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阐截万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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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尖枪吞吐着烈火，将乾坤圈映得通红。圈上淋漓鲜血，登时干涸，化作袅袅血烟，弥散在西岐黄昏之中。
哪吒站在城墙之上，问杨戬：“截教门人众多，其中有很多都成仙已久，他们自然应当知道天命难违，可为何还有这么多截教门人不知轻重，一波波前来西岐送死？”
杨戬眼神复杂地看着哪吒，沉吟一番，才道：“原因有二。其一，便是因你而起……”
哪吒皱眉：“因我而起？”
“不错。”杨戬笑道，“你前世为太乙真人座下灵珠子，闯下无数大祸，最后一件便是在封神榜将出之时，失手杀死了一名截教门人，还和她师父石矶大战了一场。两教虽然屡有暗斗，但下手如此不知轻重之事，也是极为少有，因此天尊降旨，罚你转世投胎……”
“我既已一命相抵了，你为何还要把这烂账算在我头上？”哪吒愤愤道。
“且听我说。”杨戬失笑，“你难道忘了几年前又杀了石矶及其弟子之事了？”
哪吒闻言一怔，杨戬又道：“你的所为乃是两教恩怨爆发之始，而封神榜初出之时，天尊破天荒收了两位弟子入玉虚宫，你可知是谁吗？”
“其一不是姜师叔吗？至于另一位，听说叫什么申公豹，是吗？”
“不错。”杨戬点头道，“姜师叔智计无双，于修仙一途却可称愚鲁，而那申公豹天资卓绝，一向自视甚高。天尊将封神大事交与姜师叔，申公豹自然心中不平。后来他二人之间生了一场摩擦，申公豹认为天尊偏帮姜师叔，便叛教而出，专行逆天而为之事。这些随商军前来伐我西岐的，不知有多少便是被申公豹巧舌如簧给说动的。长此以往，恐怕师叔命中三十六路兵伐西岐，定要应验啦！”
“莫说是三十六路，便是来了三百六十路，我也定叫他们有来无回！”哪吒冷笑一声，“你守北城，我去东城巡视一番。”
那个时候的哪吒，还只是因为白莲而对这时局产生了一丝怀疑，尚且不知，三十六路征讨西岐的兵马，究竟是如何成行的。正如千年后的猴子，不知八十一难是由谁来安排。他心中想的只是握紧手中尖枪，将阻在身前的人，一并杀死。直到，杀死那个用谎言误导他顶替杀劫，并且夺走了他心跳的道人。
风火轮嗡嗡作响，仿佛飞火流星，划破西岐喧嚣的黄昏。
这个一身杀气的哪吒，还是十绝阵前与他立誓要一起活到封神结局的少年吗？杨戬有些疑惑，随即便又释然，联想起他前半生与前世所为，或许此时此刻消失在他眼前的，才是真正的哪吒，真正的灵珠子吧。
杨戬赤手空拳，但他肩上担负着的是整座西岐城的安危。在他身后，西岐城无论高低贵贱、强弱老幼，尽在吕岳瘟毒之下，倒地呻吟不止。
夕阳在远去的哪吒身后，投出最后一抹血红的残光。
今夜，只有身负玄功的杨戬与莲花化身的哪吒，联手守护这座历经战火洗礼的城池。而这不过是过去无数次法力肆虐的大战微不足道的一个缩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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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厌倦这一切的呢？或许是白莲第一次在他心中低语，抑或最后一次时，哪吒有些记不清了。
当他踏上风火轮，身披混天绫，手握火尖枪、乾坤圈，冲在疲倦的西岐军士最前面时，所想的就只剩下冲进从天边席卷至城下的商军阵中，杀死所有挡在他前行路上，命中注定的神鬼。截教门人光怪陆离的容貌、扮相，他早已见怪不怪，层出不穷的奇异法术，他也照单收了不少，他脑海中想的只有杀戮，手上在做的也只有杀戮。郑伦、吕岳、羽翼仙、殷洪、殷郊全都是他的手下败将，李奇、庞弘、张山、李锦全被他亲手送上封神榜留名。
他在血与火的厮杀之中，肆意释放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强大力量。
但杨戬不同。杨戬与哪吒的不同，在于他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人，不同寻常之事。
及至纣王三十五年，三十六路兵马俱被击退，姜子牙欲于三月十五日在金台拜将，正式从西岐出兵，讨伐无道商纣。十四日晚，杨戬来哪吒院中时，哪吒正在月光下，仔细擦拭着火尖枪上每道激战所留的细纹。他擦得很认真，就像是抚摸过情人娇美的胴体一般，全神贯注，细致轻柔。
杨戬面色凝重，轻声问道：“你可听说过西方教？”
哪吒头也不抬道：“前些日子，你变作孕妇，缚住那爱食人肉的一气仙马元，文殊师伯本要杀他，不是有个西方教的二教主准提圣人出现，说封神榜上无他名讳，师伯称赞了他一句‘莲花现象，舍利元光’，便让准提轻易收走了马元吗？这不都是你亲眼所见告知于我，怎么今日却又问我？”
“你再想想，还有谁干过同样的事情？”杨戬似有所指。
哪吒忽然握紧火尖枪，抬起头来：“你是说……燃灯？”
“是啊，燃灯老师收了那羽翼仙，又收了马善，封神榜上名数已定，他们收走几个截教的，咱们就得出力多杀几个，有名无名他们怎知？”
“哼！”哪吒冷哼一声，“走几个，再杀回来便是了，你又何必如此在意？”
杨戬欲言又止，顿了一顿，道：“希望是我多虑了。”
“你怕是有三个脑袋也不够想这堆破事的，还不如在两军阵前捡件称手的兵刃，多杀几人来得稳当。”哪吒又取下乾坤圈慢慢擦拭起来，直到杨戬转身，院门“吱呀”一声关上，他也不曾抬头。但他的心里却并不平静，只因杨戬提到了燃灯，叫他又想起前日里再度见到的李靖。
自己还恨他吗？
哪吒心情有些复杂。孤魂千里随风飘摇的凄惨，永远是他心中诸多痛苦中最为难忘之一，那些旧事交织缠绕，化作心中莲火的燃料。哪吒摸了摸胸口，白莲之心在红莲业火中安静地旋转，白莲消散在红沙阵之后，他的胸中就再也没有了能够跳动的莲心。
