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昆仑天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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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海中仿佛突然落下一道炸雷,滚滚雷声将那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微微敲开了一条缝儿。来自全新境界的天光从门缝中倾泻而出,哪吒饶有趣味地看着那光在八只掌心里来回跳跃、旋转,而后伸手,推开了那扇不知拦了他多久的大门。

天地间最纯粹的气包裹着他,三颗脑袋同时沐浴在和煦的光芒之中,哪吒舒服得说不出话来。那是一种玄而又玄,也因此难以描摹的奇妙状态,似乎有一道细不可察的丝线,将洞府里的哪吒和九天之上的一团幻光,若有若无地连接在了一起。

“这,就算是成仙了吗?”哪吒心中一喜。

太乙真人曾经告诉他,仙承天道至理,成仙即是明心,一切依循天道,则心中再无疑惑。他把这句话理解为,成仙之后便会与天道建立某种联系,通过这种联系,他便能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对他的理解,太乙真人也未置可否,如今仙道已成,哪吒也终将得以亲身证实。也就是说,他可以直接从天道处去寻得使白莲复活的方法了。

白莲即便屡遭他怀疑,在他心中承受了那么久的业火炙烤,却依旧选择牺牲自己,救助失陷在红沙阵中的他。哪怕,那后果是死生不明。

是时候去弥补曾经被欺骗而犯下的过错了!

但忽然之间,那道细丝却不见了。九天幻光仿佛是推门而入后所产生的幻觉,如果不是他对仙人的本质理解有所偏差,法力增长也证明他已经成仙无疑,那就是说:“我和天道的联系,断了?”

哪吒心中猛然巨震,慌忙之间再想入定,只是积聚了许久的杂念汇在一起,便如星火燎原,熄灭百年的红莲之火,再度在他胸中燃起。莫说冥冥之中那道细丝,就是钢铁铸造的锁链,在这灼心烈焰之中也只有化为齑粉这一种可能。

哪吒隐没在完全黑暗之中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

封神结束后,他便将自己关在岐山山腹之中,在孤寂的黑暗之中苦修,终于在今日达成夙愿,如愿成仙。而曾维系让他潜心修行,始终不曾动摇的目标,却在成仙之后的刹那就突然宣告破灭了。

现实与希冀的巨大落差,让哪吒几乎疯狂。

“不!”三个脑袋同时大吼,八只拳头如同暴雨落在身前的岩壁上,坚硬的石块在重击之下,顿时化为齑粉。刺眼的阳光仿佛利剑,穿透纷扬的石粉,从岐山突现的大窟窿中射了进来,照在了哪吒身上。

无边的黑暗笼罩着他的身体,更遮蔽了他的心。

再度踏上风火轮,山洞中经历的一切好像一场长达数百年的醉梦一般,乾元山的秀美风光又再度映入哪吒的眼帘。哪吒落在山脚下,山下莲池已不见踪影,他匆匆上山,原本幽静的小道,几乎被丛生的荒草、杂树完全遮蔽。哪吒心中突然生出许多慌乱,不祥的预感,在他一步步抵达金光洞的时候,终于应验。

半山上,原本金光洞所在之处,长满了必得经历千年才能长起的荒古巨树,而那座承载了他无数记忆的金光洞,竟然就这么不见了!

哪吒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然而等了三天之后,他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万仙阵之后,太乙真人奉元始天尊之命,与众金仙去寻找通天教主的下落,结果不知如何,竟连原本的仙山洞府也没了踪迹。

成仙的喜悦,迅速被接连而来的打击毁灭。

哪吒失魂落魄,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步入了这个完全陌生的时代之中。

2

收去三头八臂,隐在列国人间,那么神仙就与凡人无异。

也不知这样一直走了多久,这日哪吒正走在官道上,微微抬头,就从熹微晨光中远远望见一座关隘横亘在前,挡住了去路。城墙之上立着两座三层箭楼,南北各接山势,正夹在黄河与秦岭之间。

此时早有近百名挑着货物的往来商贩与驾着牛车的农夫等在关外,哪吒慢悠悠地走到关前时,牛车上一只雄鸡昂首高鸣,而后只听见“吱呀”一阵响动,就有一队执戈甲士打开城门,分列在道路两侧,挨个儿检查过往客商携带的货物。

入关的队伍缓缓向前,哪吒垂头丧气,也不管入关秩序,到甲士盘查时他也不理,径直就要往城门中进去。两名守门卫士一挥长戈,横在哪吒身前,怒骂道:“你这厮,怎的一点儿也不守规矩?”

“什么规矩?”哪吒下意识停住,数百年来第一次开口。

守门卫士未承想到,这青年不光邋里邋遢,说话声音还干涩沙哑,竟完全不似人声,登时被吓了一跳,一抖长戈,便悬在哪吒眼前,惊怒道:“来往客商要过关口都得缴纳十一税钱!”

哪吒一手将横在眼前的青铜长戈握在手中,“咔嚓”便掰作两段扔在一旁,冷笑道:“想当年,我与周王称兄道弟,你这守关小卒竟敢在我面前放肆!”

那卫士见哪吒生生用手掰断了他的武器,还毫发无伤,顿时惊惧万分,大叫道:“妖,妖怪啊!”

其余甲士见这边出了状况,纷纷抽出兵刃,推开身前客商,列队将哪吒围在正中。领头的什长大骂道:“这几日关尹忙于接待贵客,竟还有这等不长眼的在此惹是生非。”

“贵客?”哪吒眉头微微一皱,这才抬头,穿过一片枪林剑戟,远远望见那关隘正中竟盘踞着一团东来紫气。哪吒隐隐觉得那团紫气似曾相识,却又回想不起来,正在心中细细思索时,那什长被他忽视,恼怒不已,一挥长剑,怒吼道:“杀了这别国奸细!”

