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绝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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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尚最初下山时,不知是否是为了知己知彼,曾在朝歌卖卦为生,后来还做了纣王的下大夫。因为力阻纣王建造鹿台,纣王扬言要炮烙了他,被他提前知道,才狼狈跳下九龙桥,借水遁逃到了西岐附近的磻溪,后来被西伯侯姬昌奉为上宾。直到姬昌死后,姜尚才现出玉虚特派的身份,露出心中的小九九,将姬发尊为周王。

姜子牙在商为官时,太师闻仲一直在北海平叛,直到此前黄飞虎逃出朝歌时,闻仲才从北海平叛归来不久。他追了黄飞虎一路,却被元始天尊派弟子撒黄沙变幻的黄家人马引回了朝歌。所以直到今日,姜尚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威震四海的大商太师、截教金灵圣母的得意弟子。

闻仲身跨墨麒麟,手执一对蛟龙金鞭。

四不像载着姜尚,打神鞭虚握在手中。

哪吒站在姜尚身后,颇为玩味地望着这番景象。

金吒在一旁低声说道:“若是算辈分,那闻太师也就是和我们一辈儿的。”

杨戬则道:“若是论法力,十个金吒也抵不过一个闻仲。”

金吒心中不快,冷哼了一声。

哪吒也惊讶地望了杨戬一眼,此人凭借一己之力扭转战局,叫魔家四将尽数死在法宝之下。但相比他的法力,哪吒忽然觉得,杨戬最可怕的或许是智谋与见识才对。

正在此时,阵前两方的太师与丞相撇开了仁义礼智信,撕破脸皮破口大骂,催动**坐骑,挥鞭战成一团。

姜尚的身先士卒无疑给了西岐士兵莫大的鼓励,数万士兵远离中央战阵,兵戈交击之声骤然而起,浴血厮杀无止。

哪吒喃喃道:“姜师叔还真是不怕死啊!”

“假如是你被罩上了七死三灾之命,我相信,你也不会怕死的。”杨戬苦笑一声,想要上前助阵,却看见风火轮在低空划出一道长长的火红焰道,带着骇人的尖啸,倏忽便至姜、闻二人身前,哪吒大喝道:“休要伤吾师叔!”

火尖枪直戳闻仲额间第三目,闻仲双鞭急架,再有火起,却有二蛟自鞭中跃起,将那烈火吞了,在空中爆散为星星点点。

姜尚捂着肩头,在四不像旁边打滚,辛甲前来救他时,见他一脸欲哭无泪,口中念念有词,只当他在诅咒闻仲,将他扔回四不像身上,便迅速回到后方。

哪吒却听得清清楚楚,姜尚离去之时,嘴里说的分明是:“为何不叫他一鞭抽死我!”

“从没见过这般将生死视作儿戏的人。”哪吒嘴角一抽,心中不免腹诽这位有严重被杀倾向的师叔,但闻仲的双鞭此时却像是一阵猛烈至极的暴雨一般泼在了他的心头。

哪吒不喜欢雨。

那暴雨瓢泼而来,瞬间将他淹没,让他仿佛回到了陈塘关前,重新变成了那个决绝而无助的七岁孩子。他感到胸中熊熊燃烧的红莲状烈火,突然被月白色的莲子疯狂地吸收着,而这具身体中生生不息的蓬勃巨力,随之被迅速抽离而出。

面对战场之上身体的突然失控,哪吒惊骇莫名,但他却无法控制这一切的法身,只能坐视法力流失,眼看着红莲业火烧向莲心。

枪尖不再燃烧,只剩徒劳招架。混天绫紧紧缠绕,乾坤圈挡在身前,但法力莫名流失的变故,让哪吒根本无法及时反应。闻仲的蛟龙雄鞭鞭身重重抽击在乾坤圈上,鞭尾与混天绫纠缠成一团,将哪吒从半空抽到了尘埃里,带起飞扬的尘土。哪吒在地上滚了近百丈,在血火混乱的战场上,突然画出了一道鲜明的分界。

金鞭抽身的剧痛,远不及胸中灼心的业火。这具金刚不坏的身体,似乎是将所有身体遭创带来的痛苦,全都转嫁到了他的心上。无论是忧愁还是难过,悲伤抑或疑惑,全都化作灼心的红莲业火。

哪吒赤红着双眼,看着金吒、木吒接连倒在闻仲鞭下,唯有杨戬能够顶住凌厉攻势,使大军在陶荣聚风幡召起的狂风之中,狼狈逃窜回西岐城中。

三日之后,姜尚整顿士卒,再同闻仲一番大战。哪吒没伤,但姜尚却让他和金吒、木吒等受伤诸将一道,留在相府之中养伤。而等捷报传来之时,意气风发的姜尚已经决定:“闻仲蛟龙金鞭既已被我打神鞭断了一根,便说明他乃榜上有名之人,必有一死,今夜趁胜追击,定可大获全胜!”

虽然闻仲法力高深,算到了姜尚趁夜劫营的计谋,但西岐兵来得太过突然,他只来得及稍做了些准备,就被杨戬、哪吒等人团团围在垓心。其余兵马进攻各大营,木吒趁乱烧了商营粮草,以扰乱闻仲之心。闻仲见败局已定,无心恋战之下,差点儿挨了姜尚一记打神鞭,仓促领兵败逃岐山七十里。

稍待天明,又有一面相凶恶的道童振风雷之翅而来,自称燕山雷震子,乃文王第一百子。见过周王后,便与姜尚同归相府,会见玉虚同门。

当夜同门欢宴,哪吒饮酒数杯,不醉而睡。心头之火暂熄,但莲子心魔深埋体内,居然不靠言语蛊惑,而是开始直接夺取这莲花化身的控制权。心魔一日不除,就始终是心腹大患。

2

闻仲大败而归,不过半月,便又卷土重来,而这次与他同来的还有另外十名截教门人。大军安营不过一日,便在西岐城外摆下十座大阵。阵曰十绝,姜尚协同哪吒、黄天化、雷震子、杨戬四人前往观之,方见这十绝阵乃是:天绝阵、地烈阵、风吼阵、寒冰阵、金光阵、化血阵、烈焰阵、落魂阵、红水阵、红沙阵。

那十天君在两军阵前傲然自陈,说阐、截两教同属道门,阐教虽然无理杀害截教门人,但为了不伤和气,因此摆下十绝阵,希望只凭借这阵法来见高低,了断两教恩怨。

姜尚上前见阵时只觉得两眼一抹黑,对面十座大阵,他居然一个都不认识,只是输人不输阵,因此在两军阵前嘴硬,还与十天君约好了时日说要前去破阵。但是一回城中,就登时愁眉苦脸现了原形,众将商议之时,他也不发一语。

杨戬心细,出门之时,他低声问哪吒:“你可察觉出师叔有些异样?”