业火燃烧着他内心的所有痛苦，将他变成封神战场上最为嗜杀的战神。
乾坤圈被混天绫映出一圈红光，照得哪吒面堂发亮，真正的大战还远未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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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死三灾之命多已应验，三十六路征伐也遭平定。
终于，在纣王三十五年三月十五日这一天，姜子牙于岐山上金台而拜诸将。元始天尊亲至芦篷饯别，十二金仙在旁陪侍。火尖枪被哪吒紧紧握在手中，眼望金台之上，众位金仙皆对门下弟子嘱咐再三。
哪吒一转身，就见太乙真人已站在了他的身后。纵然心中有千般疑惑、愤懑，哪吒终究颔首，开口叫了一声：“师父。”
太乙真人把他的神情收进眼底，伸手递给他一个宝囊，说道：“大军此去，凶险万分，务必小心行事。”
哪吒低头打开宝囊一看，却见金光洞中所有宝物几乎都在其中。再抬头时，半空响起鹤唳、呦呦鹿鸣，众仙皆已飘然而去，太乙、燃灯皆已不见。他将火尖枪戳在地上，听姜尚在台上朗声道：“哪吒，为我大军先行官！”
“杨戬，为我大军头运督粮官！”
三军于大周十三年三月二十四日开拔，数十万兵马披坚执锐，扬起周家天子旗，从西岐城出发，直赴五关，征讨无道殷纣。
大抵改天换日之征，即便已过千重险，仍需历尽万般劫。大军开拔时日不久，还未至五关前，便有一队成汤兵马驻扎金鸡岭上，将大军拦住。
哪吒率领着后军至金鸡岭时，见前军不走，便入帅帐中，见众将齐聚，姜尚皱眉道：“敌将孔宣背放五色光华，我等实在难以力敌，还好今日哪吒赶来，只待今夜劫营，必能一击溃敌。”
哪吒心中疑惑，前军有黄天化、雷震子等诸多门人，居然拿那孔宣无法，但他还是领命整军备战。到这夜二更时分，三军齐出，哪吒一骑当先，不顾万军拦阻，破了一路的营门，也不管身后兵马，直至中军帐前，一声怒喝令敌军胆寒：“孔宣速速前来受死！”
十绝阵之后，哪吒屡屡在西岐城外大开杀戒，威名早在成汤营中传遍。而那孔宣独坐阵中，见哪吒来了也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大笑道：“大胆哪吒，今夜劫营，定叫你葬身于此！”
自从白莲息声，那红莲业火便在哪吒心中烧得肆无忌惮，手中诸般法宝仿佛渴血一般，不知已往封神榜上送去了多少神魂。哪吒眼中燃着炽热的红莲，不顾攒射而来的千重利箭，风火轮在半空尖啸，不过眨眼便到了孔宣面前。
孔宣一挥袍袖，卷起风云激**，两军将士无一能入战圈之中。
这绝对是自己下山以来遇到的最强对手！
哪吒浑身燃烧起一团红莲状的烈火，悍然攻向孔宣蓄积在半空之中、磅礴的五行之力。孔宣站在战圈正中，乾坤圈飞在乾坤之中，破碎千重，火尖枪喷吐血红之火，刺至孔宣胸前三寸。
那是一层天下至柔的水，却将哪吒心头最烈的火裹上冰凉，让哪吒觉得似乎戳在了世间最坚硬的盾上。胜负生死，往往只在这三寸之间，此前对战之中，哪吒能进三尺，因此能够屡屡得胜。但今日莫说三寸，便连短短一厘，也如同万重山岳一般遥远。
青、黄、赤、白、黑，五色光芒在孔宣身后氤氲成形，仿佛尾羽一般根根树立。自二人交手以来，一直是孔宣落于下风，但此时神光齐聚，孔宣怒喝一声：“破！”那三寸至柔之水便冲破红焰，磅礴巨力直袭之下，竟连风火轮也无法助哪吒稳住身形，任由他翻出百丈。束发的红色头带断作蝴蝶，翩然飞落。
晶莹剔透的水滴从天空落下，哪吒浴血而立，浑身湿透。
他不喜欢雨，不喜欢在铺天盖地而来的雨中深深的无助。
大周的军队杀至中军，雷震子震动双翅，轰鸣的霹雳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孔宣背后黄光大盛，直奔雷震子而来。雨水早停，但哪吒心头的红莲却已经熄灭，他在漫天而来的白光中无所遁形，只能强行挣扎。
“我一定要变得更强！”在昏迷之前，哪吒想。
只有强者，才能实现心中所想，无所束缚。
“黄天化死了。”杨戬帮哪吒解去身上的束缚，雷震子闻言惊呼一声。哮天犬被五色神光收服之后，也被五花大绑着，在一旁呜咽。
杨戬又道：“黄飞虎等诸多将领，亦死在了孔宣手中。”
“孔宣是何来头，竟这般厉害，此番又是谁出手制住的他？”哪吒才问道。
“我借来云中子师叔的照妖鉴照他，才知道他原来是只孔雀得道。后来燃灯老师携大鹏而至，联手将他击败，最后和大鹏一样，归降了燃灯。”
听到燃灯的战果，哪吒瞳孔猛然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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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孔宣兵马的阻拦，西岐大军越过金鸡岭，再度开拔讨伐朝歌。此去共有三路可行，向中须过汜水关、界牌关、穿云关、临潼关、潼关五关，向北则有佳梦关，向南有青龙关。
姜尚说，哪吒是一柄能够刺穿敌心的剑。剑有两刃，不光伤人，也会伤己。所以哪吒成了不领兵的先锋，孤身一人冲破汜水城门，在城中大开杀戒。是夜，汜水关血流成河，天未亮，城已破。
在浓浓的黑夜之后，刺破天际的第一抹光，并非东来红日，而是来自百里之外的界牌关前。
前前后后上百名弟子死亡之后，一早就勒令门人闭门清修的通天教主，终于无法安坐碧游宫中。
哪吒踏着风火轮飞上天空，远远看向界牌关。关楼在扭曲的晨曦之中朦胧不清，四把杀气凛冽的剑悬在界牌关前的一座大阵之上。
“诛仙剑！”哪吒看清当先的那把剑上所刻之字，一道惊人剑意透过那把剑从他身上急掠而过。