列队卫士得令,十杆长戈同时向前刺去,齐齐落在了哪吒身上。随即应声而断,齐齐变作十根空蜡杆,十余人登时惊魂莫名。

“既然想不起来,入关一见便知。”哪吒喃喃说完,便在四周卫士、客商惊骇之时,纵身跃上关隘女墙。城楼上关尹亲手所篆的“函谷关”三个大字,被他一脚踩落到地上,摔成了两半。

什长连忙穿过城门,吹响腰间牛角号,嘹亮的号声顿时响彻函谷关。

“敌袭!”

关中士兵登时披坚执锐,成队赶往城门处。女墙守卫在地上摔了一堆,纷纷指向关隘正中那座七层高楼:“贼人往那里去了!”

关口处防卫严密,但不知为何,这座高楼四周竟无一个士兵把守。哪吒到了近前,一推门,就进了楼内。正中席上有一条横案,左右各列一排,想来应当是平日关中议事之所。

哪吒顺着左侧楼梯拾级而上,层层无人,快到顶时,才闻到一股淡淡香烟扑鼻而来。他定了定神,继续往顶楼上走去。

听见楼中言语之声,哪吒躲在屏风后,暗自打量屋中状况。

那屋子里陈设简朴,关尹身穿玄色官服,跪坐在草席上,面前条案上铺着一卷木简,手拿刻刀,面色恭敬地望着另外一人。七八卷已经刻写好的木牍,用熟牛皮绳编好,堆在了他的脚边。而另一个人满头白发,身着一袭布衣,似乎是个老头子,面向楼外静静地站着。老人口诵一段,关尹便立马低下头在简牍上连连刻写。

哪吒定神一听,才听见那老者说的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初听时,哪吒还认为区区凡人妄言天道实在可笑,但几句一过,“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几个字一出,哪吒心头仿佛被巨物砸中,将数日前心中所生的灰暗与阴霾,全都一扫而空。

“大怨不可消,余怨更不可为善!自求答案既然无果,那也不能叫燃灯这个诱骗自己顶替杀劫,导致白莲葬身红沙阵的始作俑者好过!”

一念生,则万法活。胸中红莲业火顿时化作复仇的烈焰,于哪吒心头熊熊燃起。

这时,那老者向西而望,对关尹说道:“关尹大人强留老朽在这函谷关中半月,如今老朽平生所思皆已留木牍之上,也是时候该放我西去了吧?”

尹喜[1]闻言大悲,起身走到老者身后,伏地道:“尹喜得先生所传,曾经郁结顿时豁然开朗,定要好好侍奉先生,方才能显出尹喜诚心。”

那老者连忙转身,将尹喜扶起,无奈地道:“你肯放我西出函谷,便足以表示诚心了。”

尹喜问道:“西边乃是秦国所在,先生往西,是要去往何处?”

老者微微一笑,转身道:“青牛载我,去往梦中昆仑。”

清晨曦光伴着氤氲紫气从老者背后沿窗射入,哪吒逆着光,从那老者身上察觉到一阵熟悉的气息。随即他便觉得这念头无比荒诞,摇头将之驱逐出脑海。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浑厚的哞叫,随即脚步急促,一队士兵匆匆上楼。

尹喜与老者一回头,这才发现站在楼梯口的哪吒。哪吒迈步进了屋中,躬身对那老者拜道:“先生所言,字字珠玉,哪吒感念在心!”

“哪吒?”老者与尹喜闻言一惊。

几十号精兵随即上楼,纷纷握刀在手,领头将佐如临大敌,冷声对哪吒喝道:“速速下楼,不要扰到大人清修!”

尹喜莫名其妙道:“这是怎么回事?”

“今日城门刚开,此人便强行冲关。守门卫士说他刀枪不入,拦之不住,被他冲进大人居所。属下忧心大人安危,这才不顾大人‘静’令,贸然入楼。”

尹喜突然问道:“你刚说你叫……哪吒?”

哪吒不理会他,只是定定望着老者:“此去昆仑道路漫长,先生可知仙山在何处?”

老者微微摇头:“自从半月前有一头青牛进入成周典藏室之后,我便开始不停做梦,所梦尽是古籍之中那些玄奇之事,更有一座万仞仙山横亘胸中,我阅遍古籍无数,自然知晓那是万山之祖,因此骑乘青牛来此,想要西出函谷,去所梦之地看看。”

“倘若你真是哪吒,应当知道那仙山所在之地吧?”

“青牛?”哪吒听得一惊,还是点了点头。

[1]尹喜,字文公,号文始先生、文始真人、关尹。

3

那是一头平淡无奇的寻常青牛。

就像单从外表来看,这个名叫李耳的老者,也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寻常老者而已。青牛走得很慢,函谷关城楼逐渐消失在身后。

见哪吒魂不守舍,李耳忽然出言道:“你有心事。”

哪吒抬头看他,李耳又道:“我因梦中所见,因此西去昆仑,可你要去的地方,应该并非昆仑吧?”

哪吒目露茫然,问道:“那先生觉得我该去往哪里?”

“灵鹫山,圆觉洞。”从李耳口中说出了一个让哪吒震惊无比的地名,而他**的青牛忽然哞叫一声,随即周身爆发出强烈的法力波动,四蹄之下腾起四团五彩斑斓的祥云,“你心中所向当在西南,你我就此别过吧。”

眼看李耳身骑青牛消失在天际,哪吒心中依旧震**不已:“那青牛分明是老君坐骑,而这位李耳虽然深谙道学,却是个没有一点儿法力的凡人啊!”

他摇摇头,心头红莲之火微微摇曳,带着他卷向西方。

4

灵鹫山,圆觉洞。

八只手将守山童子紧紧按在墙壁上,三个头颅恶狠狠地盯着那童儿,问道:“说!燃灯那老贼去哪儿了?”