哪吒自来西岐之后,因为体内隐患,时常神游物外,自顾尚且不暇,又哪里能注意到姜尚有什么问题。因此听了杨戬的话,他愣了一下,反问道:“此话怎讲?”

“上天封神,师叔承运。玉虚法旨既言,师叔有七死三灾,西岐有三十六路征伐,如今十天君摆下十绝阵,这才到了几路?往日里师叔智计卓绝稳若泰山,今日在席间却坐立不安,无谋无策,便连容貌看来似也有了许多不同。”杨戬皱起眉头,在额上写了一个“川”字。

哪吒心间疑惑,却并未多言,只道:“师叔吉人天相,杨兄何必多虑,待明日议事之时,我等亲口问他便是。”

“吉人天相……”话一出口哪吒就反应过来,姜尚从来都霉运当头,跟这四个字完全不搭边。

“只怕你问他,他也不知。”杨戬也是无语了一阵,才凝眉轻叹,“但愿是杨戬多虑了。”

第二日哪吒再来相府厅堂,就知道杨戬所虑不虚。因为一向勤理军务的姜尚,尽管已经日上三竿了,却还在房里捂着被子酣睡不醒。金吒、木吒前去卧房相请,姜尚才半睁睡眼,蹒跚而出,叫他卜算吉凶,他也是颠三倒四地说无风无雨,但话音未落,城中就风雨大作。

西岐因姜尚之故守城不出,而闻仲大军却也按兵不动,如此一连过了二十余日,众人清晨相聚之时,竟然发现堂堂天尊弟子、天命封神之人,居然就这样一觉睡死在了被窝里,联想到城外商军行止,众人才发现其中端倪。

周王姬发闻听此讯,慌忙来到姜尚榻前跪倒,顿时涕泗横流,大哭不止。

哪吒曾为游魂,有过死亡经历,便宽慰姬发道:“人死有魂,方才我觉有一股阴风往封神台处去了,定是师叔魂魄未散,我这便去往观之。”

杨戬在姜尚胸前摸索了一阵,两道剑眉才舒展了些,道:“丞相胸前还热,定能还阳复活,大王不必忧心。”

不过一炷香工夫,哪吒便从封神台归来:“封神榜上并无师叔姓名,柏鉴说师叔魂魄的确曾至,但被他推往昆仑山去了。”

杨戬说道:“你去封神台时,恰好赤**师伯拿着一个葫芦,把姜师叔的一魂一魄装了回来,原来是闻仲妄图施术害死姜师叔,才用城外那座落魂阵作怪。”

“怎么只剩下一魂一魄,”哪吒疑惑道,“师伯人又去哪儿了?”

金吒答道:“师伯孤身闯进落魂阵,想要救出姜师叔其余魂魄,后来似乎狼狈不堪,从阵中逃了出来,又去昆仑山请法宝了。”

哪吒大为震惊:“这阵究竟是什么来头,师伯在我阐教仙人之中也是名列前茅的高手,却不光无法破阵,反而从阵里狼狈逃出?”

哪吒有些不敢置信,赤**修为几乎与太乙真人相差无几,但面对这十绝阵之一时竟然落荒而逃,那岂不是说,就算在他眼中几乎无所不能的太乙真人到了这里,也只能如同赤**一样?

法力通玄的仙人都无法破除的高深阵法,在西岐城外足足有十座之多,单凭城里这些人又怎么能够破除呢?从杨戬的眼里,哪吒看到了同样的忧虑。

赤**从八景宫借来了老君的太极图后,又往落魂阵中去了一遭,虽抢了阵中封印姜尚魂魄的草人回来,却为了自保,而把太上老君的太极图落在了阵中。

姜子牙魂魄归位之后,还当自己是大睡了一觉,此时才醒。周王姬发大喜而泣:“多亏这位师父,相父才得以复活。”

明明有赤**前来相助,自己又成功死而复生了一次,但姜尚却开心不起来。

尚未入阵,他便被人害死了一次,听赤**说闯阵又那么困难,看来要破这十绝阵,定不容易。一朵沉甸甸的阴云,压在了姜子牙的心头,让他就连简单的呼吸都困难不已。而黄龙真人的到来,更是让他不祥的预感达到了极致。

二仙山麻姑洞黄龙真人入了银安殿,便对姜尚道:“且在西门外搭一芦篷,以迎诸位同门。”

芦篷不日即成,仙圣不绝而来。

哪吒守在芦篷之外,见到了不少熟面孔。除去先来的两位之外,此番来的又有九仙山桃源洞广成子、夹龙山飞龙洞惧留孙、崆峒山元阳洞灵宝大法师、普陀山落伽洞慈航道人,以及金吒之师文殊广法天尊,木吒之师普贤真人,韩毒龙、薛恶虎之师道行天尊,黄天化之师清虚道德真君,杨戬之师玉鼎真人。自然,还有经年未见的太乙真人。不过半日光景,元始天尊玉虚门下的十二金仙,居然尽数会聚到了西岐城外。

太乙真人立于群仙之间,定定望着哪吒。哪吒低头一拜,恭敬地叫了一声:“师尊。”

乾元山秀美的风光仿佛一张画卷,摊开在他脑海之中,然而十绝阵的腥风,却在十二金仙身上罩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将那画卷扯成了碎片。

太乙真人的白须在风中飘摇:“封神既然已经开始,你为何不破这屡在的杀戒?”

哪吒望着他的眼,太乙真人眼中平静的狂澜,好像一阵漩涡将他吞没。哪吒想告诉太乙真人,关于那莲子心魔之事,但这念头刚刚兴起,在沉寂了许久之后,那个轻柔的声音便再度于他心中响起:“我只是想让你活下去,亲眼看到这个结局,在这个局中,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信任。”

“那你呢,你不是人吗?”

“我只是八德池里的一株白莲。”白莲轻声说道。

“哪吒?”哪吒怔怔地站在原地,还想再问,但太乙真人略带冷意的声音,却将他从这场久违的对话中拉出。

不知为何,哪吒忽然觉得,这些师叔、师伯都有些不太对劲儿,就连师父太乙真人似乎也……

定是受了白莲蛊惑!