哪吒心惊肉跳，浑身被冷汗浸透：“这是圣人级别的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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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站在芦篷外，此时他距离芦篷内的燃灯道人不过咫尺之遥。那俊秀的面容被心中业火烧得扭曲，一只手探入豹皮囊里，另一只手却死死按着。莫说燃灯身边还有十二位师伯、师叔，即便只是燃灯道人一人，面对这样一个无限接近圣人的角色，他也绝非对手。
西岐雨夜之中，燃灯道人杀气凌厉的眼神，仿佛早将哪吒浑身看透，刺穿留在他心底的伤痕，直到此时亦未痊愈。没有完全的把握，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因为，自己还有同等重要的事情未完成。
诛仙剑阵摆在界牌关外，单只看了一眼，哪吒便感受到那四把剑上的杀气，更比十绝阵强上千百倍不止。他从未见过那几位天地至尊出手，而或许在这里，他能亲眼看到，那些能够创造天地的神通，又具有何种毁天灭地的能力。
哪吒静静地看着燃灯道人携十二金仙步出芦篷，刚刚放松的手，又紧紧握在火尖枪上。
燃灯道人明香引道，朗声天地：“恭迎天尊驾临！”
十二金仙随声齐喊：“恭迎天尊驾临！”
众声回**，再看半空中仙乐齐鸣，异香缥缈，元始天尊坐九龙沉香辇从天空而降，随飘飘烟香入了芦篷。
杨戬站在哪吒身边，皱眉道：“为何方才显露杀气？”
哪吒回首见是他，道：“哦，有吗？或许是为诛仙阵所激吧。”
杨戬才放松了些，道：“那诛仙剑阵，东有诛仙剑，南有戮仙剑，西有陷仙剑，北有绝仙剑。四剑皆凶，为天地间一等一的大杀器。想来即便是天尊要破，也绝非易事。”
哪吒点点头，道：“圣人相斗，想必天地齐毁了，也打不出个结果来。”
待次日天明，阐教三代齐聚，满门皆到诛仙阵前，却见那边截教早摆好阵势严阵以待。通天教主骑奎牛，身后多宝道人、金灵圣母、无当圣母、龟灵圣母四大弟子法力通玄，金光仙、乌云仙、毗芦仙、灵牙仙、虬首仙、金箍仙、长耳定光仙亦全为得道之仙。
元始天尊乘辇上前，缓缓道：“当日当时，我三人共立封神榜之时，你所说之言如何就忘记了？我阐教门人代周伐纣，乃是天命如此。今日今时，贤弟又为何摆此恶阵拦阻？”
通天教主闻言冷笑：“助不成仙道者为神？你且说赵公明、三霄等，哪一个不成仙道？若念情谊，又为何纵容门下加害于他等？我勒令门下闭门不出，然截教教众无数，总有未断尘缘者在商为官，眼见无数同门惨遭屠戮，又怎能袖手旁观？如若公平行事也就罢了，可你教下不过死了几条杂鱼，若我截教对此熟视无睹，又入的什么门，修的什么仙？”
元始天尊面不改色，只摇头叹息：“何苦执迷……”
通天教主一声冷哼，声如利剑劈空，一时天地变色，吓得元始天尊身后满门皆惊。
“执不执迷，入我阵来，以四剑问心便知！”说罢，通天教主一挥袍袖，卷散风云，**奎牛足下腾空，便入了诛仙阵。
元始天尊虽喜怒不形于色，却不待众人答话，九龙沉香辇腾空而起，便跟在通天教主身后进了那诛仙剑阵。
“你觉得天尊能破此阵吗？”杨戬低声问道。
哪吒苦笑道：“圣人之威，能开天辟地，亦能毁天灭地，破不破阵，岂是你我能够得知的？”
杨戬面沉似水，点头道：“是啊，静观其变便是。”
诛仙剑阵仅仅四剑悬空，便叫这些阐教门下的顶尖弟子感受到无穷的压迫力，那不仅是绝对实力上的差距，更是独立面对天地之时，不由得顿生沧海一粟的渺小无力。
无论是哪吒还是杨戬，都从不缺乏勇气，但面对这样一座圣人级别的巨阵时，无疑只有同样领悟了天地万物最深奥秘的圣人，才有可能破除。
勇气能轻而易举地成就一个人，更能轻而易举便毁灭一个人。
从一开始，杨戬就明白这个道理。而封神大战背后的奥秘，也只会在杨戬这种人眼中展露全景。至于哪吒……
哪吒站在杨戬身边，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人形烈火，向四周散发着滚滚热浪。那像是无声的宣言，宣告他再也不会被迷惑，再也不会退却，但这里显然并不是属于他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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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太上老君骑青牛落在芦篷之外时，芦篷里的阐教众仙并无一个发觉他的到来。
哪吒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棵树下，一抬头，才突然发现眼前多了这么一个奇怪的老头儿。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只觉得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或许久居山间，才使身上几乎没有半点儿凡尘俗世的烟火气。忽然仙乐齐鸣，异香阵阵，九龙沉香辇缓缓飞出芦篷，元始天尊在辇上起身，稽首道：“恭迎道兄！”
哪吒心中一惊，连忙俯首向老君一拜：“弟子哪吒见过老君！”
老君随元始天尊入了芦篷，没过多久，就听见界牌关内灵宝大法师连敲玉磬，召集门人。哪吒飞起看时，除却通天教主尚未现身，其余截教门人早已摆开了阵势，正望着芦篷之上的老君、元始二圣冲天的云气窃窃私语。
道门三位圣人，竟齐聚在这小小的界牌关下。
风定，云停，大军难行。
通天教主原本期望老君此来能在阐截二教之间斡旋一番，为自己门人主持一番公道，但老君初来便入西岐芦篷之中，此番当着两军之面，竟与元始天尊一样的说辞。截教门人一味受欺，如今通天教主又接连受元始天尊与太上老君之气，即便圣人也蓦地心头火起。
杨戬竖起耳朵听三位教主阵前之语，方听到些大而无当之辞，听得不明就里时，就见通天教主愤然道：“你二人既然联手欺我，若有本事，便一道进诛仙阵来与我见个分晓！”
哪吒“嘿嘿”笑道：“我看这诛仙阵声势骇人，天尊一人都未讨得好去，若无二人联手，恐怕还真难拿下。”
却听青牛哞叫，老君抚须笑道：“不必拿言语激我，我这便来探探诛仙阵之虚实。”
