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生石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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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玉帝对如来的试探。
哪吒捧着沉甸甸的旨意，从西天门外来到西天灵山。说起来，这应当是哪吒第三次来到灵山地界了，第一次为请接引、准提二圣相助诛仙阵而来，第二次在西天大闹一番，虽败于燃灯之手，却也见证了释迦牟尼取燃灯而代之，一举开创佛教之事。
哪吒等在凌云仙渡，未几，便见木吒撑着无底船来渡口引渡。见是哪吒，木吒笑道：“你此来，莫不是又来寻燃灯佛祖的晦气？”
哪吒十分惊奇木吒怎会在此，二人在舟上谈起过往之事。哪吒这才知道，当初昆仑之战后，十二金仙里独有四人未入轮回、未入天宫，反往灵山寻求庇护。当时灵山混乱，接引堕入轮回之前，指引那四位化作凡人前去迎接佛祖降世，如今释迦牟尼修成如来佛祖，那四人则分别成了弥勒未来佛、南无文殊菩萨、南无普贤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木吒则是在之后找到他的师父普贤，一同加入佛教，改号惠岸行者。
哪吒有些疑惑地问道：“如来佛祖轮回一世，刚刚成佛时，燃灯道人便命孔雀前去吞食他。如今佛祖得势，佛门大兴，即便不将他处死，也不该反其道而行之，反将燃灯尊为过去佛祖吧？以德报怨，又将何以报德呢？”
木吒则是无奈地望了哪吒手中谕旨一眼，苦涩地笑道：“这恐怕是与命你来此的那人有关吧。”
哪吒闻言苦笑一声。三界至尊的威势由此可见一斑，或许今日灵山之行，还真有可能会如“他”所愿。玉帝明着是在怪罪把守天门的八大神将，又何尝不是在提醒他，佯装激战，实际放任杨戬闹上天庭的行为呢？
此时停船靠岸，别了木吒，哪吒一抬头就看见，阵风拂过，吹得八德池中无数朵莲花映日盛开，而雷音宝刹接着须弥座，正在风荷清香徐徐归处。
与木吒一道来到灵山的，另有金吒、韦护二人，如今三人皆是佛门护法诸天。此时领着四位金刚在雷音寺外等候迎接哪吒的，便是依旧手持降魔杵的韦护。
数百年后，再见封神时曾并肩作战的韦护，哪吒快步上前，笑道：“一别百年，韦护兄如今竟成了佛门韦陀尊天菩萨！”
但韦陀天[1]却不冷不热地道：“佛祖已知天使奉玉皇大帝之命而来，且随韦陀一道，前往大雄宝殿。”说罢，便转身进入雷音寺中。
韦驮天冷淡的态度叫哪吒始料未及，他敛去笑容，跟在韦驮天身后，忽然想起初来西天之时那位活泼好问的金蝉子。想必，他也是在昆仑山崩之时入了轮回吧。
人间天上诸多变化，致使故人不得相见，得见也再非故人。
大雄宝殿之中，与天庭的朝会别无二致。
如来佛祖双手结禅定印，在九品莲台之上结跏趺坐，文殊、普贤两位菩萨侍立左右。
哪吒环顾周围，除却佛、菩萨，四大天王、五百罗汉、三千揭谛，宝相庄严，分列两旁。又有乐神紧那罗、乾闼婆飞天奏曲，曼妙非常。而在座诸位，并无燃灯踪影。
韦驮天双手合十，向佛祖恭敬道：“阿弥陀佛，启禀佛祖，天使来到。”
如来佛祖睁开双目，威仪庄重，照耀色、欲、无色三界，脱困执迷众生。观世音菩萨随类应化三十二法身，此时现为女相。假如不是事先知道他即是慈航道人，恐怕即便原处同门的哪吒也无法认出。
观音接过玉帝谕旨，捧至如来座前。
哪吒来时瞧过，知道其上恳切言辞的背后，是要将身为佛门诸天护法之首的四大天王，索往天庭看守四座天门。褒贬升降，明眼人一观便知。更何况如来佛祖何等人物，怎会不知这是玉帝对佛门的有意试探？
哪吒忽然有些好奇，如今佛门三坛海会，群贤云集，如来佛祖究竟会如何应对呢？他安然站在大雄宝殿正中，打量着对面的如来。
佛祖目光如炬，分明只一扫便知其上旨意，却低头详审良久，才面露笑容，向佛、菩萨、诸天宣道：“天庭移立方百余年，天下纷乱，故此玉帝来旨，擢持国、增长、广目、多闻四位天王，往天庭四门，各持东胜神洲、南瞻部洲、西牛贺洲、北俱芦洲，以护一方安宁。此乃功德无量之事，四位天王可有异议？”
哪吒没想到原本颇有诋辱之意的征召，从如来口中说出来竟会变成这番模样，不由得一愣，心中暗道：“果然无论佛、道，身居上位者口中黑白，皆不可信。”
此言一出，佛门众弟子现出千相，或坐或立或语或默或悲或欣然，却无一个提出异议。
四大天王没想到玉帝专程把哪吒差来灵山，竟是为了要他四人把守天门。四人眉头紧锁，对视一眼之后，持国天王才道：“弟子只恐去了天庭，无法常伴我佛座下，听禅讲法。”
“心怀佛法，何处不可修行？”如来佛祖笑声浑厚，转而对哪吒说道：“四位天王并无异议，且有劳天使向玉帝答复，不日即可召四位天王升天。”
哪吒忽然觉得有些失望。
如今唯有这西天胜境能与天庭并列，但面对玉帝的试探，没想到法力或许还在曾经五位圣人之上的如来佛祖，竟然也这般轻易便服了软儿。曾经带领数十阐教弟子，就敢于奔赴万仙阵中，力撼截教万仙的元始天尊，当初是何等伟岸！但在昆仑之战后，便隐居玉清境弥罗宫中，再不现身；转世重生，再修圣体的太上老君，上了天庭后与玉帝一番深谈，也不知说了什么，便撒手将三界主导教于玉帝手上。
玉皇大帝究竟到了什么境界？难道他在斩断天道之后，真的是将天道融入己身，化作新的天道了吗？
然而即便这样无人胆敢违逆的玉帝，在面对西王母之事时，也只能一声长叹，无可奈何。身化秩序之后，最大的无奈，恐怕就是即便违背秩序的是自己的亲妹妹，也无法法外开恩，做出丝毫的妥协。
天地不仁，天道不仁。当曾经笼罩住整片天地，操纵所有人的命运，无形无质的天道天命，具象为亘古以来唯一一个曾经向它挥动利刃的人，并借此人之手，以全新的方式再度掌握天、地、人、神、仙、佛、妖、魔时，在此人掌握之中的众多提线木偶，又该何去何从呢？
哪吒领了如来法旨，心中想着这些，转往天庭复命。
[1]韦驮，又称韦驮天。
2