哪吒心神猛然一**,“扑通”跪在地上,对太乙真人说道:“实乃玉虚门下人才济济,不须弟子出手,便足以克敌制胜。”

3

玉虚门中最后那位来时,先闻半空呦呦鹿鸣,那位道者随一阵香风倏忽便至。这人面貌古怪,气质独特,并非寻常意义上的仙风道骨之貌。

哪吒看到燃灯,便想起那段不甚愉快的回忆,灼心的红莲火焰,似乎正是在他的玲珑宝塔之中才燃到最烈的吧,诡异的白莲也是在那之后才开始在自己心中时隐时现。

燃灯道人踏足芦篷之前,众仙便早早上前相迎,先有广成子拱手笑道:“吾等正寻破阵指挥之人,仙师便巧来了。”

姜尚正忧心自己法力低微,资历又浅,恐怕难服众位金仙师兄。而他又无计破十绝阵,因此先前便已百般推脱,见广成子搭好梯子,当即顺势将玉虚符印捧出,恭敬有加道:“老师既来,合该居于主位。”

燃灯道人见是众望所归,也不推脱,只道:“贫道此来,正是为助诸位度此临头杀劫而来。”

众仙纷纷前往芦篷之内,哪吒低头候在门外,燃灯道人行经之时,似乎投来两束饱含深意的目光,叫他浑身都不自在。

哪吒抬头看时,燃灯道人已进了芦篷,而白莲在听见鹿鸣之后,便已再度消失。

闻仲手下大将邓忠,却捧战书随后而至:“尔等龟缩不出,太师特命我来下战书!”

哪吒见这人道行低微,却狐假虎威,忍不住冷哼一声,接过战书:“他日交战,吾必先取你首级!”

邓忠身处周营,强忍住怒火没有发作。

姜尚恭敬地将战书交给燃灯道人,燃灯看也不看,就“唰唰”写了回复,说道:“去告诉闻仲,三日后我等自当前去破阵。”

邓忠在芦篷之外,依稀看见了芦篷里一众玉虚金仙,心中大惊,顾不得和哪吒意气之争,拿了回批便速回闻仲大营报信。

两军相安无事,待三日期满,西岐城门大开,哪吒跟随在燃灯道人、阐教十二仙、姜尚之后,与一众三代弟子、西岐将领领兵而出。闻仲兵马出营,铁青着脸望着燃灯道人。不待他说话,当先便有布下“天绝阵”的秦完从阵中飞出。

燃灯道人骑乘白鹿本在最前,此时却回身望向十二仙身后的那群弟子将领。不知为何,被燃灯道人阴鸷的目光扫过时,哪吒心中隐隐涌起一阵不安之感。所幸,燃灯的目光并未在他、西岐将领与三代弟子中停留多久,便有一位拎着一杆方天画戟的仙人从云中落下,对众仙道:“师尊特命吾来破此阵。”

燃灯道人点头默许,那仙人便上阵去。

雷震子探过脑袋来,问杨戬:“你见多识广,可认识这位是何方神圣?”

杨戬面露疑惑,似乎也未见过,就听那仙人对秦天君道:“吾乃玉虚宫第五位弟子邓华是也。”

二人阵前叫骂一番,邓华动了真火,便被秦完引进了天绝阵。

此时杨戬才道:“我听师父说过这位师伯,入门虽早,道行却不甚高明。以赤**师伯之能,之前持太极图入落魂阵,都险些失陷。这天绝阵同列十绝,与之相比绝对不会差多少,不知燃灯先生叫邓师伯去破阵又有何深意?”

雷震子挠了挠背后的羽毛,说道:“说不定这位邓师伯这几年道行大为精进,有破此阵之法,故被天尊派来也未可知呢。”

哪吒疑惑道:“我看不像,你看众位师叔、师伯里,哪有提着方天画戟的仙人?”

杨戬面色不善,摇摇头,道:“总而言之,明明有我教最强的十二金仙在此,却让邓师叔前去破阵,实在非智者所为。燃灯老师此举,我看不懂。”

听了杨戬的话,再想起方才燃灯道人的目光扫过时,那种汗毛奓起的不安,某种莫名的猜测在哪吒心中升起。但自己与谜底之间,似乎又蒙着一层浓雾,叫他看不清,也道不明。

哪吒望向太乙真人的背影,真人青玄道袍不染纤尘,直直垂至地面。在他目光落在师父身上的刹那,他似乎看到太乙真人动了一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回望向他。

哪吒猛然低下头,他怕看到太乙真人的眼睛。白莲在他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又由燃灯与众金仙的怪异举止而引申出的所有猜测,或许都隐藏在那双饱含沧桑又有生机涌动的眼中。

哪吒想知道那个答案,但是他又怕假如白莲的暗示成真,而亲手揭开谜底的又是他无比尊敬的师尊太乙真人,他又该如何去面对太乙真人?

太乙真人似乎只是站累了,换了个姿势而已,并未回头,哪吒这才稍稍平静了些。

从西岐城外望去,居中而布的天绝阵外罩先天清气,除了邓华入阵时带出几团混沌之气,便再无动静。两班人马全都屏气凝神以待,一时间万马齐喑。就在此时,忽然从天绝阵里传来秦天君狂妄的笑声,半炷香前还挥舞画戟斥责秦完的邓华,此时却只剩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从天绝阵中高飞而起,骨碌碌地在西岐阵中滚了好远,正好落在哪吒、杨戬等人跟前。

三代弟子见状,皆大惊失色,自打封神事起,这可是头一位死去的玉虚门人!

“你看这邓华,他的眼神里似乎……似乎并没有一般人面对死亡的恐惧,反而……”杨戬密语传音道。

经杨戬提醒,哪吒才发现:“反而是解脱,与夙愿成真?”

杨戬点头赞同。

邓华轻易便死在天绝阵中,燃灯道人却只是轻叹了一声,便转过身来,对文殊广法天尊说道:“你可前去破了此阵。”

文殊领命入阵,此番阵中激斗,冲破阵外清浊两气,无边法力爆散向四面八方。只听文殊广法天尊在阵中喝道:“秦完,今日便拿你来全吾杀劫!”

这一声怒喝满场皆惊,便连燃灯道人脸上也现不喜,转身回望广成子、太乙等人一眼。天绝阵布在西岐城外已有月余,今日却随秦完之死,仿若长烟消、薄雾散一般,无声无息。文殊收去法身,提着秦完的头,面上所带的喜色,似乎并不只是因为秦完之死。

秦完一死,那边便有赵江怒不可遏跳出阵来,喝道:“文殊既破天绝阵,何人敢来会吾之地烈阵?”

哪吒心中一紧,果不其然,燃灯道人回首往三代弟子中扫了几眼,却把目光停在了道行天尊的弟子韩毒龙身上,道:“便由你去破此阵!”

韩毒龙眼见己方目光全都落在自己身上,却凛然不惧,似乎早有准备,向燃灯道人及道行天尊一拱手,便随赵江入了地烈阵去。此时青天白日,万里无云,却忽现声声炸雷惊响,随即而起的灼热气息,便连阵外的众仙诸将亦深为所动。

赵江出阵,不看燃灯,只对他身后众仙叫道:“阐教道友,再莫叫这些法力低微之人前来送死了!”

哪吒闻言,心头巨震。他转过头,身边的杨戬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雷震子在一旁嘟囔:“是该叫厉害的直接上去嘛,这韩毒龙还不如我呢!”