童子被哪吒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几乎晕厥,结结巴巴地道:“师尊……师尊去往西方沙门为尊……”

哪吒一松手,任由童子摔在地上。

八只手挨个儿探入豹皮囊里,乾坤圈、混天绫、九龙神火罩、金砖,以及两杆火尖枪、一对阴阳剑,这八样在伐纣封神时威名赫赫的乾元山之宝,在尘封许久之后,终于得以重见天日。这次,它们将在成仙之后的哪吒手里,帮他杀死他最恨的仇敌。

再度抵达西方极乐净土时,哪吒浑身杀气,入灵山五六里,眼前忽然现出一条八九里宽的河水,正前一座渡口,上书“凌云渡”三个大字,渡口边拴着一艘无底的小舟。第一次来灵山时,他在这里遇见了金蝉子,但这一次所见的却是一位战场上的故人。一股熟悉的气息从南方汹涌袭来,哪吒浑身汗毛竖起,严阵以待。

青、黄、赤、白、黑五色绚丽神光,缀在那只从天边飞来的巨大的孔雀的尾羽之后。孔雀平展两翼,几乎遮天蔽日一般,将近灵山时,他才逐渐收敛身形,飞入七宝林中。一滴巨大的血液从孔雀背后流出,直直从天空坠下,落在渡口之前,河水顿时升腾起一股血色大浪。

哪吒喃喃道:“那只孔雀是孔宣吗?他好像受了重伤。”

“那是燃灯手下,孔雀明王。”

哪吒猛一回头,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竟然站着一位衣着破旧的年轻僧人。那僧人似乎无视哪吒八件法宝以及浑身杀气,径自解开渡口无底船,眼看他撑船欲走,哪吒忙纵身跃上船。

船身晃都未晃,安稳地漂浮在这条恶水之上。漏船无底,冰冷的河水没过哪吒的脚踝,这才给他欲报宿仇的愤怒之中带来一丝清明。

“你来这儿是来杀人的?”船横水上,那僧人忽然问道,“我猜,你要找的人是燃灯吧?”

哪吒:“……”

“只是你孤身前来,恐怕难以达成所愿吧。”长长的船篙深入水中,在哪吒心头**起阵阵波纹。

“只要接引、准提二位教主不插手此事,即便我死,也定要先杀了燃灯那个老贼。”

“接引、准提……”僧人露出一种似乎是感念故人的表情,颇为古怪,“恐怕你闭关已久,错过了很多事情吧。”

哪吒望着僧人,疑惑道:“此话怎讲?”

那僧人摇头苦笑道,“今时不同往日喽……你想去就去吧,接引与准提肯定不会出手的。”

僧人说得笃定,哪吒却听得糊涂,才想起自己根本连这人是谁都一无所知,便问道:“我乃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门下弟子哪吒,不知您是?”

“贫僧释迦牟尼。”僧人微微笑道。

释迦牟尼?这是个从未听过的名字,哪吒一头雾水。

小舟“砰”的一声靠岸,释迦牟尼眨了眨眼,将船靠在岸边,指向西方:“燃灯就在七宝林中,你要找他,径直去便是了。”

哪吒放下心头疑惑,纵身跳上半空,风火轮在他脚下嗡嗡旋转,带起一阵凄厉的尖啸,如同出鞘的利剑一般,穿过八德池,直入七宝林。

虽然不知道西方教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单枪匹马来到西方沙门圣地,妄图杀死如今身居尊位的燃灯道人,或许,这是自己这辈子干过最为疯狂的事情了吧。耳畔呼呼的风声,仿佛又让哪吒回到七岁那年,杀死巡海夜叉,抽了东海三太子敖丙的龙筋,在宝德门外拳打老龙王……

那时的自己童真无畏,被束手束脚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将心中怨怒全部释放一空了!

5

孔宣幻回人形,翠绿的衣裳背后被鲜血沾湿了大片,他跪在身穿金袍的燃灯身前说道:“弟子无能,在菩提树下发现了释迦牟尼,本想将他吞入肚中,带回灵山交给师尊处置,可没想到他已经炼化了接引的三颗舍利,在树下涅槃证道。弟子敌他不过,被他破背而出,好不容易才脱身回来。”

燃灯面上阴晴不定,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福至心灵,不紧不慢后撤一步。身后大鹏此时才叫道:“尊上小心!”

一杆火尖枪随即从天而降,落在燃灯身前三丈之地,将他原本踏足的金砖击得粉碎。

哪吒踩在风火轮上,招回火尖枪,怒道:“燃灯!今日便是你还命之时!”

被小辈贸然偷袭,燃灯气急,道:“还真是多事之秋,连你这黄口小儿竟也敢来西天放肆!当年我好心帮你去除心魔,你不曾言谢也就罢了,竟然还怀恨至今!”

“白莲并非我心魔!何况她在我心中,要拿她怎样是我的事,我受你这鼠辈蒙骗,误会了她,还替你顶替杀劫,今日我定要大闹西天,取你狗命!”哪吒先一招手,乾坤圈便骤然击向燃灯。

被小辈辱骂,纵使燃灯涵养再好,他身旁羽翼仙、金翅大鹏鸟也不干了,登时在身后现出一对金翅,双翅一合,便将飞至面前的乾坤圈扇飞。

在这一攻一守之间,三首八臂的哪吒就已到了大鹏鸟面前。大鹏鸟双手合十,身形骤然增大数十倍,化出法天象地,以巨翼迎击。

九条火龙盘旋而出,火尖枪、阴阳剑穿行在火龙中,重重重击,同时落在大鹏鸟的一对金翅上。在磅礴的法力冲击之下,大鹏鸟巨大的法相登时向后一倒,压塌了七宝林中无数珍宝。

孔宣见大鹏鸟吃亏,不顾伤势也要上前,燃灯忽然阴恻恻地道:“退下!”

“昆仑山都已经没了,你这无根的仙人难道还能蹦上天去!”燃灯轻抚双掌,声震灵山八百里,“四天王还不速速前来!”