玉帝口中的三件事情，转眼便已完成其二。
等待的时间原本应当是极为漫长、无比难熬的，但好在哪吒有重新恢复的心跳相伴。那种感觉，就像是在下界时抱着婴儿时的杨戬一样，每天都能感受到白莲新生的逐渐成长。只是终究少了宝莲灯的催化，困在茧中的莲花始终无法真正绽放，像曾经在八德池中，或是在他胸口的火焰里那样，叫他一声：“红莲。”
起初的几天，他每天都会在人间的春季来临时，去往灌江口一趟。而他看到的场景也大多相似，皆是杨戬抱着哮天犬坐在江边，他仰头望天，犬昂首啸天。
杨戬长得很快，到第四天时，便已同哪吒记忆里的那个人完全吻合了。只是相比从前，如今的杨戬多了一只眼，一只从不会流露出任何情绪的天眼。而另外两眼中满含的也是以前从来没有的阴郁，就好像总有一层层厚重的阴霾笼罩在他的身上。
天眼对此视而不见，因此杨戬不曾挣脱。
哪吒站在层云之上，有时会被哮天犬看见，不过任由它如何号叫，杨戬也从来不会往它号叫处看上一眼。最多不过是在狗头上拍一巴掌，然后抱着它回到庙宇之中。
自从玉帝赐剑以来，斩妖剑就一直立在哪吒卧房的角落里，好在九天之上并无尘土，因此剑身始终光洁，绽放寒光。在这把大凶之剑的前世今生里，有且仅有一位剑下亡魂，但很不巧，它杀死的是曾和自己一起冲破天命杀劫的兄弟。
哪吒在天上不过短短两百日，杨戬在地上却是漫漫的两百年。
三界数百年来的清平，终于在两百日后，被一根由东海伸出的棍子给捅了个窟窿。
3
凌霄宝殿，众神纷列。
哪吒本不想来，但又好奇是何人这般大胆，这一犹豫，到得便迟了。进殿时，正逢着千里眼、顺风耳候在殿外，等候玉皇大帝宣召。
哪吒远远望着坐在大殿正中的那人。
玉帝脸上的表情，在哪吒上天后的两百天里越来越少。不知道是像曾经的圣人一样，喜怒不形于色，还是说融合了天道之后，他的心里就再也没有了开心或是愤怒。所有行为最终的宗旨，都是依照天道秩序维持三界的稳定。当然，是完全掌握在他手里之后，那种不容置疑的稳定。
方才朝会之前，太皇黄曾天浮岛被一根巨棍从底下顶着，撞在了悬浮其上的太明玉完天。两重天如同糖葫芦一样，被扎成一串。第一重天上的楼阁宫阙，在撞上第二重天的短短一瞬间便已坍塌半数。构成天基的昆仑碎玉，顺着中央巨大的窟窿轰然砸向下界。若非太乙天尊及时出手，阻止了太皇黄曾天的坠落，恐怕东海龙族的水晶宫此刻已经**然无存了。
虽说此事差点儿酿成了一场贯穿天、地、水三元的大灾祸，但不知为何，哪吒心里却生出强烈的愿望，想见见这个捅破天的冒失鬼。
千里眼、顺风耳踉踉跄跄进了凌霄宝殿。
“方才太皇黄曾天巨震，是何人所为？”玉帝的声音里几乎听不到一丝情绪的波动，只有无穷无尽的规则之力，隐隐在他身后急速运转。
二人“扑通”跪倒在地，千里眼慌忙答道：“启禀陛下，方才东胜神洲花果山中群妖聚会，有个一身宝甲的猴子炫耀法宝，将一根棍子伸到天上来了！”
“哦？”玉帝闻言，微微动容，问道，“那猴子是何来历？居然如此大胆！”
顺风耳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就是……就是约莫三百年前，东胜神洲花果山上那只天生石猴。那石猴现世之时，灵光冲撞斗牛，因此，殿下叫小神查探过的。”
玉帝一听此话，眉头紧锁，不再言语。
当时哪吒还在山中，因此不知这般典故，便向站于身边的太白金星问道：“这二人语焉不详，听得郁闷，金星可知那石猴是何来历？”
太白金星面色和善，见哪吒问他，便抚须一笑：“那颗灵石或在天地初开之时，便已深藏于昆仑山紫霄宫下，不知吸取了多少天精地华，竟在石内生出了一方灵胎。彼时玉帝方自紫霄宫天道处潜修而出，正逢东西四位圣人在昆仑大战，打得天崩地裂，以至于灵石迸射而出，落在了东胜神洲花果山之上。那灵胎破壳而出，化作石猴时气冲斗牛，当时天庭刚刚移立，玉帝便垂恩降旨，叫众神无须管他，谁知那石猴从哪儿学了法术后，今日竟闯下这祸来，着实顽劣。”
灵石成精虽然罕见，却也并非没有先例，譬如哪吒曾经招惹过的石矶就是石头化生。
但昆仑山在地上时乃是道门祖地，在天上则是天庭根基，紫霄宫更是无形天道，化作有形秩序的逸散之地。当初玉帝正是从那宫中捧出的封神榜，交到了元始天尊手中。如此重地所出的灵石，孕育的灵胎定非石矶那般凡物。
哪吒见太白金星一脸不以为意，只当是一个顽童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禁微微一笑，静观玉帝如何处置。
玉帝沉思之时，殿外金瓜神将又报道：“启禀陛下，通明殿外有水元下界东海龙王敖广进表，听大天尊宣召。”
东海龙王敖广！哪吒一听这几个字，嘴边微笑登时一滞。玉帝伸手宣见，只见敖广一身朝服，战战兢兢入了凌霄宝殿。哪吒不禁冷笑，自己当初失手杀了敖丙，虽在宝德门外打了这老泥鳅一顿，但后来他继续上表玉帝参自己时，想必也是这副模样。
玉帝身边金童念过敖广进表，哪吒才知道，原来又是为了那猴子。
当初大禹治水之时，太上老君曾为他炼制一根定海神针，用以测量水道，后来神针落入东海，今日竟被那猴子强拿了，又讹了四海龙王一套披挂，在群妖面前得意忘形，才惹出此前大祸。
哪吒一直对这老龙不忿，一听那妖猴居然这般欺侮敖广，简直想为他拍手称快，只因在朝堂之上，方才忍住。
敖广还在殿中站着，又有神将报道，秦广王此时正候在通明殿里，也有表要奏。殿中众神不由得窃窃私语，哪吒也好奇道：“该不会这也与那妖猴有关吧？”
阎王入殿，便把妖猴入地府后，打九幽鬼使、惊十殿阎王、大闹森罗殿、强销死籍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
哪吒听了，暗暗对太白金星说道：“这还真是个天生的惹祸精啊！”
太白金星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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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帝传旨，表明一定要将那妖猴捉拿上天，一众天神纷纷请缨，但玉帝并未当即决定，说道：“着龙神与冥君先行归去，朕即命人下界收服。”