4

昨夜哪吒踏着风火轮在城中巡夜之时,看见道行天尊从韩毒龙房中出来,远远瞥见他,道行天尊也不搭理,只是低头飞回了芦篷。而今日韩毒龙入地烈阵前,明明已见一位玉虚二代弟子殒命十绝阵之中,依他法力根性,自知必死,却依旧凛然不惧。

这世间并非没有不怕死的人,比如姜尚身为周王相父,每每交战却一定要身先士卒。不过那是因为七死三灾之命,如同罩在姜尚头上的无边黑云,他除了去面对,别无他法。而韩毒龙呢?亦是如姜尚一样,得知了自己无可改变的命运之后,便从容赴死的吗?

世人一生所遇种种,早已在天道之中有了定数,天命既出,无可改变。世人要做的,便只是等待。只需等待,该来的便终究会来。

哪吒躺在西岐城楼上,望着夜空中群星闪烁,孤云破月,把清冷的月光照在被惧留孙破阵后吊在芦篷上的赵江身上。他在等一个人的到来,告诉他:“明日就该轮到你了。”但直到第二天日出东方,那个人却都没来。

黄天化抱怨道:“这燃灯先生真是奇怪,放着那么多能人异士不用,偏让散宜生和晁田这俩凡夫俗子去九鼎铁叉山八宝云光洞借定风珠,这不,差点儿让人劫了去……”

哪吒问道:“怎的最后却无事?”

黄天化才道:“幸亏我父亲督运粮草路过,才收服了那俩叫方弼、方相的强人,拿回了定风珠。”

哪吒点了点头,此时城中号角声声,大军集结,众仙也已从城外芦篷中翩然起身。董全早已在风吼阵外等候多时,燃灯却一挥手,叫刚随黄飞虎归周的方弼前去破阵。

此时便连金吒、木吒都察觉到不对劲儿,皆道:“那方弼虽然孔武有力,却只是一凡俗莽夫,怎能破得了此阵呢?”

而昨日里发了诸多议论的杨戬,此时却一言不发,雷震子和黄天化点头附和,不知燃灯何意。

董全自阵中将方弼尸首抛出,其弟方相悲愤不已,便要上前为兄报仇,燃灯道人却道:“你若欲报仇,且稍待时候,此阵还须慈航真人前去,才可破阵。”便叫黄飞虎把方相拉住了。

慈航入阵,便有漫天遍野的狂风大作,残风吹出阵来,将两方将士吹得人仰马翻。但不过片刻,那狂风便归于沉寂,只见阵中飞起慈航道人的法宝清净琉璃瓶,瓶口朝下,只听董全一声惨叫,便随整座大阵一道飞入清净琉璃瓶中。慈航道人踱步而回,向燃灯道人拜道:“弟子幸不辱命,风吼阵已被吾所破。”

哪吒转过头,望了望脸色与自己一般铁青的杨戬,转身坐到了西岐城墙边儿上。寒冰阵主袁角叫阵之声透过重重人墙而至:“阐教门人,谁来探吾寒冰阵?”

哪吒抬头望着天上流云,变幻随意,无所定形。他想起七岁那年,混天绫与乾坤圈带他飞上天空,在层云之间与太乙真人相见的场景。

一道人影挡在他和白云之间。哪吒偏过头去,淡淡问道:“这次燃灯先生又派了哪位去送死?”

杨戬让开已无形状的白云,坐在哪吒身边,叹了口气,道:“薛恶虎死了,普贤师伯前去破阵。”

哪吒愣了愣,随即冷哼了一声。当初西岐为魔家四将所围,苦无粮草,乃是韩毒龙、薛恶虎二人奉道行天尊之命,持宝斗前来西岐送粮,可才不过数月,这对玉虚同门便已双双殒命,魂归封神台上。

“你说,燃灯老师这般行事却是为何?”杨戬突然问道。

隐约有个答案自心中浮现,但哪吒却并未明说,而是看着杨戬。此人法力见闻,皆可称作阐教三代门人翘楚,无人能出其右者,便连哪吒自己自问也无把握能够胜过他。哪吒觉得,自己心中模糊的想法,定然早就在杨戬嘴边遣词成形,造句成音。

“杨某亦只是有几点猜测:其一,燃灯老师先派去的,皆是法力低微、根性浅薄,在仙道之途外不得其门者,如此类者,即便以死助其成神道实乃善事;其二,先有门人死于阵中,后才有师叔伯破其恶阵,此十阵既然名曰十绝,或许是说,要有十人命中注定绝于此……”

哪吒突然哈哈笑道:“杨兄可信天命吗?”

杨戬一怔,沉默良久,才憋出四个字来:“天命难违。”

哪吒笑了笑,道:“那么你说,我们两个是否会有人命绝于这十绝阵中呢?”

二人对视一眼,哪吒没从杨戬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恐惧,他眼中有的只是海一般的平静,只是不知平静的海面之下,是否潜藏着澎湃汹涌的暗流。

“天命自然难违,只是仙道即顺天之道,唯有成仙道方可测天道,你又怎知你所知的天命不是何人胡诌的呢?”

“他们毕竟是我等师长啊!”哪吒一脸惊讶地看着杨戬。

“太乙师伯可曾来找过你?”杨戬问道,哪吒摇摇头。

“如果他来找你,你可千万要小心些。”杨戬白皙俊美的面上带着和善的笑容,眉间仿佛有道光芒闪过,让哪吒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念头已被此人看破,“自封神伊始至今,你便不肯轻易破了杀戒,恐怕早就对此有所顾虑了吧?”

这时黄天化和雷震子急急跑来,哪吒便低下头去。黄天化面色难看至极,道:“刚又来了一名叫作萧臻的师叔,失陷在金光圣母的金光阵中。”

“谁去破了阵?”杨戬问道。

“广成子师伯。”雷震子答道,“又有位武夷山白云洞的散人乔坤请命入化血阵,被孙良杀了……”

“哼,”哪吒冷哼道,“有人不愿死而为神,有人却巴不得能入天庭。”

黄天化却道:“燃灯先生又派太乙师伯前去破阵了。”

哪吒闻言,急踏风火轮,只一眨眼,便闪到了仙班之后。却见太乙真人在阵外与孙天君斗了几剑,便脚踏青莲,随之入了化血阵。

明知师父法力高深,又有九龙神火罩等几样厉害至极的法宝,但这十绝阵诡异莫测,哪吒莫名还是对那位他最尊敬的老者,带有无尽的担忧。

但当那熟悉至极的“砰”声从化血阵中轻轻传出时,哪吒便放下了对太乙真人的担忧,孙良应当与他的同门石矶一样,已然在九龙神火罩中化作一抹飞灰了吧?