哪吒闻言心头一震,自他出山以来,所见所闻皆是莫名其妙。在他修行成仙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四道耀眼的金光,在燃灯声音弥散之前,便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急速而来。

“我等来迟,还请至尊恕罪!”

当年在佳梦关出征的魔家四将,现如今成了须弥山护法的四大天王,落在七宝林里,将哪吒围在中央。

哪吒八臂罩四方,凛然不惧,三头环顾这四位当时死在杨戬攒心钉下之人。

东方持国天王提多罗吒,身穿白甲,怀抱琵琶;西方广目天王毗留博叉,在西岐城外死了花狐貂,此时甲胄之上绕着一条赤龙;南方增长天王毗流驮迦,青云宝剑握在手中,兀自振动不止。

而后,哪吒的视线落在站立北方,身背混元珍珠伞的多闻天王——毗沙门身上,就再也挪不开了。他在混元珍珠伞中所见的幻象异景,在魔礼红死后就逐渐淡忘,即便万仙阵时,他曾来西天邀请二圣,也只是觉得熟悉。而如今那段记忆却如潮水一般涌来,钻进他的脑海。

从此处远远望去,八德池明净澄澈,如同一块琥珀碧玉一般,将灵山胜景尽揽其中。彼时那位慷慨陈述的奇装道人,正是万仙阵里偷袭通天的接引。而幻境之中那道人所居之地,不是眼下这七宝之林,又是何处!那投身水中的少年,又是谁呢?

燃灯并非会给他解惑之人:“你等还不快快动手,将这凶顽拿下,莫不是还顾及三世前的旧情吗?”

多闻天王闻言先是一震,张口欲言,但持国天王五指并动,率先奏响了这诡异之战的序曲。弦声开始便急如骤雨,顺着耳朵窜遍哪吒周身,使他浑身躁动不安。

哪吒心中战意沛然,怒吼一声,八臂大张,便如大鹏鸟一般,身形暴长,现出法天象地的巨像。金砖先出,将广目的赤龙拍在地上,金红色的龙血沿着铺地金砖淙淙流出。广目天王睚眦欲裂,随即一掐法诀,便见遍地龙血燃起璀璨金火,化为一条凶恶火龙,张牙舞爪地再度扑向七宝林正中的哪吒。

这时增长天王纵起青云剑,绕着哪吒巨身翻飞刺击。哪吒把两杆火尖枪舞得如同车轮一般,枪剑交击的清脆轰鸣响彻灵山,却没有一个沙门僧众循声前往七宝林。如此看来,今日的灵山,似乎安静得有些诡异了。

哪吒激战正酣,见那条火龙蜿蜒袭来,怒喝道:“雕虫小技!”声如浪涌,在半空散开,竟叫火龙生生停滞了来势,九条离火神龙便在此刻从神火罩中激射而出,将大了数倍不止的赤火神龙围在中央。九龙吞火,周身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大了一圈,而赤火神龙一声悲鸣,方才不可一世的火光登时暗淡了不少。

持国天王的琵琶声,正如此刻场上激战的节奏一般,愈发急切,空气中隐藏着无数把无形气刃,随时伺机待发。起初哪吒还留心防备定定站在北方的多闻天王,但直至此刻,毗沙门似乎都没有一点儿要动手的意思。枪尖喷涌的红莲业火将青云剑烧得通红,哪吒双枪交叠架住青云宝剑,阴阳双剑巨力横生,将青云剑一剑**开。

激烈的战场,忽然出现了短暂的停顿,风火轮刺耳的尖啸随即便刺入众人耳中。哪吒身如枪戟,巨大的法身逐渐收缩,紧跟在乾坤圈之后。而当这片刻停顿终止之时,乾坤圈在弦声中微微颤抖,与恢复常态的哪吒一道出现在了燃灯的面前。火尖枪、阴阳剑上离龙翻飞,直袭燃灯。

前一刻还急如万箭齐发的弦声却骤然停下,一直以来防备这琵琶摄魂夺魄之功的哪吒,此时才明白过来,持国天王在此战中最大的作用是控制战场上的节奏。

在这一刻的停息之中,哪吒紧紧绷住的身体突然一软,手中夺命的枪、剑、离龙微微一颤,原本势在必得的一击,突然现出了致命的破绽。

乾坤圈在燃灯面前有了片刻的茫然空转,燃灯一挥乾坤尺,便将那圈子远远击飞,坠入八德池底。

二十四颗定海珠从燃灯手中飞出,鬼魅般的红光在哪吒周围闪成一片。火尖枪上火龙环绕,连同混天绫,将定海珠牢牢挡在身外。这宝物在赵公明手中时,就曾逼得燃灯道人狼狈不已,此时在燃灯手中使出,哪吒招架起来更是吃力。

诸多法宝每次交击,便爆散出一阵巨大的法力波动,七宝林中砗磲、玛瑙绽出黄光,宛如莲开,声声破碎。

燃灯看得怒不可遏,乾坤尺从手中挥出,变得巨大无比,直冲哪吒正中的那颗脑袋的脑门打来。哪吒在头顶架起两把阴阳剑抵挡,但那剑其实并非绝佳法宝,乾坤尺却是燃灯本命神物,因此尺落剑上,只听双剑发出一声悲鸣,便“砰”的一声折断。

哪吒躲避不及,被那一尺打在脑袋上,顿时头晕目眩,摔在地上。三头归一,连连摇晃。哪吒感觉神志稍微清醒了些,勉力掷出一杆火尖枪,但失去浑厚的法力支撑,燃灯随手一挥乾坤尺,火尖枪便断成两截。

哪吒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此时没了抵挡,二十四颗定海珠顿时破体而入,穿肚腹,入八臂,将他手足、身躯牢牢定在满地珊瑚、金银绚烂的碎片海洋里。

“想不到还真是名师出高徒啊,即便太乙真人在此,也无法做得比你更好了!”燃灯满面阴霾,一步步向前走来,口中赞叹在哪吒看来更像是在嘲讽。

哪吒口不能言,怒视着燃灯走到近前。

“当初我亲手将你送往昆仑天池,谁料想今日竟会与你兵戎相向。”燃灯一抬脚,轻轻踏在哪吒的一条手臂上,赞叹道,“你本是西方之人,得了这西方的变化,也是合适的……”说着话,他左脚却忽然使力,将脚下那条胳膊从肋下踩成一团肉泥。

一直未动的多闻天王毗沙门天王忽然伸手,叫道:“尊上……”

豆大的汗珠像是流水一样,从哪吒脑门上滴落,彻骨的疼痛让他几乎窒息,但他紧咬牙关,一声也不吭。

“怎么?还顾及血肉至亲?看来你是忘记了,西岐城外的魔礼红是如何惨死的了!”