须知玉帝乃天道至尊，出口便能成真，那二位面上一喜，便一通礼拜，一齐出了凌霄宝殿。
“哪路神将下界收服那妖猴？”
玉帝话音刚落，太白金星便从哪吒身边走出，分开众神，走上前去，拜道：“三界之中，但凡生有九窍的，皆可修炼成仙。此猴更是昆仑祖地天生地产、日月孕就，仅仅三百年便修炼成仙，倘若将他邀上天宫，封个神位官职，好生引导一番，将来必然能够成为陛下助力，何必劳烦天兵神将，徒增死伤？”末了，太白金星又补上一句，“更何况，当年石猴出世之时，陛下也曾降旨垂恩，说过‘下方之物，乃天地精华所生，不足为异’之语，陛下出口即真言，倘若如今大动干戈，恐怕不好。”
玉帝听金星之语，原本微微点头，但听到他最后一句，却忽然抬眼死死盯着太白金星，看了片刻，才缓缓沉声说道：“既然如此，便劳烦金星下界一趟，将那妖猴请上天庭吧。”
太白金星有些惶恐，连忙低头下拜，匆匆出了凌霄宝殿。
“微臣有一事相告，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千里眼嗫嚅着说道。
玉帝瞥了他一眼，他才忙不迭道：“微臣方才瞧见那下界群妖之中，有一大力牛魔王，隐约好似通天灵宝天尊当时骑乘的那头奎牛。”
玉帝瞳孔微缩，却没再说什么。
哪吒忽然觉得，与初识之时相比，此时的玉帝似乎沉默得有些过头了。而在听到太白金星“出口即真言”一句时，他的情绪似乎出现了从来未有的波动。哪吒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便开口向站在身前的李靖问道：“出口成真是何意思？”
打从上天以来，李靖基本上没听到哪吒跟他说过一句话，此时哪吒突然发问，倒使李靖有些发蒙，愣了片刻才低声答道：“你可知道昆仑之战时玉帝做了何事？”
哪吒便又回味起闭关结束，成仙之后的刹那。原本仙与神最大的区别，便在于仙能通天道，知晓天命，而神历来只是承接了部分逸散的天道，以己身维护天地秩序。但在昆仑之战最激烈的战争中，老君、元始为接引、准提二人所阻，相传玉帝趁机在紫霄宫施展大造化，斩断了仙圣与天道之间的冥冥感应，仙人自此便与天道失联，在最本源处受到了玉帝最致命的一击。也正因为如此，强如太上老君、元始天尊二位圣人联手，也最终难以避免仙人的落寞，以至于元始天尊隐遁弥罗宫，而太上老君更是直接堕入了轮回之中，做了一世凡人，方才从成周典藏室西出函谷关，于昆仑荒原中重归祖地。
李靖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不错，只不过玉帝所做的，并非只是简单地斩断了仙人和天道的联系那么简单。”
哪吒惊异地望了他一眼，李靖继续说道：“当时二位圣人之所以落败，就是因为陛下剑斩天道之后，天道几乎将要如同昆仑一样，维系世间种种的秩序几乎就要全部崩塌，所以，他选择了融合天道。”
“融合天道？”
“没错，所以说，如今的玉帝即曾经天道的化身。他一开金口，便能从源流根本处导致世事发生改变，所以，方才太白金星才会说出口成真之语。譬如西王母之事，正是因为当初玉帝愤怒之下说了‘神仙怎可与凡人相恋生子’，才导致其后天庭神将追杀姬满之事。”
哪吒听得愕然，心中亦有些明了：“所以，他才变得那般沉默吧。”
正在此时，站在对面的武曲星君仿佛生了虱子一般，浑身瘙痒，扭着身子抓挠了半天，才从背后抓住一个小人儿，摔在大殿流云之中。那小人儿落在云中，翻了个筋斗，才在众神殿里现出真身。
哪吒定睛一看，才见他头戴一顶凤翅紫金冠，翎羽冲天；身穿一副锁子黄金甲，光华耀目；脚踏一双藕丝步云履，腾云驾雾，端的是神威赫赫。只是那人浑身长满金色暗黄的毛发，原来竟是一只身着宝甲的猴子。
太白金星此时才从殿外慌慌张张小跑了进来，拦在那石猴身前，向玉帝拜道：“臣领圣旨，已宣妖仙孙悟空到了。”
哪吒嘴角微微上扬：“原来你叫作孙悟空啊，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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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在殿上嘻嘻哈哈，见了玉帝也不拜伏，只是拱手唱喏。还好玉帝念他初入天庭，不知礼仪，因此也未为难于他，反向武曲星君问道天庭之中，有何处官职无人担任。
那武曲星君方才被孙悟空捉弄一番，此时存心想要戏弄回去，便向玉帝奏道：“天庭各宫各殿、各方各处都不少官，只是御马监缺个正堂管事。”
“那就命他做一个‘弼马温’吧！”
玉帝此言一出，殿中众神皆笑，哪吒亦不禁莞尔。
原来民间传说之中，猴子可避马群瘟病，因此，常有马夫在马厩中饲养猴子。天庭里原本无此官职，玉帝着孙悟空任此神职，乃是顺武曲星君之意，存了戏弄的心思。但那猴子久居山林，不曾入世，哪里知道这层含义，即便殿中众神失笑，他也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拱手唱喏，开开心心应了。
玉帝原本心存玩笑之意，许个未有之职，没承想孙猴子并无异议，如今开口成真，便从他身后华彩之中分出一道微弱光芒，落在了孙悟空身上。
眼看孙悟空跟了木德星君嬉笑而去，哪吒心里竟然有些失望：“这个方才闯下三个大祸的妖仙，如此容易便受天庭招安了吗？”
事情远远没有如此简单。
日渐沉默的玉帝，随口玩笑一语，却是为十五日后孙悟空反下天庭埋下了伏笔。也在“孙悟空”这威名赫赫的三个字之后，永远缀上了“弼马温”这个侮辱性的称呼。
这三个字也成了孙悟空漫长生命里，唯一不可触碰的逆鳞。
6
哪吒抚摸着胸口莲子的跳动，轻声喃喃道：“白莲，你可知道，今天我见到了一只猴子，简直比小时候的我还能闯祸捣蛋。他刚修炼成仙，就把天给捅了个窟窿，土德星君至今还在加班加点在那里赶工呢。他还大闹地府，画去了天下猴类的死籍，尤其最让我拍手称快的是，他居然从那抠门的四海龙族手里各自勒索了一件宝物出来。”