“燃灯应当早就知道了十绝阵破解之法。”但是哪吒心中,却提不起丝毫兴奋。因为,十绝还有四阵尚存,而燃灯阴鸷的目光也正好落在了他的身上。

哪吒的心仿佛被燃灯道人揪在手心,骤然提起,他正等着那个时刻的到来,燃灯却只对着他怪异地笑了笑,便转过身去,看到黄龙真人驾鹤前去,阻拦怒发冲冠的闻仲追击太乙。

“姜尚!待吾明日再与你决一死战!”站在仙班之首的明明是燃灯道人,闻仲却单对姜尚放声怒喝。

哪吒心头才猛然一松,仿佛失魂一般,跟随杨戬等人之后,回了西岐城。

他不知道这一晚,他要等的那个人会不会来找他。

5

太乙真人终究是来了。

在乾元山时,他终日听太乙真人讲经说法,但太乙真人除了初至时说的几句话,却再未对他发过一语。哪吒不知,师父是否是在怪罪自己。

“你我皆如逆流之鱼,唯有拼死一搏,方可求得一线生机。”

太乙真人一说话,哪吒耳中便仿佛钟磬长鸣,轰鸣不止。

“杀劫只可勇往直前,你若要躲,可是躲不掉的。”太乙真人平素红润的面上,似乎也多了几分忧色,“你须知,此杀劫应劫之人乃是为师,你身为我门下弟子,也难免为我所累,以致生死难测。无论如何,你切要小心行事。”

“哪吒甘愿代师父应此杀劫!”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太乙真人对自己的恩情,哪吒丁点儿也没有忘怀。

“如若杀劫能有这般应法,我阐教满门又何须忧虑?!”太乙真人一笑而去。

望着师父的背影,哪吒沉默不语,但白莲心魔忽然轻声叹道:“还真是当局者迷啊。”

6

但与此前不同的是,那声音并非来自心中,而是切实出现在了他的耳边。

哪吒猛然转身,右边民居墙壁在清冷的月色下反射着惨白的光,但并无人在此。哪吒摸着胸口,惊奇地发现,就在方才听到白莲心魔声音的时候,胸中那颗莲心却忽然停止了跳动。

这具化身究竟是怎么回事?哪吒恨不得剖开心腹,看看那莲子到底有什么诡异之处。一阵凉风突然从街道拐角传来,带来一股熟悉的淡淡清香。

“这香味……与当初魂归乾元时闻到的那莲花好像!”哪吒捂着没有心跳的胸膛,循着风中香味转过街巷。

西岐清冷的月光照耀着平坦的砖石,油亮的砖石尽头,有一双纤纤玉足半沐浴着月光,忽然出现在转角的街口。

哪吒抬起头,望着那突然出现的女子。

月白的长发如同柔顺的丝绸,直直垂落在肩头。臂膊仿佛密实紧致的莲藕,从透着粉红的白莲裙角中伸出。产自哪吒心头的红莲业火,在女孩儿黑宝石一般通透的双眼中摇曳。女孩儿黛眉紧蹙,似乎在忍受着极为难熬的痛苦。

红莲业火映在哪吒眼中摇摆不定,只是哪吒再也不会觉得心痛:“你是谁?”

女孩儿的脸上绽放开人畜无害的微笑:“我是你的心啊。”

哪吒在她眼里跳动的火中,看到陈塘关前的暴雨。七岁的自己握着长剑,将周身的皮肉寸寸剥离,手指撕裂胸膛,掏烂肚肠,所谓的心,只不过轻轻一握,便激射淋漓的鲜血,坠入满地面目全非的烂肉之中。

“我早就没有心了。”

“我就是你的心啊,红莲!”女孩儿张开虚无的怀抱,将哪吒抱在怀中,“放下你经历过的所有痛苦,将你心头的烈火熄灭吧。我把你疑惑的一切,全都告诉你。”

自从得到法力之后,各种事件就层出不穷,从不停息,而哪吒也再未感受过像七岁之前那样被人拥抱的滋味了。因此,即便白莲轻盈若无的怀抱无比冰凉,他却还是从那怀抱中感受到了即使太乙真人、殷氏也未曾给过他的刻骨关切。

哪吒不由得点了下头,说道:“好。”

他看到白莲眼中的红莲业火猛然一缩,几乎微不可察,而白莲紧蹙的双眉这时终于舒展开来,如同一朵傲世孤立的花苞,在哪吒眼前绽放,成为天地间最美艳绝伦的莲花。

哪吒几乎看得痴了。白莲微微一笑,朱唇在他耳边轻启,吐出几个自带芳香的句子:“在这封神之战里,你切莫相信任何人的言语,因为它背后的局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

“你说的任何人,可包括我师父吗?”哪吒感受着怀抱的温暖。

白莲点了点头,刚要继续说,略微透明的脸上却忽然变得无比苍白:“他来了!”

“谁来了?”哪吒疑惑道,随即就察觉到了周遭的变化。

西岐城中四处穿行的风,在这一息之间骤然停止,第一滴雨便在此时落下。

远远望去,街道尽头的燃灯道人静立雨中,并未骑鹿的身形似乎并不如何高大。但他的目光穿透浓稠的黑夜,穿透密实的雨帘,仿佛冷冽的剑,刺进白莲的后背,穿过与她拥抱着的哪吒的心口,哪吒“砰”的一声撞在几十丈之后的墙上,坐倒在废墟之中。刚刚还抱在怀中的白莲,却仿佛幻影一般烟消云散,完全不见了踪影。

燃灯倏忽便至哪吒身前,冷哼道:“心魔业障,竟使幻象蛊惑人心,倘若不是我及时发现,恐怕你就要被那心魔给迷惑,失去心智了!”

哪吒讨厌雨,但雨滴滴落在他的面颊之上,丝丝冰凉,让他仿佛如梦初醒,他睁大眼睛,向燃灯问道:“你是说,方才我是落入了心魔制造的幻象之中?”

燃灯道人点了点头,说道:“你心智不坚定,在这心魔的蛊惑之下,竟然对两世为师的太乙真人都心生怀疑。”

燃灯之语仿佛洪钟大吕,在西岐冰冷的夜雨之中,哪吒猛然醒悟过来。是啊,那心魔的话仿佛有魔力一般,一次次蛊惑之后,自己居然对师尊都不再信任了。而且,她说的可是“不要信任任何人”!

见哪吒若有所悟,燃灯道人适时说道:“心魔久居你心中,倘若不除,定然会对你的修行以及为人产生极大损害,甚至有可能叫你入魔,成为六亲不认、残忍嗜杀的魔头。”

燃灯说得这般严重,哪吒听得后心一凉,急忙问道:“那老师可有办法除去心魔?”

燃灯道人面色凝重,缓缓摇头道:“要除心魔只能凭借自己,无法假借外物,我能做的也只是帮助你暂时将她封印。你心中莲火乃是至纯神火,能够焚灭一切妖魔,因此,你务必保持心中那团红莲之火旺盛不熄,百日之后,心魔自然会被焚化。”

哪吒只觉得在这雨中自己的思维仿佛泥浆一般迟滞难行,他从残砖断瓦之中站起身来,向燃灯道人拜道:“求老师帮我封印心魔!”

