少年脚力不错,便借他之力,将那两座大山搬走吧。”

大力神怔了片刻,见玉帝面露不悦,慌忙应了,转身出了凌霄殿。

两座大山凭空出现,担在少年两肩,匆匆而去的步伐登时一滞,少年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

山下农庄里,老态龙钟的愚公、智叟几乎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年将身子挺得笔直,肩担太行、王屋,踏着坚定的步伐,逐渐消失在天际。

14

天边红日渐渐高升,天蓬有些不耐烦了,催促哪吒:“还不速速贴下谕旨,还在等什么?”

哪吒手握天帝谕旨,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天上无云,地上无声,期望出现的人影并未现身。

就在这时,大地忽然开始震颤,随即从天边传来两声轰然巨响,浩**烟尘铺天而来。滚滚黄尘之中,现出一个身着黄袍的少年身影,三尖两刃刀携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从天而降。

巨灵神被刀上的气势吓得仓皇倒退数里,眼睁睁地看着刚刚落在地上的笔直山丘,在一刀之下,从正中开裂,轰然断为两半。

一刀之力,斧劈桃山!

“母亲!”杨戬站在桃山之巅,跃入不断开裂的缝隙之中。

天蓬目眦欲裂,亮出上宝沁金耙,就要闪身进入山腹,然而一个身着玄衣的男人,却在众神无所察觉的时候,静静站在了桃山之巅。

那人站在山巅,就如同山石草木一般,全无半点儿生气。直到他生生撕裂胸口,从中取出一道金色的符纸,生灵的气息才回到他的身上。他的胸前随即化作血红一片,而沾染着他鲜血的金色符纸飘飘而来,正落在哪吒脚下。

“玉帝要杀的人是我,你们何必为难王母!”那男人站在桃山之巅,分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却横生出一股睥睨天地的气势。

“姬满!”西王母从桃山开裂之处飞身而出,全然一副小儿女姿态,从来坚毅的双眼中此时泪花已如天河雨瀑,难以抑制。

“好久不见。”姬满抱住怀中女子,轻轻撩开她秀美的长发,谨防这绝世佳人沾到自己胸前的半点儿血污。他温柔地笑着,随即又躬身对杨戬一拜:“多谢真君赐符,姬满感念大恩,无以为报。”

十四岁的杨戬站在二人身后,呆呆伫立。

轮回是重生之因,父母之情则是轮回之果,他从未想过,会是在这种场景之下,与他轮回之后的父母相聚。

“你躲藏数百年之久,终于肯现身了!”天蓬劈手从哪吒手中夺过玉帝谕旨,上宝沁金耙横握在手,纵身飞至半空,将谕旨摊开在三人面前,“玉帝旨意在此,只要姬满自裁于此,即可饶恕其余人。”

一百零八名天兵神将将桃山团团围住,只有哪吒还静静站在原地。

“不必劳烦诸神动手,姬满本是凡人,早是该死之人,只是贪恋世间种种,才多活了百年。”他望着西王母瑶池一般澄澈的眼睛,“如今,是时候与你分别了。”

“你,你要做什么?”西王母绝望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产自西昆仑的不死药,带着从脏腑咳出的鲜血,顺着桃山倾斜的山体滚落而下。而姬满饱含沧桑的英俊面颊,就在西王母一对泪目的绝望注视之下,迅速地衰老、松弛,满头乌黑长发几乎在这一瞬间里变得苍白胜雪。

“不!不!”西王母几乎失心一般痛哭,看着姬满在她眼前变作了一个佝偻着身形的老人。

“很抱歉,让你看到我这副丑样……”

那曾与她瑶池相会的青年带着未曾说完的话,化作这世间最平凡不过的尘土,随风飞扬在荒芜的山间。

西王母浑身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能抓在手里。

“恭请王母回天!”天蓬躬身一拜。

西王母法力几乎全被封禁,满眼怨毒地远望天蓬。

15

“我要杀了你们!”杨戬愤怒的咆哮声从桃山峰顶直上九霄。

天蓬施展法力囚禁住王母,闪身回到神将之间,对哪吒道:“玉帝旨意,命你拦住杨戬!”

三尖两刃刀带着一往无前的仇恨,跃下桃山,被一杆沾满血迹的殷红长枪拦在了天蓬身前。天蓬在神将护卫之下,带着西王母黯然升天。

仇恨遮蔽了杨戬清澈的眼,他望着哪吒痛苦道:“连你也要拦我吗?”

“姬旦……”哪吒心乱如麻,他不知究竟该说什么、做什么。玉帝命他来此,或许就是料到了会有这种情况,恐怕此刻玉帝就在九霄之上冷眼旁观着他的抉择。

杨戬的刀从火尖枪枪尖上抽回,又再度刺了过来。哪吒紧握长枪,火尖枪悲鸣一声,再度挡住了他一手带大的杨戬的搏命一击。

是日,桃山漫山落英缤纷乱舞,夭灼如血。

16

天蓬站在凌霄宝殿里,屈膝跪在玉帝面前:“姬满已死。”

“王母如何?”

天蓬想起西王母在桃山上怨毒的眼神,浑身一颤,轻声道:“未发一语,回了瑶池。”

千里眼面前的云团之中,三尖两刃刀攻势泼天,逼得混天绫、乾坤圈只有招架之功,二人一路打上南天门。杨戬抽身踢翻守门的八位神将,高声喝道:“玉帝,出来受死!”