自从在瑶池之外，宝莲灯灯芯之火入了他体内，致使陷入沉寂数百年之久的莲子重新恢复跳动之后，哪吒便觉得天宫之中漫长的时光不再孤独。他每夜都会头枕月光，睡在星河之中，抚摸着胸中莲子平稳的跳动，和白莲说说话。
哪吒感觉到白莲一天天的复苏，有时候说到有趣之处，就连心跳都会像白莲在笑一样。他知道，他说的话白莲全都能听到，就像曾经在八德池里，那两朵未曾绽放的红、白莲花，只需在心里说话，你所有的表达便都能传进她的心里。
莲子在他的心里一天天长大，但雪白莲花要绽放的时刻，却还在未知之中。
“白莲，放心吧，等完成了玉帝最后一个托付，我便能拿到宝莲灯，然后将你复活。当初犯下的过错，我会全部弥补回来。”
莲心的跳动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像是错觉一般。她应当是听到了吧？哪吒想。
月光如水流动，一声马嘶嘹亮如风，穿破天庭静谧的夜空。那是一匹步景马，高约九尺，背无鞍、首无辔，上面坐着一只身穿金甲、神采飞扬的猴子。凤翅紫金冠上，两根长翎直指苍穹，猎猎作响的猩红披风在哪吒眼中一闪而过，随即便有万马踩着漫天星辰的微光，如同电闪雷鸣一般从天际奔腾而来。
“这猴子还真把天庭当作草原了。”人形天道威压控制中无趣的天庭，居然成了他的跑马场。哪吒有些无语，又觉得有趣，随即翻身而起，骑跨在一匹赤红的龙驹马身上。
“驾！”步景后臀日月形状的旋毛，绽放着如月一般的夜光，龙驹纵身而出，从天马群中绝影而去，追上步景。
两匹神马在星河间角力，马上骑手却好整以暇。孙悟空脸上永远挂着一抹嬉笑，仿佛对世间种种全都浑不在意。他打量了哪吒一番，笑道：“你堂堂哪吒三太子，不踩火轮，倒骑起我御马监的天马来了！这马乃是我精心饲养，你可不能白骑！”
哪吒觉得有趣，便问道：“天马就是给天神骑的，我堂堂三太子，骑你御马监一匹天马又能怎样？”
“早就听说你有对火轮好玩得紧，今日你我便打赌赛马，要是我先骑到那北斗七星柄末端的瑶光，便把你那火轮儿给我，你可敢赌？”
哪吒一怔，问道：“若你输了，便把你捅破天宫的如意金箍棒给我，你可敢赌？”
“我不可能会输！”孙悟空“嘿嘿”一笑，随即吹了声口哨，哪吒**龙驹长嘶一声，猛然停步，淹没在万马踏过的纷扬星辰中。而那匹步景披着月色，已经跃入了七星斗身中。
哪吒暗骂一声大意，便催动法力，纵起龙驹跳出马群。龙驹四蹄飞电，穿越漫天星斗，但步景后股散发月光，仿佛流星一般，星辰间万里之遥，穿行也不过瞬息之间。眼看马蹄就要踏上瑶光，但天河中忽然星辰翻涌，掀起一阵大浪，将步景拦停。
天蓬踏着星辰巨浪，指着孙悟空怒目而视道：“你是何人，胆敢在天河纵马驱驰，扰本元帅赏月雅兴！”
步景见了天蓬，任凭驱使，却不肯迈出半步。孙悟空顿时收去嬉笑，也学天蓬模样，怒道：“你又是何人，胆敢在天河翻浪，扰本弼马温放马雅兴！”
万马在天河上踏起的纷扬星辉，使清冷月色朦胧不清，天蓬亮出上宝沁金耙，指着孙悟空破口大骂道：“你这没有品级的养马小厮，怎敢在我天蓬元帅面前放肆！”
哪吒一赶到此，便看见孙悟空面色骤变，冷声问道：“你这蠢货，说谁是没有品级的养马小厮？”
“说你又怎样！”天蓬满脸怒色，挥动上宝沁金耙，卷起滔天星河巨浪，便扑向孙悟空。
金铁之声，在星月交织的唯美背景下，骤然奏起一曲金戈铁马。孙悟空显然是动了真火，把天蓬压在身下，扬起拳头，一拳一拳砸向天蓬丰神俊朗的面容，不过三拳下去，天蓬便面目全非。孙悟空便打边发怒道：“猪头，你服不服？”
你服不服？看着眼前这幕场景，哪吒恍然失神。若干年前的九湾河里，他就是如此一般，扬起乾坤圈问辱他不男不女的敖丙：“你服不服？”
7
孙悟空上天十五日后，反下天宫。
凌霄宝殿之中，珠帘低垂着，让哪吒看不清帘中玉帝的脸色，但想来身居三界至尊之位的他，应当不会因为此等小事而产生些许波动吧。
珠帘被人从内掀开，从中走出卷帘大将，站在帘外，朗声问道：“弼马温反下天宫之事，是哪位神仙所报？”
殿中身穿御马监服饰的小神慌忙趴在地上，流云几乎没过了他的头顶，他战战兢兢答道：“启禀陛下，新任弼马温孙悟空因嫌官小，连夜反下天宫去了。”
小神身边站着增长天王，如同山峰一般巍峨耸立，说道：“弼马温不知何故，挥着棍子出了南天门。”
卷帘大将面有怒色，问道：“天王为何不出手拦阻，反而放他离去？”
增长天王瞥了卷帘大将一眼，不卑不亢道：“弼马温虽然官小，却也位列仙班，名封神箓，我手下天兵，怎可对天庭之人下手？”
“你！”卷帘大将被增长天王呛声，把脸憋得通红。
珠帘之中玉帝扣响龙案，拦下他二人争吵，问道：“哪位神将愿领天兵下界，收服此怪？”
天蓬捂着被揍成猪头一样的脸躲在众神最后，李靖走上前去，上奏道：“收服下界妖孽，本在李靖神职所属，故臣恳请陛下降旨！”
“封李靖为降魔大元帅，三子哪吒为三坛海会大神，即刻兴师下界，收服妖猴孙悟空。”
玉帝出口字句，化作句句真言，从珠帘之中翻飞而出，落在李靖、哪吒二人身上。艰深的本源秩序之力入体，哪吒清晰察觉到自身法力在那真言入体之后骤然猛增，但他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厌恶。
他人赏赐之物，终归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哪吒本想问玉帝，这能否算作他做的第三件事，但凌霄宝殿之中众神纷列，并非恰当时机。李靖颇为歉疚，本来只是他主动请缨，没想到却拉上了哪吒，正不知该如何对哪吒说，哪吒却轻叹一声，转身出了凌霄殿：“走吧。”
8
花果山孤悬海外，山中树木茂盛，生灵众多，山顶有一杆黄旗直指天穹，上书“齐天大圣”四个大字，在风中猎猎作响。山中有道瀑布如同匹练一般，直直垂落山涧，激起无数水花飞溅，在山底腾起朦胧水汽，无数猴子就在那水潭边上欢聚宴饮，好生喧闹。