哪吒在阵外观望，老君一入阵中，那四口宝剑便骤放毫光，揽四方杀伐之气，使天色为之一暗。一时间，狂风突起，雷霆闪耀，陷仙剑受召入阵，圣人的磅礴法力随即便在阵中骤然爆发，却无声消逝，竟无分毫逸散出阵。两教门人不知阵中状况如何，即便得道金仙亦心焦不已，不能自持。
青牛与奎牛在阵中遥遥相望，老君与通天，一个持扁拐，一个握陷仙剑，在陷仙门下激战。陷仙剑乃大凶之器，却无法伤害老君分毫。扁拐非利器，却含天道至理，起落不偏不倚，不可躲避。二人如同初学剑法的学童一般，直来直去，通天教主借阵法之利，虽不落下风，场面上却极不好看。老君扁拐高高举起，缓缓落下，却叫他无从躲避，片刻之间已然吃了三拐，又受老君言语奚落，通天教主不由得大怒道：“称你几声道兄，你也莫欺人太甚！”
通天教主在阵中把手一招，阵外众人便见另外三口剑疾刺阵中，随即便有三团清气从阵中升起，在九天之上化开来，现出了三位道人。那上清、玉清、太清三位道人各穿红、黄、紫三色道服，仗剑笑曰：“李道兄，吾等前来助你！”
三清道人入阵相助老君，正对上通天教主诛仙四剑，一时间横云万里，双方竟相持不下。截教门中大弟子多宝道人见通天以一敌四，当即飞剑而来，直取老君。老君轻笑一声，多宝之剑竟不能近身，老君祭起风火蒲团将之卷起，又召出几个黄巾力士将多宝道人卷往桃园。
通天心急，却不得脱身。又过一盏茶工夫，只闻三声清响，老君骑青牛纵身出了剑阵，而通天教主身在阵中，久久未出。
诛仙、陷仙、戮仙、绝仙四口宝剑，重又悬在空中，单凭凛冽剑光，便足以震慑天下。
哪吒低声道：“就连老君也不能胜之吗？”
夜色临至，哪吒靠着芦篷外，元始天尊、太上老君与众弟子皆在篷内，燃灯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并未看他一眼。他侧过头，看见元始天尊说道：“道兄今日探阵，占得上风，待明日我二人一齐出马，定然手到擒来。”
太上老君微微摇头：“今日我使出一气化三清之法，虽然打了他几扁拐，却无法伤及他分毫，更遑论破那诛仙剑阵。剑阵四眼，入一门则其余三剑顷刻杀至，着实难以应付。”
元始天尊又道：“你我二人各入一门，燃灯道友入一门，再叫一弟子入阵，可能破阵否？”
太上老君斜眼望了燃灯道人一眼：“道友可认为，除了你我，其余门人还有能接那诛仙一剑者？”
元始天尊沉思不语，燃灯道人受圣人一瞥，顿生局促，欲出之言又在口中咀嚼了一番，见老君不再看他，才对两位圣人说道：“此前征战之时，曾有西方二教主名曰准提道人的，度化了几位有缘之人前往西方。此人虽不修仙道，却有诸般法相化身，约莫也有圣人之能，与其闲谈间，得知他还有一位师兄，同在西方极乐。如今诛仙剑阵需四圣才可破，何不命人前往西方，去找西方教求援？”
太上老君忽然道：“燃灯道友初入东土之时，应当便是从西而来的吧……”
圣人威压无与伦比，燃灯道人额上涔涔汗起，慌忙道：“燃灯当初不过在东西交界蕞尔之地，修了数万年无为小道而已。直至二位老师教导，才知天道无涯，以窥至理。”
哪吒闻言，心中疑惑，才知这位在阐教之中地位特殊，在封神之中最为积极的燃灯道人，原来并非阐教本来之人。而从老君态度来看，似乎，燃灯还与那神秘的极乐西方之教有些关联……
元始天尊何等护短，燃灯入教以来，始终殚精竭虑相助于他，玉帝将封神榜交于玉虚宫后，亦是燃灯出谋划策，方才使诸多得意弟子至今无损，此时老君出言多有怀疑燃灯之意，他便拦道：“天已降命，而事在人为。为今之计，乃是尽快破阵，否则大军寸步难行，何年何月才能伐到朝歌去？”
见元始出言相护，老君便不发一语。
元始只当老君默许，便问燃灯：“既然如此，你便挑选一人前往西方求援，迎西方道友前来助阵。”
燃灯点头称是，二位圣人一人骑牛，一人乘辇，出了芦篷，便不见了踪影。十二金仙这才在燃灯身边议论纷纷。
哪吒正欲入芦篷去寻太乙真人，却听燃灯道人忽然指着他，对太乙真人道：“迎接二位西方圣人之事，恐怕为太乙道友门下的哪吒最为合适。”
哪吒闻言一怔，眼望太乙真人，就见师父抚须笑道：“哪吒风火轮轻快，理应他去。”
而燃灯道人嘴角的隐隐笑意，在哪吒看来似乎并不寻常。
在他以诛灭心魔为名，蛊惑自己杀死白莲的那晚，应当就是挂着这样的笑。
“我一定会杀了你，但不是现在。”他囊中有兵器，心中怀恨意。只是，那恨足以毁灭自己，器却难以手刃仇敌。
7
东方崇道尊神，三教之内，无论人妖精灵，个个论道参玄，以体悟天道，期望修仙成神，长生不老。
西方教远在渺渺西方，十万八千里之外，因此，哪吒对那教一无所知，只在征战之际，听闻杨戬提过几句：“今日准提前来，度了某某有缘之人，前往西方。”
风火轮呜呜疾转，穿过千重云翳，越过万重山脉，载着哪吒飞翔在这片因未知而显得神秘至极的土地上空。
出发之时，燃灯并未指明西方教究竟在何处，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当哪吒踏足西土之后，心中茫然却忽然消失，只觉得此地景致似曾相识。正不知去往何处时，哪吒突然听到阵阵梵音自天际缥缈而来。
他飞在天上，远远望见灵山，仿佛天地间一粒沙土，在尘世飘浮。但不过眨眼工夫，灵山便突然巍峨耸立于面前，似昆仑一般，单看一眼，便生出此山无法逾越之感。
金蝉子身穿素色长袍，早已静候在山门以里的凌云仙渡之前，见哪吒落了地，才双手合十，问道：“道友来自何处？”
哪吒不知他做的什么礼，打个稽首，道：“自西岐而来。”
金蝉子又问道：“所来灵山为何？”
“奉我阐教天尊之命，前来拜见西方二位教主。”哪吒嫌恶了一路，匆匆将燃灯所授书信交到金蝉子手上。
金蝉子见信上写着燃灯之名，拊掌笑道：“准提祖师命我在此等候，既是阐教道友，便与我一道过八德池，往七宝林去见二位祖师便是。”
“这金蝉子性情变得好快啊。”哪吒心中嘀咕着，跟在金蝉子身后，乘舟渡往灵山深处。下船之后，金蝉子分明只往前踏了一步，但二人身边景致却骤然生变，芥子须弥，只在须臾。须臾之后，便有一汪净水现在眼前，澄清透明，毫无尘垢。
金蝉子合十道：“道友须在此八德池中涤净尘垢，方可入七宝林。”