如削骨肉一般的痛苦,像潮水一般涌来,哪吒在剧烈的痛苦之中昏迷过去。他像是一具没有心跳的死尸,倒在西岐颓圮的雨夜之中。

7

哮天犬的舌头落在哪吒脸上时,就注定了西岐城中一场事故的发生。杨戬来得迟了,只看见自家细犬呜咽哀号着化作一道黑影,撞毁了整条街道的房屋。

哪吒面无表情,从灰尘浮土中走出来:“管好你的狗。”

杨戬摇摇头,道:“闻仲又请来了新帮手。”

他话音刚落,城北塔楼上“呜呜”的号角声便已响彻全城,不熄的战火再次在西岐城外燃烧起来。二人飞在空中,却见众仙已经灰头土脸回归芦篷之中。金吒、木吒飞上天来,道:“此番来了个厉害的人物,乃是峨眉山的赵公明,黄龙师伯被他抓走了,赤**、广成子等几位师伯也受了伤。”

哪吒冷哼一声,无神地道:“无妨,有燃灯先生在,又何惧之?”

姜尚如愿又在赵公明手中死了一遭,燃灯道人在赵公明手中的二十四颗定海珠下,也只能落荒而逃。后来燃灯带着曹宝归来时,那定海珠不知被曹宝用什么方法夺来,落在了他的手上。赵公明携金蛟剪再来时,燃灯道人干脆逃回了昆仑山,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件极为厉害的咒术法宝——钉头七箭书。

他在岐山摆下钉头七箭书,如同当初落魂阵收走姜尚的三魂七魄一般,饶是赵公明神勇,也不由得在此种邪术之下日渐失魂。闻仲闻讯派人来盗走此书,而哪吒的封神杀戒,便是在与杨戬一道夺回钉头七箭书之时所破。

那晚过后,包裹在胸中莲火里的月白莲心便不再跳动,但哪吒的脑海中却时不时还是会浮现出白莲俏丽的容颜,柔声地跟自己说道:“红莲!不要相信他。”随即他摇头将那声音驱除:“这心魔竟然厉害至此,不过百日之后,恐怕你就再也无法干扰我了。”

“杀吧!”红莲状的业火在他眼中燃烧,在风火轮的尖啸声中,姚少司还未及反应,便被火尖枪穿心破腹,好像只穿透了一层腐朽的木板一样。陈九公也已死在杨戬手中,二人将钉头七箭书送还岐山之时,杨戬在阵后对他说道:“原来那些教外之人入十绝阵前,竟已皆被众位师叔伯收为弟子了。”

哪吒若有所思,却一言不发,与杨戬一道儿回了岐山。姜尚等在封神台前,见他俩拿回钉头七箭书,大喜过望道:“只消再过三五日,赵公明定然魂归此处!”

临走之前,哪吒又去看了一眼封神榜。那榜飘浮在封神台上,历经数次大战,已有数十人名姓罗列其上。在这些人中,有与他一起并肩作战的同门,也有亲眼见证死亡的敌人。杨戬忽然说道:“不知我俩有无活着见到这封神榜写满姓名的那天。”

“既已摸到仙道之门,你就真的不想进去看看,他们告诉你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吗?”

哪吒原本无神的双眼突然直直望着杨戬,从他眼中爆发出熊熊战意,斩钉截铁道:“我们便去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天意!”

封神榜在月色中飘**,榜上神名在月光下闪闪发光,那光芒照着杨戬和哪吒,直如灯火吸引飞蛾,杨戬却蓦然将封神榜卷起,说道:“我多日来猜想,恐怕是因玉虚宫奉天道封神,也就必然会有无数人死在玉虚门人手下,而这些人及其背后人物的反扑,恐怕即是所谓的杀劫。”

“你是说……”哪吒迟疑了一下,说道,“通天圣人?”

杨戬点了点头:“尤其十绝阵前,截教门人已经死伤众多,而我教之人就连一个身死封神的也没有,依着‘他’的脾气,恐怕早就要怒火冲天了。所以十绝阵决十人生死,或许能叫‘他’的怒火稍稍平息一些。”

“但既然受命封神,封神榜上还留有大片未显名姓,恐怕……恐怕之后还将有更多的人死于此战之中,这般用我们这些门人之血平息怒火,又有什么用处呢?”

“拖延!”杨戬眼中放出精光,“或许天尊有所准备,但还未万全。”

“既然我俩都已破了杀戒,接下来要做的便是不遂老天之意,努力地活下去,一起看到这结局。”

两人的手在封神榜前紧紧握在一起。

哪吒胸中莲火微微跳动,烧得更加旺盛。

8

雷震子挥舞黄金棍,振动风雷翅,仿佛成了传声筒一般,来回飞翔,传递战报。

“燃灯先生居然未使人祭阵,而是亲自去破了白礼的烈焰阵!”雷震子大喜过望,往来更勤。自十绝阵摆在西岐城外以来,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杨戬点点头,低声道:“这也就是说,其实要破十绝阵,并非一定要有人死在阵中。”

“赤**师伯破了姚宾的落魂阵,从阵中取回了老君的太极图,但是方相无辜先死在了阵中。”雷震子垂头丧气,战战兢兢,“你说,下一个会不会是我啊?”

“不会的,死的大多是些无用之人,你很有用,不会让你白白去送死的。”哪吒、杨戬坐在城墙底下的阴凉里,安慰雷震子再去查探。

之前相助燃灯道人从赵公明手中夺得定海珠的曹宝,却被燃灯派去红水阵中送死,而后清虚道德真君才出马杀了王变,破了红水阵。至此,叫姜尚无比苦恼的十绝阵仅余红沙这一座孤阵。

而赵公明也终究是死了。

哪吒看着邻家大哥一般的周王,忽然觉察到了他的可悲。可以说,是阐教将他推到了这个位置,并尊他为上天所选之明主,一力保举,但这一切又是这位王子真正想要的吗?在他周围和对面,处处皆是法力高强之辈,只需心念一动,便能叫他身首异处,他虽是周王、天命圣君,却又怎能违背这些人的意思呢?

姬发摘带,脱袍子,任燃灯在他身上贴上符印,穿好衣物便欲入阵去,燃灯道人却忽然阻道:“贤王且慢。”

当他的目光再往一众三代弟子身前扫过时,哪吒只觉得仿佛那夜穿心的利剑再次透体而过,使红莲之火飘摇如风中败絮,仿佛置身冰窟之中。

“哪吒、杨戬保周王入阵!”

二人对视一眼,似乎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心底的话语:“终于,到我们了吗?”