巨灵神性急如火，在云头上瞧见“齐天大圣”之旗，便怒发冲冠，主动请缨道：“那弼马温胆大包天，居然敢自号齐天，末将这便去砍了他的大旗！”
李靖点头应允，发令牌命巨灵神先行试探。
巨灵神飞落花果山山头，黄旗边上守着一队小猴儿身着甲胄，人模人样列着队伍，巨灵神只现出数十丈高的身躯，弯腰伸出巨掌，横劈向那普普通通的白杨木杆之上。小猴儿们只来得及声声尖叫，便被呼啸而来的凌厉掌风刮落山头，但本该应声折断的木杆却在这用力横批之下安然无恙，便连晃也不曾晃动分毫。反倒是巨灵神捂着手掌，极没面子地大声呼痛。
山底下群妖看见来了这么一个庞然大物，长得又这般凶恶，顿时闹作一团。
巨灵神拔出背后巨斧砍旗，金铁之声骤响，反把他的双手震得虎口发麻。他比画了一番想要拔旗，直把山头都踏得下陷了几分，而那旗子却好像在山头生根了一般，依旧纹丝不动。
山下群猴见巨灵神蠢笨模样，纷纷抓耳挠腮，笑得在地上打滚。巨灵神大脸一红，撇了旗杆，手握宣花巨斧，便从山头一跃而下。数十丈高的巨大身躯顺着水帘瀑布，垂直落入山底寒潭之中，满池碧水登时飞溅而起，淋在池边的猴群身上。巨灵神大吼一声：“吾乃上天神将，奉玉帝旨意前来收服妖猴，速叫弼马温出来受降！”
巨灵神话音刚落，便听头顶水帘洞里传来一声嬉笑：“哪个口出狂言，敢要我受降的？”
孙悟空一脚踩在巨灵神的头顶上，巨灵神伸出双掌去拍，头顶巨响如同炸雷，却拍了个空。
孙悟空抓住他一绺头发，倒垂着滑向他的眉心，在巨灵神的对眼里现出两个重影。两个孙悟空同时开口，少有的怒道：“你来得正好，免得我上天去讨说法，反在凌霄殿里叫那玉帝老儿面上不好。”
巨灵神听闻他奚落玉帝，登时怒发冲冠，把孙悟空弹到了半空：“小小弼马温，怎敢口出狂言，且吃我一斧！”
他是巨像，猴子身小，因此把宣花巨斧一横，就好似山岳重压，拍向了孙悟空。
孙悟空丝毫不以为意，轻轻伸出一根手指头，便把巨斧点停在半空之中。巨灵神被点退几步，撞在花果山上，一时间地动山摇，山石簌簌滚落，砸得满地小妖逃窜不停。孙悟空见状大怒，从耳中掏出那根如意金箍棒，便挥向巨灵神。
棍子刚刚向下挥时，还只有丈许长，但在尖啸风声之中连连暴长。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已变作数十丈长短，棍首金箍云纹已如磨盘粗细，眼看就要落在巨灵神头顶，让他落得个脑浆迸裂，横尸当场的下场。巨灵神把眼一闭便要等死，但等了许久，预想中的重击却并没有落下来。
孙悟空扛着金箍棒，笑嘻嘻地说道：“回去告诉玉帝老儿，倘若他同意封我做个齐天大圣，那便好说。”而后变色一寒，“否则等我打上天去，拆了那凌霄宝殿，叫他龙床也坐不稳！”
巨灵神听得胆寒肝颤，慌忙飞上云中，将方才之事巨细说与李靖与哪吒听。李靖气得破口大骂，当即就要砍了这窝囊废的脑袋，但哪吒拦住李靖，说道：“元帅不必动怒，孙悟空本领非凡，并非是他能对付的，且由我去会会。”
李靖顿时敛去怒火，哪吒正要走，却见太白金星腾云自南天门而来，落在大营之中。他与李靖打了声招呼，便笑道：“方才老君突然驾临，与玉帝打了一个赌。”
“嗯？”哪吒突然问道，“打赌？”
“赌三太子与孙悟空一战，究竟谁会获胜。”太白金星轻抚长须。
“哈哈，这倒有趣。”哪吒暗暗疑心，不知他暗自来此意欲何为。
太白金星接着说道：“玉帝赌三太子会胜，老君表示赞同。还说，因为玉帝将斩妖剑给了三太子，定海神针虽是神兵，但与重铸之后的诛仙剑相比还是相差太远。”
哪吒皱起眉头，冷眼望着太白金星。
“但老君还是押了孙悟空会胜。老君说，因为三太子不会使用斩妖剑的。”
哪吒冷冷地问道：“他们赌了什么？”
“倘若三太子赢了，便将妖猴斩首以示天下；倘若孙悟空赢了，就如他的愿，封他做个‘齐天大圣’。”太白金星意味深长地一笑，便不再言语。
太白金星乃是老君亲信，他话里有话，还对自己出言相激。此前在凌霄宝殿里就一直维护孙悟空，此来定然也是转达老君之意，而老君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说，他真的希望孙悟空做那所谓的什么齐天大圣吗？可这，也不过只是一个虚名而已啊。而玉帝又为何要与老君打这个赌呢？
哪吒摸了摸挂在腰间的宝囊，来之前，他已把斩妖剑装在了里边。
风火轮呜呜疾转，飞往花果山。
9
看着眼前这只不敬天地、百无禁忌的猴子，哪吒不由得就想起他所闯下的诸多祸事来。
现在想来，他那时失手杀死李艮、敖丙，随便对天放一箭，都能射死截教石矶的弟子，除了冥冥之中的天意，站在背后实际操控这一切的，还是如今东、西二天的满天神佛。白莲拼命想让他脱身这个局，但事到如今，他非但不能脱身而出，在局势明朗之后，反而还愈陷愈深。
哪吒知道，玉帝想让自己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剑，所有胆敢违逆新生天道之人，都会被打上妖魔鬼怪的标签，死在御赐的斩妖剑下。
相比而言，这只从昆仑石心里蹦出来的、做事全由喜好的猴子，或许才是三界之中真正自由的灵魂。
哪吒心中顾忌颇多，但面上冷峻，他亮出了三头六臂。六只手里分别持着一杆火尖枪、混天绫、乾坤圈和九龙神火罩，而曾经捆缚着杨戬的缚妖索和斩破他八九玄功的斩妖剑，都放在宝囊之中。依着老君言语，倘若自己不用斩妖剑，是必然难胜这妖猴的。
孙悟空见是哪吒，浑不在意地“嘿嘿”笑道：“八臂哪吒名头叫得响亮，怎么如今只剩下六只胳膊了？”
哪吒颇有些无语，哪怕天王老子站在对面，这猴子都是这副浑不怕的态度，当下便收去两只空臂，笑道：“你这猴头，我便让你四只胳膊，倘若今日你能胜我，以你的本事做个齐天大圣又如何。”
孙悟空明亮的双眸陡然一亮：“此话当真？”
乾坤圈率先出击，翻转乾坤：“出口成真！”
昨夜一同在三十六重天浩**星河中策马奔腾的两人，今日却在花果山前兵戎相见。
除去曾经的阐截二教里，那些成仙几千至上万年之久，拥有众多夺天地造化法宝的仙人之外，诸般法宝上染遍鲜血的哪吒，无疑是三界众生之中最为善战之神。尤其是身居天庭一流的天蓬借住星辰大阵加持也败在他手上之后，战神之名虽无玉帝封号，却也是满天众神心中皆服的。