“这又是什么规矩？”哪吒凝神打量着，心中却惊讶不已，又细细打量着眼前碧水。池中上百片硕大的莲叶平铺开来，仿佛圆桌一般，却并无一朵绽开的莲花。
“灵山乃沙门圣地，自然有沙门的规矩。”金蝉子却背过身去，笑道，“放心，我不偷看！”
哪吒也不脱道服，就步入水中。水没过膝，又淹过口鼻。置身在八德池里，就像是与世隔绝了一般，但当年在魔礼红的混元珍珠伞中所见到的景象，却忽然在他脑海之中涌现。而胸中平息了无数时日的白莲子，似乎也有了些许躁动。
“这里就是白莲曾经置身之处吗？”哪吒抚摸着心口，在水中喃喃，就在此时，他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池底闪过三道血红的光芒。他迈步往前，从池底的淤泥中将那发光之物捞了出来，擦洗干净之后，原来是三颗色泽饱满、玲珑剔透的火红莲子。而在莲子上方只有同出一脉的并蒂莲梗，一红一白，极为奇怪。
哪吒正好奇时，金蝉子却在池边叫道：“可以了，可以了，意思一下就好了，道友要是淹死在这儿，可就不好了。”
“你也是修道有成的，见过哪个修仙的在水里淹死过？”哪吒心中虽有疑惑，却还是收好了三枚红莲子，跃出池水。
金蝉子嘻嘻笑道：“有心者自然无碍，无心者处处死地。”
哪吒心中一凛，正要追问他何意，金蝉子却又往前踏了一步。
此步须弥，一步既入七宝林。
哪吒看着这里，方知七宝为何物：金银铺地，琉璃做瓦，砗磲、玛瑙为装饰，珍珠、珊瑚放毫光。遍地七宝，因此称作七宝林。
八德池边尚无人影，此时七宝林中却已聚集西方教徒无数。更有马元、孔宣等曾在西岐拔刀相向的，此时列坐在旁，却面无表情，像是未认出哪吒一般。
哪吒看这四方怪异景象，分明是初临此地，却隐隐感觉熟悉。但端坐正中的接引道人，却将他从无边而莫名的回忆之中拉回到现实里。
“这位阐教道友，来此为何？”
哪吒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哪吒奉掌教天尊之命，恭请二位教主前往界牌关，共破诛仙阵。”
金蝉子随即将燃灯所写信笺交到接引面前。
“哪吒？”接引道人面色忽然一冷，两旁亦有梵音阵起，议论纷纷。
准提则问道：“你是谁家弟子？”
哪吒低头答道：“乃是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门下。”
准提闻言一笑：“你师尊可曾说过，为何要给你起这个名字？”
哪吒据实回答：“弟子不知。”
“你且随金蝉子退下，明日我二人便往界牌关去助阵。”接引道人正要问话，准提却抢先给了哪吒答复。
“是。”哪吒拱手一拜。
眼见四周皆散，不待接引相问，准提便笑道：“师兄可还记得当初玉帝因何找到我教？”
接引目方金光，重演当日情景：“你是说，那朵被燃灯种在天池的红莲？”
“穷因究果，皆是由这朵莲花而起。”
“难怪燃灯使他前来。”接引面露喜悦，“既然如此，该是我西方教出手之时了。”
九品莲台在他座下升起千条瑞霭，放出万道霞光，使林中七宝失色，叫池中八德无光。
8
金蝉子活泼好问，追着哪吒问道：“神掌握天道秩序有何不好，为何你们两教拼个你死我活，非得送对面人封神呢？”
“神司职道之微末，仙可究道之根本；仙乐居山野，神困居天庭。叫你选，你选哪个？”哪吒觉得这人脑袋里尽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便没好气地答道。
金蝉子闻言，挠了挠头，笑道：“我在灵山之上，虽有教规约束，却也自在悠然，或许让我往天庭为神，我也不会去。如此说来，你两教为封神而死伤无数弟子，实在是三界第一大恶事。”
哪吒又想起那些明知必死却毅然参战的道人，不由得耸耸肩，道：“你乃接引教主弟子，正如我阐教列位金仙，修行路上前途无量，自然不肯。但除此，却有无数修道之人为使名列封神榜，甘愿引颈受戮，世事万法，千人千念，难以一言以蔽之。”
“世事万法，千人千念……”金蝉子喃喃道，“这说法却有趣得紧。”
灵山破晓之时，漫山金光四溢。
金蝉子前来送别哪吒：“二位师尊已然先行出发，往西岐去了。你不妨多留些时日，我二人多讨论些心得如何？”
哪吒被他啰里啰唆“讨教”了半夜，早已叫苦不迭，哪里还敢留宿，连忙告辞，道：“你这般勤学好问，我要是你师父，恐怕早就烦死你了。”
金蝉子丝毫不以为意：“修行一途，正在求索，师父烦我，我也要问。”
哪吒哂然一笑，踏上风火轮，便离灵山，重归东土度万丈，再历封神百般劫。
当他再至界牌关时，日已西斜，诛仙剑阵之中，四口宝剑连声悲鸣，这场圣人之间四对一的战斗，业已接近尾声。
戮仙、陷仙、绝仙三剑斜插在界牌关前，通天教主手握诛仙剑，万劫不坏之身法力波动，气息不稳，显然已动了圣人根基。
既然已撕破脸皮，元始天尊便落井下石道：“通天道友法宝无数，为何不尽数使出，让我等开一开眼界？”
听出元始天尊话中嘲讽之意，截教历代弟子手中早已亮出法宝，只待教主一声令下，便要使出千般术法，来招呼这位出言辱师，又纵徒杀自己师兄弟的所谓的师伯。哪怕对方有四位圣人！哪怕对方遵天命封神！
通天教主冷哼道：“你若想看，我便再摆一座大阵出来，叫你拿命来看！”
虽然自己手上流着无数截教弟子之血，但此时此刻，眼见通天教主手握诛仙剑，以一敌四依然豪气干云，哪吒忽然对这位敌教之尊心生尊敬。
元始天尊闻言，哈哈大笑道：“好！你若不服，再依你便是！”
通天教主将诛仙剑掷在面前，拂袖骑上奎牛，截教门人跟在他的身后，化作各色遁光，飞往碧游宫去。四剑于风中微颤，细听剑吟，尽是悲鸣。
当日元始天尊在芦篷之中设宴，款待接引、准提二位道人。仙露琼浆，从四海而来，香飘十里，入界牌关中。
哪吒望着在芦篷中乐而宴饮的燃灯，独自一人远远飞至一处无人的山谷中，将那三颗从八德池中的并蒂莲梗之下捡起的火红莲子，一口吞入肚中。
一股浑厚的巨力，顿时从哪吒肚腹之中顷刻爆发出来，随即便闻一声爆响，左臂下突然长出一只臂膊来。哪吒惊骇莫名，右臂下随即又伸出一只臂膊来。哪吒更加错愕，左右齐声作响，又长出了四只手、两个脑袋各一张口，三张嘴同时发声道：“这……”