燃灯冷笑着,就在多闻天王眼前取出一盏青灯,灯芯马元从灯上落下,也不知是吃是烧,那条断臂登时便被灯芯化为灰烬。

多闻天王目眦欲裂,却被其他三位拦住,无法近前。

燃灯欣赏着哪吒扭曲到极致的面庞,右脚又落在哪吒另一条手臂上,阴恻恻地笑道:“你不是来要我命的吗?”

“啊……”一声低吟从哪吒齿缝里钻出。

燃灯听了,笑得更盛,马元越过哪吒的身躯,又跳上那条断臂。

灵山顶上须弥金钟忽然敲响,沙门弥陀仿佛倾巢出动一般,几个呼吸之间,便有上千之众齐聚到了七宝林前。

惧留孙略带戏谑的语气随南来清风传入燃灯耳朵里:“你好歹也号称沙门至尊,竟然对小辈行这等不仁之事。”

在他身后,还立着文殊广法天尊、普贤真人、慈航真人三人。

6

燃灯听到惧留孙的声音,脸上顿时变色,抬起脚冷笑道:“当初你等惶惶如丧家之犬,我好心将你等收入沙门,怎的,今日想为你这位大逆不道的师侄与我反目不成!”

万千红尘客,齐聚西天,分列七宝林两侧。

惧留孙站在燃灯正对面,哈哈大笑道:“燃灯啊燃灯,你可还记得,当年接引教主站在此地,对着沙门零星人丁发下大宏愿,立誓要光大沙门创立佛教,是何等大的魄力?可你这鼠辈,身为教主得力助手,主动请命入东土,谁知你这般煞费苦心,原来是与玉帝暗中勾结,在昆仑大战中偷袭二位教主!”

“他接引能够勾结元始,暗害通天,你又有何颜面借他来说我!”燃灯面上一冷,一指站在两人中间的四大天王,喝道,“尔等身为须弥护法,还不速速将那混账拿下!”

四大天王面露迟疑,终究未动。两侧沙门僧众面色冷然,皆如四大天王一般,没有一个领命执行的。孔雀与大鹏鸟微微后退,哪吒躺在地上,身体如同天上凝滞的云朵,只觉得此刻的灵山,气氛着实诡异得可怕。

“燃灯!”惧留孙面上笑容逐渐退去,冷着脸反问道,“堂堂沙门至尊,所谓西方教主,究竟在害怕什么?”

燃灯冷哼道:“你隐忍百年,今日突然敲响须弥金钟,又何必故弄玄虚?”

“佛祖已然出世,度我为弥勒佛!”惧留孙此言一出,身后文殊广法天尊、普贤真人、慈航真人,尽皆现出菩萨法身。四人随即退让在旁,恭敬地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僧人,这僧人手托紫金钵盂,顺着他们身后阶梯,缓缓踏上七宝林满地金光,走入了天地正中。

“阿弥陀佛。”

孔雀面露惊骇,低声惊呼道:“啊!就是他,乔达摩·悉达多,被世人称作释迦牟尼的人!”

“释迦牟尼!”燃灯忽然面色一变。

释迦牟尼的身上仿佛具有一种无形无质的奇妙特质,从一出现,就吸引了灵山之上所有人的目光。就连躺在地上的哪吒,也生出一种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天地中心的感觉。

释迦牟尼屈指一弹,一团金光裹住哪吒全身,逼出二十四道红光,在燃灯面前缓缓带着哪吒飞离地面,飞出七宝林,落在了八德池里。哪吒只觉得浑身暖流涌动,失去两臂的疼痛逐渐消失,金光散却之后,八德池澄澈的水紧紧拥抱着他,带着他进入一种似梦非梦的奇妙状态。

那里,似乎是一切的开始。

7

燃灯并非未动,金光逼出定海珠之时,他与释迦牟尼就在哪吒体内暗中交锋了一阵。结果十分明显,之前听闻孔雀说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炼化了接引圣人的三颗舍利子后,燃灯就知道那不是自己能够抗衡的力量,因此未战便已先怯。

“不可能!‘他’明明说过,成圣之路已然断绝,即便你炼化了前世留下的舍利元光,也断无超凡入圣的可能!”

“你说得没错。‘他’算无遗策,借昆仑一战除掉四圣,不愧三界第一。我在三界撒下无数佛种,可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不确定,这世间是否真有成佛这一道!”释迦牟尼冷笑道,“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为了心中私欲斩断天道,生生剥离轮回之道。若非如此,今日你又怎能亲眼见证世间第一位佛的诞生呢?”