而妖猴孙悟空与老子、释迦生于同时，从灵石之中蹦出至今才三百余年，此前不过也只是抢了龙宫，闹了地府。因此，谁也没有料到，这二人之间的战斗竟然是这个结果。就连以神躯容纳天道秩序的玉帝，也猜错了这个结局。
唯有西牛贺洲那座无名山谷里，重弈新局的“玉鼎”“菩提”才看得通透。
准提道人悠然落子：“紫霄宫下孕育而出的灵胎，才是这天地之间最后的一丝变数。”
通天教主微微摇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仅余的一线变数，原来落在了他的身上。”
10
凌霄后殿，殿中只有二人。
玉帝输了赌局，却丝毫不以为意，只在指尖把玩着一盏莲灯。
哪吒在沉默之中站立良久，终究单膝跪在地上，向玉帝拜道：“哪吒败在齐天大圣手中，害陛下输掉赌局，请陛下降旨责罚！”
“砰”的一声轻响，引得哪吒心头一**，那盏联结了他与白莲前世今生的宝莲灯，就落在他面前几丈之外的桌上。
玉帝看到了哪吒眼中无法掩饰的渴望，轻叹一声：“可惜啊，今日你若胜了那妖猴，将他枭首示众，这盏你梦寐以求的莲灯此刻就该在你手中了。”
“哪吒出师不利，请陛下责罚！”哪吒心中一紧，连忙低下头，不再看玉帝。
愈发沉默寡言的玉帝忽然笑了：“罚你？你为天庭增添一大助力，朕赏你还来不及，又怎会罚你？”
哪吒觉得，玉帝心中所想越来越难以预料了。
不过这也正常，此人曾在三清之下，做名义上的天庭之主时，就借用三清维护天道秩序之心，将封神榜托付给了玉虚道祖元始天尊。元始天尊护短天下闻名，怎会允许门下宝贝疙瘩似的十二金仙身死成神呢？身为圣人，自然无法如此被轻易蒙骗。之所以一切都按照玉帝谱好的流程前进，就是因为秩序源流崩溃式的逸散是真，紫霄宫天道产出的封神榜是真。只不过在推动这一切的过程当中，玉帝看透了元始天尊和老君心中对通天有教无类收下诸多妖孽的不满，选择了将事态推往最严重结果的方式。
现在想来，接引发下宣佛宏愿、在三界遍地种下佛种的西方教，也是在玉帝看到哪吒前世灵珠子化生后，才开始相互利用。
阐、截、佛、道，经历封神、昆仑两次大势的斗争，到了现在，唯一的胜利者，只有眼前的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这一人。
这样一个将天地之间所有神、圣、仙、佛都握在手中把玩的人，又岂能被哪吒看透心中所想呢？
“你说说看，与孙悟空交手之后，可知他师出何门？”玉帝出言，打破了后殿中凝固了一般的沉默。
哪吒迟疑了一下，说道：“他一身所学，似道又似佛，唯一能够辨认的是八九玄功。”
“所以你以为，他或许与杨戬有关，所以不忍让他死，故意败走？”玉帝声音陡然提高。
就像当初在封神之战中面对圣人时，那种铺天盖地的压迫力顿时如同滔天巨浪一般，倾覆而来，哪吒瞬间冷汗满身，强撑着才不至于趴倒在地。他拱手道：“不，不是。孙悟空手握如意金箍棒，法力高深，哪吒的确不是他的对手。”
“哼！”玉帝一挥大袖，“他有如意金箍棒，你为何不用斩妖剑？”
哪吒如坠冰窟，只觉一股磅礴巨力迎面而来，将他推入万丈深渊。身后龙楼宝阙无数重宫门一扇扇打开，哪吒眼睁睁地看着桌上那盏宝莲灯迅速缩小。
哪吒“扑通”一声摔在凌霄大殿前的广场中，方才倒退而出的九重巨门由远及近依次关闭，将他与宝莲灯完全隔绝。
“倘若你还想要这盏灯，就去杀光下界所有的妖孽，从他们口中问出通天教主和准提道人的下落！”
哪吒怔怔在地上躺了半晌，直到李靖的身影挡在凌霄宝殿之前，对他说：“回去吧。”
翌日，孙悟空随太白金星重上天庭，玉帝也开了金口，封他为齐天大圣，于蟠桃园外兴建府邸，让爱吃桃子的猴子做了掌管蟠桃园的官。
而在下界的这一年里，哪吒找上了曾经叱咤风云的七位大圣之中，排名第五的通风大圣猕猴王与排名第六的驱神大圣禺狨王。
11
此时的哪吒握着天地之间戾气最重的剑，面对这三界之内最强的妖。
曾在花果山日日饮宴的七十二洞妖王，其实全是万仙阵中败逃的截教残余妖仙。而七位大圣中，除了横空出世的孙悟空，其余皆是曾经的截教翘楚。哪吒来时，那两只猿猴喝得酩酊大醉，浑身浸在清凉的山泉里正呼呼大睡。
缚妖索蛇行而出，那二位在醉梦里被枪尖烈火点燃毛发，方才猛然惊醒，一看满山群妖慑服，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想要挣脱，却丝毫动弹不得。
禺狨王登时破口大骂：“你这老七的手下败将，就知道使这般偷袭之法，有胆便放了你爷爷，堂堂正正大战三百回合！”
斩妖剑寒芒一闪，禺狨王硕大的头颅便骨碌碌滚落在地。
“给你一炷香时间考虑。”剑尖指向猕猴王的眉心，这把曾经号称圣人之下无人可抗一击的诛仙之剑，如今用来斩妖除魔，实在大材小用了些。仅仅剑上威慑，便叫猕猴王满头大汗，颗颗滴落在满头毛发之间。
“时间到。”剑尖递进三分，眉间鲜红的血液混合着汗水眯了猕猴王的眼睛。
“牛魔王是教主坐骑，唯有他才知道教主身在何处！”在死亡的威胁之下，猕猴王浑身抖似筛糠，大叫道。
感觉到斩妖剑离得远了些，猕猴王顿时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响起的剑风却叫他魂飞魄散。
“毫无意气的宵小。”猕猴王瘦小的身体被分成两半，哪吒也不擦拭，任由斩妖剑上滴着血。在山谷群妖噤若寒蝉的注视之下，他飞出了这座葱郁的山谷。
一张飞笺从云中缓缓飘落而下，落在了哪吒手中。哪吒一展开，信笺上短短一行娟秀字迹便浮到面前：“蟠桃百日后将熟，特邀群仙众神同聚筵宴，共享瑶池盛会。”
落款是三个熟悉的字：西王母。
从回天宫之后，西王母就一直闭门不出，如今又怎会突然召开蟠桃大会？哪吒望向天空，只见月色晦暗，茫茫星河之中，有一颗亮星闪烁着明亮的光，落在了明月之上。
12
哪吒下界，斩妖威名在群妖之间纷传。