他从怀中取出点将台分别之时，太乙真人所赐的宝囊。八只手臂握住两杆火尖枪、一对阴阳剑、混天绫、乾坤圈、九龙神火罩、金砖，威风凛凛，仿佛天神下凡。
时至黄昏，哪吒独身入界牌关时，关口守将王豹大惊道：“来者莫非哪吒？”
哪吒一步不停，两行鲜血顷刻便洒至关中帅府，此时一朵金莲从芦篷之中升起，便到了哪吒身边。
说起来，哪吒早在魔家四将死时便曾匆匆见过准提道人背影一眼。准提见了哪吒三首八臂，面露惊异之色，随即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帅府之中有个名叫法戒的头陀，与我西方有缘，此来正为度他。”
“阐、截二教激战，这准提却总来度人。”哪吒暗自腹诽，面上却恭敬道：“任凭先生处置。”
界牌关主帅徐盖亲眼见着通天教主落败，又见哪吒挥舞八臂，恐怖到只一人便将关口攻下，此时早无战意。哪吒一入帅府，徐盖那头便往西方一拜，一意归顺。
被诛仙剑阵拦阻了数日的界牌关，如今竟只用了半日工夫，便尽归大周所有。
准提道人携法戒归芦篷之时，筵席也已将止。
接引似不经意地向元始天尊道：“阐、截二教厮杀已久，早已至水深火热之境，如今我二人出力相助阐教，也与通天这尊煞神惹下因果。合该借我四人之力，早除后患才是，道兄今日却为何又平白放他离去？”
篷中欢宴霎时一滞，太上老君面色难看至极，元始天尊眉头一皱，燃灯道人却抢道：“二位圣人毕竟与通天教主同期得道，两教厮杀至今，也只是弟子之怨，又怎能对通天教主痛下杀手？”
二位圣人面色这才好看了些，而十二金仙中却有不少直直望着元始天尊。
接引眼观席间景象，却叹气道：“既然如此，种因得果，我亦无话可说。”
准提道人眼望接引，似乎有所不满，却欲言又止，而他刚收的法戒却要立功似的说道：“掌教圣人走时，勒令众门人将碧游法旨四海传达，召门下徒众皆至临潼关下。”
黄龙真人惊道：“召集门人，莫不是要在那里与我教决一死战？”
元始天尊面上阴晴不定，哪吒此时正至芦篷外欲传捷报，便听见芦篷里传来元始天尊阴森森的话语：“他若寻死，便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一股强烈的气浪扑面而来，话中浓浓的杀意，激得哪吒打了个冷战，直到西方二圣坐金莲而去，他还在想：“情势竟已至这般境地，就连圣人也要拼个死活了吗？”
9
杨戬将新得的三尖两刃刀插在地上，两条眉毛挤成一团，眉心扭曲得像是多了一只眼睛：“很有可能，阐、截两教已经到了有你没我的境地。若通天不死，恐怕阐教门下也必将一个难留。掌教天尊本就护短，封神之事亦是因此而起，如今又有西方二教主与老君相助，恐怕他是真对通天教主起了杀心。”
杨戬则道：“万仙阵将至，你得了三首八臂法身变化，我又得了这杆神兵利器，就算真是天降杀劫，你我又有何惧之！”
指尖缓缓掠过乾坤圈上凹凸不平的纹饰，哪吒忽然有感道：“天命人间成血海，便把利器与顽童。”
思绪飘飞，远至七岁那年。天地之间所有的变化，都使自这乾坤圈显化之时。自那以后，乾坤翻覆，天下所有人的命运都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冥冥之中，高高在上的天意拨转仙凡血战，宿命之箭从陈塘关城楼上射出，深**在哪吒的胸口之上。
此时月明星稀，天高地阔，但哪吒忽然觉得无比压抑，就如游魂不知归处之时，四面风吹。风往哪里，他就飘往哪里……
杨戬修长的手指在哪吒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哪吒伸手拨开：“没怎么，只是忽然想起一个人。”
杨戬疑惑地问道：“什么人？”
“一个曾经住在我心中的人。”哪吒指了指心口，说，“我身上有太多事情是我自己无力改变的。只有她，从一开始就劝我置身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
“天地如棋局，局中棋子，唯有以杀止杀，使天地黑白同色，方可见光明。”
哪吒笑了笑：“还记得我们曾经立誓，要一起活下去吗？”
杨戬点头：“杀过这一场，生死自当了结。”
便连至高无上的圣人都已身入棋局，那下棋的，究竟是谁呢？
哮天犬睁开惺忪睡眼，望见杨戬还在身边，呜呜咽咽打个哈欠，又趴在杨戬脚边睡着了。
“这畜生却乐得糊涂，除了吃吃睡睡，就只知道你指谁，它便咬谁了。”哪吒哈哈笑着，像个孩子一样。
10
虽说圣人喜怒不形于色，但元始天尊此刻的脸色无疑是难看到了极点。芦篷里阐教众仙一言不发，气氛森冷，如同九幽寒狱。燃灯道人缓缓走入芦篷，到元始天尊面前站定，沉声道：“接引教主使门下金蝉子传口信来，言此乃我阐、截二教之争，前番相助已属为难，劝我两教向善。”
“八景宫处可有回音？”
燃灯道人缓缓摇头：“老君紧闭门庭，叩门良久，玄都大法师才出山门，说老君不忍同门相欺，天尊既已有西方二圣相助，便可破万仙阵。”
雷震子慌慌张张落进芦篷，拜道：“启禀天尊，截教门人已在临潼关外布下万仙大阵，阵中妖仙遮天蔽日，成千上万！”
元始天尊不发一语，底下金仙便已乱作一团，惊怒不一，阴晴不定。
“恐怕什么？”元始天尊冷冷望向燃灯，忽然在九龙沉香辇上站起身。
不光哪吒，就连南极仙翁、太乙真人等修行数千年的仙人，恐怕也是第一次看到，元始天尊屈尊降贵，踏上玉虚宫外之地。
在满室惊异眼光之中，元始天尊从燃灯面前走过：“尔等久在玉虚宫中听我宣讲。”
从南极仙翁面前走过：“骄矜自傲，志得意满。”
从广成子、赤**面前走过：“自以为深明大道至理。”
从惧留孙、黄龙真人面前走过：“久历千载，不能斩却三尸。”
从太乙真人、玉鼎真人面前走过：“招惹此红尘杀劫。”
从慈航、文殊、普贤面前走过：“吾尊天道。”
从灵宝大法师、道行天尊、清虚道德真君面前走过：“为保三界秩序不失。”
在姜子牙面前停了停：“从玉帝手中接过封神榜。”
又继续向前，从杨戬、雷震子面前走过，到门旁的哪吒身前时，忽然一指东方云中万仙，便见数十里外烟消云散，群仙坠落：“那截教门下不过是些根器浅薄、不分品类一概滥收之辈。难道说，我元始天尊所授弟子还不如那些妖魔鬼怪、左道旁门之徒吗？！”