哮天犬呜咽一声,拿脑袋在杨戬腿边轻蹭,杨戬拍拍它的脑袋,轻声道:“乖乖在此等我,去去便来。”

9

彼时十天君齐来西岐城外,摆下十绝阵,那是何等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但如今十阵已破九,除却挂在芦篷上生不如死的赵江与这红沙阵中的张绍之外,其余八位尽已魂归封神台,成为榜上几撇写就的神名。

张绍身穿一袭黑衣,头戴鱼尾冠,赤髯环鬓,面如冻绿,提着两口宝剑在阵前悲愤叫骂。周王见那道人情绪激动、面貌凶恶,**战马登时驻足不前。哪吒心中忽然兴起一股恶趣,假如让这位天命圣主死在西岐城外十绝阵中,该是何等有趣?到那时阐教满门,该当做何解释,又要以何等名义去伐商纣?

张绍大喝道:“姜尚老贼又遣何人来我阵中送死?”

哪吒脚下风火轮嗡嗡鸣响,毫不示弱道:“此乃我大周王,天命圣主,今日亲自前来破你这红沙阵。”

张绍面露喜色,拂袖进阵:“入得阵来,也好检验检验你这位圣主的成色!”

姬发不敢向前入阵,亦不能回头归城,正望左右,却被哪吒与杨戬一人抓着一边肩头,被迫从战马上起身,没入了红沙阵滚滚黑烟之中。

待入阵中,方见内里玄机。恶阵正中乃是一座高台,台上立一尊宝鼎,纹饕餮绘梼杌,鼎中红沙滚滚,仿佛沸腾的水,高台之下,又有大坑。张绍立在鼎前,怒喝道:“此坑便是尔等葬身之所!”

哪吒与杨戬对视一眼,便知对方心中所想。

哪吒脚踏风火轮,纵身而起,先声夺人:“先杀张绍!”

杨戬化身金光,持枪同去。二人飞在空中,却见张绍双手插入鼎中,抓起红沙一把,迎风一扬,身后便传来周王一声惨叫。二人身形稍一停滞,便见周王被红沙所缚,已然坠入深坑之中,鼻不能呼,口不能言。再回头时,红沙仿佛飞蝗,劈面打来。

杨戬满头大汗,急道:“我有八九玄功护体,他奈何不得我,你快出阵去!”

说好了要一起活下去,又怎能丢你一人在这里?哪吒沉默无言,却抡起乾坤圈,将面前红沙尽数击散,风火轮在红沙阵中尖啸,哪吒冲向杨戬。

张绍手中不停,只此片刻,竟已将那宝鼎中的红沙扬出了一半还多,重重压在杨戬头顶,在哪吒到达之前,将杨戬压在了坑底,隆起一个顶天的人形。不过旋踵,那人形却已消失不见,沙人失去骨架,顷刻便塌。

“杨戬!”约定要一起揭开谜底的人,就这般化作尘埃,哪吒心中悲愤,大声惊呼。

张天君扛鼎而倾,鼎中红沙粒粒流尽,在阵中掀起无边狂浪。哪吒讨厌海浪,但那红色的海浪掀天而来,笼盖四野,将他包围。哪吒好像不会水的游人,被淹没在红色的海洋中,不能动弹,不能呼吸。唯一能动的东西,只有胸中跳动的莲火,以及停止跳动的莲心。

粒粒红沙在身上滚过,如同刀割,如同焰灼。红沙将莲花化身坚韧的皮肤烧得滚烫,尖刀轻易便划破那层软障,淹没在红海之中的莲花,花瓣一丝一丝被抽离,一片一片被拔去。也许这一生,就注定要经常与骨肉分离。

法力几乎耗尽,连红莲之火几乎都无力维持。此时未到百日,原本透着月白光华的莲心中,是他曾经一心想要清除掉的白莲心魔。

那夜的雨有些不对劲儿,燃灯说白莲用幻境蛊惑自己,但其实真正这么做的,恐怕是他才对吧!痛苦让哪吒的头脑更加清明,莲火微微一摆,顿时熄灭。

燃灯苦心至此,封印白莲不让她说出真相,还在自己身上留下烙印,为的应当就是今日吧!让自己为他顶杀劫!

哪吒轻声问心:“白莲,你还在吗?”

时间仿佛在此刻沉寂,哪吒早在内外交加的痛苦之中麻痹,红沙割裂、融化了他的身体,待红沙退去之时,张绍看到的,只有空空的肚腹晾在空气里,而混天绫与乾坤圈却全部捂在他的胸口,仿佛那里藏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一般。

张绍冷哼一声,心中的怒火却并未烧毁他的理智:“你两世侵扰我教中石矶,使阐截两教产生裂隙,以致如今刀兵相见,究竟是受了何人指使?”

这一切在他心里明明早有答案,哪吒却依旧勉强一笑,嘴上道:“一切皆乃天命如此,怎说我是受人指使?”

他抓起一把红沙,在阵中掀起大浪,哪吒没入红沙,如遭浪击。滚烫的红色沙砾,将他残缺的身体一寸寸焚化。哪吒在红沙阵绝望的等候之中,唯一能够让他撑到张绍前来的,就只有在混天绫、乾坤圈守护之下的白莲之心了。

白莲清丽脱俗的容颜时常在他脑海中浮现,而燃灯封印他之前,那冷冰冰的拥抱,在哪吒回忆起来却也是那般温暖。毕竟,那是除了母亲,第一个那样拥抱自己的“人”吧。

“三霄娘娘摆下九曲黄河阵,你教那所谓十二金仙尽数被困阵中,削去顶上三花,已与凡人无异,待明日,我便杀一两个金仙来,为我教中兄弟报仇!”

张绍撤去红沙再撒时,哪吒已经只留下半身,混天绫没了法力支撑,也无法再护住胸口。燃灯留下的灯盏烙印,在红沙之中一寸寸消失,而变化就在此时产生。

暴露出来的月白莲心原本黯淡无比,但在红莲熄灭、灯盏消失之后,她却再度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源源不断的生命气息从莲心之中涌出,来修补哪吒破败的身躯。

仿佛莲种发芽,寸寸生长,也让哪吒知道了,为何说成长的痛苦要比毁灭更痛苦百倍。

“我误会你是心魔,还一直想用莲火杀你,可你为何还要这般耗尽生命之力来救我?”他躺在红沙之中无法动弹,晶莹的泪水从他布满坑洞,却在不断修复的两颊缓缓滴落。

一个几乎透明的女子,身着月白的莲灯,仿佛遗世独立的天外仙子,温柔地擦去他两颊的泪水,痴迷地望着他的脸,说道:“因为你是红莲啊!”

“你曾经为了我,抛弃天王之子的身份,跳入八德池中化为与我并蒂的红莲。你可知道,在那段无须言语,便能日日交心的时光里,我有多么快乐吗?”