这乃是哪吒有意如此，好叫妖魔之中那些有气节的能主动来找他，省得自己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地去搜寻。在蟠桃会召开之前的这一百年里，牛魔王得到消息之后就一直躲藏不出。斩妖剑所斩妖魔何止万千，却无一个能告知他关于奎牛抑或通天消息的。
百年仿佛一瞬，哪吒收起宝剑，在蟠桃会召开之际重新进了南天门。
此前他虽未参加过蟠桃大会，但想来如此群仙盛会，自然应当鲜花铺地、异彩纷呈，远在九重天外就能够听到仙音入耳，仙女婀娜飞于三十二重天里，引着众神入瑶池胜地。
但此时的天界气氛却有些诡异，非但哪吒预想当中的一切场景都没有，反而进了南天门，就瞧见已有一干早到的神仙聚在通明殿里。哪吒不明就里，就瞧见赤脚大仙被人围在中间，逢人便解释道：“今时不同往日，王母叫众神先来这通明殿中演礼，稍后一齐去往瑶池。”
有曾去过上届蟠桃大会的神仙此时疑惑道：“此前并无这等规矩啊……”
哪吒忽然问道：“可是王母亲口告诉大仙的？”
赤脚大仙在神堆里发现了说话的是哪吒，愣了一下，才道：“哦……是此前走马上任的齐天大圣，他在瑶池宫阙外拦住我，我是从他口中得知的这个消息。想来玉帝命他掌管蟠桃园，所言应当不虚才是。”
眼见东极青华大帝发话，众神纷纷称是，哪吒便随众神跟着太乙，一道去往瑶池宫阙。
众神赶到那里，才发现楼阁之间杯盘狼藉，玉露琼浆洒得遍地都是，布置会场的天丁仙女一个个都似瞌睡虫上身一般，正在瑶池边呼呼大睡。百十来号神仙有人施法唤醒天丁，也有人直接去往瑶宫深处，想要拜访西王母。
哪吒跟着太乙入了宫殿里，只见瑶池宫阁繁复秀丽，在两重天界之间修建了宏伟虹桥，踏过虹桥阆苑，才到了西王母居所。而那里，此时正在审着一桩案子。
西王母坐在桌后，玉帝风尘仆仆，显然也是刚到不久。
西王母柔声道：“吾乃女仙之首，你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在玉帝面前说清楚便是，有我替你做主。”
堂中站着月宫仙子嫦娥，正哭得梨花带雨，道：“天蓬元帅昨夜不知在何处喝得大醉，不顾守卫拦阻，执意进了广寒宫，发起疯来想要轻薄小仙。小仙法力低微，哪里能够阻拦他，若非玉兔忠心护主，拿捣药的玉杵敲昏了元帅，恐怕，恐怕……”
西王母对玉帝冷哼道：“你派去月宫逮捕天蓬的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天蓬畏罪，逃下界去了？”
玉帝苦笑连连：“卷帘大将刚去片刻，且稍待一会儿。”
此时众神堵在殿门外，便听卷帘大将在背后喊道：“诸位且让一让！”
哪吒等人让开一条道，便看见卷帘牵着捆仙绳，拽着头发蓬乱，显然还未酒醒的天蓬元帅，进到了大殿里。
玉帝阴沉着脸，伸手在天蓬额前轻点，天蓬瞬间恢复清明，环顾四周，见是这般情景，顿时明白过来。只是他手脚皆被捆仙绳捆着，一头砸在地上，惨呼道：“玉帝恕罪！王母恕罪！”
嫦娥闻言，更是悲声痛哭不已，玉帝见状哪里还不明白，当即怒骂道：“你这畜生！”
卷帘则是熟络地拿起琉璃盏，为西王母斟酒，估计是还想表现一下，然后替天蓬说些好话。
西王母大怒道：“天蓬既已认罪，玉帝也开了金口，便该如玉帝之言，将他打入六道轮回，下辈子投胎做个畜生！”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卷帘大将端着斟满琼浆的琉璃盏，闻听此言更是惊愕，哪里还不明白这是西王母借玉帝口误，故意要找曾经奉命将她压入桃山的天蓬复仇。而自己身为玉帝心腹，这些事与自己也是逃不了干系的，念及至此，卷帘不由得吓得一哆嗦，手一抖，便叫那琉璃盏跌落在地，摔了一地。杯中玉液飞溅，玷污了西王母的曳地长裙。
卷帘闻言，忙跪倒在地，头如捣蒜一般，磕得满头是血，与天蓬齐呼“王母饶命”。
玉帝无奈地看着西王母发怒，劝慰道：“且先往瑶池去一趟，满天神仙都在等着你召开蟠桃大会呢。”
“今日不给我满天女仙一个说法，将这两个妄徒重罚，还开什么蟠桃大会！”
殿外神仙都非天蓬近朋，哪个不知道这是西王母存心报复，玉帝刚刚又开了金口，即便众神对此事存疑，却也没有一个肯触王母的霉头，出言为天蓬说情的。至于卷帘大将，平素在玉帝帘中传旨，恨不能以鼻孔视人，此时该他落魄，更没一个肯出言相助。
此时殿外又是一阵纷乱，哪吒回身一看，原来是七位仙女提着篮子联袂而来，一入殿中，便对西王母惊呼道：“启禀王母，眼下这蟠桃大会恐怕是开不成了！”
再看七个篮中尽是些未成熟的青皮小桃。
纷乱的状况持续了很久，众人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奉旨看守蟠桃园的齐天大圣监守自盗，偷吃了蟠桃；七仙女去采摘蟠桃时，那猴子得知蟠桃大会所请神仙竟无自己，便把七位仙女定住，哄骗赤脚大仙，说王母下令要众神往通明殿演礼；而后那猴子又去了造酒之所，迷昏了造酒天丁，把琼浆喝了一半，洒了一半；借着酒劲儿，上了大罗兜率宫里，把太上老君刚炼好的几葫芦九转金丹当豆子吃了，心知闯下大祸，才从南天门又反下了天宫去。
饶是玉帝定力再强，此时也无暇顾及天蓬、卷帘二人，下令道：“着托塔天王李靖、三坛海会大神哪吒统率十万天兵，命四大天王、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东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四渎、普天星相协同……”
一份能够让天地为之震动的名单，从玉帝口中鱼贯而出，而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
下界捉拿孙悟空！
13
不知为何，面对孙悟空这个天生地长的精灵，哪吒总有种异样的感觉。
上次交战时，他明知太白金星特地来告知自己那个赌局，摆明了就是来激自己，说玉帝与老君都认为，在不动用斩妖剑的情况下，他不是孙悟空的对手。于是哪吒就没有用斩妖剑，然后败在了孙悟空手上。
如果说，哪吒是如今三界之内玉帝手中最锋利的剑。那么，孙悟空就是不在这三界至尊管辖之内，一往无前、横扫一切的棍。