“又是杨戬!”玉帝面露怒色,从案上拿起照妖鉴,低喝一声“令”,声出字浮,印在鉴上。随即,他又对身边卷帘大将说道:“将此宝鉴置入杨戬额中,打入下界,若无宣召,再敢私入天宫,格杀勿论!再令哪吒前往灵山,同如来要四大天王来为朕守门,顶了这几个无用的废物!”

卷帘大将拿着照妖鉴,快步出了凌霄殿。

打到南天门之后,哪吒就停了手,该做的事情,他已经全都做了。杨戬被众多神将团团围在通明殿中,手起刀落,杀得神采飞扬。但卷帘大将手中握着带有玉帝旨意的照妖鉴,加入了战团之后,在浑厚的天道秩序之力照射之下,杨戬僵直在通明殿中,任由卷帘将宝鉴置于他的额前。

十四岁的少年浑身颤抖,双目紧闭,显然已经昏死过去。而在他额头上皮开肉绽之处,突然翻转出一只竖眼,死死地盯住哪吒。

17

每个雨夜来临之际,都有人会失去一些东西。

对樵夫而言,大雨意味着他不能入山,也就无法砍下柴火卖得几文刀币,供养孤苦老母。大雨刚过了三天,樵夫就背起荆条,扛起斧头,进了山里。

山脚下尽是些低矮之木,只有最没远见的山人才会贪图便利,连这些细嫩的新树也要砍伐一空。樵夫眼看天色还早,索性往深山之处行去,想要砍伐些好木料,到集市上卖了高价,也好弥补连日阴雨带来的损失。

樵夫脚步匆匆,不知不觉间,竟到了一处从未来过的山谷。正犹豫是否要回头之时,忽然听到山谷里依稀有人在对话。樵夫极目远眺,才看见远处群山之间有几座茅屋,想必说话之人离自己并不遥远。樵夫出门时未带水袋,此时见着人家,才觉得口干舌燥,因此抛下荆条利斧,想去要碗水喝。

走到百丈远时,有习习凉风吹至,将那二人对话传入樵夫耳中。

“没想到堂堂圣人准提为了赢下赌局,居然会使出这种盘外招。若不是你泄露了王母危急,杨戬又怎会在尚未学成之时偷偷出山去!”

樵夫听得疑惑,犹豫中又近了几十丈,方才看清那茅屋前,原是一个身着红色八卦道袍的道人正在与另一位身着宽袍鹤氅者于屋前对弈。

“深山之中怎会有人悠然对弈?莫不是山里神仙?”樵夫心中惊喜,再往前去,又听见二人言语。

叫通天的道:“当时你我打赌,赌所授门徒哪个能与玉帝找些大麻烦。杨戬乃是玉鼎遗徒,本来天分便已极高,又得了西王母血脉,我化作玉鼎模样收他为徒,你为何不与我争夺?”

准提则道:“机缘天定,如何能夺?”

通天骂道:“天道都被玉帝断了,还说什么狗屁天定?必是你有了好人选,方才不与我争夺吧!”

准提高深道:“不可说,不可说。”

通天思索一番,道:“我看送杨戬来的那个哪吒就不错。”

准提笑道:“哪吒身世复杂,执念过重,并非良徒人选。”

通天冷哼道:“若非如此,你倒再说个好人选来听听。”

准提道:“你未曾参与昆仑大战,自然不知山崩之时,有一上古灵石远飞而出,落在东胜神洲。那灵石吸取天地精华,已然化作一个石猴,自由行在花果山间。”

“竟有此等奇事?”通天奇道,“不过东胜神洲距此万里之遥,倘若你出谷去寻,便是坏了赌约,即便他把那天捅破个窟窿,也算不得你赢。”

准提笑道:“自有机缘将他送来,你且留心这黑白之局,倘若一着不慎,恐怕要满盘皆输啊。”

樵夫走到近前,细细打量这四周景致,只见茅屋左侧不远,立着一座坟墓,上书“玉鼎真人之墓”,而那二人就在墓边对弈。樵夫大着胆子走到跟前,对二人道:“二位仙家可否赐小人一碗水……”

“观棋不语,怎生聒噪!”那红袍道人棋路不顺,从案上拿起一物抛给樵夫。

樵夫接在手里,原来是一颗赤红大枣,吞入口中,顿时满腹生津,不饥不渴,头脑清明。他虽不明弈理,却也觉得这二人落子拼杀仿佛有刀光剑影,精彩至极,不由得看入了迷。

那二人来来往往对上了百目,也未分胜负,樵夫方才想起自己清晨入山,此时还连一根柴火还未打下,登时心急。见二人沉迷局中,便悄然退去。到置斧之地时,却见那斧头上满是锈迹,而斧柯竟已烂入泥土中。

或许是准提赢了棋局,放声而歌,唱的竟是他手边之事:“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行到树林渐密处,忽然跳出一个穿衣戴帽的猴子来,人模人样地冲他一拜,口中叫道:“老神仙,弟子稽首!”

樵夫感慨今日奇遇,忙道:“我哪里是什么神仙,这本是从那山里神仙处听来的,你若要寻他,沿着这条路走去,自然能到。”

那猴子听了满心欢喜,当即辞谢樵夫,蹦蹦跳跳进了山里。

樵夫眼见将及日暮,不由得忧心回去后该如何见得老母。终于夜半抵家,但见昨日荒村竟成镇集,遂于街巷中暂眠一夜。翌日寻访,却找不到一个昨日相识,才知山中对弈方半局,世上已过二百载,去时春秋鼎盛,来时战国纷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