虽然元始天尊未曾明言，但众弟子哪个不知，掌教全是为门人命中杀劫，方才以圣人之尊踏入红尘浊世。此时此刻，更不惜在临潼关外与截教万仙决一死战！
平日里逍遥九天的阐教仙人，“扑通”跪倒了一片，个个热泪盈眶：“只此一役，誓灭截教！”
元始天尊哈哈大笑：“众弟子领玉虚法旨，往临潼关外，覆灭截教妖人，封神大业，在此一役！”
11
截教门人密密麻麻，站满山川河谷，脚下所踏乌云沉沉压坠，东方不见半点儿天光。所谓万仙阵，便是聚集截教门下万仙，与阐教在滚滚红尘之中，对赌两教气运。
胜者，西起昆仑，东至沧溟，逍遥自在为仙。
败者，身入天庭，化身作道，俯首称臣为神。
一决生死，永除后患，从此阐截二教，唯存其一。
元始天尊弃了九龙沉香辇，徒步走在最前。在他身后，十二金仙也难谈笑自若，燃灯道人与南极仙翁皆一言不发。身背七死三灾，曾一心求死的姜子牙，此时亦再无轻心。或许这次若再死，因主持封神而榜上无名的他，唯一的结果只能是化作阵前枯骨。
哪吒从来没有想过，封神的终点，会是这样一场注定将有无数仙圣陨落的修罗杀场。通天教主竟会这等决绝，元始天尊亦有如此豪情。
汇聚截教万仙的强绝气场扑面而来，让他每向前走一步，都无比艰难。在他身边，有杨戬、韦护、雷震子，有金吒、木吒、土行孙，这些人都是与他一路浴血，并肩奋战至此。哪吒看了一眼离他不远的李靖，忽然觉得那个骷髅山白骨洞前猥琐、懦弱的男人，不知何时也在厮杀之中脱胎换骨。
哪吒忽然长长叹了口气，白莲身份神秘未知，莫名出现在他心中时，便要他置身事外。如今看来，白莲定是知道一些封神背后之事，因此，即便每日遭自己心中业火灼烧，最后也不惜一死，要自己平安。
“你究竟是为何要以命保我？”哪吒驻足苦思，西岐城中、红沙阵里的惊鸿一瞥，白莲的清丽面容，早已深刻在他的心底。
在他身前，万仙阵流光溢彩，像一头无比巨大的妖兽，张开血盆大口，将阐教门人尽皆吞入。他回头远望西岐，身后已空无一人。
“我不知你是为何，但我师门、兄弟尽在死劫之中，倘若我此刻逃了，就算你再想我安全，恐怕也会瞧不起我吧。”哪吒淡淡一笑，踏步进了万仙阵，“倘若我能活命出来，定要寻到法门将你复活，哪怕代价，是换我去死。”
12
圣人举手投足，便能重开天地。
万仙阵显然出自通天教主手笔，割裂红尘，专为两教一决生死而开辟出这处广阔高远的至死方休之地。九龙岛、金鳌岛、蓬莱岛三座岛屿悬空，在层层乌云笼罩之中，隐现峥嵘。青萍剑化作山岳一般，直直插在大阵中央，云中骤起雷电数道，将剑上字迹映得清楚。
“元始天尊命绝于此！”哪吒低声念道。
森冷肃杀之气铺天盖地而来，阐教数十人在此间，恐怕就如滴水入汪洋，难以掀起风浪。
“通天教主还不速速现身！”元始天尊朗声天地，十字一出，满天乌云顷刻散去，现出三座浮岛全貌。
通天教主哈哈大笑，奎牛踏足虚空，从正中蓬莱岛上飞身而下，落在青萍剑山之巅，喝道：“此地，便是你万载道行留恨之所！”
阐教奉敕封神数载，教众人人手上染血，杀死截教门人不知多少，但见此刻跟在通天教主之后，从三座仙岛上飞下的截教妖仙，便知万仙并非虚指。
奎牛一声怒吼，通天教主以手画圆，一指阐教数十人众，喝道：“杀！”
杀声一出，天地变色！
元始天尊跃上青萍剑山，取出三宝玉如意，与通天教主在山巅大战起来。
哪吒怒吼一声，现出三首八臂，豹皮囊中八样法宝，通通执在手中，便欲冲进截教阵中，肆意冲杀一阵。杨戬却忽然喝道：“敌方人数众多，我等结阵以待，切莫妄动，倘若失散，恐遭不测！”
李靖、雷震子等一众弟子依言行事，在原地结阵。
通天教主四大亲传弟子，多宝道人于诛仙阵前被老君所擒，此时有金灵圣母、无当圣母、龟灵圣母三位，领着乌云仙、灵牙仙、虬首仙、金光仙、金箍仙、毗卢仙等，将十二金仙纳入太极阵中，捉对厮杀。青萍剑山上，二位圣人交战返璞归真，好似武人交战，那太极阵中则打得光芒四射，五行之力汹涌澎湃，千种奇术层出不穷。
哪吒仿佛煞神一般，一人独战七煞，八只手臂连番挥舞，火尖枪、阴阳剑招架来人，趁人不备，又施展金砖拍翻一个，以混天绫缠，乾坤圈套，九龙神火罩随即罩上，飞出九条火龙，顷刻之间，便将七人尽数化作飞灰。
那七十二地煞同仇敌忾，见七人横死，其余人更将哪吒分出阵外，围得水泄不通。再看杨戬、雷震子等人，也俱是以一敌众，浑身浴血。而像龙吉公主、洪锦等，早在万千法术、异宝的齐轰之下，一命归天。
这无疑是开天辟地以来，最为恢宏壮烈的战斗。在这种对比悬殊的战争之中，即便平日高高在上的仙人，也须使出浑身解数，方能保命不失。
哪吒被重重围着，早在杀戮之中忘记杨戬嘱托。二十八宿、天罡、地煞这等级别不知杀了多少，其余无名之辈更是死了无数，但他四周截教妖仙却丝毫未少。这具莲花化身并非金刚不坏，大大小小成百上千道伤口中流出淡淡的白色汁液。
哪吒不知道自己还能像这样撑多久，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的力量正随着乳白汁液滴滴流失，浑厚的法力也难以为继，混天绫、乾坤圈上的骇人红光闪烁不止，九龙神火罩中龙吟更似悲鸣。但风火轮依旧轮转如飞，火尖枪吐出心头红莲业火，只要他还没倒下，他就是这万仙战场上最为致命的杀神！
杨戬化作清风，拂过奎木狼面颊之上，斗大的头颅就骨碌碌滚下，鲜红血液稍待片刻才从脖颈之间的断口激射而出。玄功护体，使他刀枪不入，七十二般变化由心驱使，更叫他成为这修罗杀场之中最为诡异的暗杀者。
杨戬飞上半空，化作重逾万吨的山岳，将数十名躲避不及的妖仙拍成烂泥。没人能像杨戬这样，在万仙丛中游刃有余，能时刻关注同门其他人的情况。李靖、雷震子、韦护等人依他所言，紧紧站成一团，任凭数百妖仙万法冲刷，仍旧苦苦支撑。
杨戬没看到哪吒在哪儿，却清楚青萍剑山半空之中，被数百妖仙团团围着的肯定是他。除了三首八臂、身具各般异宝的哪吒外，阐教门人再无一个能以一敌百却仍不落败。
哪吒无疑是一把最为锋利的剑，但在万仙阵中，哪怕他能杀万仙，却依旧称不上致命。
无论山下万千人斗成何种模样，真正决定两教命运的，只有青萍剑山之上的那二位。
元始天尊顶冠歪斜，撇了三宝玉如意，通天教主红袍破裂，亦扔开渔鼓、紫电锤。两位天地至尊竟在青萍剑山上拳拳相击，以万劫不坏金身，轰击出道道天地至理。