释迦牟尼端坐九品莲台之上,身后佛光仿佛红日一般普照西天,不过瞬息之间,已然变幻三十二重法相。

灵山之上,众人皆惊。

孔雀与释迦牟尼交过手,此时见燃灯面如死灰,急向一旁的大鹏鸟使了个眼色,一对巨翼便率先破衣而出。大鹏鸟领会他的意思,金翅一振,二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倏忽便不见了踪影。

静静伫立七宝废墟之中许久未动的释迦牟尼,此刻突然平伸双臂,天地尽头骤然出现一对巨大的金色佛手,随即便闻一东一西两声鸟鸣。孔雀与大鹏鸟堪称遮天蔽日的庞大身躯被佛手抓在手中,仿佛鸡仔一般,连声哀鸣,被抛落在七宝林地面正中。紫金钵盂瞬间而出,将两只巨鸟扣住。

燃灯忽然冷笑着,对释迦牟尼说道:“你和元始天尊一样,都不过是些急功近利、目光短浅的小人。你们在万仙阵联合偷袭通天教主时,就该想过因果报应还施自身。太上老君、准提教主,说起来都是被你二人所害,可笑你俩还恬不知耻,一个在天庭苟延残喘,一个轮回……”

“阿弥陀佛。”释迦牟尼双手合十,巨大的金色佛手合掌拍击,燃灯不躲不避,在掌中喷出一口鲜血,兀自冷笑。

“我以舍利元光穿破轮回,重塑真身修行,成就世间佛法,问心无愧!”释迦牟尼淡然道,“更何况,你以为天道圣人当真那么容易死的吗?”

惧留孙、慈航与文殊、普贤面面相觑,恭敬道:“这几人,佛祖欲如何处置?”

“以佛法度之。”释迦牟尼轻声出语,却传遍须弥,而其后喃喃低语,便连他身边的惧留孙等人亦未听清,“即便要杀,也不该由我越俎代庖。”

灵山弥陀皆双手合十道:“我佛慈悲!”

8

“哪吒俱伐罗。”

哪吒只觉得身子一轻,就被一只手拎出了水面。他站在无底之船上,释迦牟尼——如今的如来佛祖站在船首,手撑竹篙,小船在滔滔波浪当中稳稳前行。

“你可想起来了吗?”如来佛祖问道。

“嗯。”方才在水中半梦半醒时还未觉得,不知不觉间,哪吒竟已泪流满面,此刻一出声,都是带着些许哭腔。所幸如来背对自己,并未看见。

“那孩子真是太傻了……”如来似乎欲在今日之中,将他两世轮回的漫长岁月里所有的感叹全部发完,“红尘种种,又岂是你想躲便能躲过的呢?”

“那我又该去往何处呢?”哪吒茫然道。

“仙人拥有几乎无尽的寿元,这漫长的时光,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去探明所有答案。所有在漫漫人生中失去了方向的人,都应当回到最初的地方去看一看。或许,会有不一样的发现,也说不定呢。”

“回到最初的地方……”哪吒沉思着,不由得回头望了望。八德池澄清透明的水里,两根同出一脉的并蒂莲梗一红一白,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水声哗然,无底之船又停靠在了凌云仙渡。

哪吒抬起头,顺着船首望向遥远的东方,却只看到一片虚无。

9

那是一片广袤无际的沉默荒原。

风火轮悬在荒原的边际,哪吒从这里望去,这头黄色巨兽从他脚下一直绵延到了天边,将他对此地所有的记忆全都一口吞没。

世间奇伟险绝之地,当首推昆仑。

哪吒第一次见到昆仑山,是在七岁那年。

那时他独自一人来到西昆仑,靠在宝德门后,一边小心戒备着敖广的到来,一边大大方方打量着山中景致。与昆仑相比,师父所居的乾元山就像是个还未长大的孩童一般,充满童真野趣,却少了浑厚雄奇。天庭雄伟壮丽的宫殿星罗棋布在万峰之顶,西王母的瑶池更藏有无穷的瑰宝。东昆仑更是仙家祖地,元始道场常年仙气缥缈,难见峥嵘。

无论天庭还是玉虚,在万里昆仑之中不过只是极小的一块而已。东西昆仑连绵万里,在仙凡两界流传着无数瑰丽动人的传说。

玉虚宫灯号称万古长明,只是如今就连那般雄浑的昆仑,都仿佛从来未有过一样,不见了踪迹,更遑论一盏明灯。

哪吒张大了嘴巴,却发现喉咙里塞满了苦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究竟是何种毁天灭地的力量,才能使那样一座耸立于天地正中的庞然大物完全归于寂灭啊!哪吒见过圣人交战,丝丝入扣,紧合天地至理,呼吸间便有万千世界生灭。在那种级别的力量之下,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但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接引轮回而成的佛祖释迦,像是个常年摆渡、满腹感叹的老者,而非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尤其是在这个故事里,他所扮演的角色并不光彩。

风火轮在广袤的荒原里漫无目的地游走,荒原深处浓浓的乳白色迷雾遮住了他的眼,让他好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

金乌缓缓沉入荒原之西的尽头,金灿灿的晚霞映在无边雾气上,天地间澄黄一片。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出现第一声牛叫时,哪吒十分怀疑是自己幻听了。但紧接着,那似曾相识的牛叫声又在荒原更深处响了起来。

哪吒霎时打起精神,飞往声源出处。

“你啊你,非要从成周典藏室中将我带来此处,可在这无尽荒原里走了三日三夜,哪里有昆仑山的影子吗?”

牛蹄踏着戈壁坚实的土地,牛头上冲天而立的苍黑独角破开浓浓的雾气,牛背上盘腿端坐的耄耋老者,提着一盏微弱的烛火,在渐渐降临的黑暗里成为天地之间唯一的明光。

哪吒双目刺破浓雾,看见烛影摇晃中映出那老者模糊的轮廓。

“李耳?”哪吒心中疑惑道,“可他座下这头青牛……”

当日腾云而去的青牛,已经现出太上老君坐骑独角兕的本来样貌。

灯影攀上那张永难忘记的脸庞时,哪吒先是大惊,转而喃喃重复了一句如来佛祖的反问:“你以为天道圣人当真那么容易死的吗?”

更何况,他可是太上老君!

10

青牛哞叫,像是在与轮回成李耳的老君对话一样。

哪吒从风火轮上一跃而下,正落在青牛近前,拱手道:“弟子哪吒见过老君!”