而哪吒之所以明知是老君的计，却依旧冒着失去玉帝信任的可能，最终也没从宝囊中取出斩妖剑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看着孙悟空，就像看到了那个早早死在了自己剑下，七岁那年的自己。
在那个哪吒背后，是无数阴谋设计者的推动，这也是哪吒了解更多之后，再也没有去找过太乙的原因。而孙悟空背后呢？这个比自己强了无数倍的闯祸精，看似率性自在的行为背后，又有谁在算计着这一切呢？
这个怀疑，常驻在哪吒心里。
哪吒不想面对孙悟空，除了上述的原因，还因为在他上天做齐天大圣的这一百多年里，哪吒杀了他的几位结拜兄弟。
但在哪吒的身后还站着十万天兵，十万人声汇成的滚滚洪流，像是滔天巨浪亟待倾泻。在群情激奋之中，每个天兵都仿佛强了十万倍，变成了战无不胜的战神。
恃强凌弱，这种感觉让哪吒很不爽。但他身处洪流之中，就只能任由洪流裹挟，冲向下界的花果山。
标示着“齐天大圣”的明黄色旌旗迎风招展，孙悟空扛着金箍棒，渺小的身躯横亘在天地之间，将花果山牢牢挡在身后。在那一瞬间里，满天神将都生出一种这是一道绝对无法逾越之天堑的念头。
哪吒忽然有些羡慕孙悟空。他摸着自己的胸口，喃喃道：“白莲啊白莲，之前我觉得自己像他，看来实在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虽然我现在是他的敌人，但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场景，还真是叫人热血沸腾啊。但是，这次我一定要赢！”
冷寂的红莲之火瞬间在他胸中燃烧，烧尽了心中杂念，汹涌的战意从三头六臂迸发而出，哪吒高举斩妖剑，号令声响彻天地：“杀！”
14
如意金箍棒和斩妖剑率先短兵相接，刺耳的交击之声，让两方人马仿佛置身洪钟之中，忍不住头晕目眩。孙悟空摇身一变，化作万千分身，与集结在此的七十二洞妖王一道迎击天兵。
斩妖剑一剑斩断金箍棒，将孙悟空劈成两半，哪吒不由得一怔。天庭兵马之中，无疑是握有斩妖剑的哪吒最强，因此孙悟空叫化身围拢，本体却不知藏在何处。
乾坤圈呜呜旋转，眨眼又打落一个分身。哪吒一挺火尖枪，把围拢来的十几个分身烧得吱哇乱跳。哀号了几声，却变回烧焦的毫毛，缓缓飘落。只是那些毫毛一旦落地，便又变回孙悟空的模样，重与天兵交战。
哪吒六臂连动，全无一合之敌，把身边化身杀得四处逃窜，只是浑身沸腾的战意如同打在了棉花上，丝毫不受力。满天神将把七十二洞妖王杀得溃不成军，眼看场面一片大好，就连哪吒也不由得起了疑心，怀疑孙悟空留下分身在此，自己却逃之夭夭。
就在此时，二十八宿阵中突然大乱，有几人只当来的还是化身，不料金箍棒与他们法宝甫一接触，便将那几人打得筋断骨折，仿佛陨石坠地，深深砸进了土里。若不是身负神职，有本源秩序之力护着灵魂不灭，恐怕此时已经下地府，去见他们从来瞧不上眼的阎王了。
哪吒眼中喷火，却苦于找不到孙悟空真身在何处，只能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砍乱杀，手中斩杀的分身已经上百，但长此以往，找不到破解之法，恐怕天兵天将损失将极为惨重。
正心急时，巨大的危机感仿佛择人而噬的暗影巨兽从背后传来。说是身后，但其实哪吒长有三首，实打实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有感应便立即放任身侧一个分身不管，扬起乾坤圈挡在身后。
金箍棒落在乾坤圈上，却还是如分身那般，软绵绵地不着力。混天绫一抽，便将那只孙猴子打死了。
“又是毫毛！”就在哪吒暗怒的刹那，方才冰消水融的危机感却又从身侧那个分身上传来，金箍棒绕过火尖枪，带着千钧之力，砸在了哪吒握枪的右臂上。火尖枪“哐啷”落地，半截扎进了土里。
哪吒闷哼一声，斩妖剑只在片刻之后便将那个悟空杀死，变回毫毛，飘落地上。那只胳膊顿时软绵绵地耷拉下来，若不是哪吒浑身都有混天绫随时保护，恐怕此时已经断成两截，唯有靠莲花化身的自愈能力才能重新长出。
李靖站在云头，眼见七十二洞群妖几乎马上要被天兵杀光虏尽，花果山的猴子反而厉害非常。但孙悟空神出鬼没，一时之间无法找到他的本体，更遑论抓住他了。
李靖正犹豫是否要鸣金收兵，再想法儿抓孙悟空时，却忽然看见又有一队人马从东土驾云而来。李靖心中一紧，心想听闻这猴子曾与其他六妖结拜，那六妖个个本领高强，莫不是他兄弟驰援来了？李靖极目远眺，才见领头那人头上三目，身着一身淡黄袍，手拿三尖两刃刀，身边还跟着一条黑狗仰天咆哮。
“是杨戬！”李靖一怔。
15
自己被孙悟空盯上了！
哪吒暗暗警惕着身边的猴子分身，其中任何一个，都有可能在任何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时候，化身成真正的孙悟空，伺机给自己致命一击。他一振筋骨，方才重伤的臂膀便已经好了大半，火尖枪从地上升腾而起，重新握回手中。
除了混天绫和乾坤圈，就数这杆火尖枪跟他最久。当时大闹西天之时，被燃灯的灯芯马元烧了他两臂，打断了两把阴阳剑和一杆火尖枪，但他这几样老伙计，却是从封神大战开始，就一路陪他斩杀所有为敌之人。
“今天，也不会例外。”哪吒环顾周围结阵而来的猴子分身，“倘若你连击败我的实力都没有，又怎么能对得起你闯下的那些祸，去面对那个被你惹怒的人呢？”
七十二个挥舞着棍子的孙猴子，从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向哪吒围拢过来。强大的压迫力在告诉哪吒，猴子的本体就在这七十二个分身里。
“来啊，孙猴子！和我战个痛快！”哪吒哈哈大笑，浑身热血沸腾。就在此时，一道耀眼的金光直直落在其中一只猴子身上，火尖枪划破天际，直冲而去。
“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