万仙阵中充盈的灵气，顷刻之间便被消耗一空，两教门人早在激战之中耗尽法力，此时骤断续力，飞在天上顿时摔落地上，尽数抬头，望向山巅那二位。
哪吒奋力推开头顶上七八具妖仙尸首，终于露出身子来，张开三张嘴，大口呼吸着难得的空气。他仰起脖子，远望金鳌、九龙、蓬莱三座巨岛浮空，遮天蔽日，难见一丝天光。而此刻金鳌岛上骤然亮起一道金光，哪吒心中一惊，满阵随即尽是惊呼之声。
待哪吒看清时，那金光已落在青萍剑山上。通天教主身后，头顶三色舍利，现出多首多臂的法身，一挥宝杵，便重击在被元始天尊抓着、不能动弹的通天教主的背上。
洪荒巨力一击之下，奎牛登时惨叫一声，趴倒在青萍剑山上。剑山难堪重负，登时裂开巨缝，剑上“元始天尊命绝于此”字字开裂，通天教主生死未卜，从剑山坠落。只见奎牛身化遁光，载着通天教主疾射而出，霎时便出了万仙阵。
元始天尊分裂剑首一端，任由接引道人一敞乾坤袋，便将阵中截教残余三千有缘妖仙，尽数收入其中。
“就这么结束了吗？”哪吒在尸骨堆中捡起两条被砍下的臂膀，接回身上。
阐教满门，没人能够想到，阐、截二教万仙对决，最后竟是如此收场。
哪吒茫然四顾，却见一个身骑黑虎的道人，眼看要逃，他一撇混天绫，便将那人紧紧缚住，一手卡着他脖子，另一手扬起乾坤圈，便要将那人随手杀了。
那人吓得双眼圆睁，连忙道：“你不能杀我，我乃天尊门下申公豹是也！”
哪吒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申公豹？四处招揽截教门徒，扰乱封神之事，杀你万次也算是轻的！”
申公豹急得满头大汗，眼看乾坤圈要落在头上，慌了神儿，道：“哪吒不可！我怂恿截教门人，乃是奉了……”
“申公豹！你这阐教叛徒，岂敢妄言！”姜子牙骑四不像急忙赶来，申公豹张口欲辩，刚开口叫了一声“师兄”，便被姜子牙挥舞打神鞭，一鞭子打死了。
哪吒皱着眉头，姜子牙气呼呼说道：“这厮好生可恶，自从天尊命我封神，他便百般阻拦，今日死在鞭下，实在便宜他了。”
杨戬目睹这一切，与哪吒对视了一眼。
封神之战的背后存在着太多的疑点，隐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阴谋，而每当哪吒看到一丝能够看清全局的希望之时，想要泄密的人便都要死。无论是白莲，还是申公豹。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杨戬长叹道。
哪吒无比疲倦，微微点头。
13
万仙阵破了之后，无数妖仙逃往人间，但通天教主本命法宝青萍剑裂为两半，自己更是生死不明，这些妖物又如何还能掀得起风浪？
太乙真人沉吟片刻，终究还是说了实话：“截教残余不足为惧，为师此去，乃是奉天尊之命，务必要寻到通天真身。”
哪吒心知应当如此，便问道：“师父何日回归乾元山去？”
太乙真人摇摇头，道：“为师不知。”
哪吒默然，眼看太乙真人转身欲走，却又回过头来，对哪吒说道：“无论你想做何事，至少也得先修成仙道，才能将你体内蕴含的无穷潜力彻底地激发出来。”
“哪吒谨记师尊教诲。”哪吒拱手，单膝跪地。
姜子牙领兵六十万，连克临潼关、潼关，取渑池，渡黄河而与天下诸侯会聚孟津。选吉日开拔，兵临朝歌城下，命阐教弟子偷入城中破门，大军不日即入城中。殷纣在九间殿前独战八百诸侯，落败而回，于摘星楼自焚而死。
属于哪吒的战斗早就结束，在此之间，他更多的是在等待与旁观封神最细枝末节的结尾。
杨戬说：“我们活到了最后，却依然什么都没看明白。”
哪吒笑了笑：“何为真实，何谓虚妄，清楚明白，唯有心之所向。”
杨戬也展颜一笑：“那么，你心中所向是什么呢？”
“是一个人。”哪吒望着头顶的星空，“一朵盛开在我心间的月白莲花。”
次日，姜子牙欲往岐山封神台封神，命部下来寻时，哪吒、杨戬已然不在，李靖携金吒、木吒、韦护、雷震子前来请辞，求归隐山林。姜尚无奈，只得答应，即日代天封神，言周王为天帝之子，授商周之战中死者三百六十五位正神之职，过南天门，上西昆仑天庭为神。
周王分封姜氏于齐地，尊姜尚为太公，然封神之人不过凡人，终寿尽而薨。
大周定都镐京，周王励精图治，天子之位代代嫡传，至五代，由姬满继位，谥穆王。穆王十三年，姬满纵八骏驱驰万里，至西昆仑，与西王母于瑶池密会。
14
西王母五根青葱玉指，轻轻在白圭、玄璧的精美纹路上来回触摸。这两块凡间之器，在红莲模样亘古长明的灯火之中，泛着温润玉光，照清了玉上所刻花纹：白圭上，少年郎纵八匹宝骏纵身飞驰在巍峨山间；黑色玉璧上，则是天池汤汤，妙龄女子侧首立在瑶池宫旁。
西王母面上露出淡淡笑意。她无法忘记，在相聚的无数个夜里，姬满背着她偷偷在瑶池边上，借着清冷月光，轻描细刻的痴傻模样。
今日一早，西王母特意穿上凡间白绸裁剪的衣裳，去瑶池边见姬满。
姬满从背后拿出两件物事时，她明明早就知道，却还是感到一股莫名的惊喜，眼角泛出点点泪光。果然，姬满还是开口说了：“前些日子，我收到国人传报，说徐偃王叛乱，所以……”
歌声柔美，在昆仑山间传响，姬满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昆仑天池的方向，唱道：“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
姬满歌中的坚定，却让无声的泪瞬间淹没了西王母绝美的容颜。悠远的何止道路，相间的又何止山川？她再度开口清唱之时，郎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昆仑漫天的白雾里，八匹骏马在山脚下嘶鸣，载着大周的天子远逝凡尘。
她瘫倒在瑶池边上，眼睁睁地望着日落西山，层云蔽月，轻轻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唯有一座红莲灯盏，摇晃着温暖的灯火，在瑶池里映出粼粼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