太上老君见到哪吒,面上雪白的胡须中绽放出童真的笑意:“是你啊。”

哪吒不做他想,只是急需一个人来替他解答心头的疑惑:“弟子于岐山闭关,不久前方才出山,可是这世界似乎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你成仙之后,感觉好像与太乙和你讲述过的有所不同,是这样吧?”太上老君目光温润,如同赤子,让哪吒觉得自己心中所想在他的眼中似乎无所遁形。

“唉。”太上老君轻叹一声,“昆仑大战,实在惨烈,不提也罢。”

哪吒心中凛然一惊,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远在浓雾之上,竟已聚起暗沉沉的乌云,似是九天坠落一般,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向二人一牛压了下来。

一道霹雳宛若巨龙,将荒原照得透亮,轰然砸向骑在牛背上的老君。

青牛昂首怒吼一声,冲天板角霎时亮起一道耀眼清光,将老君护在浑圆的光圈之中。

轰然巨响之后,沿着光圈逸散的闪电跃上哪吒的脸,在他眉心处留下了一个蜿蜒的伤口。淡淡的莲花清香,飘散在雷电隐隐的荒原之下。

老君似乎早有预料,大笑道:“玉帝还真是贴心,居然为迎老朽上天,准备了这般大的阵仗,难道是想让我在昆仑旧址度天劫不成?”

哪吒现出法身,即便被烧毁、吞噬的两臂无法复原,也依然神威煌煌,威势赫赫。哪吒一举火尖枪,冲天怒吼道:“究竟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对老君动手!”

“难道就是他们毁了昆仑吗?”哪吒眉头拧起,向老君问道。

“青牛,收去法力,送我上天。”老君却仿佛置若罔闻一般,朗声向天道,“老朽倒想看看,究竟是哪位大能躲在乌云背后。”

青牛轻哞一声,极为不愿地敛去玄光,将老君暴露在九重天劫之中,牛蹄一抬,便升起七彩云朵。

九九八十一道九天神雷,仿佛暴雨一般倾泻而下,却无一道能够接近太上老君,反而像是八十一道璀璨的灯火,来迎接身入轮回的老君重归九天之巅!

哪吒目送老君端坐于青牛背上,升入重重云翳,讨厌的暴雨随即淅淅沥沥落了下来。风火轮腾空而起,但一声新生儿初临世界时清脆有力的啼哭,却在这雷雨交加的夜里响彻了昆仑荒原。

那并不是一个平常的女人。

所有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的,都是非同寻常之人。

女人身上所穿的衣裳虽然古旧,却依旧可以看出,那是大周天子身旁的女人才能穿在身上的样式。方才啼哭的新生儿用一件染血的淡黄袍子裹着,在女人怀中安睡着。

女人缓缓走过泥泞的荒原,绣鞋却不染尘埃。她穿过密集的珠帘,衣裳却不沾滴雨。

女人轻纱掩映之下,定然是倾国倾城的面容,珠圆玉润的字句飘出轻纱:“冥冥之中斩不断的天意将你指引至此,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我需要你的帮助,灵珠子!”

灵珠子?这是他上一世的名字,就像如来喜欢叫他哪吒俱伐罗一样,人们大都眷恋初见的印象,连神仙也一样。

哪吒望向那两汪饱含沧桑的池水,问道:“你是谁?”

“我曾经住在昆仑天池旁,人们都管我叫作……”

“西王母。”哪吒震惊无比,从西王母悲凉的眼中,他看到了想知道的所有故事。

11

西昆仑,凌霄宝殿。

自己的妹妹居然私自与凡人相会?听闻这个消息,玉帝再也无法压抑住心头的怒火,将杯盘肴馔推下玉案,转而冷冷向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收拾碎片的卷帘怒道:“那混账如今身在何处?”

卷帘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微臣来此之前,他已逃往梅山附近,停在灌江口前造船欲渡。”

“命天蓬领兵至灌江口,将那凡人杀了,提头来见我!”

“大天尊不可!那灌江口并非天庭辖下之地,数年前阐教玉鼎真人门下杨戬修炼成仙,号清源妙道真君,整座梅山皆是杨戬的仙山洞府,倘若天兵不告而至,一个杨戬自然无惧,只恐万一与他起了冲突,会触怒阐教……”

“混账!”玉帝再度暴怒,卷帘方才稍稍直起的身子,又再度低伏到了地上。

“杨戬,阐教……”玉帝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心情似乎平复了些,转而又道,“你这便去拟一道旨,传与杨戬!他若奉旨也就罢了,如果胆敢多事,我自有办法治他!”

12

“玉帝高居昆仑,为何无故要杀那凡间帝王?”杨戬疑惑地望着前来传旨的使者。

自从封神之战结束之后,杨戬苦心修行,终于在梅山悟道参玄,修炼成仙。周穆王纵八骏归国,声势不小,杨戬自然知晓,还暗中知会一同在梅山修行的梅山六圣,暗中施法,帮助这位故人子孙伐木造船。

但杨戬不明白的是,玉帝乃堂堂天庭主宰,倘若要杀一个凡人,即便是人间帝王,也轻而易举,为何要派卷帘大将专门知会自己,让自己出手代劳?

“这……”卷帘本想解释,但想起此间细琐,皆不可说,登时心头烦躁,愠怒道,“玉帝旨意在此,你照办便是!”

杨戬眉头一皱,身后梅山六兄弟正要发作,他却忽然笑道:“既然如此,上使且回昆仑既可,事成之后,杨戬自往天庭去找玉皇交旨。”

卷帘还欲说话,但杨戬却侧过身去,梅山六兄弟面色不善,冷声道:“上使且回!”

灌江口这几日连日暴雨,引来水势浩**,即便穆王时时催促,但舟师造船仍需三日,如若仓促下水,恐怕这万乘之君也难免会有性命之虞。

远方叛乱不容乐观,自己却在灌江口受阻,穆王正心急如焚,却见浩**江水之上,正有一艘舟船在黑夜中穿透茫茫雨幕缓缓行来。穆王大喜过望,忙伸手招那船家:“船家,且来这里!”