白莲只是一道灵体,她将残破的身子拥抱在虚无的怀抱之中,哪吒感受到她彻骨的悲伤:“后来燃灯将你从池中摘走,我不知道他把你送到了哪里,就只能日日夜夜盼望着能够与你再度相遇。我在池中等了那么久,听到他们一件件暗中谋划着封神之战的阴谋,一直无比担心你在外面的世界中能否不被牵扯进去。”

哪吒的脸只剩下一半,根本无法发声,就只能听着白莲泪流满面地讲述:“直到后来我也被他摘下,谁想到居然真的再次遇到了你!我真的好开心、好快乐,好想每天和你说话谈心啊,但是莲子上的封印让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红莲业火虽然给我带来了无尽的疼痛,却也让我能够切身体会你的痛苦。”

终于,莲花化身恢复如初,而那清婉如莲的女子却也就此消失不见。

“白莲!”哪吒在痛苦的眼泪之中承受着每粒沙的轰击,直到有一粒温暖的沙子流过他身边时,叫着他的名字:“哪吒!”

那是杨戬的声音!

那粒沙子又道:“我在混天绫梢上,你将我送出红沙,我才好现出原形。”

身体修补好之后,哪吒的法力也恢复了许多,混天绫如臂听使,刚挤出红沙之海,杨戬便“砰”地变化,现出真身。他伸手探入红沙之中搜寻一番,拽着混天绫将哪吒拉出了红沙。

火尖枪从红沙之中跃然而起,落在了哪吒手中。二人正要去看周王如何,却听张绍在阵外慌乱道:“道兄,你是为善最乐之士,恐怕并非破阵之流,还是……”

南极仙翁则朗声道:“此阵今日该是我破,料你也难以久活阳世!”

二人便分左右,藏在阵门左右。不过片刻,张绍匆匆入门,方欲上那高台施法,却被混天绫翻浪裹住,乾坤圈打烂他的头颅,火尖枪戳透他的心脏。杨戬则在一旁拊掌叹曰:“你可总算要大开杀戒了!”

哪吒一脚将张绍从枪尖踹下,看他被红沙淹没,顷刻便尸骨无存。南极仙翁此时入阵,见到他俩,不由得一怔,随即抚须笑道:“本仙从不杀生,天尊却命我来破此阵,原来破阵之人早在阵中。周王何在?”

他二人这才从滚滚红沙之中翻找周王。饶是哪吒莲花化身亦不能在红沙之中留存,但周王虽已气绝,身体却仍旧完好无损,杨戬自责道:“皆是我俩保护不力,才叫周王葬身于此!”

南极仙翁则淡淡一笑,道:“天命圣主,又岂能轻易夭亡?”

红沙阵已如风中飘絮,陡然消散,二人背上周王尸首,跟在仙翁身后入了芦篷。燃灯道人早已等候在那儿,见到杨戬时还微微点头,但见到哪吒时却面色大变。他转身揭去周王身上符印,又将一粒丹药用水送服,说道:“欲成大事必有灾厄,姜尚有七死三灾,周王亦逃不过这百日之劫。”

话音刚落,周王便在他身后悠悠转醒,慌忙起身,道:“多谢老师施法相救姬发!”

倘若他不傻的话,就应当知晓其中关节,姬发当然不傻,却表现得仿佛全然不知,这就不能不叫哪吒对这位邻家大哥一般的凡人君主,第一次产生由衷的鄙夷。但这鄙夷不过片刻,随即而来却是完全的理解,毕竟在仙人强大的力量面前,他能做的也只能是无奈地顺从。

阐教二代弟子命中注定的必死之劫,终究还是生生度过了。

元始天尊与太上老君两位圣人为破九曲黄河阵,联袂而来,破阵之后便又双双离去,但他们留在这方天地之间的威压,却叫哪吒感觉到无比的压抑。在那两股威压之下,便连胸中的红莲业火也只能微微跳动。

哪吒纵起风火轮,落入城外闻仲大营之中,怒喝道:“杀!”

那迟来的杀声震天撼地,吓破无数商军胆魄,火尖枪直入战阵,黑红色的业火从枪尖喷涌而出,不过一枪,便将阵中搏杀的彩云仙子戳翻在地。业火瞬间便包裹住仙子全身,彩云仙子凄厉惨叫,顷刻化作白骨骷髅,哪吒再送一枪,结果了她的痛苦。

既然两教注定恶战,那我也不会再有任何留手!

10

哪吒足踏风火轮,手握火尖枪,乾坤圈、混天绫缠绕身上,在这月黑风高之夜,静静望着那支败阵之军踏起烟尘,往黄花山逃亡而来。

此刻,他是天地之间渺渺一粟,却也是顶天立地的巨大战神!

败军足有数万,而哪吒独身一人。待那兵马临近,哪吒方才飞上半空,喝道:“闻仲休逃,此处便是你归天之地!”

大军在此怒喝之下停滞不前,闻太师提着蛟龙鞭,纵起墨麒麟飞上半空,怒道:“黄口小儿,怎敢欺吾!”

他身后有邓忠、辛环、吉立、余庆四人赶上,将哪吒团团围在正中。

哪吒凛然不惧,施展开法宝先阻闻仲,却持枪先至邓忠面前,道:“当日你来下战书之时,我便曾说过,阵前交战,必先取你首级!”

邓忠悚然,纵身疾退,但乾坤圈弃了闻仲,却从邓忠身后一圈打烂他的左肩,哪吒长枪刺去,邓忠顷刻殒命,在红莲之火中化为灰烬。

此时吉立不知进退,悲愤而来,随即也化作哪吒枪下鬼。闻仲怒极,但短时间无法破开这两件法宝,而哪吒分明要杀光他部下才肯与他正面交锋,当即领辛环、余庆,夺路而走。

哪吒也不追击,只是纵身入他军中一番厮杀,截断中军,直杀得红莲烧心刺骨,才道:“愿降者免死!”

商军早就被这一人杀破了胆,哪里还敢反抗,顿时丢盔弃甲,跪倒一片。

启明星将起之时,哪吒坐在西岐城楼之上,看到绝龙岭火光冲天,无数火龙升腾而起,喃喃道:“闻仲终究是死了。”红莲在他胸中烧灼,哪吒摊开沾满鲜血的手,问自己:“你还在吗?”月夜寂静,无人作答。

11

太乙真人离开西岐之前,哪吒去见了他。真人在九曲黄河阵中应了次杀劫,所幸三霄娘娘顾虑颇多,只削去十二金仙顶上三花,而未取他们性命,元始天尊与太上老君才能及时相救。

真人抚须苦笑,道:“看到了吧?天命杀劫,是无人可替的。”

苦涩的笑容顿时僵在太乙真人面上,温度似乎瞬间就冷却了下来。

哪吒未停,仍兀自道:“恐怕十绝阵中死去的,便有替你……”

“别说了!”太乙真人怒喝一身,须发爆散,浑身上下散发出绝强的气场,将哪吒出口之言硬生生逼回他口中。

十绝阵造成的裂隙,在这两世师徒之间造成了巨大的沟壑,哪吒望着沟壑那边的师父,如此陌生,那般遥远。他不由得又想起了曾住心中的白莲。