舟船靠岸,穆王不顾左右劝阻,执意要带亲信几人先上船去。船到江心,船家把桨扔进水里,摘下蓑衣,现出一身淡黄袍来。穆王侍卫刚想拔剑,却一个也动弹不得。穆王拱手道:“不知阁下为哪路神仙?姬满身负国计民生,片刻也耽误不得啊!”

杨戬笑而不语,只将单手伸向天子头颅,手上清光闪烁之间,前因后果便已心中有数。

原来,这姬满居然与瑶池西王母情投意合,恐怕西王母正是怕玉帝知悉内情后会迁怒于他,才会放任他回归故国治理叛乱的吧。

感受到二人真情,杨戬也不忍为之触动,面色几经变化,方才喃喃笑道:“原来如此,玉帝之妹与凡人私会,难怪他会暴怒。”

穆王南来北往,所见奇人异事不在少数,此刻也惊骇不已,磕磕巴巴地说道:“仙,仙人这是……”

杨戬面色骤然一冷,从怀中取出一道符纸,在空中连连虚点一番,拉开穆王上衣,将那符纸贴在他的心口,见符纸如水化去,才说道:“贤王不必多问,过了这灌江口,就直直回你的东土去。平息叛乱之后,务必去国归隐,有这道符印在身,那些想杀你的人,恐怕也无法轻易找到你。”

“想杀我的人?”穆王天纵奇才何等精明,不过三言两语便已明白过来,却依旧犹豫道,“只是,王母她……”

穆王看见,杨戬鹅黄色的面颊,在滚滚天雷、飘摇风雨中,坚定如常。

13

玉帝终究未能见到姬满滴血的头颅。

新封的天神领命下界,将杨戬穿骨捉来,在南天门外以诛仙剑斩首,又拘魂魄,日日经受雷火淬炼。玉帝此时宣布闭关参道,却绕过太上老君与元始天尊,将天庭事宜交付给远在西方的接引、准提二位道人。

杨戬凄厉的惨叫日夜传遍昆仑,玉鼎真人不忍杨戬受苦,孤身前往天庭索要杨戬魂魄,却与天庭神将在南天门外大战一场。

玉鼎负伤逃往玉虚宫,玉虚同门气愤难平,未禀天尊便私闯天庭,企图强力夺取。天神皆是封神之战时被阐教所杀的碧游宫门下,仇人相见自然下手无情,玉虚门下再度折辱而归。

此战中玉虚宫十二金仙折了人手,元始天尊自然不肯罢休,联合太上老君往西昆仑欲求说法。此时接引、准提双双赶至天庭,在燃灯两边斡旋之下,双方终于势同水火,将昆仑仙境化作修罗战场。

惊天动地的昆仑之战,原本只是以昆仑山崩作为结尾,但玉帝的出现却将此战引到了一个谁也无法想象的地步。原来玉帝所谓的闭关,便是坐视双方大战,而趁老君、元始无暇他顾之机,偷入紫霄宫中,凭借神道承接天道秩序,斩断了天道与仙人之间的联系。等老君、元始发现时为时已晚,天道被神道蚕食大半。

“最终,参加昆仑之战的那四位圣人尽遭受重创,成仙入圣之道自此断绝。玉帝开创大造化,将崩毁的昆仑升入天际,所以现在的天庭真的是建筑在天上。”西王母极为冷静的口吻,为这场毁天灭地的大战落下尾声。

“你看到的其实并非原来的太上老君,而是经历过轮回之后重获新生的老子。”

“难怪我见老君西出函谷关之时,还是一副凡人的样子。”不知过了多久,哪吒才将这股洪荒巨流咀嚼消化,而他心中还如此刻的暴雨,在狂雷声声中激**不已。

“轮回?”哪吒随即瞪大双眼,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在八德池中半梦之时,从接引道人的轮回之身——释迦牟尼的嘴里听到的:“我不想看到一个到处飘**游魂的世界,因此,从逸散的天道秩序中抓取了轮回之理。从此游魂不必浮游天地,争夺舍位,而会以灵体入轮回,获得转世重生的机会。”

哪吒从未见过身负八九玄功的杨戬流血,但包裹着那孩子的淡黄袍上,干涸的血迹无疑是来自杨戬的。他流血了,所以他死了。

哪吒沉吟了片刻,逐渐从震惊之中走出来,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望向西王母,冷声问道:“那么,杨戬究竟为何会被玉帝处死?而你,身为如今三界至尊的妹妹,又有何事需要我来帮你?”

哪吒深吸了一口气:“你是说……”

“没错,他就是轮回后的杨戬。”

西王母将怀中婴儿托起,婴儿被瓢泼大雨淋湿,顿时哭喊起来:“我希望你将他交给失踪的玉鼎真人,让我和穆天子的儿子,在这因为我们而起的混乱世道中好好地活下去!”

好好地活下去!

在暴雨中啼哭的婴儿,逐渐与记忆中共同约定生死的杨戬融合起来,哪吒伸出手,将婴儿抱在怀里,为他遮风挡雨。

“而我给你的报酬,将是前世灵珠子出世之时,那朵天池红莲化作的宝莲灯。就如当年你空余游魂,游**天地之间,都能借白莲之体作为化身重新复活一样,如今白莲之灵在你体内陷入沉睡,假如你想复活她,那么,这世间恐怕唯有红莲之灯才可以做到。因为,你们曾在八德池中并蒂,一体双生。”

哪吒猛然抬起头,赤红的双眼中跃动着红莲状的烈焰,他死死地盯着西王母。

西王母无奈地笑道:“宝莲灯随昆仑天池一道,升入了天庭,我这便上天去拿,到时自会给你。”

大雨兀自下着,但天上的乌云已经逐渐开始散去,两团炽热的火焰穿透密集的雨帘。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